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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紅顏垂青 烏祿結友

    當晚卓南雁便在孫教授的安排下,在府衙驛館安歇。洗漱已畢,便翻閱孫教授遣人送來的棋譜。他當年在廬山學藝,在棋仙施屠龍處,早已將各路棋譜翻得爛熟於心,這時重溫,卻覺得沒什麼意思。

    忽然想到當日師尊跟自己提到的補天弈,不由心中一動:“師尊想到的那補天弈,經營中腹,氣象宏大,道古人之無,我何不好好推究一番?”便依著當日施屠龍所傳的棋路獨自鑽研,越推衍,越覺滋味無窮。

    轉過天來,衢州的棋會便在府衙後的花園內展開。花木青蔥、別緻玲瓏的後花園中,欣然趕來的劉知州和眾人寒暄已畢,八位棋手便分成四對,在繞園而過的蜿蜒碧水畔分枰對壘。

    其時大宋文恬武嬉,當官的首要之急,便是變著法子媚上取寵。這劉知州別無長技,偏偏嗜好圍棋,得知皇帝趙構辦這棋會選棋待詔,當下絞盡腦汁地投其所好。衢州百姓自古便多好圍棋,那名聞天下的樵夫看仙童弈棋的爛柯山便在衢州東南,本地棋士輩出。劉知州施出渾身解數邀來了這幾位圍棋名家,只盼強中擇強,在最終的臨安棋會中能有本州棋士折桂露臉。

    正是盛夏天氣,這花園中卻幽靜涼爽,樹上開謝了的花瓣落滿了香徑,清風徐來,滿園花香醉人。觀局的只有劉知州和孫教授兩人,餘下的衙門公差皆無聲肅立,除了偶爾響起的清脆的落子聲,便是風吹樹葉的颯颯幽響。

    跟卓南雁對壘的是個中年文士,年近五旬,算路精準,運思縝密,只是行棋太過求穩,出的棋不免缺少神來之筆。兩人起始的幾手開局。都走得四平八穩,待摸清對手路數之後,卓南雁便放膽進攻。他行棋不拘俗套,卻又落子飛快。對面的文士漸覺吃力,凝眉苦思的工夫越來越久。

    劉知州本在一位身材清瘦的白衣棋手背後觀弈,聽得卓南雁爽快清脆的落子之聲,心底好奇,便過來觀瞧。他早聽孫教授說起卓南雁這棋力驚人的外鄉棋客,臨局看了幾手,果覺大開眼界,腳下生了根似的再不挪步。

    父母官在旁觀棋,那文士愈加得不自在,卓南雁卻毫不在意,照舊妙招迭出。那文士額頭汗水頻頻,竭力騰挪,苦苦支撐。但戰到中局,一條大龍被殲,只得拱手稱臣。

    卓南雁第一個得勝,便繞水漫步,到另外三處棋局前觀戰。卻見這時孫教授和劉知州都站在那白衣棋手身旁,凝目棋局,卓南雁便也悠然踱了過去。

    才看了片晌,不由一凜,卻見這白衣棋手的棋風頗為華麗靈動,輕盈處如蛺蝶穿花,緊湊處又似龍門激浪。那一枚枚白子在他的運籌下,便似舞動的精靈,點刺飛掛之間,氣韻橫生,不但盤面佔優,棋形也極是優美。

    跟白衣棋手對弈的是個棋風凌厲的中年胖子,眼見盤面落後許多,索性孤注一擲地放出最後的勝負手,狂攻白衣棋士右翼的五粒白子。但白棋臨危不亂,幾步棋下得滴水不漏。倒是那胖子心浮氣躁之下,自亂陣腳,出了一記昏著,使自己一條四處掙扎的黑龍再無生路。

    白衣棋士右手二指拈著一枚白子,穩穩打在棋枰上,屠龍之勢已成。隨著“啪”的一聲脆響,那胖子登時如洩氣的燈籠般癱軟在椅上。觀戰的三人卻全是揚眉喝彩,心底均有意猶未盡之感。

