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馨看得心驚肉跳,向卓南雁連使眼色,悄悄擺手。卓南雁適才不過信口一說,但想到當真要吃這玩意兒,也覺得渾身發毛。羅大卻已抓起一根竹籤,剝開巨蠍硬殼,放口大嚼,口中呵呵低笑:“這等美味,天底下竟沒幾人敢嘗,嘿嘿,世無英雄,可惜可嘆!”
卓南雁冷笑道:“敢吃些毒蟲猛獸,不過是有點膽子的莽夫罷了,哪裡便是什麼英雄好漢了!”抽出一根巨蠍竹籤來,學著羅大的模樣,剝殼去尾,張口便咬。不想那蠍肉入口鮮嫩,雖無鹹淡味道,居然香脆可口。
南宮馨見他嚼了幾下後忽然住口,忙問:“怎樣?”卓南雁已將囫圇吞棗改成了細嚼慢嚥,笑道:“好吃得緊,你要不要嘗一嘗?”南宮馨嚇得連連搖頭,聽他口中嚼得咯吱吱的聲音分外刺耳,忙側過頭去。
說來也怪,這鮮嫩蠍肉嚥到肚中,卻有一股辛辣的氣息自腹中熱騰騰地升起,卓南雁心頭微涼:“這是蠍子體內之毒,還是蠍肉本就如此?”真氣暗運,察覺全身並無異狀,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吃這毒蠍,須得配上毒酒!”羅大冷笑聲中,啟開了那酒甕的蓋子,斜睨著卓南雁道,“可敢喝上三杯?”甕蓋揭開,立時有一股濃郁的酒香飄出。卓南雁在船上跟那龍夢嬋論酒多時,這時聞到酒香,忽地生出一陣歡喜之感,笑道:“如此好酒,自當叨擾!”
“這酒本是要請一位老友來飲的,月明星稀,他卻有約未至!”羅大仰頭望了一眼天上的素月,滿面悵然,自懷中取出三隻玉碗,端放大青石上,“咱們還是給他留下一盞吧!”卓南雁心頭一動:“他將我約至此處,卻遲遲不動手,莫非在等這個厲害幫手?”但他素來藝高膽豪,也不願示弱,又見那玉碗晶瑩潤澤,樣式古拙,跟那酒甕配在一處,更顯古意盎然,心下更是暗自稱奇:“羅大這老頭兒好生古怪,自哪裡尋來的這些奇妙器具?”
卻見羅大腕子抖動,二尺高的粗大酒甕陡然傾斜,一股酒浪直射入卓南雁面前的懷中。藉著閃爍的火光和明麗的月色,卓南雁瞅見碗內的酒汁顏色發綠,想起龍夢嬋所說的話,不由搖頭道:“羅大,你這酒器不錯,但盛的酒太差勁,所謂酒色為綠者,當以淺綠如竹葉者為佳,你這酒卻綠得發黑,一塌糊塗!”
“賊小子懂得什麼!”羅大眯起眼望著他道,“綠如竹葉者,那是尋常之酒!我這酒卻是一千多年前的古物了,嘿嘿,這酒樽,連這酒碗,全是自西漢墓穴內盜來的!”
“千年古酒?”卓南雁驚得張大了口,“這酒在酒甕內藏了一千多年,居然還未散盡?”羅大輕拍著那樣式流暢的酒甕,得意洋洋地道:“正是,算算歲數,這酒比李太白還要大上幾百歲!呵呵,酒越沉越美,只是此酒已在古墓之中沉睡千載,說不得已蘊有奇毒,你可敢一飲?”
羅大說著緩緩舉碗,墨綠色的酒汁映得他鬚眉皆碧,眼中卻盡是挑釁之色。卓南雁想到此事千古難遇,心底豪氣陡增,笑道:“千年美酒,難得一見,李太白泉下有知,說不得也會跑來一醉方休!”端起玉碗,昂頭便飲。
千年美酒湧入喉嚨,只覺一股醇厚甘美的味道直躥入腹,跟著道道清涼之氣迅速遊走到五臟六腑,卓南雁頓覺逸興橫飛,笑道:“好酒!”將竹籤在篝火上翻動燒烤,大嚼蠍肉。
“這兩人吃劇毒的蠍子,又喝這千年古墓中盜來的酒,當真膽子到了極點!”火光之下,南宮馨見卓南雁舉杯揮籤,津津有味,一顆心砰砰亂跳,倒替他擔憂受怕。
再豪飲大嚼片刻,卓南雁只覺那古酒喝道口中越來越寒,蠍肉帶起的熱氣卻是越來越盛,一冷一熱兩股氣息在腹內衝突盤旋,極是難耐。“這毒蠍、古酒果然有些門道!”卓南雁面上寒意一閃,忽然想到自己年幼時體內所蘊的奇熱發作,與這蠍肉帶起的熱力略為相似,後來潛修忘憂心法中的“九宮先天煉氣局”,才治好宿疾。這時便也潛運“九宮先天煉氣局”中的“地雲勢”和“天風勢”心法,試著將兩道氣息融為一體,過不多時,果然舒爽怡然。
羅大眼見他臉上紅光青氣交互閃爍,但片刻之後便即回覆如常,心下更是驚訝:“我這十爪龍蠍用首烏、丹參等十九味大補草藥配以‘六陽散’遍抹全身,二十八隻蠍子自相吞噬,早將藥性融入體內,通體猛惡奇熱;那千玄酒深埋千載,內生奇寒,更被我加入了玄陰丹,酒中寒性舉世罕見。這至陰至陽的兩樣物事混在一處,便是老夫,若非暗服了陰陽調和的藥物,也會經受不住的,這少年怎地卻若無其事?”
