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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節:前朝舊事 此生情債

    餘孤天給完顏亨提在手中,迎着呼嘯的北風飛奔。頭頂上烏雲厚重,瞧不見一絲星月之光,這黝黑的夜讓餘孤天陡然想到十二歲時那個恐怖夜晚,他想喊卻又不敢喊出來,心底只是陣陣戰慄:“完顏亨為何單單抓住我?難道…難道我做的事,他全知道了?”寒風呼呼地從脖頸中灌進來,餘孤天心底的寒意越來越盛。

    完顏亨手中提了個人,兀自身法如電,在黑沉沉的街衢間左右穿梭,片刻工夫便鑽進了一條幽深的小巷。餘孤天還未瞧清四周黑魆魆的屋宇,完顏亨便帶着他擠入一間茅屋。點上燈燭,餘孤天才瞧見屋內空無一人,但條案桌炕,全都收拾得整齊潔淨,立時心中一動:“這地方是完顏亨早就備好的藏身之地,難道他早就算出自己終究會有這一天?”

    “王爺…”餘孤天囁嚅着,卻説不出什麼話來。完顏亨的口角還掛着血絲,臉色也蒼白無比,卻望着他笑。那笑容讓餘孤天不寒而慄,正想説什麼,哪知完顏亨卻向他納頭便拜,道:“罪臣完顏亨,見過晉王殿下!”聲音平緩鎮定,卻字字猶如平地驚雷,沉沉實實地擊在餘孤天心頭。

    “他竟全都知道!”餘孤天渾身僵在那裏,好半晌才咧嘴笑道:“王爺,您…説得什麼?”完顏亨緩緩站起來,臉上的笑容透着幾分深切得痛,緩緩道:“當年徒單麻拼死趕到龍驤樓,卻已毒發不治,死前只對我説了一句話——晉王在風雷堡安身,頸上有一道刀疤!當時篡位登基的完顏亮已然疑心徒單麻前來投我,大內侍衞領着宮中內侍,一撥一撥地趕到南陽龍驤樓來傳旨——呵呵,説是來傳旨,其實便是監視我。我自然不能明着趕赴風雷堡,只得命鷹揚壇主海東青以圍剿風雷堡之名,前去救你。只是先帝皇子尚在人間之事何等機密,我自然不會讓海東青之輩知曉,只讓他們生擒小孩。為了讓晉王心內先有個計較,更讓他們動手前,在風雷堡外插上了龍虎旗…”

    餘孤天這時才知當日龍驤樓突襲風雷堡的緣由,回思當日火飛血濺的慘烈情形,兀自心底生寒。完顏亨沉沉地嘆道:“哪知海東青無能,竟讓厲潑瘋護着你走脱,蕭別離再追,仍是無功而返。聽蕭別離回來稟報,是明教的高手林逸虹救走了你們!呵呵,那日在龍吟壇中遇到你,見你使的是明教的邪派武功,年歲又那般大小,頸上又有那道傷疤,那時我便知曉,是先帝之子,又來尋我來了!”餘孤天聽他最後那聲長嘆,痛楚中透着幾分蒼涼,既似感喟,又似歉疚,一時不知他到底是何用意,不由顫聲道:“不是!王爺,您説的那晉王什麼的…不是我,那些全是…全是碰巧…”話音未落,猛覺頸上一涼,往日裏都高高豎起的衣領已被完顏亨扯開,那道刀疤便赫然出現在燈下。

    “到這時候,殿下還不敢擔當?”完顏亨的聲音倏地冷了起來,“嘿嘿,先帝含冤而去,九泉之下,日夜盼你報仇雪恨,哪知他的兒子卻是個無肝膽無血性的廢物!”餘孤天給他這破口一罵,只覺渾身的熱血都撞到腦頂上來,猛地挺身而起,怒道:“住口!不錯,我便是晉王完顏冠,大金國的太子…你…你要待怎樣?”

    “好!這才是太祖太宗的骨血,皇天有眼,先帝有後!”完顏亨仰天一嘆之後,眼中精芒有如利劍閃爍,直直地盯着他道,“我要助你奪回帝位!”

    餘孤天大張雙目望着他,驚道:“芮王爺,您…説得是真的嗎?”幽幽的燭火將完顏亨的臉孔映得半明半暗,他的聲音依舊透出一股痛切:“殿下不要怪我私心,先父披堅持鋭,為大金立下不世功業,傳至我手,我家一直為大金柱石,所以當日我雖然瞧破你的身份,卻不能明目張膽地反叛朝廷!最多便是讓你歷練一番,加意提拔。”他説着蒼涼地笑了兩聲,才道,“這時卻又不同了,我也不知道還有幾日好活,若不助你反戈一擊,死後還有何面目去見先帝!”

    餘孤天的身子簌簌發抖,道:“芮王何出此言?您神功無敵,這點毒傷算得什麼?”完顏亨緩緩搖頭:“耶律瀚海精研《七星秘韞》多年,這藥配得毒,配得妙,他這人,若非胸有成竹,又怎敢明目張膽地叛我?”説着緩緩坐在椅上,閉上眼,沉了沉,才道,“這點毒傷或許一時難奈我何,但僕散騰呢,完顏亮既已動手,刀霸又豈能袖手?不管我隱身何處,僕散騰也必定會將我尋到!”餘孤天聽他又説起那毒酒,心底暗自慶幸:“虧得我往日不好飲酒,婚宴上又裝作裏外忙碌,無暇喝酒。不然的話,蕭別離等龍驤樓死士盡皆中毒,只我一人無恙,完顏亨又怎能對我不生疑心!”他忍不住道:“王爺,完顏亮選在今日對你下手,明擺着是要助僕散騰比武奪勝!哎喲,除了僕散騰,還有一位‘獅堂雪冷’羅雪亭!王爺何必較一時之意氣,暫且隱忍一時,待毒傷盡愈,再跟他們比武不遲!”

    完顏亨嘿嘿一笑:“他們當真要勝我,卻也沒這麼容易!”餘孤天渾身一震,道:“怎麼,王爺仍舊要赴明日的比武之約?”

    “大丈夫死則死矣,何懼之有!”完顏亨舉頭望着窗外深邃得沒有盡頭的黑夜,昂然道,“我一直苦蔘不透的,便是一個死關,但此刻內憂外困、生死一線,正是我參透天道的最後時機!”他説着雙手結印,盤膝而坐,緩緩道,“我要運功啦。這時候婷兒想必也給南雁那小子救出來了吧,你去將她帶來!”

    餘孤天心內正在想:“他這時朝不保夕,卻又有何手段助我奪回帝位?”但聽他提起完顏婷,心內不禁卻是一甜,喃喃道:“這時郡主卻會在哪裏?”完顏亨冷冷道:“南雁這時還能到何處去?”餘孤天略一尋思,應了一聲,轉身便走。

    “還有一事!”完顏亨又道,“據説當日明教厲潑瘋自風雷堡中救下了兩個孩兒,那個小孩卻又是誰?”餘孤天凝住步子,終究嘆了口氣,道:“那人便是南雁,據説他是明教教主卓藏鋒之子,我跟他躲到明教,便一直裝聾作啞,我雖知道他的身世,他卻不知我的來歷!”

