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天遁宮的遺址所在,本就是明教教內的一大隱秘。林逸煙為了破解這謎題,曾在大雲島內遍翻教內的遺典,終於發現天遁宮與九幽地府間相互關聯的一些蛛絲馬跡。他化名風滿樓潛入林府,其中的一大目的,便是利用秦家之力收服九幽地府,再尋找到天遁宮。但九幽地府深廣難測,近來林逸煙又要全力籌謀瑞蓮舟會,一直難以分身細查。
知道這天遁宮與九幽地府之間的隱秘關聯的,在明教內也只寥寥數人,餘孤天卻是其中之一。當年因餘孤天是個“啞巴”,決不多言洩密之憂,反為林逸煙選為弟子,得以隨侍左右。日久天長,林逸煙翻查天遁宮的遺秘所得,餘孤天便也略知一二。
那晚卓南雁和林霜月退入九曲遁天谷後不知所蹤。萬秀峰久居臨安,多年來武林豪客深入谷內探險遇難的往事他都一清二楚自不敢貿然涉足,藉口轉日瑞蓮舟會上還要參賽,便即拉著餘孤天遠走。
餘孤天性子細密,回去後卻越想越是不安。他深知經過龍驤樓苦訓的龍驤士往往求生之能極強,若要力保龍蛇變的萬全,必然將卓南雁斬草除根。沉思良久,他終於決定再探探那九曲遁天谷,便精心備好繩索火把諸物,施展龍驤樓的追蹤秘法“躡蹤術”,重又小心翼翼地攀下。
他也略曉明教的聖火靈文,入洞後見了天遁宮的遺蹟登時大喜。但在這漆黑一團的曲折山洞內施展躡蹤術,實在是費勁至極,饒是餘孤天心細如髮,循著兩人遺下的淡淡足跡追蹤,也是進境緩慢。幾次他都想中途退出,但想到天遁宮似乎隱藏著明教的極大機密,卓南雁於瑞蓮舟會前逃跑更是事關重大,餘孤天便只有咬牙前行。
他起步本晚,又沒有卓南雁那感知四周的忘憂心法,是以行速奇慢,費盡心思地尋到石壁之前時,卓南雁和林霜月早已脫困多時了。餘孤天初時懊惱無比,但驀然間瞧見刻在石壁上的“三際神魔功”的法本,登時怔住了。
自得龍驤樓主完顏亨傳功後,餘孤天一直難以駕馭體內的渾厚真氣,夙命渴盼的,便是能有緣一睹明教上乘內勁的修煉心法,哪知會在這山窮水盡之際,驟然得睹明教失傳數十年的鎮教奇功心法。
霎時餘孤天心頭狂喜,激動得淚花四溢,追尋卓南雁的心思剎那間便丟到了九霄雲外。“天助我也!這莫不是天助我也?”他仰望高聳面前的石壁,陡地雙膝一軟,跪下來嘭嘭地連磕了八個響頭,這才抬頭細瞧法本全文。
他數月來一直苦思如何調御體內真氣,此刻潛心默誦碑文,當真如飢得食,如旱得雨,不知不覺之間,真氣便隨意運轉。這三際神魔功跟他自幼修習的明教功法一脈相承,更是當世第一魔門心法,效驗之奇,普天下也只有天衣真氣可與之匹敵。餘孤天依法潛轉內氣,頃刻間便進入恍兮惚兮的境界,真氣如道道滾燙的熱流,隨心流轉,渾身暢快難言。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耳邊水聲潺潺,他睜開眼來,才見火把早已燃盡。餘孤天喜不自勝,但想到陳鐵衣還在自己手中,依著“風滿樓”兵分兩路的安排,他還須回去依計混入建王府的劃手內。他默算時辰,知道再也不能耽擱,再燃起一根火把,仰天依依不捨地望了望石壁,驀地心中一動,將法本背得滾瓜爛熟,便揮起利劍颳去字跡,這才出了洞門,急匆匆趕回。
陳鐵衣早被“風滿樓”擒住,施了靈巫印,暗中囚在林府。餘孤天趕回林府後便入室靜修,候到天明才換了裝束,挾持著陳鐵衣一同趕到了西子湖畔。因陳鐵衣神志受控,心神恍惚,餘孤天混入建王府劃手隊中也就順順當當。只是餘孤天也沒料到他厭恨無比的林府軍事“風滿樓”,竟是自己一直畏如蛇蠍的師尊林逸煙所扮,更料不到會有洗兵閣之變,竟致“風滿樓”再難趕回對陳鐵衣施展巫術。
眼見陳鐵衣神志漸清,終於掙脫靈巫印,餘孤天忙拍中他腰間麻穴,親自出馬。雖只苦練了半晚三際神魔功,但餘孤天根基素厚,體內真氣之雄渾,更是當世罕有人匹敵,這半晚之間,竟突飛猛進地修到了第二重的仙魔勁。魔功和真氣豁然貫通之下,不但全身真氣運轉如意,更能借氣出力,功力陡然增了數分。
此時高臺激戰,餘孤天神功乍運,果然便讓卓南雁難以應付。
天色愈發沉黯,吹在臉上的風已夾了些霏霏雨絲。餘孤天昂起頭來,望向空濛的天穹,卻見煙霾般翻滾的濃雲似乎就壓在自己頭頂,這讓他驟然生出一種難言的壓抑空虛。“大哥,本來你我不必如此的!”他幽幽地一嘆,“小弟孤苦伶仃,承你自幼就帶著我、護著我…小弟卻一直防著你、瞞著你…”
“不錯,”卓南雁聽他語帶感傷,心底竟也生出幾許悵然,苦笑道,“其實自小到大,我都看不懂你!”餘孤天孤傲的雙眸掠過一抹痛楚之色,卻“嗤嗤”笑道:“若是咱們還做兄弟,小弟自可跟你慢慢說起我的身世。可惜…”他說著冷冷搖頭,“你永遠也沒有這機會了!”
