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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節:長存浩氣 無限關情

    慢慢接近那神殿,卓南雁便漸覺一股神奇的氣息隱隱襲來,似乎他逼近的不是一座沉寂的建築,面是一個活的生靈。這個生靈龐大無比,雖是一動不動地凝立在夜色中,卻蘊藏著驚人的生機和力量。

    猛然間卓南雁的頭嗡然一響,只覺這地方如此怪異,卻又如此熟悉,恍惚中他似乎曾多次流連於此,這神殿內似有一種怪異神奇的力量讓他驚恐、疑惑,更有些痴迷。他怔怔地向前行去,卻見身旁的山岩池樹都好像在向他頷首微笑。

    他緩緩四顧,又吃驚地發覺,神殿北側是象徵“天一生水”的水池,東方遙見樹叢蔥鬱,兩側偏殿恰如羽翼,向兩極展開。這神殿之外的數十丈方圓,居然全循著先天八卦之理自成體系,生出一股無形無相的神奇力量。

    越向前行,那神殿越是變礙遙遠而不可捉摸。卓南雁知道這是神殿與四周的玄奇設置讓人產生的幻覺。他暗提真氣,忘憂心法悄然潛轉。那神殿位於正南方的硃紅色殿門霍然在眼前出現,四敞大開的殿門恍若一張黑黢黢的巨口,無窮無盡的怪異氣機撲面而來。

    他長吸了一口真氣,步履沉著地踏入神殿。四下裡的氣機忽然變得有些燠熱,似乎腳下平滑的殿磚暖意融融,正被地火烘烤。卓南雁暗自吃驚,凝神四望,這殿宇竟是大得驚人,只見大殿內有數道光滑巨石做成的門戶,但在他忘憂心法感測之下,卻發覺神殿意斷實連,一氣貫通。

    迎面的第一道巨石上刻著兩行烏沉沉的字跡鈍拙沉毅的大字:

    太易之神,太始之氣,太初之精,是為無極

    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強名曰道

    平平無奇的筆畫間蘊含著一股讓人戰慄的巨大力量,饒是卓南雁平生膽氣粗豪,一望之下,也覺心絃震顫,生出無限敬畏。這裡便是無極諸天陣的心臟重地——無極天了。傳說這裡蘊藏著宇宙間的精秘,也蘊藏著天地間的寶藏,而對於他卓南雁,最緊要的卻是,這裡,或許便能破解父親的生死之謎。

    巨石上赫然有一道縫隙,他伸手一推,果然石屏中間嵌有一扇石門。石門隆隆打開,眼前異彩閃耀,一片紅綠色的暗芒自門後傾洩而出。

    一步跨過了石門,眼前變得愈發燦爛,但他雙目已慣於光照,定睛瞧去,迎面所見的異相卻讓他幾乎停頓了呼吸。

    這殿宇高大軒昂,圓柱、斗拱、器具乃至腳下殿基全是黃澄澄的,即便不是純金打造,也是鎏金銅鑄,瞧上去金光燦然,耀人眼目。

    最奇的是這殿頂並非如尋常殿宇那樣有平正的藻井,而是弧圓形狀,渾若穹窿。上面星星點點的全以珍奇珠玉鑲嵌,當真光華繚繞,美輪美奐,單就這一座殿頂,便是價值連城。

    若是尋常之人,必因看到美玉奇珍而欣喜若狂,但卓南雁對此卻異常震驚,因為他發現,這渾圓殿頂上的珠玉竟構成了一張異常精密細緻的天象諸星圖。日月五星、二十八宿等大星為美玉,環列小星則為珍珠,略略一望,這巨大星圖所布星辰大小竟有兩千多顆,三垣、四象、二十八宿和日月五星,均是醒目至極。