原來聽了上官御三人稟報之後,羅大也料不到卓南雁的武功居然精強如斯。他對付惡人素來不擇手段,這時不願力取,想到手上正好有一陰一陽的玄陰古酒和十爪龍蠍,便想以這陰陽相剋的兩種奇物廢了這“大宋奸賊”的武功。哪知卓南雁生具異稟,而且所習內功最擅融會陰陽二氣,這古酒、毒蠍到了他身上竟成了助增功力的靈丹妙藥,運功片刻,他只覺丹田內氣息鼓盪,渾身勁力充盈。
“當真是後浪催前浪,看他年紀輕輕,竟有這等神通,老夫可不能輸給了他!”羅大胸中豪氣頓起,讚一聲好,手中酒甕倒傾,綠液如箭直射入兩人的玉碗之內。兩人這時均是酒意盎然,逸興橫飛,頃刻間連盡了四五碗古酒。
清涼的美酒滾入腹內,便化作森然寒意,兩人各運內功相抗。卓南雁意猶未盡,抓起龍蠍便吃。羅大的武功走的全是陽剛路子,對付古酒寒意正好對路,但若再加上性熱的龍蠍,便有些勉強,只得裝作好酒,眼看卓南雁吃得兩三隻龍蠍,他才慢慢嚼下一隻,心中暗叫慚愧:“這番別開生面的內功比試,倒是老夫輸給了這少年!”
卓南雁卻毫不為意,這時他酒意上湧,豪氣縱橫,眼見八隻龍蠍已被席捲一空,忍不住笑道:“羅大,十爪龍蠍已空,你那老友至今不來,這半罈美酒,便全歸我吧!”猛然伸手,便向酒甕抓去。
羅大心下惱怒,酒意也直湧上來,反手向他脈門拂去,道:“此酒得之不易,可不能牛飲鯨吞,白白糟蹋!”卓南雁只覺他這一拂姿勢清雅,但掌風奔湧,剛勁如矢,心下稱奇,霍地化抓為戳,駢指點向羅大掌上虎口穴。
這一下揮灑靈動,正是忘憂心法“應機而動”的要旨。羅大神色一凜,知道自己未及拂中他脈門,必會給他戳中虎口,當下隨之變招,屈指疾彈,指風如箭,直射向卓南雁掌心勞宮穴。
瞬息之間,兩人掌來指往地疾拼數招,羅大指法精妙,卓南雁應變奇速,居然平分秋色。這番拼鬥雖然臂膀不動,瞧上去飄逸輕靈如蛺蝶穿花,其實一寸短一寸險,比之尋常比武更增了幾分兇險。南宮馨武功雖弱,眼界卻高,看到驚心動魄之處,忍不住頻頻嬌呼出聲。
再拼幾招,卓南雁眼見羅大手指凌空虛點,猶如揮筆作書,想起採石磯巨巖上隱含劍氣的“醉月”二字,心中一動,笑道:“化筆法作點穴指法,原也不足為奇!”驀地揮指戮戮戳戳點點,哈哈大笑,“駿馬狂馳,倏忽千里,你且看我這套張旭筆意!”竟施出龍吟四老中鍾離軒的驟雨驚風指。
羅大聽他一語中的,心頭微凜,又見卓南雁的指法縱逸豪放,心底震驚非凡:“天下竟有這等指法!”其實卓南雁於這驟雨驚風指從未精研,只是看鐘離軒施展過幾次,略知皮毛。但這指法卻是鍾離軒苦參《七星秘韞》中的《登真太清篇》多年所悟,端的氣韻橫生,跌宕多姿。偏偏羅大也是此道中人,看得兩眼,便覺這驟雨驚風指氣象奇高,猛一咬牙,揮掌硬撞過去。
兩人鐵掌砰然相交,激盪的掌風如驚濤拍岸,抽打在那團篝火上,登時火光全熄。卓南雁只覺一股剛猛的勁氣直撞過來,渾身如被烈火烘了一下,飛身躍起,喝道:“羅堂主是你何人?”羅大也挺身而起,月光之下一臉冷肅,怒目道:“我是羅大,他是羅二,你說他是我何人?”
“羅大竟是羅堂主的兄長,怎地我從未聽羅堂主說起?”卓南雁心頭微愣,又見羅大袍袖鼓風,獵獵作響,似要隨時撲面抓來,當下凝神戒備,心下卻想:“這羅大武功比之羅堂主只稍遜半籌,但氣度胸襟瞧來卻差得遠了,他若真以為我殺了羅堂主,可是好生麻煩!”
忽聽崖下響起一道笑聲:“好風好景,好酒好月,卻在此打打殺殺!”笑聲柔和,便似老友對坐般得柔和隨意。笑聲初起時還不見人影,說到最後一個字時,一道高瘦的人影已陡然立在石桌之前,揚手便將那酒甕舉在手中。
羅大和卓南雁同時“咦”了一聲,一起出手,四隻手掌奇快如電地抓向那人雙臂。那黑影呵呵低笑,卓、羅二人陡覺指下一滑,恍似抓向水中的月亮,觸手空空,無從著力。一愣之間,那人已高舉酒甕,悠然長吸了一口,讚道:“好酒,羅大,這便是你要送我的千年醉嗎?果然好酒!”
“哈哈,原來是大師!”卓南雁這才瞧清了這人正是先前在江船上曾對坐多時的灰袍僧,心下又喜又奇:“這老和尚深藏不露,身手之奇,似已超越了武學一道,他到底是誰?”羅大也拱手大笑:“老和尚,咱們早就約好見面,怎地你卻行蹤飄忽,一直隱而不見?”
“還不是為了這小妮子!”灰袍僧望著南宮馨微微一笑,“你自己出來亂跑,可把你爺爺急得險些要命。我受他之託,已順江找你多日了!”南宮馨玉面泛紅,撅起小嘴,上前施禮道:“馨兒見過大慧老和尚!”