話音一落,餘孤天十指“咯咯”作響,指尖耀出詭異的白光。卓南雁知道他的三際神魔功已蓄勢待發,生死之際,只得拋卻雜念,凝定心神,霎時間頭頂的浮雲、耳畔的雨絲、腳下的碧波,甚至湖底的游魚,都被他收入心底。
他昨晚曾以“幻空訣”驚走了林逸煙,此刻對陣餘孤天,只盼也能重入三際託空的妙境。卻不知這等禪境須得實實在在地悟得,卓南雁對禪學一知半解,昨晚於九死一生之際,得大慧禪師以禪門獅子吼功相助而契入妙境,實乃誤打誤撞。這時越是強求,越是難以進入悟境。
餘孤天驀地振聲厲嘯,聲若萬鬼齊哭,震得圍繞臺下的舟上群豪心膽俱寒。卓南雁一凜之間,餘孤天已如鬼魅般掠到,左爪右掌分進合擊,出手正是明教的天魔萬劫掌。卓南雁雙掌齊振,劈面迎上。這時他全身功力提到十成,這招“玉碎勢”使得氣韻橫生,卻不帶一絲掌風。
林霜月在白堤上望見卓南雁兀自苦鬥,芳心絞痛,忽地扯住羅雪亭的衣袖,悽聲央求:“羅老,求您快想法子救他,叫他…叫他不要打了!”羅雪亭忙振聲大喝,呼喊卓南雁下來,但見卓南雁兀自苦戰不理。他也無奈搖頭,黯然道:“南雁性子剛直,此刻決計不會退縮…況且此戰,他未必會敗!”遠遠佇望,但見卓南雁將“寓至剛於至柔”的武學妙理髮揮得淋漓盡致,他心底既感欣慰,又覺憂慮。
餘孤天尖嘯不止,掌勢爪影變幻莫測,天魔萬劫掌生出的強大氣勁,已把卓南雁掌勢封得密不透風。勁氣交擊之聲密如爆豆般地響起,兩人瞬間疾拼了十幾掌。卓南雁一聲悶哼,腳下拖泥帶水般退開數步,胸前衣衫碎裂,口角竟也滲出血絲。餘孤天也覺氣血翻滾,但見卓南雁臉色慘白,他雙眸寒光乍閃,冷笑道:“大哥,你鬥志已失!”嘶聲怪嘯,又再掠來。
兩人這次交手,卓南雁以疲弊之身迎戰養精蓄銳的餘孤天本就頗為吃虧,偏偏高臺狹窄,功力暴增的餘孤天可恃強橫衝直撞,卓南雁卻無處騰挪。此消彼長之下,卓南雁更難應付。又過數招,餘孤天驀地翻掌直出,這一擊快如掣電,卓南雁難以閃避,只得揮掌相對,登時胸腹劇震,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
“雁郎…”林霜月失聲驚呼,芳心痛得如被萬箭攢刺,驀地銀牙緊咬,自白堤上疾躍而起,直搶到一艘虎頭舟上。虎頭舟上的兩個校尉見一個明豔絕倫的少女從天而降,驚奇得竟忘了呼喝,一愣之間,已被林霜月揮指點了穴道。她揮槳如飛,駕舟便向蓮池衝去。湖上巡視的其他虎頭舟校尉忽見一個美貌少女縱舟馳向龍池,均感大惑不解。
萬秀峰此刻正在蓮池外仰頭觀戰,只盼餘孤天快些了結此戰,驟見林霜月揮舟而來,忙揮起龍旗,橫了黃龍舟攔上,冷笑道:“聖駕在此,林姑娘不可亂來!”