    “原來如此,我早該想到!”完顏亨眸子裏的光芒陡然一黯,喃喃笑道,“他暗中給我栽贓,卻是為了報風雷堡之仇!嘿嘿,那也怨他不得…”餘孤天聽了這話,心便咚的一跳,怕給完顏亨看出什麼,急忙轉身匆匆而去。

    卓南雁帶着完顏婷衝出長街,便見四邊埋伏好的侍衞已如潮水般湧來。卓南雁心內叫苦,但當此之時,也只得拼死向前,奮力催馬衝出幾步,忽見血浪翻湧,侍衞們慘呼之聲不住傳來,卻是十幾個蒙面漢子飛身掠到,掌中刀劍並舉,已跟眾侍衞殺在一處。這些蒙面漢子武功精強至極。虎入狼羣般一番衝殺,已將眾侍衞殺得七零八落。卓南雁只掃了兩眼,便知這十幾個蒙面漢子全是龍驤士喬裝,料得完顏亨雖嚴命龍驤士不得對抗朝廷,但仍有這十幾個血性漢子,不忍在故主遭難之時袖手旁觀,這才蒙面而來。卓南雁心中暗叫慚愧,揮劍亂砍,乘機衝出重圍,追風紫在暗夜中幾個轉折,便將眾侍衞遙遙拋在身後。

    經得這一番拼力廝殺,卓南雁忽覺丹田發冷,陰維脈、陽蹺脈諸般遊經丹田的經脈俱是陣陣發冷,再難提起內勁來,心知耶律瀚海那一記截脈掌果然陰毒非常“雁郎,咱們到何處去尋爹爹?”完顏婷的聲音中仍藴着哭腔。卓南雁喘息道:“咱這樣子太過扎眼,須得先尋個落腳之地!”

    完顏婷這才想起,兩人身上還穿着拜堂成親的新裝,這衣衫鮮紅奪目,自己的胸前衣襟更給淚水和不知是誰的鮮血浸得濕漉漉的,給呼嘯的夜風一吹,那刺骨的寒意便直躥到心底。這便是自己苦盼的新婚之夜嗎?猛又想起蒲察怒冷颼颼的話語“這時候你還當自己是郡主嗎”,她忽然覺得又是憋悶又是委屈,顫聲道:“卻到哪裏去落腳?”卓南雁“嗯”了一聲,縱目望去,卻見四周屋宇黑魆魆的挺立在幽暗的夜色中,落盡了葉子的老樹在風聲裏鬼魅般地舞動着枯枝,忍不住苦笑道:“別怕,跟着你的好夫君走!”縱馬前奔,每遇到一個岔路,便讓一匹馬向旁路奔去。

    “南雁,”她忽在馬上回頭望着他,聲音竟有些啞了,“我從此再也不是郡主啦,狗皇帝還要四處追殺我父女,你…你會不會後悔娶我?”卓南雁這時腹中內傷隱隱作痛,但瞧着她那在夜色裏幽幽閃爍的明眸,仍不禁心口發熱,道:“你是前呼後應的郡主也罷,是亡命天涯的女賊也罷,這一生一世,都是我妻子!你不作郡主,那便跟着我,一起闖蕩天涯!”完顏婷芳心發燙,剛止住的熱淚又湧了出來,嬌呼一聲,便將他緊緊摟住。兩人在馬上緊緊相擁,卓南雁忽然覺得眼前這柔弱哀慟的完顏婷,倒比那往日潑辣跋扈的完顏婷更要動人百倍。

    追風紫四蹄如飛,幾個轉折,便閃入一條幽深的小巷,正是易絕邵穎達所居的“鬼巷。”卓南雁勉力提起精神,撥轉馬頭,在巷子裏曲折前行。完顏婷轉頭四顧,不禁道:“這是什麼地方,怎地陰森森的,好似永遠也轉不出去?”説話之間,忽覺眼前豁然開朗,一座幽靜的小院突現眼前。完顏婷剛叫了一聲“怪啊”,忽聽身後的卓南雁呻吟一聲,身子軟軟地伏在了她身上。

    “郎君!”完顏婷驚得手足一陣痠軟,攙着他下得馬來,不住呼喊。卓南雁雙目緊閉,只是不應。完顏婷急得又哭了起來:“郎君,你可不要嚇我,你若有了三長兩短,我…我再也不要活了!”想以自身內勁給他療傷,但不明醫理,手忙腳亂地在他身上捏捏打打,竟是毫無效驗。正忙得手足無措,忽聽身旁傳來一聲低呼:“郡主!”卻是餘孤天在黑暗中狸貓般地躥了過來,輕聲叫道,“天可見憐,終於找到了你,我猜他會帶你來此暫避!”

    “小魚兒,你來得正好!”完顏婷雙目一亮,扶起卓南雁,道,“快幫我救他…他昏了過去!”餘孤天見她緊緊摟着卓南雁,心中便是一陣酸苦,忍不住冷冷道;“他昏便昏了,這時候還管他作甚!我來帶你去見芮王爺!”

    這時完顏婷一腔心思全在卓南雁身上,對餘孤天的話渾若未聞。餘孤天低喝道:“郡主,形勢緊迫,片刻不能耽誤!咱這便去見芮王爺!”不由分説,伸手便來拉她。完顏婷給他大力一扯,手臂稍松,卓南雁便栽倒在地。“放肆!”完顏婷心疼萬分,回手一記耳光便扇在餘孤天臉上,喝道,“便去見父王,也要帶上雁郎!”

    “到了這時,你還在戀着他?”餘孤天臉上火辣辣得生痛,心底更是又恨又怒,幾乎便想一劍將卓南雁刺死,冷冷道,“實話説了吧,這人不叫南雁,他姓卓名南雁,乃是南朝雄獅堂派來混入我龍驤樓的細作!栽贓王爺,再私下告密,向完顏亮邀功請賞,全是這卓南雁一手所為!”