    最神奇的是,他矚目良久,居然發現這碩大星圖竟在微微轉動。地下一抹紅色光束,悠悠地直射殿頂。光芒柔和,映得星羅棋佈的珠玉發出點點微芒。

    天與地,全在這神殿內統一起來。

    他隨易絕邵穎達精研易學,在這天文星相上也曾下過苦功,這時驟然發覺,這無極諸天陣中的以日月為相的兩儀天,象徵太微、紫微、天市的三垣天,列布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的四象天和金木水火土五星的五行天,象徵天上八官的八風天,全在這狀若蒼穹的圓殿星圖中清晰顯現。

    若說天地是一個大宇宙,無極諸天陣便是一個自成體系的小宇宙,而陣心的這座神殿星圖,則是一個涵蓋天地、且又對應無極諸天陣的精微宇宙。

    隨著星圖的悄然旋轉,一股凝聚了天地間恢弘氣象的巨力鼓盪而來。這一整座殿宇,竟似一個活的生靈,以這震撼人心的無極星圖為口鼻,自宇宙間吸取了無窮無盡的巨力,沉穩緩慢卻又勢不可擋地向他擠壓過來。

    卓南雁靜靜凝立在巨大的星盤下,忽然間意識到了自己的微不足道和宇宙的浩瀚無窮,心絃抖顫之下,那渾然巨力競不知不覺地侵入了他的心內。他腦中轟然一響,忽覺全身痠軟,竟似給這巨力挾裹著,捲入了一股看不見摸不著的洪流之中。

    這激流澎湃洶湧,正是宇宙間無始無終的大化洪流。由生至死、不過是一朵浪花的瞬間生滅而已,卓南雁覺出一種從來有過的恐懼和虛無。

    他心頭劇震,想要拔足躍開,偏偏渾身沒有半分力道。那股無形無相的澎湃力量已浸入了他心內,卓南雁忽覺自己已化作一點渺小的浪花,成長、枯老乃至衰竭,都毫不趁眼地消融徵這大化之流中。

    “啊…”卓南雁大叫聲中,雙手抱頭,急忙閉上雙目。昏昏沉沉之際,驀地聽到一聲低沉卻又無比堅定的聲音緩緩傳來:“你來了,雁兒,你終究是來了…”

    這聲音無比遙遠,悠悠地,似是穿透了千年時光,直射入卓南雁的心間。

    “父親…”卓南雁渾身劇震,張開雙目,昂頭大叫,猛覺眼前紅光乍閃,這光芒不知從何處射來,卻是燦爛耀目。

    遠處搖曳的紅光驟然增大。奔近了細瞧,卻是陳金手擎燈籠,率著數名明教少年高手挺立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林霜月嘆息一聲,只得止住了步子,淡淡地道:“陳舵主,我不是早就讓你帶人先趕往臨安嗎?”

    陳金抬起那張質樸堅毅的臉孔,沉聲道:“聖女若是要連夜再闖南宮世家,大夥便一起去!咱們拼得回去讓白陽長老怪罪,也不能讓聖女獨自犯險!”

    林霜月在店中運功一日,自覺功力回覆了**成,捱到夜色闌珊,便獨自出店,再向南宮世家行去。哪知早說好清早啟程的陳金等人仍是對她放心不下,竟在此會合,要跟她同闖南宮堡。

    “誰說我要去獨自犯險?”林霜月黛眉深蹙。她一來不願明教中人知道自己與卓南雁曾在天柱山中相會,二來也不願明教因此與南宮世家公然鬧翻,這時無奈之下,也只得板起臉孔命他們回去。

    陳金急得一張國字臉上全見了汗水,但架不住林霜月擺出了明教聖女的身份軟硬兼施,最終也只得帶人黯然退走。林霜月暗自吐一口氣,目送他們走遠,才飛身趕往南宮堡。

    夜色沉沉,隱在山谷中的南宮堡內悄寂無聲。林霜月一眼望去,便發覺這屹立武林數百年的南宮堡建得頗有學問,依山就勢,藏水聚氣,將地利發揮到了極致。她並不貿然亂闖,在堡外逡巡片刻,便擒住了一個落單的堡中弟子。