“大慧上人!”卓南雁渾身一震,道,“大師便是‘風雲八修’之中德望最重的‘禪聖’大慧禪師?”灰袍僧笑道:“大慧大痴,八修四雄,無非是個破名相罷了,有何稀奇?老衲還要多謝你仗義援手,替我救下了故人之後!”
原來大慧上人素與南宮修交厚,近日探訪老友,應老友之請,特地趕來尋救南宮馨。他只知南天易挾了南宮馨躲到巨鯨幫一類江匪的大船內,所以在大江之上,只尋惹眼的大江船下手。那日眼見巨鯨幫縱船撞擊,氣勢洶洶,大慧上人只當南天易藏身其上,故而揮竿撥開兩船之後,便縱上了江船尋找,待得知南宮馨不在船上,再輾轉換舟而上,便比卓南雁等人慢了半日。
羅大眼見大慧上人對卓南雁甚是看重,踏上兩步,喝道:“老和尚,難道你識得這小子?江湖中人都道,這小子害死了舍弟雪亭!”大慧上人呵呵一笑,舉首仰望明月,悠然道:“‘獅堂雪冷’決計未死,老衲甚至覺得,他離我很近很近!”
卓南雁眼見他深邃如古井幽泉的眸子內經芒閃爍,心內忽地生出一股玄之又玄的感覺。羅大喜道:“好,好,老夫信你這老和尚的話!嘿嘿,老夫本也不信,只是這些日子江湖傳言沸沸揚揚…”
“江湖傳言?”大慧上人眸子內閃出一絲頑皮的光芒,搖頭笑道,“倘若和尚是那害死了羅堂主的金國奸細,決不會千里迢迢地趕回雄獅堂,那於和尚半點好處沒有,更會惹上無盡的麻煩!”羅大長眉蹙起,若有所思。“卓南雁若真是金國奸細,何苦巴巴地趕回來洩露龍蛇變之策,好讓大宋嚴加防範嗎?”大慧上人語音柔緩,卻有一種讓人不容置疑的冷定,“實則,這散播傳言之人,才是別有用心!”
羅大眼角一挑,道:“老和尚是說,龍驤樓怕卓南雁洩露龍蛇變之秘,這才故傳謠言,誣其為奸?如此一來,大宋朝野自然再不會相信卓南雁說的一字一句!”眼見大慧上人微微頷首,羅大才猛拍了下大腿,嘆道,“這道理淺顯至極,怎地江南武林群豪先前從未想過?”
南宮馨忽一撇嘴,冷冷道,“未必便是沒想過,只怕還是不願想!”她不過是小女孩的一句氣話,卓南雁卻不禁心有所感,冷笑道:“當日在雄獅堂上,那些英雄好漢便說過:‘錯便錯了,哪日尋到正主一併殺了!’羅大先生殺氣惡人來斬草除根,風捲殘雲,這等道理,自然是懶得思量!”
羅大被他兩人一通搶白,不由老臉微紅。好在大慧笑道:“其實那些鉤心鬥角的道理,老和尚是懶得理會的,全是老衲一位方外至交所悟!”轉頭對巖下笑道:“幼安老弟,何不上來一見!”卓南雁心頭一喜:“難道是辛棄疾辛大哥?”
果然聽山岩下響起辛棄疾的朗笑:“在此處臨風對江,讓晚輩俗情頓消,早將旁的事拋到九霄雲外啦!”長笑聲中,一道魁梧身影輕捷異常地躍了上來,正是辛棄疾。卓南雁當日在雄獅堂,便與辛棄疾相談甚歡。此時再會舊友,兩人把臂大笑,喜不自勝。卓南雁忽地想起大慧適才說的話,笑道:“辛大哥,世人都誣我是奸細,你怎地偏偏信我?”
辛棄疾眉毛一掀:“我是青兕轉生,看人入骨!你老弟奇智孤忠,舉止罕有。我跟和國公張浚和大慧上人都說過,你老弟若是奸細,大宋再沒半個好人了!”說得興起,驀地一把撕裂衣襟,仰頭哈哈大笑,“嘿嘿,老弟,大丈夫直行其道,旁人的榮辱譭譽,全是狗屁,你管他作甚?”
望著辛棄疾在月色下灼灼閃動的坦蕩目光,卓南雁只覺肺腑一熱,驀地覺得“肝膽相照”這四個字的沉厚味道,忍不住慨然道:“能得辛大哥這一句話,卓南雁雖死無憾!”
大慧上人卻一聲低嘆,對卓南雁道:“你才入江南,便翻天覆地,惹得大宋武林對你群起而攻,一來是令尊仇家不少,二來嘛,也是你處事太過剛強之故。”卓南雁心中一沉,嘆道:“多謝大師指點,只是晚輩這行事任性的脾氣向來便是如此!”羅大這時才插言道:“南雁老弟,容老哥勸你一句。你這行事任性的秉性與令尊倒是十足的相似,令尊當年便沒少吃這脾氣上的虧,你可要改上一改。”
卓南雁聽他提起父親,卻猛覺一股悲鬱之氣自心底躥起,暗道:“原來我卓南雁倒與父親是一般的脾氣!”腦中忽然閃過少年時讀過的一句話,仰天一聲低笑:“所謂受性於天,不能盡改!羅大先生見諒,晚輩既是個人見人厭的狂生,這脾氣只怕是改不了的!”羅大聽他笑聲淒冷,倒不好再說什麼。
大慧上人的面色卻沉鬱起來,嘆道:“令尊襟懷坦蕩,行止磊落,正是老衲佩服之人。惜乎他遇難之時,老衲正自閉關…哪知旬日之間,便慘變突生。”說著,蒼黑如鐵的臉上油然生出一股寂寞悲愴之色,卓南雁心頭一陣抽搐:“當日若有這神通廣大的大慧上人援手相助,我爹孃料想便不會遇難!嘿嘿,人生福禍,真如風舞浮萍,起落難料!”
