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到雄獅堂時,已是暮色沉沉。
遠遠地只見雄獅堂外已高挑起白色幔帳,大門兩側高牆也全用白布圍起,裡裡外外進出的僕役均是身著孝衣,想必那羅雪亭的“死訊”早已傳到了建康。
莫愁大咧咧地上前通報姓名。那兩個身著白衣的雄獅堂弟子聽得眼前這胖子竟是丐幫幫主之子,忙要進去稟報。莫愁擺手道:“咱們跟方老三都多年的交情啦,這大忙的當口,何必來這一套!”領著兩人大步走入。
轉過大門後的影壁牆,卻見當中寬闊的甬道兩側全張起了靈幡白幔,數十個麻衣孝帽的雄獅堂弟子釘子似地戳在兩旁,滿面肅穆,一言不發。大廳外卻圍攏著不少人,衣著打扮各自不同,全是聞訊趕來弔唁的江湖豪客。
忽聽有人低聲叫道:“他孃的,這不是莫大少嗎?幾日不見,可又胖了半圈兒!”一個身穿寶藍綢緞的精瘦漢子邁步過來,攥住了莫愁的手。莫愁滿面喜色,低聲道:“你姥姥的邱泥鰍!上回在得月樓說好你個賊泥鰍做東,你卻溜之乎也,讓小弟破費了不少銀子!”
卓南雁見這精瘦漢子的形貌,料得此人便是江湖上有“泥鰍”之稱的邱兩指,暗道:“這邱兩指自號神偷,卻是名聲不善,不想莫愁跟這等人也是稱兄道弟。”忽又哂然一笑,“江南武林都道我卓南雁死心塌地投靠了龍驤樓,更算計死了羅堂主,我卓南雁在江湖上的聲名更加得不善,難得這胖乎乎的莫愁照舊跟我稱兄道弟!”眼見四周盡是武林人物,便將頭上的斗笠拉低。
唐晚菊是世家子弟,一時也有熟人前來招呼。但相形之下,莫愁更顯得交遊廣闊,左顧右盼之間,雙手連拱,已跟數十位朋友打了招呼,廳外這些豪客竟似沒一個不認得他的。
莫愁眼見這些江湖朋友雖是口中寒暄,但臉上神色都是有些古怪,更有人眼中隱現興奮之色,便拉了那邱兩指低聲詢問,才知道羅雪亭“死訊”傳來,江南武林震動,雄獅堂內更是亂得翻了天。四處前來弔唁和打探消息的武林大豪、幫派朋友乃至官府要員絡繹不絕。更有許多江湖豪客也上門哭訴,懇求雄獅堂出馬,擒殺這濫殺無辜的金國奸細“卓南雁。”原來在數月之前,這“卓南雁”竟連殺了滄浪閣等多家武林幫派的首要人物。
卓南雁越聽越怒,暗道:“當真亂七八糟!老子一直在龍驤樓中臥底,哪裡有功夫來江南殺了這麼多的武林人物?”
莫愁覷了卓南雁一眼,乾笑道:“是嘛,這倒是麻煩得緊!”邱兩指嘿嘿一笑,低聲道:“麻煩的還不止這個!聽說羅堂主號稱陶朱公再世,這些年來為了他奶奶的勞什子抗金大業,開鏢局,弄酒樓,可是賺來了大筆錢財。羅老頭子又沒個一兒半女,這一大筆家業自然便會全撇給這信任的雄獅堂主了。呵呵,說來羅堂主最看重的弟子該是方殘歌,早就內定了方老三作堂主,但老頭子這下不明不白地死在大金國的燕京,沒留下隻言片語,方老三那兩個師兄便即串通一氣,要篡奪這堂主大權啦!”說著眼中光芒閃爍,頗有幸災樂禍之意。
卓南雁更是暗自搖頭,斜眼往堂內瞧去,卻見那軒敝的大廳已擺了兩排大椅,坐滿了前來弔唁的賓朋,這些人想必都是身份顯赫之人,除了武林大豪,更有文質彬彬的儒生和官吏夾雜其中。羅雪亭的四個弟子翁殘風、孫殘鏡、方殘歌和何殘雪赫然在座,皆是披麻戴孝,滿面肅穆。只是這時堂中諸人均是一言不發,氣氛顯得有些壓抑陰沉。忽聽得堂中有人一聲咳嗽,朗聲道:“大夥兒話也說得夠了,但眼下咱們江南武林群龍無首,還是先選出雄獅堂主,以定人心!”說話的這人白髮蕭然,少說也有六七十歲的年紀了,但中氣充沛,顯見修為不俗。莫愁低聲嘀咕道:“嘿嘿,這老頭兒是建康真武鏢局的老龍頭韋伏虎,乃是此地武林的地頭蛇,聽說跟羅堂主的大弟子翁殘風交情不賴!”