    直到這時,卓南雁才發現白衣棋士拈棋的手指纖細柔美,猶如兩段春蔥。他一直站在白衣棋士的身後觀棋,心繫棋局,渾沒在意這白衣棋手什麼模樣。這時微一錯愕間,卻見那白衣棋士拱手笑道:“承讓了!”聲音柔和嫵媚,竟是個女子。

    卓南雁一愣之間,那白衣女子已轉過身來,正和他四目相對。卻見她眉目秀雅,容顏端麗,雖是一身磊落男裝,卻仍透出一股掩不住的纖弱清逸的娟秀。她猝然轉身,便跟他捱得極近。卓南雁望見那雙湛若秋水的明眸,心下微窘,急忙退開半步。

    那女郎的眸子內卻有波光一閃,灑然笑道:“這位公子是早就勝了嗎?了不得,你可是今日第一勝!”笑聲爽朗,殊無半分忸怩之色。卓南雁心底更奇:“天下竟有這等奇女子!”也拱手笑道,“小姐的棋可讓在下大開眼界!若非親見,實不信這樣的棋,會是女孩兒家下的!”

    “女孩兒便怎地了?”那女郎似嗔似喜地橫了他一眼,道,“公子若是不服,咱們下輪倒可較量一番。”卓南雁笑道:“小姐棋力高明,在下真沒幾分勝算!”這女郎形容纖秀,卻性子灑脫。卓南雁也是豪爽之輩,二人初次相見,便即談笑風生,倒似多年老友一般。

    劉知州“呵呵”低笑:“二位都是棋壇奇才,本官願意給兩位引薦一下!”原來這女郎姓沈,乃是江南名氣最盛的女棋士,先前孫教授所說的“途經本地的貴客”便是她。

    沈姑娘明眸閃爍,笑道:“南公子的大名曾聽孫教授說過,如此高才,江湖上卻名聲不顯,真是憾事!”卓南雁暗道:“你若知道我南雁的大名,那才是奇事一樁。”淡淡一笑,正要自我解嘲,沈姑娘卻伸出纖纖玉指,抵在唇邊,輕笑道:“小聲些吧,還有兩局未分勝負呢!”

    話音才落,卻聽一道尖細的聲音笑道:“眼下還只剩下一局!”

    假山下對局的兩人中已有一人拂衣而起。這人身子清瘦,四十開外,談笑間將手中一把摺扇“刷”地打開,現出扇子上龍飛鳳舞的“入神”二字。

    孫教授忙上前引薦,這瘦子居然是稱霸本地棋壇多年的棋士賀不疑。賀不疑剛剛以七子之優大勝了對手,眼見卓南雁年紀輕輕,只微微點頭。卓南雁見他神色倨傲,索性昂頭望天,大大咧咧地連頭也不點。

    賀不疑心底惱怒,待聽得孫教授說出沈姑娘的名頭,賀不疑卻改容相敬,搶上前連連寒暄。沈姑娘的笑容雖柔,但言辭卻疏淡簡略,一股拒人千里的模樣。賀不疑卻絲毫不以為忤,緊著巴結攀談。卓南雁暗自一笑,轉身走到最後一局棋枰前觀戰。

    沈姑娘耐著性子聽賀不疑滔滔不絕地說了一通,終於瞅了個說話的空子向他一笑,道:“還差一局未分勝負,咱們不妨同去觀戰!”不待他答話,便徑自走到卓南雁身邊,靜靜凝立。賀不疑面色微變,跟劉知州寒暄兩句,也一起移步觀局。

    直到晌午時分,這一局也是勝負未分。劉知州便命封盤,請眾棋手去花廳用膳。卓南雁吃罷了飯,卻懶得觀戰,徑回驛館安歇。

    當晚卓南雁用罷晚飯,卻覺心亂如麻,獨自一人在院中徘徊。這是府衙專給朝廷過往官吏安排的客棧,院內沒有閒人,極其幽靜。院子裡有幾棵老柳,給若有若無的夜風拂著,寂寞無比地搖晃著蔓披的長枝。卓南雁悄立在披散的柳條下,抬頭望月,卻見那輪殘月被濃黑的柳陰襯著,分外明亮。