    完顏婷登時怔住,隨即拼力搖頭,哭道:“我不信,我不信!小魚兒你胡説八道!”夜色太黑,餘孤天瞧不清她臉上神色,但見她頭上精心綰好的新婦髮髻散亂地披下來,隨着她的頭瘋了般地舞動,顯是她心內痛楚慌亂到了極點。餘孤天的心異乎尋常地剛硬起來,嘿嘿冷笑道:“芮王爺已信了,你卻還不信嗎?芮王府能有今日之局,全是此人一手所賜!”完顏婷忽地心底慌亂無比,怒道:“你…你説的全是假話!”猛又揮掌向他臉上打來。

    餘孤天猛地揚手攥住她的玉腕,低呼一聲:“有人來了!”眼見完顏婷兀自哭叫不休,揮指便點了她的兩處啞、麻穴道,挾着她便向旁退去。但這鬼巷佈置怪異,餘孤天只是粗通陣法,一時推算不清,東拐西拐地才退出丈餘。他聽得飛身掠來的這人腳步輕若無聲,顯是一流高手,不敢再弄出聲響,便扶着完顏婷躲在一截斷牆之後,斂氣凝息,探頭觀望。

    朔風呼呼地颳了多時,厚重的冬雲才給扯開了幾道裂口,殘缺的月亮猶如給人咬剩下的燒餅,從雲隙間掙出頭來,灑下幾縷昏黃的光。卓南雁昏迷了多時,給冷風一激,忽然醒了過來,才張開眼,便見一人急掠而到,卻是個身材瘦長的蒙面漢子。

    在迷霧般若隱若現的月光下瞧來,只見這人宮中侍衞打扮,起落輕捷,恍然便似鬼魅一般,地上的卓南雁、牆後的完顏婷瞧着,身上全不由蕩起陣陣寒意。餘孤天更是想:“慚愧,若非這廝適才踩斷了一根枯枝,被我聽到,只怕直掩到我背後,我也未必得知!”

    那人眼見卓南雁橫卧在地,顯是吃了一驚,四顧無人,猶豫了片刻。才走上前來,冷冷道:“郡主在哪裏?”聲音冷兀僵硬,渾然不似塵世之人。卓南雁緩緩欠身坐起,這時神智稍清,才覺不見了完顏婷,不由扭頭四顧,驚叫道:“婷兒,婷兒,你在哪裏?”那人呵呵怪笑:“卓南雁,這時你還假惺惺地裝模作樣,你將郡主藏到哪裏去了?”

    卓南雁聽得這侍衞直呼己名,登時渾身一震,愕然道:“你又是誰?大丈夫何必藏頭遮臉?”那人反手一掌,拍在身側的矮牆上,登時打得石屑崩飛,森然道:“少説廢話,交出婷郡主,便饒你一命!”卓南雁覺得這人的聲音故意壓得沙啞冷硬,忽地揚眉喝道:“原來是你!適才在芮王府中,便是你血口噴人,誣我是偷藏咒饜!”凝神細瞧,見這人黑巾罩頭,只露出一雙精光四溢的眸子,心中疑惑頓起:“這人是誰,怎地偏要跟我作對?他武功不俗,聽他言語,更似對我甚是熟稔,為何我偏偏想不起他是誰?”

    那人一雙眸子骨碌碌地轉,瞥見卓南雁一直盤膝端坐,沉沉笑道:“是我又如何?”霍地斜斜踏上兩步。他這身形一轉,身子陡地背向月光而立,便只剩下一襲消瘦的影子。卓南雁見了這道影子,只覺眼熟無比,但硬是想不出在哪裏見過,忽地覷見他雙手在月下蛇一般地微微抖顫,顯已蓄勢待擊,猛然渾身劇震,一個萬分熟悉的輪廓閃電一般地射入腦中,他忍不住大聲喝道:“你是葉天候!”話一出口,只覺一股寒氣騰地自脊背間躥起,心中突突亂顫:“果然是他嗎?他是人是鬼?”

    “卓老弟,果然精明!”那人哈哈大笑,反手撕開頭巾,現出一張普普通通的臉孔,正是已“死”去多日的葉天候。他對卓南雁甚是忌憚,適才雙掌蓄勁,本待暴起一擊,但這時見他喝破自己身份,倒收勢不擊。卓南雁心中的萬千疑惑一起湧起,第一個念頭就是:“葉天候沒死,當日完顏亨只是跟葉天候串通了這場戲來騙我!”隨即想到自己潛入龍驤樓,那是何等機密之事,但後來完顏亨卻對自己的行藏瞭如指掌,這是他近日最為匪夷所思之事,這時腦中靈光一閃,一字字地道:“是你當初向完顏亨泄露了我的底細?”

    葉天候幽暗的臉上卻顯出幾分猙獰之色,緩緩道:“老弟這時才看出來嗎?”他越是這麼直認不諱,卓南雁越是覺得可怕,眼見葉天候眼中殺機湧動,知道這人心腸狠辣,立時便要下死手,當下一手撫胸,微微呻吟。葉天候見他痛呼出聲,心中倒犯了疑心,凝住步子,冷笑道:“卓老弟,這時還要跟你老哥我耍什麼花活嗎?也罷,你只需交出婷郡主,念在往日情面上,老哥便饒你一命!”

    諸般念頭在卓南雁腦中奔突來去,許多往日裏百思難解的疑雲卻漸漸清晰起來。他望着黑黢黢的地面,呵呵地冷笑道:“原來天候兄早就給芮王完顏亨收服了!你到底是何時給完顏亨識破了雄獅堂的身份?”

    “沒有人能瞞得住完顏亨!”葉天候的眼中不禁閃過一抹沉沉的恐懼神色,“我一入龍驤樓,處處小心,時時謹慎,拼死拼活地做上了鳳鳴壇主,自以為已將完顏亨蒙在了鼓裏。嘿嘿,哪知就在半年之前,他忽然出手制住了我,三言兩語便道破了我的身份。”想來完顏亨點破他身份之事在他心中恐懼之極,這時提起來還是語音發顫,沉了沉,才道:“但他識破我是雄獅堂的細作之後,卻沒有殺我。將我收服之後,仍舊讓我繼續做這壇主。我感激涕零之下便獻計要引得羅雪亭前來自投羅網,但那時候完顏亨正在全力對付心懷叵測的蕭裕,無暇顧及雄獅堂。我葉某人也算是個能人,他完顏亨正在用人之際,才將我留了下來。嘿嘿,還有,他是要用我這根長線,引得雄獅堂上鈎,直到最後掀翻雄獅堂。果然後來不久,你便來了…”

    “這麼説,你也吃了他那龍涎丹了?”卓南雁長長一嘆之後,眼神陡地凌厲起來,“自此之後,你便成了完顏亨的一隻狗,死心塌地地給他幹事?我一入龍驤樓,你便將我的來歷盡數泄漏給他?”

    葉天候嘿嘿一笑:“我本想早早就將你的身份告知完顏亨,但隨即發現完顏亨對你竟起了愛才之心,而我也要借你之力得到《衝凝仙經》,所以在你入龍吟壇之前,我可處處對你全力相助。”他的眼神在黑夜中鬼火般地閃着,隨時在尋找卓南雁身上的破綻,但見卓南雁大咧咧地毫不防備,倒不敢貿然上前,只得自顧自地説下去,“但這完顏亨豈是那麼好矇混的,自你一入龍吟壇後,他忽地對你的身份大起疑心,命我再找雄獅堂的故舊仔細探察!我知道這下子再也瞞他不住,胡亂找了兩個江湖漢子,冒充是跟你一道的雄獅堂細作殺了,跟着才大吃一驚地將你這細作身份稟報給了完顏亨。”

    “為何我一入龍吟壇,完顏亨卻對我大起疑心?”卓南雁心中一沉,忽然想到:“想必便因我毫不費力地破解了那《靈棋劍經》的圖譜,讓完顏亨看出了我這棋仙弟子的身份!嘿嘿,我輕輕巧巧地便入了龍吟壇,更一上來便得機會參悟《靈棋劍經》,焉知這不是完顏亨對我的試探?”

