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天柱山,一路東行,便到了江邊。這回渡江倒是平平安安,再向東數里,便又到了池州。當日林霜月聖女登壇的齊山便在左近,卓南雁一入池州,不由睹物思人,愁緒大發,眼見暮色沉沉,便信步上了一家酒樓,要了酒菜,憑窗而坐。
距這池州一箭之地就是釀酒的千古名村杏花村,故而池州酒樓_上的美酒多來自杏花村。卓南雁雖對飲酒馬馬虎虎,但也覺這酒味道醇厚。
正自把酒臨風,卻聽身後有人笑道:“好酒啊好酒!這池州齊山名馳天下,說來也與這杏花村大有關係。但你們可曾知道,那岳飛當年也曾屯兵於此,還來登山訪古,附庸風雅地寫了一首歪詩!”
卓南雁聽他言語間對岳飛大是不敬,不由蹙起眉頭,扭頭觀瞧,卻見身後一張大桌前團坐著幾個儒生,正自大聲說笑,說話的是一個清瘦後生。
又一個後生笑道:“便是那首《登池州翠微亭詩》嗎?——經年塵土滿征衣,特特尋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未足,馬蹄催趁明月歸。”說到興發,轉頭對一中年儒生恭恭敬敬地道,“先生早說過,岳飛乃是一個只懂廝殺的赳赳武夫,這首詩果然作得平白如話。”卓南雁心底更怒,暗道:“嶽大帥的這首詩不加雕飾,卻忠義內斂,一氣貫穿!豈是你們這些酸丁腐儒領悟得了的?”
原來秦檜自以“莫須有”罪名殺死岳飛後,百般抹殺其功績,毀其清譽。其時秦檜權勢滔天,頗有無行文人阿附秦檜之言。卓南雁卻是自幼聽著易懷秋講著岳家軍故事長大,平生對岳飛最是敬重,聽到有人在酒樓上公然低毀岳飛詩句,不由氣往上撞。
忽聽那先生模樣的中年儒生咳嗽一聲,冷笑道:“岳飛的詩豈止平白如話,簡直粗鄙不文!那一句‘特特尋芳上翠微’,分明是因襲小杜的‘與客攜壺上翠微’,只改了前四字,卻意境全無。最後兩句更是淺陋得緊,既未用事,亦未用典,哪裡有半點韻味!”
卓南雁登時沖沖大怒,轉身一把揪起那儒生,喝道:“嶽少保的名句,豈是你這酸丁議論得的?”那儒生給他老鷹抓小雞一般地提在半空,自是又驚又怒,拼力掙扎,卻似蜻蜓撼玉柱,罵道:“小賊無禮!岳飛謀反,罪孽滔天,賴秦太師法眼如炬,將之剷除。你這小子…”
卓南雁酒意上湧,再也忍耐不住,猛一揚手,將那儒生遠遠拋起,躍過兩張桌子,“砰”地撞開了一道屏風。
屏風四分五裂,那儒生長聲慘呼,直向屏風後一張滿布酒菜的圓桌落去。眼見他便要摔得狼狽不堪,陡見圓桌旁一個玄衣客人似乎動了一動手臂,斜刺裡卻有一股力道悄然一撞,那儒生竟是雙足著地,穩穩落下。
卓南雁登時一凜:“想不到這酒樓之中,竟有這等高手!”只見那玄衣客人背向自己而坐,那山嶽般寬大的背影更有一股迫人的勁氣凜凜發出,彷彿搭箭之弓,讓人望之膽寒。
那儒生這時驚魂稍定,忙喘吁吁地向那玄衣客人拱手道謝:“多謝先生援手!唉,想不到紹興和議多年,仍有人為岳飛這賊人武夫招魂叫屈!先生高姓大名…哎喲…”話沒說完,乾瘦的身子呼地高高飛起,慘號聲中,死魚一般跌落在樓梯口。這一下摔得更重,哼哼唧唧地竟再難站起身來。
那玄衣客人冷笑一聲:“老夫平生最佩服之人,便是宋朝的嶽少保,豈容你這腐儒胡言亂語!”他身形兀自冷若礁岩般紋絲不動,也不知他適才是如何將那儒生遠遠震出去的。
“好凌厲的刀氣!”卓南雁雙眸陡地一縮,忽然間便想到了一個比刀還冷的名字——僕散騰!風雲八修之中最霸道的刀霸、天刀門主僕散騰!