他話音才落,方殘歌身旁便有一位滿身孝衣的少年挺身而起,叫道:“韋總鏢頭說得是,雄獅堂素來是我三師兄方殘歌打點,這堂主之位自然非他莫屬!”正是羅雪亭的四弟子何殘雪。這人當年上廬山給清虛道長下書,卓南雁曾出手教訓過他,知道此人對方殘歌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話便不對了!”二弟子孫殘鏡卻冷哼一聲,緩緩道,“當日師兄在時,是瞧著方師弟年輕識淺,須得多多歷練,才讓他打點雄獅堂事務。說到見識高遠,老成忠耿,自然還是咱們的大師兄。只有大師兄執掌雄獅堂,他日才能重振我雄獅堂威風!”他貌似木訥,說話也是慢吞吞的,詞鋒卻是犀利至極。方殘歌臉上紅光一閃,卻不言語。
何殘雪怒道:“二師兄說的是什麼話?當日師父在時,便曾說過,論武功論才學,哪樣都是三師兄出類拔萃!”孫殘鏡森然道:“在你眼中,素來便只有三師兄,哪裡有什麼大師兄、二師兄!嘿嘿,無故廢長立幼,卻是自古大忌!”何殘雪冷笑道:“廢長立幼,你當這是皇帝老子挑太子嗎?咱們武林中人,自然要以才幹賢能為先,哪裡管他什麼廢長立幼的狗屁規矩!”羅雪亭性子放誕,對弟子甚少長幼尊卑的約束,這何殘雪年輕氣盛,說哈咄咄逼人,果然絲毫不將翁殘風、孫殘鏡兩位師兄放在眼中。眾人聽了,均是暗自搖頭。
卓南雁瞧那大師兄翁殘風始終木巴巴地坐在那裡,面上便若泥塑般地不見一絲喜怒之色,暗道:“當日卻沒瞧出來,這翁殘風倒是個厲害角色。”
“是啊,楊柳春風江南岸,誰人不識方公子!”孫殘鏡卻拖長了腔調,慢悠悠地道,“呵呵,師尊素來也對方師弟看重得緊。可是當初挑戰龍驤樓,又是誰半途而廢,將師尊一個人孤零零地拋在了燕京那龍潭虎穴?若是換作忠心耿耿的大師兄,拼了一死,也會護得師尊周全!”何殘雪面色一僵,便如被一根利針刺中啞穴,登時張口結舌。
方殘歌卻霍地挺身而起,反掌重重拍在那把太師椅上,“咔嚓”一響,那大椅登時碎作十幾段。眾人眼見他這一章聲勢驚人,心中都是一凜。孫殘鏡卻道:“三師弟,好手段啊!你功夫這麼高,怎地不留在燕京,去跟滄海龍騰比劃比劃?”方殘歌臉色慘白,冷冷道:“我方殘歌但有一口氣在,也要殺了卓南雁那奸賊!若是不能給師尊報這大仇,便如此椅!”
韋伏虎呵呵一笑:“難得方賢侄如此深明大義,既然如此,這堂主之位,還是翁賢侄來擔當!”何殘雪臉色煞白,怒道:“韋鏢頭,咱們練武的不是考狀元中舉人,這般文縐縐的胡亂議論,也沒個了結。不如請翁師兄和方師兄切磋一二,誰強誰弱,立見分曉!”