莫愁眼見卓南雁勢窘,心下焦躁,昂頭嚷道:“大雁子撐住了!本公子前來助你!”他身旁的頭名劃手正是丐幫長老醉羅漢無懼,見他挺著肚子躥上了龍頭作勢欲躍,忙叫道:“莫愁,你武功不成,去不得!”莫愁罵道:“去你姥姥的,去不去得,試試才成!”猛然提氣,掠上丈外的木樁。
哪知鐵索相連的木樁距離蓮池中心的金臺甚遠,莫愁心急火燎地躥上木樁,才想到以自己的輕功實難凌空一下躍上金臺。但此刻眾目睽睽,有進無退,莫愁只得斜身踏上鐵鏈,只想尋個近處躍出。不料他雙足踩上滑溜溜的鐵鏈,腳下立時劇晃不止。莫愁肥胖的身子隨著鐵鏈左右搖晃,驚急之下只得展開龍驤步,沿著鐵索疾掠而出。
人在動中,反倒更易平衡,只是這一來莫愁勢成騎虎,只得腳踏鐵鏈飛轉不止。他口中“哎喲、哎喲”“他姥姥的”地大叫不止,肥胖的身子卻越轉越快。這本是極為滑稽可笑之事,但龍舟上各派群豪都昂頭凝望金臺上生死攸關的激戰,竟沒一人發笑。
激戰既久,餘孤天的三際神魔功運轉得愈發得心應手,掌上勁力一招猛似一招。卓南雁頹勢盡現,卻覺一股執拗之氣瀰漫胸底,將“變動不居,周流六虛”的補天劍意化入掌法中,雙掌圓轉激發,苦苦封住餘孤天猛惡的掌勢。兩道身影倏進倏退之間,猛聽二人齊聲悶哼,卻是卓南雁一把撕破了餘孤天胸前衣襟,但左腿卻被餘孤天森冷的指力注入,遍體生寒。他進退不靈,愈發險象環生。
本來卓南雁適才不敵,尚可全身退走,但此刻胸口內傷隱隱作痛,腿上僵硬陰冷,已是欲退不能。眼見餘孤天掌上沉渾的勁力抽絲縛繭般將自己緊緊纏住,卓南雁心底一陣黯然:“我這一去,卻讓小月兒情何以堪!”
忽一昂頭,但見漫天烏雲滾滾,壓頂而來。心念俱喪之際,這寂寥幽暗的蒼冥映入眼內,竟顯得萬分恢弘廣闊,猛然間一句話利電般地閃入心底:“茫茫廣宇,悠悠萬物,惟在我心!到我無心之境,復有何物可以擾我?”
他的心神才動,便覺一股蓬勃之氣隨意流轉,陡然間映在眼內的天地萬物都活潑清晰起來。忽聽餘孤天厲聲低嘯,十指箕張,劈頭鑿下。“到我無心之境,復有何物可以擾我?”卓南雁仍在咀嚼這句言語,左掌卻順勢輕撥,一股渾厚的掌力隨掌湧出,於間不容髮之際盪開餘孤天沉著的掌力。
“完顏亨!”卓南雁心中驀地一動,隨即想到,這句話正是完顏亨在翠鶴山頂施展天衣真氣時所念的修煉要訣,“那時完顏亨激戰獅堂雪冷和天刀門主兩大絕頂高手,也是生死一線,卻為何要念這一句話?莫非這正是他千難萬險之際悟出的天衣真氣的訣竅?”剎那間深印心底的天衣真氣的字句又再顯現,更覺完顏亨所說的這句話,正是高屋建瓴的綱領之語,登時他心底一片恢弘氣象。
心念才動,一股澎湃的勁氣便自腹內騰起,隱隱欲與天上翻滾的雲氣相接。卓南雁忽然明白了當日羅雪亭所說的“無法擺脫的魔功”之意,只需修煉有成,便會欲罷不能,此刻心念沉浸其中,全身真氣竟在不知不覺間發動起來,循著天衣真氣之法悄然流轉。若在平日,他自會轉念不思,但這生死攸關之際,驟然發覺了對抗三際神魔功的無上妙法,哪容他再斟酌他顧!