    “他果然叫卓南雁,他果然是雄獅堂的細作!他一直都在騙我,一直都在騙我!”完顏婷躲在牆後,聽得清清楚楚,只覺心底生出一把鋭利無比的刀,在自己的心上瘋狂地割着、磨着,將自己的心切得七零八碎,嬌軀簌簌發抖,淚水刷刷地無聲流下。餘孤天也料不到是葉天候忽然到了,緊緊地摟住她,心中七上八下,盤算對策。

    葉天候這時卻笑得眼中放光:“哪知完顏亨聽了我的稟報,竟並不如何吃驚,好似他早就料到似的。他可不知我早就跟你聯絡過,卻讓我速速以雄獅堂死士的身份與你聯絡,讓你寫信誘得羅雪亭北上。嘿嘿,這滄海龍騰行事之奇,委實出人意料!而你卓老弟也沒辜負老哥我的一番厚望,給我寫了書信,又給我偷出了《衝凝仙經》!嘿嘿,這天衣真氣效驗如神,老哥待會兒可得好好相謝!”

    卓南雁回思當日情景,心底暗自悔痛:“我自認聰明絕頂,卻終究年少識淺,處處落在葉天候和完顏亨的算計之中,當真可笑可憐!”口中卻忍不住嘆道:“完顏亨心智武功果然全是高人一籌!只是他卻低估了你,制服了你後,便以為萬事無憂,只當你真會變成一隻馴服聽命的好狗!”

    葉天候對他話中的譏諷全不在意,呵呵笑道:“他哪裏料到,葉某骨子裏是狼,終究沒法子變成狗!那百毒龍涎丹雖然厲害,但配製丹藥的耶律瀚海卻是我早混熟的了,對他的脾氣秉性,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他素來行事狠辣利落,但這時説到自己的生平得意之作,卻不禁滔滔不絕起來,“嘿嘿,葉某早説過‘以亮制亨’之策,你當那是説説玩的嗎?我費盡氣力,跟天刀門的蒲察怒套上了近乎,卻才得知,原來聖上也在挖空心思地在龍驤樓內找尋我這樣的一個人!這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心有靈犀一點通!一拍即合之後,我便得蒙聖上親自召見,有了這尚方寶劍,萬事就容易得多!耶律瀚海見了聖上密令,冥思苦想了一番之後,終究答應隨我倒戈一擊!嘿嘿,那百毒龍涎丹是他親手製成,有他相助,老子還怕什麼?狗也罷,狼也罷,葉某終是狠狠咬了他完顏亨一口!”卓南雁只覺腹中內傷隱隱作痛,暗自思量對策,口中冷笑道:“你投奔了完顏亮後,非但掀翻了完顏亨,報了一己之仇,更賺來了榮華富貴!葉兄這一石二鳥、狗仗人勢之計,當真讓人佩服!”

    “是一石三鳥!”葉天候照舊不理會他話中的譏諷,施施然笑道,“明日此時,羅雪亭便會到京,我到時自會巧設機謀,將這老東西一舉斬殺,替皇上他日橫掃江南,除去一個眼中釘。那更是大功一件!”越説越是得意,忍不住呵呵大笑,卻又怕笑聲傳遠,只在嗓子裏含混着,聽起來古怪之極。

    卓南雁又驚又怒,回想此人當初默不作聲地殺死武通,又幫着自己救下厲潑瘋給他南歸送信,更曾不露聲色地逼走林霜月,種種伎倆,委實果決狠辣,不由忍痛笑道:“這不是‘一石三鳥’,卻是‘兩面三刀’!葉兄先向完顏亨賣了我,再向完顏亮賣了完顏亨,最後再賣了羅雪亭!嘿嘿,厚顏無恥,當世罕見!”

    “若要成就大事,便得厚顏無恥,不擇手段!”葉天候呵呵低笑,“完顏亨最大的錯處,便是剛愎自用,自以為是!凡是他認定的事,便百折不撓地一干到底!為了斷你歸路,他便讓我跟他串通演了那場假死之戲,再將你斬殺雄獅堂細作的消息遍傳江南,卻讓我易容隱居一段時日!嘿嘿,完顏亨為了你,也是煞費苦心啊!只是他萬萬料不到,這一次他的敵人不是僕散騰,也不是我葉天候,而是當今聖上!聖上的心機計謀決不在他之下,卻更多了不擇手段的狠辣無情,完顏亨焉能不敗!”

    眼見自己幾句話間,説得往日機敏無雙的卓南雁默然無語,葉天候不由雙目放光,笑道:“好兄弟,還要多謝你寫了書信讓羅雪亭北上京師。只須羅雪亭來得京師,我自有法子料理了他,那時天下便再沒有人知道我這雄獅堂的細作身份!在聖上眼中,我葉天候就是獻了‘一石三鳥’妙計的紅人!自然,老弟是難逃一死的——足下不死,孤不得安!”説話之間,渾身勁氣凝聚,指尖便閃出幾絲妖異的白光。

    卓南雁知他片刻之間便要衝上動手,暗中猛提真氣,仍覺腹內生寒,但這時自知大限將至,反倒安下心來,冷冷道:“你甘願陪完顏亨演了那出假死之戲,想必也是另有所圖。你以為你若活着,我卓南雁自不會做那偷偷摸摸的栽贓之事,但若是你死後遺願,我悲憤之下,説不定便會暗中栽贓完顏亨了,是也不是?”餘孤天聽他問到這個,心便咚的一跳。

    “完顏亨説了,只需我陪他演一場假死之戲,便讓我入龍吟壇精修!我又何樂而不為?”葉天候十指格格作響,語調卻悠然舒緩,“況且完顏亨的書房,誰也進不得!要找個能誣陷完顏亨之人,委實可是費力至極。你出了龍吟壇後,我一直加意撮合你跟婷郡主,便因我看上了老弟這個上上之選!果然在九州鞠會之後,完顏亨竟當着皇帝的面,將女兒許配給了你!老弟便成了得以進出他書房的第一紅人…”説話之間,渾身氣勁瀰漫,緩步上前。

    餘孤天也瞧出葉天候片刻之間便要狠下殺手,卻更怕他再説下去,心思電轉,忽地伸掌在完顏婷肩頭一拍,內力到處,完顏婷穴道自解,跟着他挺身而出,喝道:“王爺,葉天候這狗賊在這裏…”