“孩子!”大慧抬頭望著他,緩緩道,“大鋒易折,這道理你也該懂得!”兩人目光交接,卓南雁只覺他那湛然閃亮的眸子中透出一股孩童般的清澈光芒,柔和淳樸中,別有一股恢弘深邃,霎時他心底流水一樣地閃過許多影像,忽地叫道:“大師,原來是你!易伯伯曾說,晚輩年幼時重病難愈,曾蒙一位老僧出手救助,那位大師莫非便是您?”
大慧上人呵呵一笑:“百折不撓,域汝於成!那時你還只三歲多些,卻遭遇大苦,好在到底是忠義之後,有驚無險。老衲不過萬緣泊湊中的一緣罷了!”
“百折不撓,域汝於成!”卓南雁自幼便聽易懷秋多次述說這兩句話,這時候聽大慧上人一提,卻仍覺胸中一熱,恍然間忽覺一路上遭逢的諸多誤會白眼全變得不足輕重,心底感喟,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是好。
辛棄疾的目光這時集中在那酒甕上,轉頭望著羅大笑道:“此酒歷經千載,滋味愈濃,大妙大妙!”也不待羅大相讓,倒了酒,便要飲。大慧上人卻一搖酒甕,悠悠笑道:“酒味濃,羅大施主添的這玄陰丹也是恰到好處,更能助其醇厚之味!”
羅大給他一語點破玄機,登時老臉微紅。辛棄疾卻豪興大發:“玄陰丹?嘿嘿,只要毒不死我,這千年古酒,說什麼也要飲上一飲!”將酒一飲而盡,仰頭笑道,“好酒,端的好酒!”
羅大怕他們再提玄陰丹之事,忙岔開話題:“這是陝西怪盜‘穿山龍’盜墓所得,據說是西漢的一個王爺陪葬之物。呵呵,穿山龍這廝不識貨,拿到京師去當做玉碗、酒甕的添頭叫賣,卻便宜給了老夫,也便宜了辛老弟和老和尚!”
“酒是好酒,該放下時也須放下!”大慧上人悠然道,“你連番傳信相約老衲,莫非心中又有所得?”羅大面色登時變得端正肅穆,雙掌合十道:“心無所住,亦無所得,卻要請大和尚印證!”
他兩人忽然間語帶玄機,羅大剛硬威嚴的臉上更生出一抹瑩然異彩。卓南雁心中奇怪,轉頭望向辛棄疾求問。南宮馨卻“咯咯”一笑,輕聲道:“大和尚是天下第一等的大禪師,也曾點化過我爺爺,這時想必他們是要鬥肌膚吧?”辛棄疾神色一端,點頭道:“參禪之人為破除執著,鬥起肌膚,講究互不相讓,咱們正可見識一番。”卓南雁隱隱知道,因時局動盪,大宋朝野頗多奇人異士喜好參禪。其實所謂“鬥機鋒”便是禪者將自家對禪學的體認,用別具一格之言說出。而參禪者到底頓悟與否,則要得到禪門大德的許可,謂之“印證。”大慧上人禪師號稱“禪聖”,若能得到他的印證,自是非同小可。
卻聽大慧上人淡淡一笑,手指酒甕對羅大道:“你攜酒遠來,便請以酒言之!”卓南雁往日多聽人說過“鬥機鋒”,卻從未一見,這時聽得大慧上人這一問別開生面,登覺興致大起。
羅大參禪多年,自認為修行與見地均已超凡人聖,哪知精研了多年的《華嚴》、《圓覺》、《傳燈錄》諸般經典,大慧上人全都不問,偏要讓他以酒言禪,一肚子機鋒公案登時噎住了。愣了片刻,他忽地提起酒甕,低吟道:“北斗為觴月為壺,一口吸盡西江水。”
“一口吸盡西江水?”大慧上人的目光熠熠生輝,驀地一聲低喝,“拾人牙慧,失卻己見,口吐蓮花,又有何用?”
這一喝聲音不大,卻如平地鈞雷,響在羅大的心底。他一愣之間,大慧上人已揚起了枯瘦如柴的大手,喝道:“你要老衲給你印證嗎?過來,過來,我與你印證!”他本來一直侃侃細語,滿面春風,這時瞠目揚眉,鐵掌高懸,便如金剛怒目。
羅大心神搖曳,愣愣地走上兩步。大慧上人的聲音又嚴厲了數分,大喝道:“若要荷擔如來**,須有大智慧大慈悲,老衲今日便一掌落下給你印證。但自今而後,世間眾生的罪業,也要由你一人承擔,你肯嗎?”
“承擔眾生的罪業?”羅大身子倏地一震,雖然佛祖捨身伺虎之類的佛家公案早已瞭然於心,但這時聽了大慧上人的一喝,還是心下猶豫,暗道:“我一人的罪業尚且難以懺悔清淨,若由我一人承擔眾生罪業,豈不生生世世命運悲苦多折?”額頭汗水涔涔而落。
“去!”大慧上人的鐵掌已經揮落,“啪”的一聲,那酒甕應手而碎,碧綠的酒液伴著撲鼻醇香噴湧而出。羅大正自心魂激盪,登時給酒汁灑得雙腿盡溼。眼見這半壇舉世難覓的千年古酒和酒甕頃刻間化為烏有,羅大竦然一凜,霎時渾身汗湧,怔怔然說不出一個字來。
“高明!”辛棄疾卻讚了一聲,對卓南雁道,“禪法頓悟後講究不落在有,也不執著於空,但最重的卻是要發慈悲眾生的菩提心。羅大隻將工夫下在口頭禪上,這回給大慧上人棒喝交加,打碎了酒罈子,可算受益匪淺!”卓南雁連連點頭,跟望那滿地橫流的酒汁,登時也覺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滋味。
大慧上人大步走到石桌之前,雙手哧哧有聲,竟運起大金剛指力在石上寫起字來。羅大精研書道多年,只看得一眼,便佩服得五體投地,原來大慧上人左手草書,右手隸書,只這分心二用的本事當世便罕有人及。
月色之下,只見大慧上人雙手同時揮灑,頃刻間兩行大字便躍然石上。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羅大凝神唸了一遍,立時一震,心中猛地蕩起一股激流,渾身不由簌簌發抖,老眼內竟滾出了淚花,雙掌合十,由衷嘆道,“多謝老和尚點化!”