在餘孤天開山斷嶽般的掌力催逼下,卓南雁雜念盡去,掌勁愈發開闊渾厚,針鋒相對地疾拼數掌,竟不落下風。天上雲氣四合,激盪翻滾,忽有一道雲氣亭亭如蓋,如龍取水般向卓南雁頭頂上湧來。剎那間卓南雁體內真氣與天地相應,渾身大氣鼓盪,陡然間只覺腿上一暢,餘孤天注入體內的寒氣盡去,心神大振之下,掌勢愈發磅礴雄渾。
“大哥怎地忽然間換了個人一般,難道適才一直在假意示弱?”餘孤天跟他連拼幾掌,只覺卓南雁的掌力一浪高過一浪,震得他經脈裂痛,難過得似要吐血。
“莫不是…天衣真氣?”羅雪亭仰望天宇上煙舞龍奔般垂下的濃重雲氣,忍不住驚呼出聲。林霜月本待縱舟衝入,忽見卓南雁掌勢暴漲,芳心驚喜,仰頭觀望,如在夢中。四方百姓乃至舟上群豪都覺大開眼界,跺腳撮唇,拼力呼喝,吶喊聲震耳欲聾。
卓南雁體內勁氣一足,便不敢再運天衣真氣,但他此時內傷盡愈,真氣暴增之下,掌力已如怒潮決堤般沛然難御。餘孤天內勁上的威勢一去,短處盡現,不由越鬥越驚,越戰越是膽寒。
驀然間兩人洶湧的掌力激撞一處,爆出驚雷般的一聲勁響。那條玉龍發出咯咯脆響,龍身竟被掌力震裂。餘孤天身子劇晃,心念電閃之下,橫掃一腿,將龍嘴中銜的龍蓮踢得高飛而起,遠遠向湖心落去。他身子疾縱,猛向龍蓮抓去,旁觀眾人發出潮水般的一聲哄叫,既驚於龍蓮飛落,更懾於兩人驚神泣鬼的武功。
卓南雁大喝一聲,怒龍騰霄般掠起,凌空一掌“斷流勢”拍向餘孤天背心。餘孤天身在半空,堪堪要抓到龍蓮,但覺背後掌力如潮湧到,只得扭身接掌。兩股掌力在空中並迸,登時激得龍蓮再次飛起。卓南雁意氣飛揚,一掌才出,第二章“玉碎勢”便又洶湧而至。
便在此時,忽聽有人振聲怒喝,一道紫影箭射而到,拳發如電,猛向餘孤天劈來。正是陳鐵衣此時運氣衝開穴道,自龍舟上橫空躍來。他這一擊蓄勢良久,滿腔憤懣悲怒,俱化入這一招三舍奪魂拳中。
餘孤天正全力應付卓南雁開山斷嶽的六陽斷玉掌,驟見陳鐵衣合身撲到,驚得肝膽皆喪,半空中疾展大天羅身法拼命騰挪,卻仍難以盡數避開兩人的掌力,慘哼聲中,鮮血狂噴,陡向水中落去。
眾人又發出轟然驚呼,那朵金蓮卻搖搖晃晃,終於飛墜而下。這時莫愁恰好搖搖晃晃地履著鐵鏈奔來,猛一伸手,竟將龍蓮抄個正著。“我得了龍蓮啦!”莫愁大喜之下,再難站穩,撲通落入水中,不顧汩汩灌入口中的湖水,兀自狂呼不止,“他姥姥的,本公子得了龍蓮啦…”
這一輪驚心動魄的龍蓮之爭,最後竟然如此巧之又巧地落入丐幫莫愁之手,當真是誰也料想不到。萬秀峰、南宮禹等人或驚或惱,均是懊喪無比。丐幫群豪卻齊齊振棹歡呼,將溼漉漉的莫愁拽上龍舟。堤岸上的萬千百姓更是拼命叫喊湊興,喧囂之聲沸反盈天。
乘這一亂之間,餘孤天已潛入水中,疾向孤山西麓游去。適才他兩面受到,於電光火石之間權衡利弊,將卓南雁剛猛絕倫的掌力避開了十之七八,以背心硬生生接了不死鐵捕一記三舍奪魂拳。饒是陳鐵衣穴道剛解,這一拳也讓餘孤天經脈劇震,五臟撕裂般難受。好在他自幼在洞庭湖畔修煉,水性精熟,身入水中,反倒渾身一鬆,三際神魔功悄然運轉,自水底鼓氣遊竄,水蛇一般悄然遊向孤山。
陳鐵衣一擊得手,肩頭也中了餘孤天拼死反擊的一記肘錘,強忍劇痛飛落到一艘虎頭舟上,眼望湖面上若有若無的一條水線,大喝道:“抓住他!”卓南雁縱下金臺,正落在林霜月的虎頭舟上,跟林霜月合力操舟,循著餘孤天的水痕窮追不捨。