    他眼望明月,怔怔發呆。忽聽背後傳來一聲輕笑:“南公子,莫非是為明日的棋局憂心?”卓南雁一震,回頭見是沈姑娘踏月而來,淡淡一笑,搖頭道:“哪裡!我在憂心一位朋友…”想到林霜月傷勢不明,滿腔愁苦驀地湧上來,不由沉沉地長嘆了一口氣。

    沈姑娘的眼波微微一蕩,道:“公子的朋友遇上了什麼難事嗎?說出來聽聽,或許小女子能相助一臂之力!”卓南雁望了她一眼,但見她靈動的雙眸在月色下盈盈生輝,心底不由熱了熱,卻仍是低嘆了一聲:“只怕…姑娘幫不上什麼忙!”說著又昂起了頭,望著半甌月輪,鬱郁地道,“我只盼著速速下完了這兩輪棋,為了這位朋友,在下必須及早進京!”

    沈姑娘見他欲言又止,也就不再深問,只道:“公子真有這麼大的把握勝我?”忽地嫣然一笑,“公子想必不知,適才劉知州抓鬮分對,咱們恰好對壘。”卓南雁笑了笑:“那倒巧得很了。不過,我真不願跟姑娘對局,姑娘的棋風飄逸,在下勝算不大。”

    “這是真心話嗎?”沈姑娘眼耀喜色,笑道,“哼,左右今夜也是無事,咱們便手談一局如何?”

    卓南雁一愣,暗道:“夜深人靜,男女豈可同處一室下棋?”但瞥見她躍躍欲試的清澈明眸,轉念又想,“這姑娘是個不拘俗禮的奇女子,我若婆婆媽媽,反倒被她恥笑。”當下哈哈一笑,“正要領教沈姑娘的高招!”

    兩人談笑間走入沈姑娘那泛著幽香的潔淨客房。一個紅衣小鬟見沈姑娘回來,忙迎上來伺候,給兩人擺佈棋局,又添上了香茗。卓南雁眼見這沈姑娘的棋具、茶盞都十分講究,更是暗自稱奇。

    兩人分先,卻是卓南雁執白先行。只是他的心緒還纏繞在林霜月的身上,佈局的幾手棋便下得平平無奇,到了第三十幾手上,更出了一記大昏著。白子落在棋枰上,卓南雁才登時一凜,暗罵自己糊塗。

    沈姑娘凝目棋枰,兩道修長的娥眉微微一蹙,隨即將一枚黑子打在棋枰上。卓南雁不由“咦”了一聲,原來她這落子更是荒唐,竟是填了自己一眼。

    聽得他的一叫,沈姑娘才抬眼笑道:“實在抱歉得緊。我心裡恍惚了,不如這一局就此作罷。”揮手將棋枰上的棋子掃開了,“咱們重新分先來過,這一局丹顏定會專心致志!”

    “她這話卻是替我說的!”卓南雁暗叫慚愧,抬眼看她,卻見她手託香腮,玉頰生暈,燈下看來別有一股溫婉韻態,不由暗想:“瞧她比我大得四五歲的樣子,難得如此善解人意。”當下哈哈笑道,“是我的昏著在前,讓姑娘見笑了。嗯,姑娘芳名丹顏,卻不知是哪兩個字?”

    沈丹顏頭也不抬,淡淡地道:“顏如渥丹,其君也哉!”卓南雁笑道:“佩玉將將,壽考不忘。好清逸的名字!衝此佳名,便請丹顏姑娘先行!”