僕散騰霍地轉過臉來,凜凜如刀的目光直盯在卓南雁的臉上,哈哈大笑:“很好,小朋友,咱們又見面啦!”笑聲鼓盪,聲震屋宇,樓內眾人全心顫神亂。僕散騰驀地瞪著眼大喝,“老夫要跟這位小朋友喝酒敘舊,不相干的人,便全滾吧!”
這一喝聲若焦雷,酒樓內的眾客人霎時面孔發白,只聽乒乓亂響,也不知多少人的酒杯跌落在地。那幾個後生見勢不好,當先站起,架起躺在樓梯口的中年儒生,一鬨而逃。餘下的客人也四散而去。酒保和店主自是不敢攔阻,縮在一旁,惴惴不安。
酒樓內霎時冷清下來。卓南雁呵呵一笑,挺身而起,猛見僕散騰寬闊的身軀一閃,現出他對面的一襲窈窕倩影。卓南雁頓時面色大變,顫聲道:“婷兒!”完顏婷也是俏臉煞白,清炯炯的眼波眨也不眨地望著他,櫻唇緊咬,一言不發。
原來她與餘孤天會合後,一同啟程前去臨安。餘孤天衝脈雖通,免去了真氣反噬之苦,偏又身中唐門奇毒“繞指柔。”完顏婷費盡心思,日夜鑽研那本《萬毒秘要》,終於覓得一種以毒攻毒的解法。她這些日子忙於修習《秘要》上的毒功,已有小成,依法給餘孤天療傷,倒還可暫時止住毒性蔓延之苦。
這一晚,完顏婷獨自外出,給餘孤天找尋療傷的藥物,哪知卻在途中撞上了南下的新任龍驤樓主刀霸僕散騰。
雖然僕散騰和餘孤天名義上是大金國給趙構賀壽的正副特使,實則二人分頭行事,各懷心機。特別是僕散騰此次南下,身兼多職,其中一個便是監視協助餘孤天發動龍蛇變,另一個卻是奉完顏亮的皇命擒拿完顏婷這個金國第一美人。
完顏婷落人僕散騰手中,自知難以逃脫,索性要僕散騰帶她先去臨安赴會。僕散騰號稱刀霸,天不怕地不怕,卻是最頭疼女人,見她並不哭鬧,那是求之不得,便帶著她一路南行。適才兩人一直在屏風後用膳,若非那腐儒撞破屏風,卓南雁只怕就會與她擦肩而過。
卓南雁望見完顏婷憔悴的玉面,心內忽然一陣生疼,目光再落在一旁僕散騰冷銳如刀的雙眼上,登時猜出完顏婷已被她父親的這位死敵挾持,當下大步走來,笑吟吟地道:“婷兒,你跟著天刀門主,豈不盡給人家添麻煩,還是跟我走吧!”
僕散騰冷哼一聲,緩緩地道:“你能帶她走?”卓南雁在僕散騰對面悠然坐下,笑容不減半分,目光卻跟他緊緊交鎖,一字字地道:“我能!”