堂外擁著的百十條江湖豪客多是年少氣盛,頗好熱鬧,聞言轟然叫好:“是啊,直來直去,勝了的自然做堂主!”“空口白舌地有何意思,還是手底下見真章,這法子又公平,又好看!”堂主端坐的卻多是老成持重之人,聽了這話,暗自搖頭。方殘歌臉上卻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咬牙不語。
翁殘風忽地擺了擺手,沉聲道:“眼下當務之急不是推選堂主!”這雄獅堂的大弟子聲音低沉,卻帶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登時將四下亂糟糟的聲音壓了下去。眾人想不到他竟會忽然出口推卻這堂主之尊,均是一愣。
“師尊屍骨未寒,我們做弟子的便比武較量,傳揚出去,豈不有損雄獅堂聲名!”翁殘風環顧眾人,眼見自己兩句話說得眾人鴉雀無聲,才緩緩道,“適才方師弟說得是,眼下最要緊的便是擒拿那奸賊卓南雁,給師尊報仇雪恨,給江南武林除去一個害群之馬!在此之前,我們四兄弟一同執掌雄獅堂!”眾人聽他說得正氣凜然,不由紛紛點頭。
卓南雁微一皺眉,卻已心中瞭然:“這翁殘風城府好深,他料得比武勝不得方殘歌,便即說出四人共同執掌。嘿嘿,四人之中,他是大師兄,這堂主終究還是他的。”
翁殘風又道:“師尊神功無敵,修為早到了天元境界,完顏亨那韃子怎是師尊對手?但若是卓南雁這小賊埋伏在旁,出其不意地暗中偷襲,師尊又對他全無戒心,只怕才會慘遭毒手!”堂中立起一個高大魁梧的錦衣漢子,叫道:“翁大哥說得是,卓南雁那天殺的小賊陰險毒辣,數月之前,忽施惡手,偷襲了我滄浪閣掌門曾閣主!我滄浪閣與這小賊不共戴天,定要抓了來千刀萬剮!”
卓南雁聽他大罵自己,心中暗惱。又聽有人憤聲叫道:“卓南雁這小子慣用偷襲的手段,我巨鯨幫深受其害,葛老幫主便死在他的闢魔劍下!”跟著不斷有人出聲附和,卓南雁暗自一數,竟有滄浪閣掌門、巨鯨幫主、揚州兩淮鏢局的副總鏢頭,乃至江南六派中最為與世無爭的峨嵋派旁支虛靜門中一位隱居襄陽的長老,盡皆死在“自己”劍下。
今日雄獅堂會聚群豪,滄浪閣、巨鯨幫、兩淮鏢局和峨嵋派虛靜門盡皆派了人來。先前死在五通廟底的峨嵋道士餘觀海,竟是素來不問世事的峨嵋掌門樂無憂遣來給虛靜門助陣的。
卓南雁心下疑惑:“是什麼人給我栽贓陷害,殺了黑白兩道的這麼多高手,卻全算在老子頭上?怪不得當日方殘歌去龍驤樓下戰書時見到我便即咬牙切齒,說我在江南亂殺無辜。而跟羅堂主分手之際,他也說江南武林對我誤會已深!”
原來那時龍驤樓主完顏亨為了斷絕卓南雁迴歸江南之路,更要歷練餘孤天的膽魄,曾讓餘孤天易容成他的模樣,持了那把闢魔神劍,在江南龍鬚的安排下刺殺了多名江南高手。被殺的人中既有德高望重的滄浪閣掌門,又有與世無爭的峨嵋派長老,也有財大氣粗的鏢局總鏢頭和雄霸一方的黑道梟雄,讓他黑白兩道盡數得罪,再沒有一絲退路。
卓南雁自然不知其中緣故,忽然間聽得許多素不相識的人對自己破口大罵,他既覺疑惑,又有些惱怒,隱隱地更覺得幾分可笑。一旁的莫愁見他石雕般地佇立不語,皺著眉低聲道:“老弟,我早說了,這地方你本不該來!”