正亂之間,不知是誰嘶聲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孤山祈安壇後便是秀木掩映的高臺樓閣,那本是給高宗和嬪妃歇腳時所用的簡易行宮,此時卻是濃煙滾滾,火光沖天。祈安壇上觀舟的君臣和賀使、持械護衛的禁軍和鐵衛,盡皆大驚。猛聽砰然一聲震響,玉壇西側的綵棚內竟又爆出一片火光,道道煙霧自珠簾內升騰而出。簾內的眾嬪妃宮娥被那怪煙嗆得睜不開眼,再也顧不得體面,尖聲嘶叫,倉惶奔出。
眾鐵衛禁軍亂糟糟地四下奔突叫喊:“有刺客!”“什麼人驚了鳳駕?”霎時間狂呼聲、嘶喊聲、哭喊聲鬧成一團。趙祥鶴的頭忽然大了一圈,形勢混亂如此,已全然出乎他的意料。“護駕!護駕!”他揚眉大吼,振臂將身側六神無主的鐵衛推得四散飛跌,拼力向趙構處擠去。
“太子!”當先醒悟過來的卻是虞允文。適才舟會上的諸般變故,早讓他心底生疑奈何大宋規矩太多,聖駕端坐玉壇上,他官職卑微,難以近前。此刻形勢一亂,他登知只怕有龍鬚混雜其中,乘機刺殺趙瑗。
卓南雁和陳鐵衣眼見祈安壇上侍衛和群臣狼奔鼠竄,也是齊齊一凜,均知形勢驟亂,二人只得舍了餘孤天,調轉舟頭,疾向祈安壇駛來。
縱火的人正是撲散騰和完顏婷。
原來餘孤天出手奪蓮,無論成敗,事後均需乘亂脫身。餘孤天一上金臺,撲散騰便悄然離座,直奔壇後的行宮伺機下手。以他的武功機智,這等煽風點火的小事,自是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完顏婷則早就扮作宮娥混入綵棚內,待行宮火勢一起,便悄悄燃起一枚雷火彈,跟著趁亂退出,去接應餘孤天。
龍蛇變最後的這般變化是亂中求勝,陷中脫身,勢必會危及格天社大首領的烏紗帽,事後自不能讓趙祥鶴得知。
絲絲細雨中,那行宮其實火勢不猛,但那綵棚裡的火卻是自內而發,其勢熊熊,頃刻間棚內薄紗帷幕已盡數燃了起來。烈焰升騰,煙霧瀰漫,燻得滿面焦黑的宮娥和內侍鼠竄豖突,祈安壇上已混亂不堪。趙構的臉色煞白一片,卻扭頭衝著秦檜冷笑道:“好啊,愛卿…你…你給朕辦的這一場好壽宴!”
秦檜自見陳鐵衣暴起出手,便知大勢已去,待見玉壇上煙火四溢,心中已是惶急失措。這時被趙構劈頭喝問,他陡覺渾身如墜冰窟,腦內匪夷所思地閃過四個血淋淋的大字:“東窗事發!”
猛聽驚雷一聲,從天劈落,道道閃電驚蛇般地在雲層後飛竄,天地間忽明忽暗。恍惚間趙構那張冰冷的笑臉在搖曳的閃電中似是化成了索命的閻羅,秦檜張口待辯,但那本已衰朽不堪的殘軀瞬間變得麻痺冰冷,只無力地籲出一口氣,便昏了過去。他身旁還有死黨近臣,驚呼“太師”,七手八腳地給他捶打揉按。
殿帥楊存中這時眼內卻只有皇帝趙構,跟太子趙瑗分從左右搶上來,擁著趙構便退。趙祥鶴急切間搶不到皇帝近前,焦躁起來,騰身躍起,在幾個侍衛頭上輕踩,凌空兩個起落便落到趙構身前,大叫道:“陛下莫慌!老臣在此!”
雷聲滾滾,玉珠漸密。趙構見四周越來越亂,才驟然想到了傳得神乎其神的大金國的龍蛇變,本已雙腿痠軟,忽見江南第一高手從天飛落,恍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揪住趙祥鶴衣袖,驚叫道:“救我,愛卿…救我!”
這時陳鐵衣已縱舟衝上岸邊,劈手自一個侍衛手中奪過一杆長槍,騰身躍起,直向趙瑗撲來,口中大吼:“太子小心!”