兩人四目對視,便如刀劍相擊,空氣都在瞬間灼熱了起來。完顏婷忽然垂下頭,春蔥般的玉指摩挲著酒杯,淡淡地道:“不必了。我要跟僕散先生去臨安散散心!”卓南雁登覺心絃一顫。
“小美人,你怕老夫殺了這小子是不是?”僕散騰卻哈哈大笑,“呵呵,你想得也太美啦,你當他不來搶老婆,老夫便會放他走路不成?”完顏婷的雙眸仍是緊盯著杯中美酒,似一尊玉雕般動也不動。
卓南雁望著她那明豔絕倫的側臉,心內怦然翻動:“我今日便是拼出性命,也不能讓婷兒落入刀霸手中!”仰頭打個哈哈,“僕散門主一代宗師,卻原來專會為難小輩!”笑聲淡定自若,在僕散騰震耳的長笑中字字不亂。
“幾日不見,小子倒是長了些門道!”僕散騰兩道漆黑的長眉一挑,冷冷地道,“當日皇宮之中,小子從老夫手中搶走了一杯酒!今日可有本事,再從老夫手中搶走一杯酒?”當日金主完顏亮垂涎完顏婷的麗色,想讓僕散騰以賜酒為名,讓卓南雁知難而退,哪知卓南雁為救完顏婷,卻拼死奪下了僕散騰手中金盃。
完顏婷和卓南雁聽他說起皇宮賜酒的往事,均是心絃撲顫。完顏婷更是想起當時卓南雁為了自己跟皇帝直言相爭,跟刀霸冒死相搏,芳心內陡地一熱,愛憐、惆悵、無奈一起湧來,當真百味雜陳,難以言喻。
卓南雁卻是狂性勃發,仰天大笑道:“莫說一杯酒,便是千杯萬杯,我也一樣搶來喝了!”長笑聲中,右掌斜揮,已向那酒壺抓去。完顏婷看他言語豪邁,氣勢如虹,芳心又是一顫。
“好小子!”僕散騰虎目內電光灼灼,森然道,“普天之下,也只有你這小子敢跟老子這般說話!”五指飄然拂來,姿勢舒緩,似要拂去酒壺上的浮塵。卓南雁的五指才搭在壺把上,陡覺一股勁力悄然湧來,勁氣澎湃,正是天下聞名的天刀門獨門真氣“無弦弓!”
卓南雁只覺那勁氣驟然急變,已由剛轉柔,他指尖劇震,似乎觸到的不是無形無相的真氣,而是一把忽張忽合的勁弓。他早領教過“無弦弓”的厲害,知道僕散騰會將真氣的剛柔隨意互易,傷人經脈於無形,當下不敢跟他硬拼內力,右掌倏地劃了個圈子,正是補天劍法中的一招“大哉乾元。”掌力看似剛健勃發,但“剛柔相抵,變在其中”的劍理已運在掌上。
兩人的真氣都在瞬間剛柔激變,酒壺忽然變得泥鰍般滑溜,倏地向上飛起。
“果然有些門道!”僕散騰眸內精芒暴吐、端坐不動,喝道,“小心了!”單掌平推,掌力驟然提到八成,排山倒海般向卓南雁胸前湧來。勁力洶湧,兀自忽剛忽柔,讓人難以揣摩。卓南雁的右掌輕飄飄地一領,正是補天劍法中的一招“無往不復”,氣象圓轉,掌力由剛猛而倏忽變為沒有一絲圭角。
兩人的掌刀似接非接,酒壺陡然間竟凝在了空中。縮在櫃檯後的酒保和店主看得目瞪口呆,那酒保忍不住脫口驚呼:“孃的!敢是兩個捉鬼道士在鬥法?”一旁的完顏婷更是芳心發緊,明眸內光芒閃爍,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難得難得!”僕散騰濃眉再抖,笑道,“給你!”霍地推在了酒壺上,勁氣改奪為送,酒壺忽地直向卓南雁送來。他一身陽剛的真氣灌注之下,酒壺中竟冒出了騰騰熱氣。
卓南雁臉上漫不經心的笑意一絲不剩,已換作一番平和的氣象,右掌不動,左掌卻疾拍而出。完顏婷看他鐵掌去勢如電,似乎要將酒壺擊碎,險些嬌呼出聲。要知卓南雁跟僕散騰這回打賭,要再奪下僕散騰的一杯酒,但若是連酒壺都弄碎了,那自是算他大敗虧輸了。