    沈丹顏所吟的,乃是詩經《終南》中的一句話,說的是終南山的少女看到進山的少年面色紅潤,心生愛慕。沈丹顏本是脫口說出自己名字出處,但話一出口,想到詩句含意,不由玉靨又是一紅。卓南雁順口吟出的,則是詩中末句,乃祝君長壽之意。沈丹顏再不多言,纖纖玉指拈起一枚白子,柔柔地掛在黑角下。

    重開戰局,卓南雁再也不敢心思不定,虎目灼灼,全力爭先。沈丹顏則展開輕靈的棋風,白棋便如風行水上,或聲東擊西,或棄子為誘,下得跳脫流暢。卓南雁自幼痴好圍棋,一沾圍棋,便即如痴如醉,當年跟完顏婷下棋也絲毫不讓,此刻更是全副心神都浸yin其中。

    兩人弈得極慢,每一步都是三思而後行。“不知她是哪裡的官宦小姐,居然學成如此棋藝。莫非是天縱奇才?”卓南雁越下越感到新奇,但覺平生所遇的棋手,除了師尊施屠龍,便算這沈丹顏棋力最高。

    乍遇強敵,卓南雁不由抖起百倍精神,全力應付。棋仙施屠龍的棋,最初得自道家,也是講究輕靈飄逸,應機而動,自施屠龍中年棋道大成後,兼顧厚重沉凝,既有通脫輕揚之巧,更重嚴謹均衡之穩。此時卓南雁全力施為,但見盤面上的黑棋或如鳳翥龍翔,飄逸靈動,或如象奔犀躍,沉著有力。

    兩人各逞奇能,這一局棋直弈至月上中天,沈丹顏終以二子之差落敗。

    “是我敗了!”她昂起頭來,眼中卻泛出驚喜的光芒,“丹顏敗得心服口服!”卓南雁忙道:“哪裡!沈姑娘之棋矯天輕靈,如飛鴻戲海,難測其變。南某勝得極是僥倖!”

    “真得那麼厲害?”沈丹顏一笑,明眸閃爍生輝,“便沒有什麼破綻?”卓南雁略一蹙眉,笑道:“若說破綻,那便是姑娘的棋太過雅緻,有時過於追求棋形之綺麗華美,未免剛猛不足!”

    “說得好!”沈丹顏的玉頰上泛出一抹紅暈,幽幽地嘆道,“丹顏的棋是祖上傳下來的。家父早就說過我這毛病。只是丹顏自幼便是如此,改不了的老毛病啦。”卓南雁笑道:“原來姑娘是祖傳絕技,這幾代人錘鍊下來的棋藝,果然百鍊成鋼,非同小可。”

    不知怎地,沈丹顏聽他提起自家身世,眼中忽地閃過一絲落寞感傷,微微一嘆,卻道:“公子這棋,精妙絕倫,卻是師從何人?”卓南雁拱手笑道:“家師有命,不得輕洩其名,請姑娘見諒!”

    “不說就罷了,好稀罕嗎?”沈丹顏卻一笑,“只是,你這棋倒讓丹顏想起了一個人。當年丹顏有緣,曾見過這位老前輩的一局棋譜。”卓南雁道:“這位前輩是誰?”

    “棋仙施屠龍!”沈丹顏的眼中耀出一片崇敬之色,悠然道,“那一局棋精思妙蘊,通透順暢,其用子深遠,端的如神龍見首不見尾,嗯,那棋風,跟你倒有幾分相似。”

    “這姑娘的眼力好不犀利!”卓南雁暗自一震,卻笑道:“在下如何敢與棋仙相比!姑娘太過抬愛了。”他只說不敢與施屠龍相提並論,卻絲毫未提自己是否棋仙弟子。饒是如此,望著沈丹顏略顯悵然的明眸,卓南雁的心底還是深覺悵然。他既不願吐露身份,更不願欺騙這爽朗如風的女子,當下便即告辭。

    沈丹顏微笑起身,陪他出了屋,忽道:“南公子,這一局丹顏算是長了見識。但若你最終對陣賀不疑時,務要小心。此人棋力雖不及你,但心機叵測,萬不可掉以輕心!”