    那弟子顯是被林霜月絕世清麗懾住,她連問兩次“昨日闖進南宮堡的卓南雁現在何處”,那人都只呆望著她,怔怔不答,惱得林霜月玉指加力,內勁循經透入,痛得那弟子渾身發抖,嘶聲道:“那小子吃了豹子膽…進了無極諸天大陣,這輩子再也不會出來…”

    林霜月芳心劇震,淚水從白璧無瑕的臉上滾滾滑落。她咬緊櫻唇,揮指點了那弟子穴道,飛身便往南宮堡內投去。

    南再堡內夜色深暗,只當中那最高大軒敞的主廳內燈火明亮。林霜月輕功精炒,零星巡哨的南宮堡弟子也發覺不到。她在夜色中悄然潛行,直掠到廳下,隔窗向內觀望。

    廳內燈火輝煌,一排舞女正自舒袖長歌,賓主數人在座上推杯換盞,卻見居中而坐的主賓器宇軒昂,竟是格天社中的副統領“浩氣千古”桂浩古,他身旁一左一右坐著格天社的後起之秀萬秀峰和有傷在身的南宮堡二當家的南宮禹,南宮鐸、南宮鋒等南宮世家的幾大公子在旁相陪。南宮三老想是不理外事,沒有一個露面,那神秘莫測的堡主南宮參更是不見蹤影。

    林霜月眼見桂浩古的雙目圍著那衣衫窄薄的歌女滴溜溜亂轉,不由秀眉微蹙,忽然心中一動:“龍蛇變的消息,隨著雁郎南歸,早已轟動朝野,桂浩古這草包恰在此時來到南宮堡,莫非也是為了雁郎?”便即凝神傾聽。

    歌舞稍歇,南宮鐸起身給掛浩古滿了杯酒,拿眼睛掃著那翩然退走的舞姬笑道:“這小妞叫唐安安,才一十七歲,色藝雙絕,雖比不得京師的雲瀟瀟,卻也是冠絕一方,待會兒讓她親自去陪大人。”

    桂浩古目不轉睛地盯住唐安安轉入內堂,才咧嘴笑道:“難得老弟這般細心。呵呵,那瑞蓮舟會的事嘛,便全著落在本官身上!”向萬秀峰將手一擺,大咧咧地道,“對了,那請柬先給了二當家的吧!”

    “瑞蓮舟會?”林霜月芳心一動,“聽陳金說,格天社大首領秉承奸相秦檜之命,要在皇帝趙構五十大壽之日,弄一個舟會湊趣。莫非桂浩古只是為了這勞什子的舟會而來?”

    卻見萬秀峰含笑而起,將一封大紅請帖恭恭敬敬交到南宮禹手中,道:“這請帖撒得滿天都是,舉凡江湖幫派、武林名門,均可得這一張請帖,但要成為西子湖上的獻瑞八龍之一,還得看桂大人最後的大筆一揮。”

    桂浩古紅光滿面,呵呵而笑。南宮鐸、南宮禹等人自是輪番上前敬酒奉承。林霜月凝神聽了片刻,才略知大概。原來秦檜為了給趙構獻媚,全力粉飾太平,命天下各幫各派齊聚臨安,精選其中的八位佼佼者參加最後的龍舟賽會。龍舟本為江南俗戲,但尋常水手操控的龍舟自不能跟身負精深武功的高手相較,是以這次瑞蓮舟會其實更似江南武林一次別開生面的比武。

    這名為瑞蓮舟會的龍舟大賽便在趙構壽辰當日於西湖舉行,屆時天子親臨,各國使者齊至,只要能成為獻瑞八龍舟之一,便是莫大榮寵,若能最後龍舟折桂,更能名震天下。奈何僧多粥少,南宮堡、霹靂門等與格天社親近的世家名門均是加緊籌劃,全力爭奪。

    席間萬秀峰更親向南宮禹解釋,當日那南宮溟化身“妖鬼”,於五通廟肉裝神弄鬼一事與“格天社絕未參與”,那全是“金國奸賊卓南雁的血口噴人。”南宮禹聽他提起卓南雁,登時氣得麵皮發紫,一口應承:“此事必是卓南雁這狗賊…從中…挑撥、離、離間!”