忽聽又有人叫道:“卓南雁這小賊當初盜馬盜劍,也就罷了,可叛宋投敵,亂殺無辜,那才是罪不容誅!”“操他夠孃的,這小子最是貪花好色,聽說當日便是給個金國的狐狸精郡主迷住了魂!”卓南雁聽他們辱及自己父母,又開始痛罵完顏亨,心頭登時湧起一團怒火。
孫殘鏡得意洋洋,揚聲笑道:“諒那完顏亨一個金國韃子,有什麼能耐,若不是卓南雁這小賊暗中偷襲,完顏亨又怎能擋得住師尊的三招兩式!”卓南雁心下悲憤鬱怒,聽了這話,更覺滑稽無比,一股熱氣自胸口直湧上來,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聲鼓盪,猶如春雷乍響,滾滾傳入堂中,眾人耳中都是一震,亂糟糟的罵聲登時被笑聲掩蓋。堂內堂外的群豪盡皆心頭震盪,百十道目光全向他望來。眼見發出這駭人笑聲的竟是個頭戴斗笠的陌生漢子,除了唐晚菊、莫愁之外,眾人均不知這內功驚人的少年是何許人也。一時之間,院內陡然靜寂下來。
方殘歌卻依稀覺得這笑聲有幾分耳熟,挺身喝道:“尊駕是誰?今日雄獅堂正自弔祭恩師,閣下何故發笑?”
卓南雁仰頭大笑,胸中卻滿是鬱憤之氣,正待脫口說出“羅堂主活得好端端的談什麼弔祭,”但隨即想到,這時若徑自說出羅堂主未死,這些蠢材未必相信。正自尋思該當如何解說清楚,忽聽一聲長哭,遠遠地自府外直撞進來:“羅老頭兒,你走得好早啊…”哭聲便似一條游龍,穿庭過院,倏地鑽入堂中。
那扇緊閉的大門隨聲震開,猛聽得“砰砰”兩響,兩個守候在外的雄獅堂弟子高手大叫,騰雲駕霧一般地飛跌進院。院中佇立的雄獅堂弟子見這兩人大呼小叫地飛跌進來,忙要搶上去攙扶。又聽“砰砰”幾聲,那兩個弟子卻雙足落地,退出幾步,穩穩地站在地上,茫然若失。
與此同時,一個青袍文士踉蹌而入,只口連哭帶罵:“兩個小子不知好歹,若不是看在羅老頭兒的面上,好歹跌折了你們的狗腿!羅老頭兒啊…”眾人見他竟然闖入雄獅堂,均是臉上變色。卓南雁也是心頭一凜:“震飛這兩個弟子,原也不難,但又要讓他們不受損傷,勁力拿捏可就高妙得緊啦。”
那青袍文士已經躥入堂中,青影閃動之間,眾人均聞到他身上發出的一股濃烈沖鼻的酒氣。何殘雪眼見他旁若無人地闖上靈堂,心頭惱怒,斜身搶來,喝道:“站住!”反手向青袍文士脈門扣去。忽覺眼前一花,青袍文士身子東倒西歪地一轉,竟在他腋下一鑽而入,晃著手中的酒壺罵道:“賊後生,要搶老夫酒喝嗎?”
方殘歌和孫殘鏡眼見這人口中瘋癲,身法武功卻均是高明無比,當下齊齊變色,正待上前阻擋,這人卻已搶到靈前,忽地一頭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方殘歌等人眼見他哭得痛楚,心中怒意頓減,均想:“這人雖然瘋癲無禮,但終究是來弔唁師尊!”
只見這青袍文士在靈前以頭搶地,哭得涕淚橫流,口中更是念念有詞,只是語聲含混,誰也聽不清說的是什麼。翁殘風竭力思索,也想不起來這人是師尊的哪位故交,眼見他長哭不休,似乎毫無止息之意,只得咳嗽一聲,上前施禮,哽咽道:“師尊已經駕鶴西歸,先生敬請節哀,還沒有請教先生尊姓大名!”