    葉天候這時最怕的便是完顏亨,聽得“王爺”二字,登時魂飛天外,幾個起落便退出數丈開外,但疾奔之中,忽地心內一動:“若是完顏亨果真在左近,又何必由余孤天大呼小叫?”剛要向後張望,忽見身後傳來一道冷冷的哼聲。這聲音如此冷定卻又如此熟悉,可不正是完顏亨的聲音!葉天候陡覺全身發軟,急提一口真氣亡命奔逃,月色之下恍若一抹青煙般瞬息遠去。

    卓南雁見他一走,忽覺渾身痠痛,便即軟倒在地,猛聽身後傳來冷湫湫的一聲呼喝:“南雁!”卓南雁見了完顏婷那張掛滿淚痕的面龐,陡然心中一片冰涼:“她什麼都聽到了!”他雖知事到如今,許多事情原也瞞不住她,但這時見了她又恨又痛的目光,心內還是一陣説不出得酸楚歉疚。

    “原來你叫卓南雁!”完顏婷一步步走近,聲音顫顫地透出一股剜心般得痛,“原來你是南朝雄獅堂的細作,你…你從來都在騙我!”卓南雁呆愣在那裏,萬千言語湧上心頭,卻再也説不出一句話來。完顏婷見他怔怔不語,心內更是空空蕩蕩一陣難受,隱隱地竟盼他再伶牙俐齒地説出一番讓她心安的道理來。她忽地踉蹌着撲上,嘶聲哭道:“雁哥哥,你告訴婷兒啊,那些話全是假的,全是騙葉天候的…你説,你説啊!”卓南雁臉上淌滿了她的淚水,卻輕輕道:“婷兒,那全是真的,我…我便是卓南雁!”聲音雖輕,卻如焦雷般響在完顏婷耳內,將她心底那點殘存的希冀炸得無影無蹤。霎時間她整個人定在那裏,説不出話,甚至透不出氣。

    餘孤天眼見完顏婷哀痛欲絕,腹內酸氣攪動着怒火直衝到頂門,大步跨上,喝道:“郡主,這時候還囉嗦什麼,便是他跟葉天候內外聯手,害得你家破人亡,還不一劍斬了他!”卓南雁忽地大喝道:“不是我!我來龍驤樓找完顏亨報仇,卻沒做過鬼祟勾當!那偷下咒饜的栽贓之人,決不是我!”

    完顏婷怔怔盯着他,似是盯着—個毫不相識夕人,忽地大叫一聲,反手便向自己眼中插去。餘孤天大吃一驚,出手如電,攥住了她的腕子,喝道:“你幹什麼?”完顏婷哭道:“我這雙眼睛瞎了,不如挖下來給他!這輩子只當從沒見過這人!”掙扎着伸指又向眼中插去,卻給餘孤天緊緊握住腕子。

    卓南雁卻覺她那纖纖玉指早戳在了自己心內,胸中**辣、酸楚楚的,再難説出一句話來。餘孤天猛地把心一橫,抽出腰間的闢魔神劍,直塞到完顏婷手中,道:“郡主何必為這南朝細作傷心,一劍宰了他,給你全家報了大仇!”卓南雁眼見完顏婷怔怔地接過那把闢魔神劍,悲憤的心內忽地騰起一股自責自傷之氣:“她竟為了我傷心至此,嘿,無論如何,今生今世,我欠了婷兒甚多,給她一劍殺了,倒是乾乾淨淨!”眼望完顏婷,挺胸叫道:“婷兒,總之是我不好,你殺了我吧。”

    完顏婷痴痴凝望着他,渾身發顫,那把劍也突突地抖個不停,淚水撲簌簌地直落到長劍上。餘孤天忍不住道:“郡主,多少大事還等着咱們去做!快斬了這南朝細作,咱們還要去尋王爺!”完顏婷驀地拋了長劍,俯下了腰,痛苦地咳嗽起來。卓南雁聽得她撕心扯肺地痛咳,心內也似要裂開一般難受,猛覺腹內氣息亂竄,眼前發黑,便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忽覺鼻下人中穴一緊,卓南雁睜開眼來,才覺自己正躺在牀上,濃郁的藥氣撲鼻而來,榻前一燈如豆,眼前晃動的正是邵穎達那張蒼老的面孔。他喘息一聲,挺身坐起,道:“邵老,婷兒呢?”邵穎達長嘆一聲:“那女孩嘛?走啦,給那姓餘的小子拉走啦!嘿嘿,適才你昏過去,那姓餘的只説要親手殺了你,你那婷兒只是不肯!老夫在旁瞧着心驚,乘他們爭執之時,將你拉進了籬笆院中。姓餘的小子想衝進來殺你,卻不明陣法,險些困在陣中,又見那小妞哭哭啼啼,咳嗽不止,便攜着她跑啦!”卓南雁心中一陣發空,嘆道:“倒讓先生擔驚了,想必適才您早就到了吧?”

    邵穎達苦笑道:“如何不是!若非老夫學着完顏亨那聲冷哼,只怕便嚇不走葉天候那小子!”他説着悠悠一嘆,“老夫最煩的便是江湖上的無盡恩怨,有道是,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哪知這塵寰之中,處處都有恩仇怨恨交織,竟無一處清淨之地!南雁,你還有何打算?”

    卓南雁臉上一紅,嘆道:“我此番卧底龍驤,一事無成不説,如今更累得羅堂主遇險,真是天下第一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糊塗飯桶!”便將卧底龍驤樓以來的諸般遭遇略略説了。邵穎達聽後哈哈一笑:“誰説你卧底龍驤樓一事無成?你終究是救走了你的厲大個子,更得窺《忘憂棋經》的,修習了《衝凝仙經》上的高深武學,龍蛇變之秘也被你探出了大概!便是完顏亨的身敗名裂,也跟你多少有些干係。”卓南雁經他這麼一説,心底才沉實了些,卻仍是苦笑道:“先生還是罵我蠢材的好!往日我自以為聰明無匹,哪知一入龍驤樓,事事便全落入完顏亨和葉天候的算計之中!”

    “往日罵你蠢材,今日卻罵不得!”邵穎達悠然笑道,“你之所以處處受制,非是你資質不足,而是因葉天候早叛,完顏亨又張網待收,你卻一下子便撞入了人家早就織好的網中。卧底龍驤樓本就是萬分艱難之事,你一上來又失了先機。便如兩個勢均力敵的高手下棋,一人卻先讓了對方四子,這盤棋你下到這等境地,也算難得得緊了!”

    卓南雁心中若有所思,沉了沉,忽地昂起頭來,道:“正是!這時形勢雖是緊迫萬分,可我卻沒有一輸到底!此刻葉天候羅網已張,羅堂主只怕有難,我便是拼得一死,也不能讓這奸賊得逞。只須羅堂主無恙,這盤棋我便沒輸!”卓南雁忍着傷處作痛,便要下地。邵穎達卻緩緩道:“也不必忙在一時,羅老頭豈是那麼好對付的!”卓南雁抬頭望着他道:“請先生再指點一二!”