    南宮鐸卻冷笑道:“二叔且放寬心,卓南雁這廝不知好歹,竟入了無極諸天陣,這下子跟他老子一般,必是死無葬身之地…”

    林霜月聽得這話自南宮鐸口中說出,耳畔轟然震響,嬌軀抖顫,淚水刷地滑落。她猛然轉身,便待向磨玉谷衝去。但身子才轉,恰見一道青影悄沒聲息地向自己掠來,正是南宮世家的大管家南天易。

    他悄然衝來,本待出手偷襲,但見林霜月霍然轉身,也只得止步,呵呵冷笑:“林姑娘,我南宮世家是你想來便來的嗎?”林霜月這時五內如焚,懶得理他,嬌軀劃出一道曼妙靈動的弧線,向旁掠出。

    南天易怪笑:“聖女留步!”眼中厲芒乍閃,陡地掣出一條軟鞭,斜刺裡躥來。那軟鞭遍體血紅,生滿倒刺,月光之下,閃著光燦燦的詭異紅芒。

    紅芒熠然一閃,那股駭人的無形巨力竟也隨之減弱,卓南雁的心思這時已變得超乎尋常的靈明,乘機奮步邁出,登時從那澎湃的怪力激流中掙脫出來。

    雖只短短一瞬,卻讓他渾身大汗淋漓。卓南雁心中怦怦亂跳:“難道當真是父親的在天之靈護佑?”轉頭四顧,亢聲叫道,“父親,當真…當真是您嗎?我是雁兒呀!”神殿之中悄寂如初,便連他顫抖的呼聲都隨即消逝。

    “是有高人相助,還是這玄奇大陣歷時久遠,業已運轉不靈?”卓南雁強自凝定心神,卻見紅光射來的方位正是對面那座龐大的石門之後,這銅殿三面全是鎏金銅壁,只最後的一座弧形巨門是用先前所見過的青石雕成。

    藉著閃爍的紅光,卻見石門之上竟依稀刻有字跡。他大步走去,只見石門頂端上那幾行字似游龍舞鳳,秀骨天然,卓南雁一眼便認出仍是那蒼華所書:“無極諸天,鬼斧神工。僕性自命不凡,冒昧至此無極銅殿,倉促無備,如入大化洪流。生死茫茫之際,忽悟至理。夫道者,衝而化之,凝而造之。衝分為二,凝為萬物,此混元之理,強名曰衝凝可也!”

    “衝凝?”卓南雁心中劇震,“難道這蒼華竟是名震天下的王衝凝?”戰兢兢地接著向下讀去,“既悟此理,則無盡珠玉,連城天輪,皆如糞土!天地至寶,惟一舍字。舍之一字,誠難乎哉!天下大道,不生不滅,不得不失。不生不滅,須向不生處求不滅;不得不失,還從不得處見不失。此功得自衝凝天道,誠可謂渾然天成,天衣無縫,名之天衣真氣可也。謹錄於此,以酬此天地奇陣…”

    “果然是天衣真氣!這蒼華果然便是衝凝道長!”卓南雁心頭怦怦亂跳,又是驚歎,又是釋然,“除了王衝凝這類仙道人物,還有誰能在這無極諸天陣內出入自如?嗯,原來他那時候還叫蒼華,想必是隨呂祖學道後神功初成,一路破陣,直入這神陣的無極銅殿之中,因他一時疏忽大意,竟也跟我一般,被無形無相的巨力捲入。但這位蒼華道長到底天縱奇才,生死之際,竟參悟天道,悟出了衝凝之理和天衣真氣。嘿嘿,怪不得當日完顏亨也要連約兩大高手決戰,只盼身入死地,得悟至道,可惜卻是功虧一簣。”