卓南雁悚然一凜,不知他意欲何為,只得與林霜月揮棹如飛,自後疾趕。
“陛下,當心刺客!”趙祥鶴目射寒芒,陡自趙構身旁縱起,雙掌疾發,排山倒海般的掌力陡向陳鐵衣劈去。卓南雁遙遙望見,振聲大吼:“住手!”騰身自舟上掠起,奮力躍去。
陳鐵衣人在半空,無從閃避,卻只以左臂橫遮,右掌的長槍兀自不管不顧地激射而出。卓南雁這時才瞧清陳鐵衣要攻擊的人,卻是趁亂疾向趙瑗掠去的一名格天鐵衛,瞧那人胖臉翠服,依稀便是桂浩古。陳鐵衣這一矛凌空飛擲,渾如神龍天降,桂浩古猝不及防,嘶聲慘呼,已被長槍貫胸而過。
幾乎就在同時,趙祥鶴凌厲無儔的掌力已斜刺裡拍到。他執意滅口,這一招“鶴入雲”實是運上了畢生功力,陳鐵衣的單掌倉促間如何招架?悶哼聲中,身子高高飛起,重重跌下。
趙祥鶴一掌出手,自知對手必然無幸,回過頭來,已是滿面忠貞凜然,向趙構跪下道:“這廝驚擾聖駕,心懷叵測,已被老臣斃了,請陛下勿驚。老臣揹負陛下速離險地!”將趙構揹負起來,幾個起落,猶如鶴舞鸞翔般迅疾遠去。
“鐵衣!”趙瑗卻見陳鐵衣滿襟鮮血,心中驚痛,俯身扶起他連聲呼喚。這時卓南雁和虞允文也已飛身掠到。眼見陳鐵衣手指著橫屍在地的桂浩古,口中輕語,卓南雁一凜,低頭瞧見桂浩古面容詭異,登知有異,伸手在他臉上一搓,立時易容的麵粉顏料簌簌落下,露出一張消瘦的臉孔來,卻是餘孤天的親隨祁三。趙瑗雖不識得祁三,但想此人易容成桂浩古模樣,形跡鬼祟地向自己掩來,必是刺客無疑。
“殿下!”陳鐵衣“呵呵”一笑,有些渙散的目光在細雨中幽幽閃動,“鐵衣終究…未負太子…”趙瑗卻不知陳鐵衣這淡淡的一句話背後驚心動魄的許多變故,眼見這位忠心耿耿的屬下面如金紙,他心底痛如刀絞,緊攥住陳鐵衣的手掌,淚水撲簌簌滾下。
雲瀟瀟踉蹌奔來,望見陳鐵衣氣息奄奄,登覺天旋地轉,全身如被抽乾了般空蕩蕩地難受,悲泣道:“鐵衣,你…你不可拋下我一個人哪!你答應過我會回來陪我的,你答應過瀟瀟的呀…”卓南雁伸掌抵在陳鐵衣背心,緩緩注入真氣,聽得雲瀟瀟泣不成聲,心底也是悽傷無限。
這時羅大已率人匆匆趕來,眼見四周火起煙騰,兵卒嘶喊,烏雲掩得天地間昏黑一片,忙道:“鐵衣,你莫要多想,速去靜處養傷要緊!”趙瑗點頭,正要招呼校尉護送陳鐵衣,忽見一個“御龍直”打扮的校尉冒雨奔來,嘶聲叫道:“形勢緊急,請殿下速速回避,以策萬全!”
這校尉來得奇快,轉瞬間便躍過幾排侍衛,閃到卓南雁身側。卓南雁立即聞見一抹若有若無的淡香,他驟然一凜,斜眼瞥見這人灼灼躍動的雙眸,登時心神劇震,厲喝道:“站住!”
話音未落,陡見蘭光暴散,那人已揚手打出一串詭異暗器,疾向太子射去。卓南雁身形電閃,左掌揮出一招“周流六虛”,狂猛的掌風激得暗器反向天上飛去,右掌橫推,已將趙瑗遠遠送出。雖是猝然發動,但卓南雁這一下,左掌雄奇,右掌沉穩,間不容髮之際仍是拿捏得妙不可言。
那校尉怪嘯一聲,大袖飛揚,漫天暗器被他袖風抽中,藍芒如電,再向落足未穩的趙瑗射去。羅大暴喝聲中,橫身擋在趙瑗身前,揮掌擊向藍光。勁風到處,藍芒倒卷,卻仍有幾點寒星詭異絕倫地鑽入,直打在羅大胸前。
虞允文騰身衝來,摺扇一合,疾點那校尉面門。那人的身形倏忽一扭,渾若驚蛇探草般游到了虞允文身側。虞允文悶哼聲中,已被那人揮指戳在胸口。那人的身形卻毫不停頓,猶若附骨幽魂般欺來,右掌五指箕張,再向趙瑗腦頂插來。
在靈巫印挾持陳鐵衣、餘孤天親自出馬、祁三易容行刺這連環殺招盡被挫敗,眾人心神略緩之際,誰也料不到仍會有人暴起發難。這人出手也是快如驚雷掣電,自他驟發暗器,到連傷羅大、虞允文,全部快似妖擊魅舞,緊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這電光火石的一剎那,卓南雁卻已斜刺裡撲到,揮掌格在那人掌上。直到此時,群豪之中也只有卓南雁能勉力一戰。那人身形微晃,“咦”的一聲,兩手齊發,分拍向卓南雁左右太陽穴。