    卓南雁笑道:“多謝提醒。南雁當務之急,是先要過了小姐這一關!”沈丹顏眼波一閃,幽幽地道:“丹顏祝願公子及早進京!”卓南雁本已轉過身去,聞言回過頭來,望著她那在月下波光粼粼的雙眸,心內一熱,拱手道:“多謝!南雁深盼明日與姑娘再戰!”大袖飄飄,轉身便行。

    沈丹顏悄倚門口,目送他大步走遠。直到他的身影沒入客房,沈丹顏才悵然收回目光。仰頭望天,只見月朗星疏,如水輝光,清澈而又寂寞。

    翌日一早,卓南雁早早地來到後花園賽棋。

    賀不疑和他那對手的棋局如約而開,卓南雁的對手沈丹顏卻遲遲未露芳蹤。過了許久,孫教授才匆匆趕來,擦著額頭的汗水苦笑道:“恭喜南老弟,沈姑娘派人傳話過來說,這一局她情願退出。”

    卓南雁奇道:“這卻為了何事?”孫教授“嘿嘿”笑道:“沈姑娘說,她見識過你的棋,自忖沒有勝你的把握。嘿嘿,這沈姑娘清高自許,可從來沒聽她誇讚過誰。卻不想對老弟竟青眼有加!”卓南雁“噢”了一聲,淡淡一笑,暗想:“這位沈姑娘行事磊落灑脫,猶勝鬚眉!”

    他這一輪輕鬆過關,閒來無事,便去看賀不疑跟對手的對壘。賀不疑今日換了一把摺扇,扇子上寫的卻是隸書的“弈之機”三字。

    卓南雁才看了幾眼,賀不疑卻合扇而起,將孫教授叫到一旁,低聲耳語。孫教授面現尷尬之色,跟劉知州商量幾句,便對卓南雁道:“老弟,你既勝了,便請回館歇息。賀先生說,你是他的最終之敵,你能揣摩他的棋路,他卻不明你的棋風,未免有欠公道!”

    卓南雁哈哈一笑:“那我便回去睡覺!”轉身自回了驛館。

    一個人在屋中獨坐,不由又牽掛起林霜月的傷勢來,心底鬱悶漸增,便去院中漫步。不知不覺地竟又走到沈丹顏的客房前。卓南雁想到她的讓棋之事,心生感激,便要去進屋道謝。踱到門前,忽見大門早已上了鎖,他叫來店夥計一問,才知沈丹顏今日一早已搬到別處去住了。

    卓南雁怔怔立著,想到沈丹顏昨晚臨別之語,心底微生惆悵。

    一日無事,卓南雁便養精蓄銳,單待明日跟賀不疑的決戰。到得晚間,孫教授忽然來訪,還沒坐穩,便笑吟吟地道:“恭喜老弟,又來了一樁好事。今日午間府衙中來了一位姓烏的金國特使,嗜好圍棋,讓劉知州多請些圍棋高手去陪他下棋。可這烏金使棋力頗高,便連老夫都不是對手。老弟棋藝精湛,若去一試身手,哄樂了金使,白花花的銀子還少得了嗎?”他一路自顧自地說來,卻沒瞧見卓南雁的臉色已漸漸陰沉。

    “又是陪金使下棋!”卓南雁暗自吁了口氣,登時想起了師尊施屠龍因贏了金使而險些喪命的往事,耐著性子聽他說完,便擺手道,“多謝教授美意!南某明日還須賽棋,也無暇去陪什麼金使銀使!”

    孫教授聽他言語隨意,渾沒將大金國特使瞧在眼中,不由瞠目道:“今日無暇,那便明日去。大金特使何等風光,便連聖上都須高看一眼,誰不想去緊著巴結,這等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卓南雁不待他說完,便斷然道:“趙官家自然要看金人臉色!在下一介布衣,卻不須仰人鼻息!”