    邵穎達板起臉道:“指點個屁!你這時走路都費力,老夫只是讓你別去送死!”他邊説邊站起身來晃悠悠地往屋外行去,口中罵罵咧咧地道,“不是説明日才決戰了嗎?今晚忙個什麼!不到決戰之時,哪裏去尋羅雪亭,又何必去尋這羅老頭!”

    卓南雁心中一動:“不錯!明晚才是大戰之時,眼下當務之急,便是養精蓄鋭,療好內傷!”邵穎達一走,茅屋內便只他一人。卓南雁當下仰卧牀上,潛修天衣真氣,運功療傷。但耶律瀚海的那招截脈掌陰毒之極,他腹下諸條經脈受傷瘀截,引得氣息翻湧,一時難以入定。

    過了多時,眼見毫無效驗,卓南雁不由自暴自棄起來:“這麼重的傷,豈能一日盡愈?便是治好內傷,卻又如何?完顏亨恨我入骨,若見了我,自不會放過我!嘿嘿,我騙了他女兒,但他卻是殺了我風雷堡諸位叔伯的大仇敵,我跟他之間,終究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拼死之戰!”

    想到明日大不了就是一死,卓南雁心中反倒安穩了許多,在牀上呼呼大睡起來。過了不多時候,忽覺小腹發熱,一股內氣蓬蓬勃勃地自丹田升起來。卓南雁立時自夢中驚醒,心下大奇:“這天衣真氣當真古怪,適才苦練不成,這時卻又在夢中不煉而煉,無修自修!”轉念一想,便即明白,只因自己睡前一直依着口訣潛修,這才睡夢之中功效暗生。他知道道家功法修煉皆以恬淡虛無為要,但想不到這號稱“天下第一奇功”的天衣真氣,竟然要“虛無”到如此地步才生效驗。當下卓南雁更不刻意運功,只餘一點若有若無的念頭照住內息,過不多時,忽覺腹中關元穴突突地跳了幾跳,被耶律瀚海截住的氣脈登時暢通一片。這時他心若死灰,也不管他有何效驗,只是任由真氣流轉,漸漸地便又進入一片恍兮惚兮的靜定之中。

    再睜開眼來,卻見窗上殘紅將退,屋內昏黃靜謐,自己這一坐,竟直坐到了第二日的黃昏時分。“可別誤了事!”卓南雁一驚之下,飛身跳起,雙足着地,才覺身上勁氣瀰漫,這一日工夫的靜坐,竟使自己內傷盡愈。他心中暗叫:“天衣真氣竟然如此神妙,為何那日完顏亨説不讓我煉?”忽覺門外飄來一陣飯菜香氣,這時他內氣回覆,立覺飢腸轆轆。大步走出,卻見邵穎達正在灶前忙碌,卓南雁瞥了眼桌上,不由咧嘴笑道:“爐焙雞、水醃魚、五香肉…嘿嘿,竟還有一壺玉練槌,難得,難得!”

    過不多時,邵穎達又端了兩盤菜來,才算收拾停當。卓南雁與他相處日久,知道此老性子懶散,常讓自己去酒肆買些酒菜充飢,不想今日竟會親自下廚烹飪,且手藝上佳。兩人對坐之後,開懷暢飲。邵穎達才道:“喝吧,多吃多喝,待會兒——場大戰,也不知你小子還能不能活着回來!”卓南雁哈哈大笑:“多謝先生,做個飽鬼,總勝於當餓神!”當下放口大嚼,邊吃邊贊邵穎達的手藝。酒過三巡,邵穎達忽地盯着他問:“小子,憑你的能耐,當真要去阻擋羅雪亭跟完顏亨?”卓南雁頭也不抬地道:“那又怎樣?您不是説過,我是身處險境,卻也不會有災嗎?”

    邵穎達淡淡一笑,忽道:“以前你不是問我,那風雲八修中的醫王蕭虎臣的隱居之地嗎?這便告訴你吧!”自懷中摸出二指寬的紙條遞了過來。卓南雁接過一瞧,見那上面細細地寫着幾行端楷,也懶得細看,信手揣起,哈哈笑道:“邵先生曾説,早就立過誓言,決不跟別人吐露蕭醫王的居處!卻為何這時給我這個,難不成當我是個死人了嗎?”邵穎達冷冷道:“你眼下雖沒死,可也跟個死人差不了多少!他這居處告訴了你,跟沒説也沒甚兩樣,這也不算老夫違背誓言!”

    卓南雁呵呵一笑,忽又想起一事,道:“邵先生,您精研易學多年,可聽説過有‘無極諸天陣’的名頭嗎?”邵穎達聞聽“無極諸天陣”這五個字眼,臉色突地一僵,道:“你問這個作甚?”卓南雁點頭道:“聽完顏亨説,我爹當日便是在南宮世家內,入此陣為我尋藥,這才一去不歸!”

    “天柱山…磨玉谷…無極諸天陣!”邵穎達的聲音幽幽的,似是在唸叨一個幽禁多年的神魔的名字,“那陣法我也是聽傳我陣圖學的老師説過一次,傳聞此陣為南宮世家一位嗜好陣法的前代高人所布,此陣上應諸天天象,下采八方地利,更經那人嘔心瀝血一番佈置,變幻萬千,委實難以…咳咳…”不知是話説得急了,還是心底忽生出一股畏懼,竟又微喘起來。卓南雁皺眉道:“這麼説,便破不得嗎?”邵穎達起身喝了一口湯藥,才緩緩搖頭:“未必破不得,只是不好破!老夫從未見過此陣,想指點你卻也無從説起!”冷冷瞥他一眼,又道,“倒是我那位老師曾去過天柱山一次,那日曾對我説,若破此陣,還要從‘無極’二字上着眼!”卓南雁緩緩點頭,將這話牢牢記在腦中,心內卻又升起一陣慶幸:“好在我跟邵先生學這易學多日,於這陣圖學已算初窺門徑,這無極諸天陣再艱難,想必也難不倒自己!”轉念又想,這回前去翠鶴山,那是九死一生,來日之事,這時也不必牢牢掛懷。

    邵穎達見他雖有憂色,卻是一閃即逝,隨即便一刻不停地大口吃喝,忍不住沉聲一嘆,忽道,“倘若我告訴你,這是你平生最後一頓酒飯!那你還去是不去翠鶴山?”卓南雁一愣,隨即淡淡笑道:“我本就沒想活着回來,管他是死是活,終是要拼上一拼!”邵穎達望着他,道:“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好,你這小子身上有股奇氣,總愛幹這以卵擊石的勾當,可惜,可惜…”忽也哈哈大笑起來,“那就去拼吧,但願老夫還能再見到你!”