卓南雁掌勢倏吞倏吐,應招也是快逾閃電。雙掌再次交擊,聲若裂棉,兩人氣血均是一陣翻騰,暗自震驚於對手內力之雄,應變之奇。
一道閃電倏地劃過天宇,映得天地間明亮無比。那校尉眼芒利如刀鋒般地一燦,脊背忽抖,身後那襲斗篷驟然翻起,烏雲蓋頂般向卓南雁頭上罩來。他的人卻奇詭無比地猛自斗篷中脫出,再向趙瑗撲去。
瞬息之間,這神秘怪客疾進疾閃,先前的兩記出掌如狂瀾驚起,這一下金蟬脫殼更似蛇竄淺草,快得讓人目不暇接。
卓南雁此時卻是真氣瀰漫,忘憂心法籠罩四周,這人雙肩乍動,他已立生感應,九妙飛天術倏忽展開,間不容髮之際避開劈面罩來的斗篷,凌空橫移丈餘,雙掌暴吐,猛拍向那人前胸。
掌風如浪,狂飆怒起。那人心神劇震,只得揮掌相對。兩人的掌力第三次交擊一處,勁風激射爆響,震得人耳膜欲裂,四隻手掌卻陡地粘在一處。兩人真氣勃發,眼芒都是如電閃爍,一時竟是難分上下。
天上焦雷再響,震得人心神搖曳。忽聽羅雪亭一聲斷喝:“大夥兒齊上,莫要放走了巫魔!”
他跟莫復疆、大慧等高手被混亂奔走的校尉禁軍阻在了孤山與白堤相連的東麓,此時才趕來,遙見這怪客快如雷公行法的幾下疾攻,震驚之餘,登時認出了這死對頭,忙振聲厲吼。
卓南雁心念乍閃,見這校尉人皮面具後現出的雙眸猶如女子般靈動嫵媚,可不是潛入江南後一直隱身不現的巫魔蕭抱珍!他這時只覺掌上傳來的修羅真氣的道道陰寒之氣愈來愈盛,猶似天河傾瀉,冰川迸射,霎時渾身如陷冰窟,當下只得猛一咬牙,天衣真氣再次提起,雄渾的掌力如長江大河般源源不絕地橫推了過去。
白影乍閃,卻是林霜月這時搶先掠來,斜刺裡出掌,猛往蕭抱珍肋下拍去。
蕭抱珍陰森的眼神又是一閃,驀地尖聲怪嘯。卓南雁陡覺掌前一空,似乎陷入了一個空蕩蕩的漩渦,一凜之間,蕭抱珍猛然張口,噗地噴出一道銀光,疾射卓南雁胸口。
林霜月揮掌、蕭抱珍收勁再到口射寒芒,都只是驚心動魄的瞬間之事。生死立判的瞬間,卓南雁腦中一閃:“他是假意收勁,必是誘我閃避,再於霜月掌力及身之前,乘我猝然收掌,給我致命一擊!”電光火石之間,身子微側,天衣真氣絲毫不收,順勢鼓盪送出。
漫天的嘶喊悸叫聲中,三道人影乍合乍分。林霜月一掌擊在蕭抱珍背上,卻被他渾厚的護體真氣震得踉蹌退開。卓南雁倉促側身,胸口仍被蕭抱珍口中的銀針射到,悶哼聲中,如飛疾退。
蕭抱珍卻凌空疾翻,勁風迸射下,那張人皮面具碎裂紛飛,現出了他姣好如女子的俊面,人在半空,已是一口鮮血吐了出來。適才他假意收功,誘敵不成,反被卓南雁開山神斧般的天衣真氣趁勢襲入,背上又中了林霜月乘虛而入的一掌,前後夾擊之下,已受了不輕的內傷。
“好!竟又是天衣真氣…”慘笑聲中,蕭抱珍怪鳥般地遠遠翻出,只聽砰砰勁響,四五個揮刃趕來的侍衛被他撞得血肉模糊,慘叫不絕。蕭抱珍卻片刻不停,兩個起落,便躍入孤山西側的水面中。
“擒住這廝,巫魔已經受傷!”羅雪亭這時才趕到。可惜他與大慧上人、莫復疆盡皆重傷未愈,也只能陡然怒呼。朦朧的細雨中,只見湖面上人影閃了兩閃,在虎頭舟衝上攔阻之前,蕭抱珍已飄身上岸,瞬間沒入西湖北岸茂密的叢林之中。重傷之下,身法兀自快如鬼魅。
卓南雁卻忽覺胸部痠麻,低吟一聲,緩緩坐倒。林霜月見他臉色瞬間白得駭人,雙目微垂,急忙撲上,手忙腳亂地撕開他胸前衣襟,劈眼便見他膻中穴上插著一根細如牛毛的寸長銀針,閃著詭異的碧綠光芒。
“雁郎,雁郎…”林霜月想到這是巫魔口中射出的毒物,登覺渾身發軟,伸指便要拔針。唐千手恰在此時跟莫復疆並肩趕來,見狀忙道:“且慢!這是巫魔的碧蓮魔針,內含奇毒,碰不得!”探掌以卓南雁的衣襟裹住碧針,拔了出來。
“碧蓮魔針?”林霜月顫聲道,“這毒可解得嗎?”唐千手目光閃爍:“這魔針名震江湖,是巫魔的救命暗器,素不輕發。但他平日既可含之於口,可知此針毒性不烈,只需吮出毒液,或可施救!”