    他越想越是欣喜:“天可憐見,讓我得見這未經改動的天衣真氣練法!”再向下瞧,登時似被潑了一盆涼水,只見下面除了自己早已耳熟能詳的幾處字句之外,關鍵之處,都被人以利物鏟去。這青石甚是巨大,其上足刻有兩千餘字,記載的當是王衝凝當時悟出的天衣真氣詳盡修法,可惜卻盡數被人刮鏟得模糊難辨。

    卓南雁暗想:“父親生性磊落,決不會行此無聊之舉,難道另有旁人來過此處?”一路看到最後,卻見青石下端又刻著一行端楷:“天衣寶氣,絕世奇珍,豈可落於南宮之手,拓字毀跡,留待有緣。弟子南宮笙頓首再拜!”

    “原來又是這南宮笙搞的手腳!”卓南雁想起在三垣天內也曾見過此人字跡,暗自點頭,“看他姓氏似乎也是南宮世家後人,怎地看這留字竟似對南宮世家恨之入骨?這人一路竟也能破陣至此,倒也是個奇人,怎地江湖之上從來未曾聽過他的名號?”

    想到這絕世難逢的天衣真氣修法便被南宮笙這怪人一手毀去,他心下悵然無奈之餘,更覺氣惱難耐,忽發奇想:“老子要在青石上刻下‘南宮笙遺臭萬年’七個大字。”

    這念頭讓他大覺解恨,當下笑嘻嘻地氣貫指頭,便向青石上劃去。手指剛與青石一觸,便覺青石發出一絲輕顫,一股若隱若現的紅光自石後隱然欲流。

    “莫非這石頭也是一扇石門?”卓南雁心中一震,暗怪自己這時候還有心思胡鬧,運力推出,果然青石微微搖晃。這青石沉重至極,但卓南雁氣貫雙臂,終於緩緩將石門推開。

    一股熱浪撲面襲來,眼前現出一條筆直向下的砌石洞穴,道道耀目的紅綠光芒自甬道下射來。

    卓南雁忽然明白,神殿中時隱時現的紅光綠彩全是來自地下這神秘洞穴,地下另有空洞,分別傳到這氣勢恢弘的銅殿和前面的鏡殿之中。

    “這神秘洞穴下到底是什麼?”卓甫雁心頭震顫,恍惚問似乎又聽到了那遙遠卻又親切的呼喊,冥冥之中更似有一雙閃爍的眼睛正在盯住他,“難道父親當真在此?”

    他這時既覺萬分期盼,又滿是擔心,甚至是擔心之情更勝於期盼。石洞內有同下伸展的青石臺階,他一步步向下走去,耳中只聞砰砰驚響,也不知是自己的心跳,還是空洞的腳步聲。

    石階悄然彎轉,他展開忘憂心法,清晰地察覺到自己正向著適才那銅殿的正下方行去。愈向下行,愈是悶熱,似乎下面有熱泉流動,怪不得一踏入這神殿,便覺腳下發熱。

    道道光芒更是亮得耀目,初時紅綠交錯,漸漸的紅芒越來越盛。閃爍的紅光異常歡暢地暴漲起來,將綠光全部掩住。

    石階已到盡頭,卓南雁清晰地覺出這時自己已立在平地,腳下的岩石光滑而微燙,四周愈發燠熱。

    洞穴深廣至極,當中卻是一個碩大的碧綠圓盤,寬可丈餘,瑩光閃亮,既似碧玉,又似水晶。碧玉盤緊緊覆在一眼熱泉之上,泉中團團熱氣不住地升騰,催動玉盤緩緩轉動。玉盤上又橫出諸多四下伸展的杆臂和細小輪盤,隨著大盤不停地升降轉動。