“這小子要做什麼?”僕散騰也是一凜。他心念電轉之間,卓南雁的左掌已到,便在與酒壺似接非接的一瞬,他掌上勁力陡凝,如箭迸發的剛勁倏地化為淳和柔韌。
柔和的勁力圓環般繞過酒壺,直向僕散騰掌上撞來。卓南雁的右掌也是絲毫不停,那招“無往不復”的圓圈再轉了開去,已將生生不息的意蘊展到了極處。
僕散騰的單掌跟他左掌吐出的圓環勁氣交接,已覺他掌法氣象高妙,又見卓南雁右掌劃出的圈子氣勢圓融渾厚,他嗜武成癖,登時為他這招的氣勢傾倒,不禁渾身一抖。只這微微一愣之間,酒壺凌空一跳,已落人了卓南雁的手中。
卓南雁這幾招看似輕鬆,實則連使了補天劍法中乾、變、復、和的四大精義,這才乘著僕散騰如痴如醉的一瞬奪下酒壺。“運劍之際,須得純是一種太和之象…補天四義是一個圓!”跟刀霸過的兩招雖只是兔起鶻落的片刻工夫,但卓南雁卻覺得自己對補天劍法的領悟在瞬間躍上了一個嶄新的層次。
完顏婷兀自香唇緊抿,閃爍的眼波有嗔有怨,更有幾分說不出得情愫。
“好掌法!”僕散騰被他奪去酒壺,卻反覺大是酣暢過癮,揚眉笑道,“這掌法隱含劍意,不知叫什麼名字?”酒壺一人手中,卓南雁才長出了一口氣,身上已是汗水涔涔,笑道:“門主好眼力,這確是劍法,名喚補天!”
“補天神劍?”僕散騰的眼芒變得刀鋒般銳利,喃喃道,“好!想不到令尊卓藏鋒的補天劍法今日重現江湖!過癮,過癮!倒酒吧!”
卓南雁已在瞬間回覆凝定,知道這場以酒論劍才過了第一關,當下平心靜氣,將壺中美酒向兩隻酒杯斟去。三人都不言語,六隻眼睛全盯著酒杯。只有酒浪入杯的汩汩聲響。
兩杯酒已然斟滿,二人各自舉起身前的酒杯。卓南雁眼見僕散騰含笑舉杯,向自己送來,也只得道一聲“請”,向他的酒杯撞去。他料得僕散騰杯上必是灌注了絕頂內力,全身也是真氣流轉,握杯的五指上竟躍出淡淡的白光。
兩人酒杯推送的去勢都是極緩,錚然一聲,兩杯終於相撞,發出無比清脆的鳴叫。
杯中美酒平如明鏡,竟是一滴也沒有漾出。
雄霸天下的天刀門主僕散騰,這一次居然未使內力。他銳如鷹隼的眸子裡卻閃出孩子般的頑皮光芒,哈哈笑道:“酒壺已入你手,這杯酒老夫自當老老實實地飲了!”大笑聲中,昂首將酒一飲而盡,才淡淡地道,“這小丫頭,你可以帶走了!”
卓南雁卻覺出他適才碰杯之時雖是未運內勁,但無弦弓的真氣含而不吐,那份引而不發的力道更是讓人思之膽寒。這時聽了僕散騰的話,他不禁又驚又喜,灑然大笑:“天刀門主,果然有些氣度!”也將酒一口乾了,忽覺背心一涼。原來適才他全神貫注,真氣勃發,雖是一次平平常常的碰杯,卻讓他剎那間汗水湧出,如同惡戰了一場。
僕散騰已長身而起,看也不看兩人,轉身向外走去,口中道:“小丫頭在意些,莫要再給人擒住!獻給了皇上,未免可惜!——這是酒錢!”最後一句話卻是對掌櫃的說的,揚手之處,一錠黃澄澄的金錠子已拋在酒保和掌櫃的縮身的櫃檯前。
也沒見他如何作勢奔躍,偉岸的身軀倏忽間已在樓內消逝。卓南雁料不到他如此灑脫,說走便走,一愣之間,卻聽僕散騰響亮的笑聲已自樓下遙遙傳來:“卓南雁,你的補天劍法未臻上乘,今日老夫留你不殺。你回去勤學苦練,三年之內,老夫自會再來找你!”