青袍文士卻又大哭三聲,才挺身站起,朗聲道:“在下明教曲流觴!奉教主之命來此下書,哪位是眼下的雄獅堂主,便請接書!”他片刻之前還哭得昏天黑地,這時忽地立起,已是神色傲然地判若兩人。
眾人心頭均是一震:“原來是明教的降魔明使。這人嗜武成癖,為人狂傲,但數十年來神出鬼沒,號稱神龍見首不見尾,怪不得咱們誰也不識!”卓南雁想起少年時初上明教大雲島,便聽人說這位明教淨風五子中武功最高的降魔明使曲流觴因犯了戒酒令,給教主林逸煙罰到孤島上思過,一直到自己離開大雲島,也沒跟他會過面。這時他凝神細瞧,卻見曲流觴身量高挺,眉目清俊,雖是醺醺微醉,青色布袍上也滿是酒漬油膩,卻掩不住一股倜儻灑脫之態。
其時明教教主林逸煙虎視江南,隱隱有操控黑道幫派,對抗江南白道武林領袖雄獅堂之勢,雄獅堂眾弟子聽得曲流觴竟是奉命前來下書,更是心底疑惑。孫殘鏡踏上一步,道:“眼下雄獅堂還沒有堂主,堂主事務暫由大師兄處置!”方殘歌和何殘雪聽了這話,各自冷哼一聲,卻也不便出口辯駁。
“你是羅雪亭的大弟子?”曲流觴嘿嘿冷笑,泛著血絲的眸子精光冷電般掃了翁殘風一眼,自懷中取出一封書信,恭恭敬敬地遞到他手中,朗聲道:“半月之後,本教在池州齊山行聖女登壇大典,敬請貴派光臨觀典!”
“聖女登壇?”卓南雁心中驟然一震,暗道,“小月兒中就要當聖女啦!”心中隱隱地有一種說不出得失落之感。
翁殘風接書在手,卻不拆看,只淡淡道:“貴教聖女登壇,想必請了不少江湖朋友吧?”曲流觴道:“不錯,江南各大門派幫會都送了請帖,雄獅堂這邊,曲某便親自先來一步!”翁殘風知道淨風五子在明教之中地位極高,聽得曲流觴親自來送請帖,顯是對雄獅堂極為看重,心下得意,緩緩笑道:“好!林教主盛意難卻,只是敝堂近日大喪,若是屆時得空,必會造訪。”
“如此多謝了!”曲流觴退開兩步,隨即挺直身軀,向翁殘風傲然拱手道,“明教曲流觴領教雄獅堂高招!”聲音清朗,堂中眾人聽得真真切切。群豪登時一愣,跟著轟然議論。
翁殘風更是淡眉微皺,沉聲道:“曲先生今日原是來登門賜教來著!”曲流觴仰頭哈哈一笑:“曲某平生快意恩仇,卻從未失信於人!十年之前,在黃山腳下曾得緣與羅堂主切磋一番,蒙他老人家指教了幾招,曲某受益不盡。那時曲某便曾跟羅堂主定下今日之約!哈哈,羅老頭兒是我平生最佩服的幾人之一,他雖然故去,曲某卻不能失信!”
群豪才知十年之前羅雪亭便曾跟這曲流觴切磋武功,曲流觴所說的“蒙他老人家指教了幾招”,想必是敗在了羅雪亭掌下,當時便定下了今日之約。只是曲流觴今日趕來赴約,終究讓人覺得有些乘人之危。
曲流觴眼見翁殘風面色如鐵,當下大袖一擺,昂然道:“曲某可不是落井下石的小人。我今日趕來,只是應了羅老頭兒當日之約。但羅老頭兒既死,你們這些做徒弟的若不願頂賬應戰,此約便算作廢。江湖中人,都知我曲流觴不是食言之輩,也就是了!”
“他孃親老子的!”莫愁向卓南雁低笑道,“這曲流觴好大名頭,行事卻是顛三倒四,說來說去,卻只是怕江湖中人說他食言懼戰!”卓南雁點頭笑道:“嘿嘿,他這等人將名聲視得重如泰山,正是古人所說的狂狷之流,但好歹也算個磊落灑脫的大丈夫!”