    “原來這地方正是適才那銅殿頂星圖轉動的樞紐!”卓南雁吃驚地張大了雙眼,注目良久,才忽地恍然大悟:“莫非這便是一座大得驚人的水運儀象臺?”眼前所見著實出人意料,以卓南雁的聰明也只能隱約明白大概:似乎地底的熱泉全被碧玉圓盤覆蓋,無法散發的熱力源源不絕地催動玉盤滾滾轉動,恆動之力再經杆臂送入洞穴上方的銅殿頂端,推動殿頂星圖徐徐轉動。

    他曾聽易絕邵穎達說過,大宋哲宗年間有能人蘇頌,造出了用以觀測日月星辰位置的水運儀象臺,內有漏壺,以水流驅動整座儀器,使之保持恆定之速,與天體運動一致。邵穎達對蘇頌和這水運儀象臺甚是推崇。但那水運儀象臺與這建於宋初、以地泉熱氣推動整座銅殿運轉的無極神殿相比,卻又略遜半籌了。

    忽覺頭頂上清新之氣緩緩傳來,他抬起頭來,卻見玉盤東首斜上方十餘丈高處的洞頂開了一個小孔,習習涼風,緩緩拂來。他目光再轉到瑞彩氤氳的碧玉盤上,卻見一道耀目的光華正自盤心發出,被微凹的圓盤聚攏,斜射向西首洞頂上方高懸的巨大銅鏡。碧光經銅鏡映射,散向四處。

    霎時他眼前又是一亮:“這玉盤必是另有吞吐天地光芒的妙用,它白日吸收太陽精華,夜晚吐送發光,再經銅鏡折射送至各處,渾似個能呼吸的靈物。天光地氣,交相為用,在深奧陣理的催動下,化成一股催魂奪魄的神奇力量,使入陣之人寸步難行。”心底對南宮世家的先祖端的佩服得五體投地,又覺疑惑重重:“他們耗費如此大的心思精力,到底所為何事?”

    轉頭環顧,卻見身後紅光閃耀,那紅芒越來越盛,竟比身前碧玉盤發出的碧光還要耀眼。不知怎地,卓南雁竟對那紅芒生出一股無比親切的感覺,轉身怔怔行去。

    那抹紅芒的源頭竟是一個懸在空中的紅色光輪。光輪雖只有碗口大小,但發出的紅光卻鋪滿了半座地穴。卓南雁眼望那神奇瑰麗的紅輪,心中既覺敬畏,又感疑惑,伸手向那紅輪摸去。

    他的指尖才觸到那紅色光輪,便陡覺一股奇異的氣息鼓盪而來。這勁氣初時溫暖,隨即越來越熱,卓南雁大叫一聲,要待縮掌,但那紅輪卻生出一股強烈的粘黏之力,將他五指牢牢吸住。

    熱力陡然增強,輪上紅光愈發亮得刺目,一股沛然難御的強大吸力自紅輪中發出。卓南雁身不由己地直跌過去,被那片紅光緊緊裹住。那熱力仍在無止無休地增長。他只覺全身熱得似要融化,手太陰肺經、心包經等受傷經脈和內外傷處更是痛不可抑,忍不住嘶聲大叫。

    “忍,無論何時,你都要忍住…”恍惚之中,卓南雁忽又聽到那神秘而又親切的聲音,只是這一回卻清晰低沉了許多,似乎就在他的耳邊輕輕叮嚀。

    卓南雁陡覺腦中轟然震響,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耀目的紅光之中,只見一道模糊的人影凝立身前,雙掌按在紅輪的另一端。無盡的熱力,通過那碗口大小的紅輪,源源不絕地送入他的體內。

    “父親…”卓南雁看不清那人的形貌,卻無比清楚地感覺到那人便是父親卓藏鋒。他心內激流湧動,幾乎忘卻了體內的傷痛,顫聲大叫,“果真是您嗎?我是雁兒!”