卓南雁只見“今宵酒醒何處”那行草書龍飛鳳舞,“楊柳岸曉風殘月”幾字隸書卻端凝沉著,恍然便似一問一答,相映成趣。想不到大慧上人竟拿當年柳永寫給歌女的離別豔詞來“以酒言禪。”
辛棄疾雙目灼灼放光,拍掌大笑:“好啊,迷時便如醉酒,悟後恰似酒醒!”卓南雁也覺以“楊柳岸曉風殘月”形容悟道後的境界剔透自然,餘韻無盡。霎時間他心中竟也一片空靈,仰頭望天,卻見月色明麗,一時只覺身心都似要融在如洗的月光中了。
“‘謝’有何用?佛法要‘會得’!”此時大慧上人臉上的肅穆之色頓去,又換上一副慈和笑意,“昔日趙州禪師年過八十歲,仍在四處參訪高僧大德,你說的這些漂亮話語他不曉得嗎?老友終日談空說有,自以為是,早落入野狐葛藤之境啦!”羅大滿面愧色,諾諾連聲。
大慧上人瞥見卓南雁望月不語,又淡淡一笑:“造物無盡藏,才是真如境!老衲懶得談禪,便是此理!”說著目光熠然一閃,悠悠道,“須知煩惱處,悟得即菩提!卓施主脾氣剛大,但願不要為俗世濁流所迷!”
卓南雁只覺他深邃難測的目光似乎照見了自己多日來心底所蘊的滿腔悲憤,這兩句話正是暗中開導,心中忽覺一片豁然,急忙躬身施禮。
“小丫頭還愣著作甚,”大慧上人一擺袍袖,向南宮馨笑道,“快跟老和尚回家去!”南宮馨吐了一下舌頭,道:“還是江湖上好玩,我還想跟卓大哥四處玩玩呢!”大慧道:“嘿,酒也飲了,禪也參了,老衲須及早把你這小丫頭交給令祖,免得他牽腸掛肚。”
辛棄疾忙道:“禪聖且慢行,先去見見一位故人如何?”攜著卓南雁的手,當先便行。大慧和羅大對望一眼,也快步跟上。幾人轉到山下,卻見上官御三人正自探頭張望。羅大上前引薦,醉侯爺二人聽得大慧上人之名,均覺驚喜。上官御卻大罵自己有眼無珠,竟在江船上對這活佛出言不敬,羞惱之際,便要自扯耳光,被大慧上人一笑攔住。
卓南雁見這三兄弟瞅著自己時,眼神仍是且怒且疑,他微微一笑,也不搭理他們。隨著辛棄疾行了片刻,卻見一艘江船正泊在江邊,孤燈光影,映得江水幽紅明滅。羅大忽在船上止住步子,道:“幼安老弟,船上的莫不是和國公張浚張大人?”辛棄疾一笑未答,船內已傳出蒼老雄渾的笑聲:“是大慧上人和羅大先生嗎?幸會幸會!幼安,我那小友卓南雁,你可一併帶來了嗎?”話音未落,一道清瘦的人影已經凝立在船頭,正是張浚。
這些年來張浚因力主抗金,被秦檜視作眼中釘,一直離京貶居。但他越是賦閒,名氣越是響亮,十餘年來,反成了大宋朝野間一面抗金的大旗。卓南雁聽得張浚這位大宋抗金柱石,言語間對自己青睞信任如初,心內登時湧起一陣暖意。羅大卻是面色一冷。
進得船中寒暄片刻,卓南雁才知道,張浚被貶多年,一直賦閒隱居,日前忽然得到朝廷密函,令他火速進京。張浚一離貶居之地,便引起朝野間的一陣騷動,有人說他要東山再起、重掌大權,也有人說他要依附太子、伺機而動,更有人說,張浚此次進京凶多吉少,只怕秦檜要藉機除去他這個宿敵。
羅大恰在此時趕來建康,本要去雄獅堂探訪其弟羅雪亭的死訊真假,忽然得知張浚要渡江南下,而那大宋奸細卓南雁也同時順江而來。羅大以為卓南雁這奸賊定是要乘機襲殺張浚,惱怒之下,便趕到採石磯設下奇局,要與卓南雁一決雌雄。
張浚聽了羅大一番述說,拂髯笑道:“原來我這臥槽老馬一動,竟牽出了這麼多熱鬧事!大夥兒杯弓蛇影,全是為了我這糟老頭子。老夫倒要給諸位以酒賠罪。呵呵,喝酒,喝酒!”眾人齊聲大笑,心底芥蒂頓去。艙內酒盞俱全,除了南宮馨不擅飲、大慧上人不飲,旁人都滿上了一杯酒。
“好小子!”張浚凜凜有神的目光落在卓南雁臉上,“江湖傳言說你叛宋歸金,老夫與幼安都不信那些鬼話。你倒仔細說說,那龍驤樓的龍蛇變,到底有何圖謀?”卓南雁不由肺腑發熱:這老人雖與我只見數面,江湖中人都誣我為奸,而他對我卻坦然不疑,當真是古來賢者之風。當下便將臥底龍驤樓中所得的訊息細細說來。羅大和辛棄疾均是鎖眉沉思,滿面凝重,大慧上人卻雙目微閉,似是入定一般,只有張浚在艙內來回踱步,不時插言相問。他對那龍驤樓主完顏亨甚是關注,對其控制龍鬚的手段、日常喜好乃至朝野間的政敵都問得甚細,對龍蛇變之策更是細加推敲。
當聽到完顏亨定下的“雙管齊下”策略,張浚霍地頓住了步子,一雙老眼在昏暗的燭火下幽幽放光,沉了好久,才道:“羅大先生,你瞧如何?”羅大凝眉道:“龍蛇變雖由當日的完顏亨定下,實則卻是金主完顏亮一手推動。眼下完顏亨雖死,但完顏亮野心勃勃,想必仍會用龍蛇變襲我大宋,只怕不久,他便會揮師南下,侵我大宋!”