    卓南雁呵呵地笑着,心內卻想:“邵先生料事如神,居然説我此行大是兇險!嘿嘿,大丈夫但求義所當為,死便死了,又有何懼哉?”將一大碗烈酒傾入口中,轉頭望着映在窗上的那抹殘陽,不由想,“小月兒,我若死了,你會哭嗎?”驀地心中一痛,胡亂大嚼幾口,再默不作聲地連盡三觴,向邵穎達拱了拱手,便大踏步走出屋來。

    這時酒意上湧,心內忽地一陣空虛,他發覺所有的恩怨仇隙,全都混淆不清了:殺父大敵完顏亨原來竟是父親的金蘭之交,更做了自己的岳父;青梅竹馬的林霜月對自己傷心欲絕,新婚的妻子完顏婷更是對自己恨之入骨!虎視天下的龍驤樓一夜之間元氣大傷,動手的竟是金主完顏亮…最可笑的便是自己本是來金國卧底的大宋死士,但這時方殘歌這些江南武林人士,卻全當自己是投敵叛國的奸賊!

    這無盡的顛倒,讓他覺出無盡的虛幻和無奈。走出屋來,卻見暮靄蒼茫,四處的院牆民居全給一片瑰麗的霞色籠罩,遠處的城垣上還拓着一縷餘暉,幾點寒鴉盤旋起落,啼聲嗚咽。卓南雁抬着頭仰望蒼冥的寂寥暮宇,嘴角不由滑過一絲無聲的苦笑,暗道:“非但是我,既便是強橫絕頂如完顏亨,這時想必也是無奈之極吧!”

    翠鶴山在京師西郊,乃連綿的西山中距京師頗近的一座峯巒,因山嵐疊翠、形若飛鶴而得名。此刻,翠鶴山的夜濃得像醇酒,月兒給一抹厚重的蒼雲半遮半掩着,那清輝便朦朧了許多。縹緲的月色下,頂着殘餘積雪的起伏山巒閃着清冷的微光,映出一道道冷浸浸的虛無的銀邊。

    羅雪亭此刻便凝立在最高最陡的那道銀邊上,那是翠鶴山的自在峯。當日方殘歌先行一步來下戰書,他卻在一路上暗中打探諸般消息。進得中都之後,得知方殘歌已被卓南雁失手擊傷,羅雪亭心中又是疑惑又是無奈,怕這心高氣傲的弟子再有閃失,只得命他即刻南歸養傷。這一日之間,芮王府家敗人散的消息轟傳京師,羅雪亭自是又喜又驚,此刻佇立自在峯,對這一戰自覺又多了幾分勝算。

    踩着腳下堅硬的殘雪,羅雪亭將目光投至無限悠遠的天地盡頭,他的心量也無邊無際地擴大。遠峯近巒的壁石林木全都清晰無比,幽靜沉謐的山色此刻在他眼中,便如同初生的嬰兒般恬靜可愛。眼前似有刀光劍影倏忽閃過,時光彷彿穿梭了一十六載,讓他陡地回到了那個漆黑如墨的夜晚。跟完顏亨那場激戰的一招一式此時想來依舊清晰無比,酣暢無比,那是何等驚魂動魄的一戰!

    一陣舒緩的夜風在身周腳下盤旋而起,拂過危巖峻壁,蕭瑟的林木便在風中颯颯搖曳。樹梢輕擺的一瞬,羅雪亭就覺出了乾枯枝椏下隱藴的勃勃生機。枯與榮,生與死,在這風過疏林的剎那,在他眼中自然轉換。

    羅雪亭的心神登時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振奮,人生倥傯,又能得幾回酣暢快意!他的濃眉一揚,驀地鼓氣長嘯:“完顏亨,你在何處?”嘯聲並不如何震耳,卻滾滾然直盪出去,在翠鶴山的每一個峯林山隙間響起。

    在自在峯對面的山腰,一座小亭宛然而起,飛檐斗拱間儼然還有遼時行宮的遺風流韻,月光打在“忘機亭”那三個殘破的字跡上,連這抹朦朧的清輝都古舊了許多。這忘機亭正是觀望自在峯的最佳處。十餘個黃衫侍衞貂帽裘衣,依舊有人耐不住山間寒氣,頻頻搓手跺腳。倒是給他們眾星捧月般地擁在亭子當中的那黑衣豪客,只穿着一襲薄薄的黑衫,端坐亭中,卻是氣勢如山地動也不動,目不轉睛地盯着對面峯頂上的羅雪亭。這黑衣客正是當今風雲八修之一,刀法第一的刀霸僕散騰。

    “獅堂雪冷,果然名不虛傳!”聽得羅雪亭這聲如嘆如笑的嘯聲,僕散騰不由揚眉一笑,冷冷道,“傳我號令,閒雜人等禁入翠鶴山,有敢闖山者,斬!”一個黃衫侍衞應聲而去。

    “難得僕散先生對獅堂雪冷和滄海龍騰這場大戰如此看重!只是我若是完顏亨,一定不會來!”説話的卻是葉天候,昨晚他險些斬殺卓南雁,這時想想還覺可惜。“所以你一輩子也只是葉天候!”僕散騰對葉天候這皇上新封的四品侍衞毫不放在眼內,冷冰冰地道,“若我是完顏亨,一定會來!”他的聲音倏地有些悵然,“他已失去了一切,卻再不能失去名譽!”葉天侯哈哈笑道:“那晚輩便恭喜門主,待他們兩敗俱傷之際出手,自可將這二人一舉擒下!這非但是絕世之功,更是絕世之名!”“那樣的做派,絕非僕散騰所為!”僕散騰不等他笑完,便冷冷地劈斷了他的笑聲,“我會讓勝者歇息,先擒下敗者,再挑戰勝者!”葉天候還是毫不在意地笑:“那先生以為,這絕世一戰,誰會獲勝?”僕散騰徐徐道:“完顏亨不來便罷,來則必勝!”葉天候眼神閃爍,悠然道:“門主若是給了完顏亨喘息之機,還有把握戰而勝之嗎?”僕散騰刀劍般剛硬的臉上驟然掠過一絲震動,不錯,滄海龍騰和獅堂雪冷這武林頂尖的兩大宗師之戰,不管最終是誰獲勝,他的自信和心力都會躍入一個新的至境。這樣的對手,若是再養精蓄鋭之後,即便是風雲八修之中最霸氣的刀霸,也難有勝機。

    “那樣才有意味!”僕散騰的雙目慢慢眯起,一字字地道,“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惟其如此,我的刀才有生命!”説到此處,驀地意興橫飛,不由振聲長嘯。聲若颶風突起,自忘機亭中飛卷而出。

    “對面的朋友,莫不是天刀門主、刀霸僕散騰?”羅雪亭的笑聲遠遠飄來,在僕散騰鋒芒畢露的狂嘯聲中居然字字不亂。僕散騰哈哈笑道:“今晚得睹羅老風采,當真歡喜得緊!”