    “雁兒,為父已等了你十七年啦…”那聲音悠悠地,卻絕少喜怒之感,似乎說話之人已超越了人間的所有情感。卓南雁心頭乍驚乍喜,喊道:“父親,為何您一直給困在此處?雁兒這便救您出去!”他歡喜得一顆心險些跳將出來,卻又怕這還是一場空夢,叫聲不免微微發顫。

    紅輪後的卓藏鋒淡淡一笑:“不必了。今日一見,是我父子的第一面,也是最後一面。”卓南雁心內震驚,恍惚間又以為自己在做夢,大叫道:“不成,父親,就是千難萬險,孩兒也要救您出去…”心緒紛亂之下,聲音竟有些哽咽了。

    卓藏鋒卻不理他的哭喊,依舊淡淡地道:“當年爹爹為給你母子求藥,狂氣一發,貿然入陣,一路破陣至此,終於力竭。危難之際,有幸得見衝凝先生在青石上的留言,始悟不生不滅的至理…”說著悠悠一嘆,手撫那燦然的紅輪道,“我雖找到陣心內的至寶天罡輪,卻已無暇參悟。其時生死一線,我只得將殘存功力和自身神識以道家藏魄秘法盡數輸入寶輪。那時我便隱隱覺礙,爹爹或能見你一面。蒼天有眼,這一盼,竟盼了十七年…”

    “父親已然仙逝,跟前只是他的神識在與我說話?”眼前紅光劇烈波動,卓南雁忽悲忽驚,叫道,“怪不得我幼年時,常在夢中見到您的樣子,這無極大陣所在之地,也常在夢裡顯現。原來,原來爹爹您已…”心底悵苦難言,淚水滾滾流下。

    “時間也已無多,雁兒無須作此小兒女之態!”卓藏鋒的聲音依然淡淡地,言辭問卻多了幾分嚴厲,“咱們還有大事要做!”

    話音一頓,卓南雁忽覺那股熱力變得直如烈火焚燒,跟著他陡覺雙目一亮,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臟腑、骨骼和經脈。射入體內的紅光也清晰無比地呈現在他眼前,似是道道紅色的龍。這紅龍游過之處,經脈臟腑便會變得異常明亮。他清楚地看到被紅龍舔過的斷裂的經脈和受傷筋骨,竟在迅速地接合、生長和癒合…

    卓南雁既感驚奇,又覺可怕,忽見紅光中竟躍出一個縮小的自己,手揮長劍,施展出一個奇妙的劍招。他一愣之間,那揮劍的影像已飛快無比地射入眉心,與自己的心神融合為一。跟著許多從所未見的神奇劍勢圖影,如潮水般向他腦中湧來。那劍影招招氣韻沉渾,恢弘難言。

    卓南雁只覺自己正在做著一個美夢,但又覺得這美夢比他經歷過的一切都要真切實在。

    忽然間他全身一震,身上的炙熱之感瞬間消退,變得溫潤舒適。滿眼紅光也迅速縮小,慢慢收入到了那碗口大的寶輪之中。眼前光芒漸漸柔和,卓南雁才慢慢看清了凝立在身前的那道偉岸的身影。

    兩道英氣勃勃的劍眉,一雙灼灼閃爍的眸子,竟與卓南雁的眉眼有七分彷彿,只是那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卻使得這人平添了幾分威武。卓藏鋒手捧紅輪,正向他展眉微笑,滿面親切。這容貌正與他幼時夢中所見的大漢一般無二。

    “雁兒,為父已用注入天罡輪中的殘存功力療去了你體內之傷!”劍狂卓藏鋒的身形依舊挺立不動,微笑的聲音卻弱了許多,“更將為父一生所悟的太和補天劍法注入你的神識。這天罡輪和我隨身的威勝神劍,便算為父留給你的禮物吧…”

    “原來那些神妙的劍影,便是補天劍法?”卓南雁心底若喜若悲,聽得他話中隱含悲涼,忙伸手向父親的大手握去。淡淡的光影下,似乎卓藏鋒也伸手過來。兩手交握,卓南雁卻發現自己只握住了空空蕩蕩的一片涼絲絲的氣息,驚叫道:“父親…”