笑聲猶如游龍般在屋宇內盤旋搖曳,瞬間便滾滾而去。卓南雁暗鬆一口氣,心道:“刀霸僕散騰雖是完顏亨的死黨,卻終是一代大宗師的氣魄!”
忽見完顏婷默不做聲地站起,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卓南雁忙叫道:“婷兒,你要去哪裡?”完顏婷並不回頭,冷冷地道:“怎麼,你還要擒了我,交給雄獅堂嗎?”腳下不停,疾奔下樓。
卓南雁心頭一痛,也是疾步趕出。夜色初起,街市上還有不少閒人遊蕩,叫賣聲此起彼伏。完顏婷卻是一路冷著臉飛奔。她的玉頰如同凝脂般閃著一層冷豔潤澤的光,夜風吹得她烏黑的長髮飛散開鋪在臉頰上,更襯得她的香腮和玉頸無比得白。卓南雁跟她並肩而行,側頭望去,卻見她閃閃的雙眸內蕩著比夜色還深的一抹黑,他心內驀地便覺出一陣憐惜。
兩人默然奔出裡許,眼前便橫出一片柳林。完顏婷看到那些柳樹蔥蔥蘢蘢的枝條蔓披著,在風裡很無助地搖曳著,心內驀地便覺一陣淒涼,頓住步子,轉頭對卓南雁喝道:“你一路跟著我做什麼?若要擒我,這便動手吧!”
卓南雁見她玉容清減,明眸內波光搖盪,不由胸口一疼,暗道:“我又怎能跟你動手!”兩人自喜宴驚變,便一直無暇深談,卓南雁知她對自己誤會已深,沉沉嘆了口氣,才緩緩道:“婷兒,我卓南雁當年臥底龍驤樓,一半是為了我大宋河山,另一半卻是為報父仇…江湖傳言,家父之死與令尊大有干係!”完顏婷的嬌軀倏地一顫,目光亦嗔亦怨,緊咬著櫻唇,卻不言語。
“後來與令尊相處,倒覺得他是個坦坦蕩蕩的英雄!”卓南雁想到雄武絕倫的完顏亨最終難逃一死,心內更覺一陣無奈,嘆道,“再到後來,我更自令尊口中得知,原來令尊與家父,竟是結義兄弟…”
完顏婷也不禁“啊”了一聲,隨即苦笑起來,那聲音先是很輕,隨即便成了銀鈴般淒冷的脆笑:“可笑啊可笑,爹爹聰明一世,卻沒看透你!你是他結義兄弟之子,行的,卻是栽贓陷害的卑鄙之徒!”
“那絕不是我所為!”卓南雁知她對那書房中搜出咒魘之事耿耿於懷,心頭便如壓了塊大石般難受,霍地撕開胸前衣襟,喝道,“我卓南雁一生堂堂正正,我來找令尊報仇,自會跟他光明正大地戰上一場,便是死在他手裡,也算我技不如人,卻決不會做那等苟且誣陷之事!完顏亮要害令尊,自不會在意那小小符咒!”