    一陣寒風鼓盪而來,遠遠地只見羅雪亭踏上一步,狂風之中衣袂獵獵,長笑道:“既然得睹了老子的絕世風采,何不現身一戰?”僕散騰搖頭道:“既然羅老跟芮王爺有約,僕散騰雖是見獵心喜,也不敢掠人之美!”羅雪亭笑道:“你不後悔?”僕散騰目光痴迷地望着對面峯頂,笑道:“能見獅堂雪冷和滄海龍騰一戰,實乃平生大幸,僕散騰甘願讓出這決戰的機會!”兩人遠遠對答,卻猶如對面坐談般得清晰真切。幾語之後。二人一起縱聲長笑,笑聲卷在一處,有若兩股怒流突撞,激盪飛騰,振人心魄。

    便在此時,陡然聽得一道怒嘯破空飛來,竟將這兩人的笑聲一起淹沒。這嘯聲氣勢之雄直如天河飛瀉,似乎連山腰峯頂的風聲都被嘯聲吞沒。忘機亭前所有人的心神全在怒嘯聲中一陣震顫,人人心內均想,“這完顏亨終是來了!”

    這時才疾奔到山下的卓南雁也在嘯聲中微微發抖,仰頭望了眼黑魆魆的山崖,卻見一道雪白的身影直向峯頂掠去。那人步法沉穩,但每—舉步投足,身形便直升數丈,看上去真如山神御風飄飛,可不正是完顏亨。

    卓南雁的氣血一陣翻湧,急鼓足內氣,猶似足不點地般地疾衝而前,口中振聲大喝:“羅堂主,完顏亨,切莫交手,小心鼠輩坐收漁利——”這幾日苦修天衣真氣,竟使他的內功精進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境地。完顏亨那嘯聲正由亢而低,他這奮聲一吼恰如乳燕穿雲,從怒嘯聲中直透了出去。

    “這人是誰?”僕散騰也不禁收回目光,轉向山下瞧來,只一瞥,眼中便寒芒一凜,“又是這少年!”葉天侯呵呵笑道:“不錯,這人便是剛作了一日芮王府郡馬爺的南雁!耶律瀚海便是死在此人掌下!”

    僕散騰如鷹的眸子陡然一顫,道:“此子他日不容小覷!”身側佇立的“厚土刀”佟廣等四大弟子覷見他凌厲的眼神,忙道:“弟子等這便去擒了這廝來!”僕散騰卻道:“可惜怒兒已逝,你們的五行天刀陣法無從施展!”忽地濃眉一挑,道,“我新尋來的那個孩子怎樣了?”

    “那個叫劉三寶的少年嗎?”佟廣皺眉道,“總是大哭大鬧,不服管教!”僕散騰若有所思地道:“那日我在路上偶見此子,便知他火形帶水,命理上佳,這才將他蒐羅身邊,你們不可虧待了他。嘿嘿,單從形貌命理上看,劉三寶這火形比蒲察怒還要高,若是隨我修習烈火天刀,自可一日千里!”説着目光向山下一掃,沉聲嘆道,“對付南雁,你們四人聯手,只得施展十二爻辰四相陣了,小心在意!”“厚土刀”佟廣四兄弟齊齊應了,一聲,急轉身出亭。

    守在山下的錦衣侍衞見卓南雁來勢洶洶,急挺身喝問。卓南雁望着數丈外殺氣騰騰的那羣侍衞,眼中光稜乍閃,冷笑聲中,大踏步向前掠去。眾侍衞全是跋扈慣了的主,但在月色下見了他臉上現出的那抹孤傲和決然,竟全在心底泛出一陣寒意。“膽敢近峯者斬!”不知誰仗着膽子喝了一聲,霎時間刀劍齊揚,亮閃閃的箭鏃凝在弦上,全對準了他。

    給對面黑壓壓的刀林箭海襯着,月色下這襲舊舊的青衣,便顯得説不出得悽清和單薄。但卓南雁卻絲毫未停,陡地一聲清嘯,身子勁矢般騰起,眾侍衞一愣之間,他已直撞入人羣之中。嘯聲未絕,四五個侍衞已被他雙掌連揚,拍翻在地,他身形卻絲毫不停地自東倒西歪的眾侍衞間飛掠而前。四處撲來的大內侍衞越聚越多,但卓南雁出掌如電,硬生生從眾侍衞中震開一條路來,長矛大戟、棍斧刀劍,隨着他掌勢起落,亂糟糟地向四處飛去。

    忽聽身側有人大喝一聲“着!”刀聲鼓盪,斜劈而到。卓南雁聽風辨器,便知五行天刀已到,正待閃避,陡覺斜刺裏又有兩線刀氣自後飛刺。這兩刀好不古怪,一陰一陽兩道勁氣竟能將刀聲相互抵消,若非卓南雁的忘憂心法籠罩全局,必然難以察覺。原來僕散騰得知愛徒烈火刀蒲察怒身死,五行天刀大陣難以施展,臨時苦思出一套四相刀陣,命“厚土刀”佟廣四人操演一日,竟也威力不弱。

    卓南雁心中微凜:“天刀門主當真不凡,一夜之間,他這瘸了一條腿的五行天刀竟又威力大增!”這時他若閃身躲避,必使先機盡失,危急之中忽行險招,一招“獨鶴與飛”,硬是從身前身後的三刀之間切了過去。

    “厚土刀”佟廣在前,鋭金、青木二刀在後的這一聯袂出手,本來自度即便殺不了卓南雁,也可佔盡先機,卻不料卓南雁竟然兵行詭道,這行雲流水般的一插竟是險中求勝。守在前面的“寒水刀”童千波又驚又怒,眼見卓南雁疾奔而到,大喝聲中,細長的柳葉刀曲曲折折地斜削過來,招式真如水湧波飛般連綿不絕。卓南雁身法不停,左臂一長,已將身旁的一個侍衞抓過,擋在身前。那侍衞嚇得哇哇大叫,“寒水刀”童千波大驚收刀。卓南雁順手便將那侍衞手中長劍奪下,回手三劍,“噹噹噹”的三聲鋭響,將身後“厚土刀”、“鋭金刀”、“青木刀”攻來的連環三刀盡數擋開。

    “厚土刀”佟廣四人眼見卓南雁行險直進、抓人奪劍、反手擋刀一氣呵成,均不由眼前一亮,各自喝了聲彩。卓南雁適才頭也不回地反手削出三劍,但覺劍上傳來的三股力道或厚重或剛猛或柔韌,竟是各盡五行之性,不由心中一凜。他步法稍慢之間,眼前人影閃爍,“厚土刀”佟廣四人已各自揮刀,又攔在了身前,數十個侍衞也呼拉拉地四下圍上。

    卓南雁猛一抬頭,卻見那道白影已然屹立峯頂,跟羅雪亭那襲鐵衣遙遙相對。他的心便是呼地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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