張浚微微點頭,又望向辛棄疾。辛棄疾道:“完顏亮南侵,只是遠慮,眼下除了龍蛇變,卻還有兩樣近憂。”拿指頭蘸了冷酒,在桌上寫了一個“秦”字。張浚目光一凜,點頭道:“不錯!傳聞秦檜老賊,業已病得難以上朝,但此獠越是年衰不堪,越是窮兇極惡。他那兩個兒子秦嬉和林一飛近來爭權奪利,著實囂張…”
“林一飛?”卓南雁忍不住道,“秦檜的兒子怎地姓林?”漁翁打扮的上官御呵呵笑道:“秦檜這狗賊雖是不可一世,卻最是懼內,他那婆娘王氏無子,便將其兄的庶子過繼給秦家為子,就是眼下官為少傅的秦嬉。後來秦檜有一小妾有孕,卻被王氏這母老虎趕出家門。秦檜只得將這小妾嫁給了福建的林氏,這才生下林一飛。林一飛是秦檜老賊的親子,自然得其一力提拔,眼下已官至右司員外郎。”卓南雁想不到秦檜一手遮天,卻沒法讓親兒子留在家內,想想頗覺可笑。
羅大又道:“秦嬉和林一飛自然也是明爭暗鬥,秦嬉的官做得大些,羽翼已豐,又拼力拉攏格天社的趙祥鶴,眼下聲勢更勝一籌。但林一飛到底是老賊的親骨肉,近來頗得秦老賊的青睞,聽說林一飛忽然尋到一位自號‘風滿樓’的奇人,為其拉攏了大批江湖異士,鋒芒漸露,大有後來居上之勢。”
“風滿樓?”一直閉目不語的大慧上人忽地雙目一張,眼中精光瑩閃,緩緩地道,“這名字好生分,卻有一股古怪氣息…”羅大苦笑道:“誰也不知這風滿樓從何而來,傳聞此人不會絲毫武功,卻足智多謀,更精於巫道邪術。聽說他曾被林一飛引薦,以巫道給秦檜那老賊療疾數次,頗見起色。此人還會卜算奇術,據說秦檜曾找他測字,在地上畫了個‘一’,風滿樓便道:‘土上畫一,非王而何?太師將享真王之貴!’秦檜老賊自此對他另眼相看。”
張浚“撲哧”一笑:“這老賊,當真是狼子野心!”一直在地上盤膝而坐的上官御嘆道:“最奇的一件事,便是風滿樓曾孤身獨闖九幽地府,竟說服了九幽地府神霄洞內的五靈宮出山,同為林一飛效命!”飲子徐“嘿”了一聲:“九幽洞是和無極陣、逍遙島並稱當世的武林三大禁地之一,九幽地府那五個老怪物竟肯聽從風滿樓之勸,出來為林一飛賣力,秦賊羽翼更豐!”羅大道:“不止於此!據說,此次調和國公回京,便是這風滿樓給秦檜老賊出的主意!”他越說眉毛皺得越緊,望向大慧上人苦笑道,“老和尚又怎知這風滿樓古怪?”大慧上人輕嘆一聲,一字字地道:“山雨欲來風滿樓!”緩緩閉上雙目,再不言語。
“山雨欲來風滿樓!老夫從未見過此人,但大宋眼下的形勢倒與這怪人的名字頗為相似!”張浚蒼眉越皺越緊,幽幽地道:“此次隨老夫一同奉召進京的,還有胡銓、李光等十餘名遭貶多年的耿介老臣。我們這群老傢伙本都是秦檜的心腹之患,多年來貶居在天涯海角,忽然間自四處的貶居之地一起進京,實在…怪異至極!”久久不語的辛棄疾眼中忽地鋒芒一燦,沉聲道:“龍蛇變雙管齊下,要襲殺的能臣干將也正是張大人、胡大人、吳玠、吳璘這些能臣干將!不管怎樣,這些老臣一入京師,便是凶多吉少!”眾人心頭均是一凜。
“幼安老弟一語中的啊!”張浚勉力擠出一絲笑,緩緩地道,“這老賊,一日不除,便遺禍無窮!”卓南雁忽地揚起長眉,冷冷地道:“那何不下手除了這老賊!”
他這話聲音不高,卻驚得艙內幾人齊齊一震,目光全打了過來。羅大道:“老弟要去刺殺秦檜?”卓南雁昂然道:“此舉雖然冒險,但若能誅殺此獠,那可真的是為民除害!”心下卻想:說來我父母亡故,全賴這老賊所賜。便不說這父母大仇,單說他害死精忠報國的嶽少保,也是罪該萬死。若能斬了此獠,豈不大快人心!一時熱血湧將上來,恨不得這就去拔劍一搏。
飲子徐和醉侯爺聽他說得慷慨激昂,齊聲稱好。上官御卻道:“秦老賊身邊有格天社二十八宿守衛,更有吳山鶴鳴趙祥鶴時時趕去隨護,你去冒險行刺只怕凶多吉少!”卓南雁笑道:“未必便會比臥底龍驤樓難些!”