    “雁兒,萬物有生必有滅,自你墜人人世間的那一刻起,就落入由生而滅的大化洪流之中。”卓藏鋒那悠悠的語聲中略含寂寞,更多的卻是一種豁達,“當年你重病難愈,命懸一發,你娘也受了重傷,為父聽得這陣內藏有能醫百疾的千載仙芝紫金芝,便入陣求取。只可惜時也運也,力盡於此…其實我心中的寂寞黯然實是難以言喻…”

    卓南雁心下無盡感傷:“父親歷盡千難萬險進得無極天,終於知道一切全是虛妄。一股支撐心神的力量忽然喪失,那時候的父親該是何等的黯然神傷!”

    “是有些傷心!”卓藏鋒似是聽到了他的心聲,微笑道,“但萬事有失必有得,其時機緣湊巧,卻使我在這地穴深處尋到了這天罡輪,又瞧見了青石上衝凝先生所刻的話語。忽然間想通了不生不滅、不得不失的至理。誠可謂,朝聞道,夕死可也…”他說著緩緩舉起那紅芒漸黯的天罡輪,語音悠遠:“天道如環,生生不息!”

    卓南雁心中一震,王衝凝銘刻在石門上的字跡倏地閃現腦中:“不生不滅,須向不生處求不滅;不得不失,還從不得處見不失…”心中若有所悟,只是這時胸中愁苦,終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正自疑惑,忽見卓藏鋒那挺立的身影漸漸模糊、黯淡,緩緩消散。卓南雁心下驚痛,大叫著撲去,伸手亂抓,卻似空中撈月,什麼也抓碰不到,霎時心底的悲苦傷痛潮水般湧來,淚水潸然滾落。恍惚中,卻聽父親幽幽地道:“雁兒莫哭。記住了,無論何時,都要做個永不低頭的大好男兒!”

    卓南雁本來心中悲悽,待見父親的光影漸漸黯淡,心中一震:“父親這就要跟我永別了嗎?若是讓他見到我的最後一面,竟是我孩子般的大哭鼻子,豈不讓他傷心?”拼力收淚,挺直腰板,哽咽道:“是,孩兒記下了…”

    卓藏鋒向他深深凝視,道:“父親生前一心期盼的,便是咱們宋人同心協力共抗外侮,將那些奴役我故土百姓的金狗盡數趕回去。惜乎,我跟嶽少保都是功虧一簣…”說著無比落寞地幽幽一嘆,“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見得四海歸心,還我山河…”卓南雁跟他灼灼的目光一對,陡覺心中豪氣升騰,叫道:“父親!孩兒定要重聚天下英雄,讓我大宋四海歸心!”

    卓藏鋒面上的光影熠然一閃,笑道:“好雁兒,為國盡力自然是好的,但父親吃過的苦頭,卻不願讓你再吃!”他說著伸手向卓南雁的頭頂撫摸過來,緩緩地道,“好雁兒,你很好,自小時起,便一直都很乖…父親卻最想讓你坦蕩快樂地過一輩子…”

    聽得父親話中慈和的憐憐愛意,卓南雁才陡然覺得自己仍是個孩子,一個在慈父懷中笑鬧頑皮的孩子,霎時剛剛止住的淚水重又湧出,眼前模糊一片。迷濛淚眼中,忽聽父親似是無比寂寞地笑了笑,跟著一道紅色精芒忽然自他頭頂衝起,映得石洞內一片燦然,他那模糊的人影和紅芒全如青煙般消逝無蹤。

    眼前光影四散,卓南雁卻是心神恍惚,只覺自已似是做了一個最最離奇不過的怪夢,忽聽耳中嗡然震響,凝目細瞧,卻見身前石壁上橫插一劍,黝黑的劍身大半沒入洞壁,正自顫動不停。

    一隻色澤沉黯的皮囊懸在劍下,皮囊上有紅色絲絛系在劍把之上,隨著長劍震顫,皮囊不住地跳躍,劍鳴聲聲,猶如虎嘯龍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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