翁殘風暗自鬆一口氣,正要說“今日敝堂大喪,不宜動武,也不算曲先生食言”,將他應付過去,哪知何殘雪嘿嘿冷笑道:“你這老糊塗,只當我師尊駕鶴西歸,便欺我雄獅堂無人了嗎?哼哼,我大師兄武功盡得師尊真傳,你這老匹夫最好不要自取其辱。”眾人均是一愣。翁殘風更是臉色發僵,狠狠掃了何殘雪一眼。何殘雪滿面得色,嘿嘿不語。
曲流觴哪裡料得到這裡他們師兄弟間的勾心鬥角,狂怒之下,仰天長笑:“曲某平生好酒好武,自取其辱也是一好!”退出幾步,在軒敝的大廳當中昂然挺立,身若古松矯立,滾滾的笑聲卻震擾得數丈外的靈前白燭光焰突突跳動。
方殘歌眼見翁殘風猶豫畏縮,心頭火起,冷冷道:“在下方殘歌,願代先師領教曲先生高招!”翁殘風知道今日難免一戰,若是任由方殘歌應戰,便是在江南群豪跟前,承認方殘歌為堂主,只得硬著頭皮向方殘歌一揮手,道:“曲流觴既是挑戰雄獅堂,翁某不才,也只得代師應戰。”斜斜踏上一步,雙掌斜分,正是羅雪亭當日馳名江湖的拿手武功餐金缺玉拳的起手式“江山如畫。”
曲流觴乜斜著眼略略一掃,冷笑道:“也還不錯!”大袖疾飛,倏地向翁殘風頂門揮去,出手迅猛,絲毫沒有客套謙讓之意。鐵袖上帶起獵獵勁風,擁在廳近前的幾個豪客被餘風掃到,均覺臉上絲絲生痛。
翁殘風面色更冷,左掌翻起,屈指成爪,一招“隻手擎天”便向他袖上抓去。他武功上的悟性雖不及方殘歌,但堅忍刻苦,掌指上的勁道更勝一籌。這時眼見曲流觴以長袖拂來,便想以剛破柔,用鐵指撕下他半幅衣袖。但五指甫觸到曲流觴那汙穢油膩的大袖,卻覺袖上傳來一股柔柔的勁力,將他指力輕易卸去。
便在翁殘風一凜之間,那大袖游魚般地自他手心滑走,驟然跳起,向他左耳掃來。翁殘風先機頓失,拼力使出一招“龍游千川”,身形斜飛,但閃避之間,耳根仍被曲流觴大袖捲起的袖風掃了一下,耳朵嗡嗡作響。
這兩下其快無比,廳內廳外觀戰的群豪大多沒瞧出是誰佔了上風,只覺兩人霍進霍退,動如浪飛,靜如山峙,不由齊聲喝彩。
曲流觴彈指之間將翁殘風逼退,卻不乘勝追擊,翻起白眼掃了一眼方殘歌,傲然道:“你便是羅老的得意弟子方殘歌嗎?老夫好歹大了你們半輩,不妨一起上吧!”方殘歌白臉上紅光乍閃,森然道:“雄獅堂決不會倚多為勝!”
陡然間黑影乍閃,卻是翁殘風乘著曲流觴開口說話之機,合身撲上,倏拳倏掌,“山河破碎”、“北望家國”、“金戈鐵馬”連環三招,快若狂風驟雨,疾向曲流觴攻來。曲流觴左臂大袖輕舞,如青龍盤旋,將翁殘風這幾招輕鬆擋開,只覺逸興橫飛,驀地大喝一聲,右掌驟翻,鐵袖鼓盪,神龍擺尾一般向方殘歌脖頸纏來,口中笑道:“老夫只求打個痛快,哪有這許多臭規矩!”