南宮馨一直乖乖地坐著,似懂非懂地聽他們議論家國大事,這時卻大張秀眸,叫道:“大哥,我不要你去冒險!”羅大和蜀中三奇等人聞言,一起笑了起來。
辛棄疾也呵呵笑道:“老弟,我也不要你去冒險!”笑容一斂,望向卓南雁的目光中滿是期許之色,“你臥底龍驤樓是暗鬥,刺殺秦檜卻是明爭!秦檜身邊除了格天社二十八宿和趙祥鶴,還有那神秘莫測的風滿樓、新近出山的九幽五靈宮,委實兇險難測,此其一。其二,若你萬一失手,秦檜定會倒打一耙,將這罪證算到和國公張浚身上,甚至再牽連到這老賊嘴忌憚的太子身上…”
卓南雁聽他說得鄭重,心底一寒,不由悵悵地點了點頭。辛棄疾侃侃而談,眉宇間氣勢凜然:“其三,你刺殺秦檜,無論成否,必然驚天動地地亂上一陣,那時國家動盪,正給了完顏亮南侵之機!金酋厲兵秣馬已久,咱們卻是倉促無備啊!”
“說得好!秦賊已病入膏肓,咱們又何必忙在一時?”張浚說著,霍地轉頭對羅大道,“你即刻就走,不必在乎老夫。老夫有大慧上人照應半程,足矣!你要看護好那人的安危,告訴那人,對秦檜要據理力爭,不可退讓,但也不可緊逼,以免打草驚蛇,來日方長,來日方長!”卓南雁心下奇怪:“聽張大人的話,這羅大竟還效力於另一神秘人物,卻又是誰?”但張浚既不明言,他也不便細問。
羅大頻頻點頭,微微一沉,才想起來問:“幼安老弟,你說的另一件近憂是什麼?”辛棄疾卻昂起了頭,佇望艙外悽暗無比的夜色,沉思不語。大慧上人並不睜眼,卻緩緩地道:“辛居士憂心的,必是洞庭煙橫!”
辛棄疾終於籲出一口氣:“不錯!林逸煙必反!”張浚揚眉道:“這人素來心懷異志,此次出山後自洞庭湖悄然北上,一路收復黑道幫派無數,這回又要在齊山弄出‘聖女登壇’的把戲,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卓南雁心頭一沉,終於忍不住道:“聖女登壇,不過是明教教內的一個儀式,又有什麼玄虛?”羅大笑道:“小老弟難道不知道何謂明教聖女?”卓南雁蹙眉道:“傳聞明教聖女地位尊崇,還在五明使和三長老之上,登壇拜為聖女之人,必須為處子之身…”想到自己對明教聖女所知僅止於此,忽地心中一陣自責:我自幼便知道霜月要成為明教聖女,卻對聖女為何物並不深究。還有,為何小月兒提起聖女來,便總是抑鬱傷懷?
“小老弟想必不知,明教已數十年沒有這老什子‘聖女’了。”羅大的老眼內忽然閃過一絲銳芒,“他們上一任的聖女登壇,還是在大宋宣和二年,那時的明教教主便是方臘!”
“方臘?”卓南雁驚得大張雙目,當年方臘自稱聖公,率教眾舉兵,席捲大宋三州十九郡,後來雖是兵敗身死,但這個名字卻帶有一股奇異的魅力,大雲島上的明教中人提起方臘來,總是半敬半畏地成為“方聖公。”羅大緩緩點頭:“當年方臘也是選出一任聖女之後,便即扯旗造反。醉侯爺,你曾受命探查明教教月,你給大夥兒說說這明教聖女的典故!”
那雜耍藝人醉侯爺一直蹲在艙角,這時跳起身,道:“明教聖女的典故在他們教內極為隱秘,便是做了十幾年教眾的尋常子弟對此也知之不詳。小弟跟一位明教舵主喝了半年多的酒,才探出一絲消息。原來明教教內有一個詭秘傳說,所謂‘聖女降世,明王出世’,能登聖女之位的必是五德命相的女子,這等奇女子舉世難覓,但一經出世,便預示著明教大昌,甚至便是他們改天換日之時…”
卓南雁忽然想起少年時候,林逸虹曾跟自己說過的“改天換日”的豪言,心內愈發緊了起來。醉侯爺接著笑嘻嘻地道:“據說林逸煙的侄女林霜月便是這樣的命相,自幼便被指定為明教聖女。傳聞林霜月這丫頭生得傾城傾國,靈秀過人,明教教內暗中傾慕她的後生才俊總有千八百人吧,嘿嘿,只可惜過得幾日登壇之後,便是誰也碰不得的多刺鮮花啦!”南宮馨瞧見卓南雁面色蒼白一片,心下奇怪,忍不住問道:“為何誰也碰不得了?”
“照著他們明教的規矩,聖女登壇之後,便須將自家身心,連帶三魂七魄,全祭奉給了他們的明尊,她這一輩子再也不能對任何凡間男子動心。不然的話,那男子必會觸怒明尊,遭遇世間所有苦痛,連她這聖女也會墜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醉侯爺撫了一下紅彤彤的鼻子,苦笑道,“小妹妹你說,有這古怪規矩,誰還敢再多看上這聖女半眼?嘿嘿,他奶奶的邪魔外道,當真邪門到了極點!”
“小月兒!”卓南雁如被巨木當頭擊中,“啪”的一聲,酒杯已被他無意間捏碎。他忽然想起當日燕京月夜,林霜月柔情似水地痴望著自己,問“若是我不去做那聖女,你能不跟那郡主成婚嗎”,霎時他心中似有萬針攢刺,痛楚難言,身子突突發顫,懷中殘酒灑得他襟前盡溼,他卻渾然不覺。
張浚忽地向他望來,沉聲道:“小兄弟,老夫當日在金陵試劍會上看到,你好似與林霜月是舊識?”卓南雁依舊心魂激盪,怔怔地點了點頭,耳畔張浚的聲音冷冷地似從天邊飄來:“林逸煙心懷不軌,異志早萌,林霜月只怕已成了他掌中一枚邀買人心、妖言惑眾的棋子。小兄弟忠烈之後,大可不必跟這樣一個女子扯上干係!”