林霜月再不多言,俯在卓南雁胸前傷處便吸,吮了幾口微綠顏色的毒液吐出,便見傷處冒出了絳紅的鮮血。唐千手忙掏出個精緻瓷瓶,抹了些白色膏藥塗在他胸前,低笑道:“吐了本門闢毒聖藥千靈膏,料來也無大礙!”跟著又走到羅大和虞允文身前,看他二人傷勢。林霜月卻緊護著卓南雁,美眸眨也不眨。
卓南雁身子微顫,緩緩張開眼來,覷見林霜月臉色如雪,苦笑道:“呵呵,小月兒,你擔驚受怕的樣子…當真好看!”林霜月嗔道:“遲早有一日會被你嚇死!”心驚肉跳之下,聲音仍是微微發顫。話音未落,卻見卓南雁的身子又簇簇顫抖,大口喘息不已。林霜月驚呼不迭,伸出柔荑去攥住他的手,哪知才觸到他手掌,登時被一股巨力震開。
“難道…難道是那毒傷未好?”林霜月見他臉色越來越紅,幾欲滴血,嚇得聲音都硬了。
“不是毒傷,是天衣真氣的內勁反噬!”羅雪亭大步跨來,伸手按在卓南雁肩頭,沉聲喝道,“南雁,凝神調息!”
卓南雁這時只覺渾身大氣鼓盪,想要凝定心神,但胸口卻是煩悶欲炸。他適才苦鬥餘孤天,萬不得已之下,只得運起天衣真氣自保,只是他也深明其禍,淺嘗輒止,便即停功。但適才又與巫魔蕭抱珍這一等一的高手猝然交手,那連環三掌交擊看似簡單,卻是鬥智鬥力、耗盡心神的一戰。最後那掌互拼真氣,又讓卓南雁迫不得已再次催運天衣真氣,實如飲鴆止渴,火上澆油。
更要命的,卻是他臨了又遭碧蓮魔針刺中膻中大穴。那膻中穴是人身聚斂內氣的中丹田所在,此刻他毒液雖出,但傷處作痛,難以如法約束內氣,霎時間真氣便如決堤之水,縱橫四溢,再難拴制。
雨水嘩嘩落下,卓南雁衣衫盡溼,卻覺渾身燠熱難當,道道熱浪直衝腦頂,頭腦漸漸昏沉。矇矓中只聽趙瑗、虞允文等人在耳邊不住呼喚,林霜月嚶嚶哭泣,他想張口回應,卻口舌發僵,再也說不出話來。跟著便聽羅雪亭失聲驚呼:“怪哉!他的中黃大脈居然無法吞吐真氣?大慧老和尚快想辦法,老子怕他真氣倒灌,奇經八脈難以容納,會經脈盡廢!”
“經脈盡廢?”卓南雁悚然一驚,“難道…難道我會成為一個廢人?”耳聽天際雷聲滾滾而作,驚懼、不甘、留戀、擔憂,諸般情愫也似一道道的驚雷在他心底迴盪不休。
又聽羅雪亭、莫復疆和大慧等人紛紛吆喝,在他身上運功揉按,一股又一股或冷或熱的真氣先後湧入,他渾身經脈膨脹之感稍減,心下驚急,只想張口大叫:“我不要變成廢人!不要變成廢人!”但口唇哆嗦顫抖,卻發不出一個字來。他腦中天旋地轉,大口喘息,似乎剎那間跌入了一個可怕難醒的夢魘中。
無比焦急中,卻聽林霜月低低的呼喚鑽入耳中:“雁郎,雁郎,你且安下心來…便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治好你的傷…”聲音哽咽著,似乎強抑著心底的裂痛。
卓南雁覺得臉上潮溼一片,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林霜月的淚水。猛聽天際訇然一聲雷鳴,他心神搖曳,終於陷入無邊無際的昏暗。
《雁飛殘月天》第二部《暮雨江南》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