這一瞬間,他幾乎便要說出“那全是餘孤天對我的栽贓陷害”,但話到口邊,卻又咽了下去,暗道:“便是讓她知道是天小弟下的手又怎樣?那符咒證據本就無足輕重,我若說出餘孤天,只會讓婷兒再傷一次心而已。”
完顏婷聽他說得斬釘截鐵,芳心不知怎地就是一陣**,忽然間覺得眼前這個“渾小子”其實一點都沒有變。雖然自己恨他入骨,但這時見了他真誠流露的目光,卻覺得,人世間也許只有這個“渾小子”最值得信賴。
霎時間她芳心內一陣空蕩蕩得無奈,嬌軀輕顫,淚珠兒點點滾落,幽幽地道:“咱們…咱們差一點兒便喝了合巹酒的,我死心塌地將你當做了自己的夫君,不管旁人說些什麼,我…我原是信你的,但你…何曾將我當作妻子?”
卓南雁聽她語聲嘎咽,猛地想到當日婚宴上自己被蒙面的葉天候和餘弧天誣陷,完顏婷卻挺身為自己辯駁,猛覺肺腑中熱流激湧,喊道:“便沒喝那合巹酒,咱們也是夫妻,我仍會愛護你一輩子,只求你肯此時放手,不隨餘孤天去行那龍蛇變!”
“我偏不放手!”完顏婷猛地甩過俏臉,掛滿淚珠兒的玉頰已是蒼白如紙。銀光一閃,一隻亮晶晶的玉釵自她散亂的雲鬢上滑落下來。完顏婷慌忙接住了,悵悵地捋好秀髮,默默地插上了。
卓南雁瞥見那玉釵,登時心頭一震。那玉釵眼熟無比,乃是芮王完顏亨給愛女完顏婷的嫁妝,當日完顏婷大婚之夜,她便插在雲鬢上。不想後來顛沛流離,她竟還一直戴著這玉釵。
初上的冷月如一彎玉鉤,夜色清涼如水,卓南雁見她悄立月下,顯得格外嬌弱無助,心中一軟,柔聲道:“婷兒,那龍蛇變險惡萬分,你又何必冒這兇險…”
“不去冒險又怎樣?這天下…可還有我的回頭之處?”完顏婷昂起頭來,美眸內射出一層怒焰,喊道,“完顏亮害了我全家,我要報仇!”想到家破人亡的慘景,她的聲音驀地便高了起來,嘶喊聲中,忽地酥胸起伏,口中迸出一串急促的嬌喘和咳嗽。
卓南雁心底又憐又痛,只覺體內的真氣都隨著她的咳喘而劇烈起伏。他猛地將她攬在懷中,叫道:“婷兒,我…我再不會讓你在江湖上飄蕩!”緊摟住懷中柔若無骨的嬌軀,聽著她痛人心肺的咳喘,他陡覺渾身的熱血都要沸騰起來,心內只想,“不管怎樣,她都是我一生一世的妻子…我再不能讓她受苦了!”
完顏婷被他如鐵的健臂抱住,呼吸著他火熱的氣息,猛覺嬌軀一陣酥軟,壓抑在心底的相思之情猶如烈火般噴發出來,剎那間身周的萬物都被那股熱火灼成了雲煙,燒成了碎屑,一時心底迷醉,連咳喘都漸漸止息了。
兩人緊緊相擁,卓南雁看到完顏婷此刻嬌柔如水,香腮如火,也覺胸中柔情湧動,輕聲道:“婷兒,金主完顏亮喪心病狂,也是我大宋之敵。你這大仇,交給我便是!”
完顏婷正自如痴如醉,但聽了這話,心中卻似被針芒刺了一下,猛地將他推開。卓南雁一愕,叫道:“婷兒…”完顏婷的目光已倏地冷了下來,道:“完顏亮若不是你大宋之敵,你便不會替我報仇,是不是?”
卓南雁被她問得一愣,眼見她雪白的貝齒輕咬著豐盈的香唇,猛然想起當日在燕京的諸般纏綿時光,忍不住脫口道:“你讓我做什麼,水裡火裡,我都會去做!”