卓南雁俊眉乍揚,直向張浚望過去。張浚那張蒼老凝重的面容上滿是期許之色,靄然道:“天下滔滔,老夫看得入眼的沒有幾人,你頗具令尊風骨,雪亭老哥眼下樹大招風,他日秉承卓盟主遺願、重建四海歸心盟的重擔,終究是要落在你的身上!”聽得張浚忽然提起父親和四海歸心盟,又見了他那殷切的眼神,卓南雁的心內才微微一熱,點了點頭,卻沒有言語。張浚又長長一嘆:“到了重建四海歸心盟之時,這明教必是一個大患,小兄弟萬不可兒女情長,延誤大事!”
卓南雁再也懶得說什麼,眼望艙外夜色濃郁如醉,天邊的幾點疏星像極了林霜月當日臨別時那令人心碎的眼波,他心中更是一陣黯然。
羅大想到張浚適才的吩咐,不敢多留,當下便辭別張浚等人,帶著上官御三兄弟下船而行。卓南雁知道大慧上人要留在船上略送張浚半程,南宮馨也將由大慧上人送回家中,他這時心內忽覺沸如油煎,去齊山與林霜月相會的念頭催得他再難安坐片刻,便也辭行下船。
張浚親自送他下了船,臨別之際,又反覆叮囑他務要擒住龍驤樓在江南龍鬚的總壇主“老頭子。”卓南雁望著張浚在黝暗的夜色中灼灼閃爍的目光,心中才油然生出一股敬意:“這老人當年身為朝廷宰執,威震四海,便是眼下,也是個一呼百應的宿將,難得對我期許如此!”他不願多言,跟張浚、南宮馨和大慧上人等拱手作別。辛棄疾忽道:“兄弟,我送你一程!”跳下船來,跟他並肩而行。
兩人在夜色中大步而行,身後的船火漸遠漸弱。卓南雁見辛棄疾一直默不做聲,便說:“幼安兄,你要隨和國公一同進京嗎?”辛棄疾卻搖了搖頭,道:“朝廷讓我去江陰做籤判,這便要上任,臨安是去不得了。”說著一聲長嘆,“前番得虞公子引薦,終得太子召見,這江陰籤判,還是太子使的力。嘿嘿,眼下秦老賊大權獨攬,我輩銳意恢復之人,也只能落此閒職,不知何日才能光我故土,還我山河!”
卓南雁知道江陰籤判本就是無所作為的閒差,壯志凌雲的辛棄疾難免悵然。他轉頭望著身邊剛硬的身影,道:“辛大哥文武雙全,來日何愁沒有用武之地?對了,太子這人怎樣?”
辛棄疾眸子裡光芒一閃,道:“太子雖有些意氣用事,卻頗為勤勉奮發…只是,我這性子太過剛硬,未必便為太子所喜,況且這些日子裡,頗覺自己似是陷在一潭死水中,那些大笑官吏因循鄙薄,更有人名不副實…”
聽他語氣蕭然,欲言又止,卓南雁心底一動:“他說的這名不副實之人卻是誰?”正待再問,辛棄疾卻頓住步子,笑道:“兄弟,大哥便送你至此,我明日便去江陰赴任,再相見時,又不知何年了!”卓南雁望著沉沉夜色中鐵一般的影子,心底微酸,道:“辛大哥保重!但願早日能與大哥並肩殺敵!”
“說得好!”辛棄疾朗朗地笑起來,“春日無聊,忽聞老弟南歸,心下歡喜,作了這首《立春日》,臨別之際,贈與兄弟!”就在濃墨般的夜色裡曼聲吟道,“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嫋嫋春幡。無端風雨,未肯收盡餘寒。年時燕子,料今宵夢到西園。渾未辦黃柑薦酒,更傳青韭堆盤。卻笑東風從此,便燻梅染柳,更沒些閒。閒時又來鏡裡,轉變朱顏。清愁不斷,問何人會解連環?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塞雁先還。”
“好一個朝來塞雁先還!”卓南雁忽地生出一種波濤浮萍、萬里相知的感喟,想到自己北地歷險,身蒙奇冤,偏是這位跟自己只匆匆一會的辛棄疾,力排眾議地為自己辯駁。他此次南歸,路上迭遇冤枉,早蘊了一胸悲憤,好在先前聽得大慧上人和張浚的幾番開導,怨氣已消散了許多,此刻又聽了這位肝膽至交志氣相投的臨別贈詞,胸臆間滾滾發熱,只覺能得此知己,平生何撼,霎時間滿腔的憤懣不平都煙消雲散了。
“有大哥這一句佳詞,”卓南雁抓住辛棄疾的手,大搖兩下,慨然道,“南雁此生無憾了!”拱了拱手,轉身而去。他步子邁得極快極穩,一路並不回頭,直沒入濃夜深處。
算算時日,還能提前一日趕到齊山,當下卓南雁尋到飛龍幫的大江船,急命他們開船。于飛龍見他臉色不善,不敢多問,張羅人起錨揚帆,大船溯江而上。一路無話,直到了齊山所在的池州。
下船之前,卓南雁把于飛龍、宋天鷹喚到身邊,板起臉對他們訓誡一番,才裝模作樣地給兩人“解開所截的脈絡”,施術之時故意手法放重。于飛龍“哎呦哎呦”地痛呼,又問起這截脈手法會否遺留下病根。卓南雁便信口胡說,讓二人半年之內遠離女色,嚇得兩人唯唯諾諾。卓南雁見他兩人一口應承下來,倒有些後悔:“早知說他十年,也省得讓他們四處作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