方殘歌眼見翁殘風黑麵潮紅,捉襟見肘,知道曲流觴武功還在自己之上,此時事關師門榮辱,若不合力勝了曲流觴,雄獅堂今日不免威風盡折,當下一聲輕嘯:“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澎湃。”展開“千古風流”的招式,左掌柔如秋雨連綿,化開大袖,右掌如箭,疾攻曲流觴心口。
“好拳法!”曲流觴低讚一聲,“不想今日再睹‘千古風流’!”方殘歌出手這幾招正是歐陽修《秋聲賦》中化來的拳意,使得悲慨深沉,意境清遠。曲流觴看得心癢難搔,雙袖繚繞,猶如鳳翥九天,龍翔四海,矯捷身形在方殘歌、翁殘風兩人之間穿來插去,還不忘時時順口指點:“嗯,方老三這招使得妙,只是有些剛猛外露!”“翁禿頭,殘金缺玉拳要有玉石俱焚之心,才能得盡其妙,你又有點勇氣不足啦!”
群豪眼見他在雄獅堂兩大高手夾攻之下,兀自遊刃有餘,心下駭異,喝彩之聲此起彼伏。何殘雪眼見兩位師兄鬥得吃力,才知這醉鬼老頭兒武功驚人,心中好生後悔適才出言輕狂。
片刻工夫,三人已折了十餘招,曲流觴看出方殘歌武功精奇,大半心思全放在他這邊,鐵袖蕩起陣陣罡風,不住壓來。翁殘風樂得方殘歌作中流砥柱,身法飄忽,施展小巧招式只在外圍纏鬥。方殘歌自然瞧出翁殘風的用意,但他素來好強,此戰又關乎雄獅堂榮辱,仍是竭盡全力,拼死搶攻。
又戰數招,曲流觴鐵袖上的招式和勁氣忽剛忽柔,抽絲剝繭般地將方殘歌和翁殘風緊緊縛住,口中大笑道:“哈哈,羅老頭兒,你是英雄好漢,卻不能慧眼識才,教的弟子如此不濟,可惜,可惜!”方殘歌聽他貶及師尊,胸中怒火升騰,猛地鋼牙一錯,忽使險招,竟不管曲流觴攔腰掃到的大袖,左掌一招:“山嶽崩頹”,凌厲無比地撞向曲流觴心口。
曲流觴原只想施展神功,讓“羅老頭兒”的這兩個弟子知難而退,出手未免有些託大,但見方殘歌鋌而走險,陡然大驚:“這小子當真不容小覷!”好勝之心陡增,左掌輕拂,將翁殘風逼退,攔腰掃向方殘歌腰間的右手忽地探出大袖,屈指疾彈,幾縷勁風直向方殘歌手臂射去,正是平生得意武功“彈指神通。”
方殘歌手臂給指風掃中,面色慘白,忽覺經脈酸脹,胸口發甜。原來他當日遠赴龍驤樓下戰書,曾被卓南雁失手打傷,這時內傷初愈,激戰之下,便有些力不從心。但他知道此戰事關雄獅堂榮辱,拼力咬牙,鐵掌仍是向曲流觴當胸疾拍過去。
曲流觴雙眉驟揚,胸口陡然塌陷三寸,堪堪避開方殘歌的全力一擊,反掌斜斜劈向對方脖頸。這時生死相搏,已顧不得什麼手下留情了。方殘歌此時內息不暢,眼見掌到,卻覺一陣無能為力。
堂主群豪齊聲驚呼,陡然間青影驟閃,方殘歌只覺脖領一緊,已給人凌空提起,硬生生向後拉出數尺。一股怒濤般的勁力帶著方殘歌倒飛數尺,直到他穩穩落在地上,才瞧見出手救下自己的正是先前那放聲狂笑的陌生漢子。
“好功夫!”曲流觴心內本不願與雄獅堂多結仇怨,但適才生死之際,又不得不施展辣手,眼見方殘歌竟然無恙,心內倒是一陣驚喜,卻見這頭戴斗笠的漢子靜如山嶽般地立在方殘歌身前,雖是一言不發,卻如刀仞高崖,自有一股不同尋常的晨渾氣勢。
這時方殘歌心魂稍定,本想上前謝過救命之恩,但想此刻只要說了一個謝字,這一仗便算雄獅堂大敗虧輸,臉上陣紅陣白,始終猶豫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