“是嗎?”完顏婷聽他說得毅然果決,也不禁芳心一蕩,卻仍是冷笑道,“那你先去宰了你的心肝寶貝林霜月,再去將太子趙璦、張浚、羅雪亭,都給我一股腦兒地殺了!”卓南雁料不到她如此夾雜不清,嘆一口氣,卻不知該怎麼勸她。完顏婷見他怔怔痴立,冷笑道:“怎麼?說起你那心肝寶貝,便捨不得了嗎?”
卓南雁眉頭緊蹙,道:“婷兒,不管怎樣,完顏亮乃是咱們的死敵,你即餘孤天怎地還要替他賣命?他若揮師南侵,不知該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我不要聽!”完顏婷聽他說得鄭重其事,陡覺胸中一陣煩躁,仰頭叫道,“我完顏婷的大仇,自然要由我自己來報!跟你沒半分干係!”忽然間她心緒紛亂,也不待他回話,轉身飛掠奔出。
卓南雁見她婀娜纖弱的背影簌簌微抖,想到她又要一人浪跡江湖,心底乍痛,飛步趕上,叫道:“婷兒,你是我妻子!自然要跟我在一處,我決不許你再去冒險!”
完顏婷陡然凝住步子,轉頭向他深深凝視。卓南雁見她的美眸中鑽出一抹清冷冷的幽光,神色冷得駭人,心中一凜,道:“婷兒,你怎麼了?”
“我再不是你的妻子了!”完顏婷的玉容變得靜若止水,一字字地道,“卓南雁,我今日便休了你!”猛自秀髮上拔下那玉釵,扯過一縷秀髮來,銀光閃處,竟用玉釵割斷了半縷黑髮,揚手拋下。
卓南雁大張雙眼,似乎渾身三百六十五處穴道全被人瞬間點住,眼望自空中飄飄灑落的秀髮,心內翻江倒海般得難受,偏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滾滾珠淚已自那晶瑩剔透的俏臉上潛然滾落,完顏婷卻一把抹去了淚,慘笑道:“我早對自己說過,今生今世,再不流淚。但今兒只怪我不爭氣,便當我、我…上輩子欠你這些淚吧…”
卓南雁聽她語聲悲硬,心底更是劇烈抽搐,踏上一步,道:“婷兒,你這是何苦…”話未說完,完顏婷已踉蹌著退開兩步,玉釵那閃亮的釵尖反指住自己的咽喉,悽聲道:“你別過來!南雁,自今而後,你是你,我是我!你要給你的大宋盡忠,我偏偏要弄成這龍蛇變,你瞧我不順眼,殺了我便是!”
聽著她這冷得不帶半分情愫的話語,望著她眸內淒冷的光芒,卓南雁又驚又痛,滿身血液都似凝固住了,石雕一般怔怔地佇立在夜色裡。
完顏婷猛地別過頭去,玉臂疾展,急速縱起,瞬間便沒入柳林深處。“婷兒!”卓南雁也驚叫著掠出,但心中絞痛,腳下似是灌了鉛,怔怔追了幾步,便黯然止住了步子。
淡淡的月輝下,那襲熟悉的婀娜俏影終於模糊不見了,他心底卻是無限的悵然和歉疚。猛然間仰天發出一聲悲嘯,悲苦悽鬱的嘯聲自岑寂的冷夜中遠遠傳出,久久不息。
完顏婷在月色下飛一般地狂奔,驀地聽到身後傳來他悽苦的嘯聲,芳心狂跳,腳下卻加快了步子。夜風拍在臉上,她只覺臉頰上火辣辣得痛,她一輩子也沒有這樣快這樣猛地狂奔過。
也不知跑了多久,她的腳下一軟,險地栽倒,“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來。完顏婷踉蹌著扶住身邊一棵老樹,喘息著昂起頭來,卻見高懸在天宇上的那輪殘月也正以一種涼幽幽的目光冷睨著她。那清寒的光就似一張從天撒落的銀網,將她緊緊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