    他雙眉一蹙,登時便現出一股傲骨崢嶸之氣。孫教授一愣,忽然發覺眼前這個後生崖岸杳然,竟有些捉摸不透了。

    卓南雁不願讓這老好人難堪,便問起今日棋會之事。果然不出所料,賀不疑苦戰得勝。孫教授笑道:“賀不疑的棋,老夫見過,決非公子之敵。只是這位賀先生有位堂兄在京師為官,頗有些勢力,便連知州大人都須讓他三分。明日交手,老弟也不可掉以輕心。”口中說笑,心內還在盤算:“這後生不知輕重,明日定須想個法子,說得他去陪烏大人下棋。”

    兩人各懷心事,略略寒暄幾句,孫教授便即告辭而出。

    轉過天來,風和日麗。卓南雁跟賀不疑的決戰便在府衙後花園的清樂亭中開枰落子。

    這清樂亭坐落在花園正中,亭外點染奇花異草,香葩明豔,花木葳蕤,一泓碧波繞亭而過,載著開謝落水的花瓣,冉冉流淌。賀不疑特意穿了一身簇新的紅袍,手中的摺扇又換了一把,卻才展開兩折,只露出上面寫的頭個字:“勝…”

    亭中觀戰的,除了劉知州和孫教授,卻又多了一個身材雄偉的白袍客人。這人三十開外,雙眸精光湛湛,嘴角總似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配上直垂胸前的漆黑長髯,頗有飄然出塵之氣。劉知州對這白袍客甚是客氣,只是卻不說出此人的來歷。

    分先之後,是賀不疑執白先行。賀不疑一直緊蹙的眉毛這時才微微一展,拈起一枚白子,穩穩打下。那摺扇才又展開半截,露出前面的“勝算”二字。

    卓南雁端坐棋枰前,整個人便現出一股沉靜如水、安穩如山的凝定之氣,微一沉吟,便下了一手飛鎮。賀不疑沉思多時,才小心翼翼地把一粒白子放在開拆之處。

    兩人一快一慢,卓南雁走出“雙飛燕”攻角,賀不疑則以“金井欄”應對。雙飛燕對金井欄,正是圍棋中最經典的對陣,但相形之下,賀不疑的金井欄中規中矩,卓南雁的雙飛燕卻弈出了極新奇的變化。劉知州三人從未瞧過如此新棋,暗自揣摩,都覺眼界大開。

    卓南雁昨日看了賀不疑的幾手棋,深覺他的棋法度有餘,靈動不足,便故意將棋下得深遠飄逸,接下來的每一步中都深蘊十幾種變化。旁觀的三人全心凝在棋局上,均是看得入神。

    清樂亭內悄寂幽清,靜得似乎能聽到亭外的閒花落入溪水中的聲音。賀不疑沉思的工夫卻是越來越長,不經意之間,他那把扇子竟完全展開,現出“勝算在我”四個大字。只是這時他滿臉苦相,這四個字反倒成了一種嘲諷。賀不疑卻渾然不覺,摺扇呼呼狂扇。

    直到午時封盤,才弈了四十六手。午膳之後,棋局重開。賀不疑這回卻換了一把摺扇,上面寫著“無憂”二字。卓南雁展開算路通神、剛柔並濟的絕藝,一條張牙舞爪的黑龍在中腹蜿蜒而起,氣勢逼人。任是賀不疑殫思竭慮,極力縱橫捭闔,仍覺形勢漸窘。清樂亭中清風送爽,但他乾瘦的臉上仍凝滿了汗珠,腦袋低得似要撐住棋枰。當此之際,也顯出了這位本地棋壇第一人的厲害之處,他的棋雖下得極慢,卻借邊角之勢發力,猶如施展地趟刀法,死力纏鬥。

    由午後到黃昏,再撐到了傍晚,這一盤棋仍在鏖戰之中。看盤面雖是賀不疑的白棋形勢吃緊,卻仍有翻盤之機。劉知州三人都覺大是過癮,劉知州和孫教授端坐大椅上,不時竊竊私語。只那白衣人一直挺立不坐,凝目棋枰,肅然無語。

    依著劉知州之意,晚膳後該當挑燈夜戰。賀不疑卻提議封盤,明日再下。劉知州不好駁他,一笑應允。

    卓南雁回到驛館後,吃罷晚膳,躺在床上歇息,閉目默思今日棋戰,只覺賀不疑雖能纏鬥,但以其棋力,終究難掀大浪。“要勝這廝也不難,只是這廝偏又長思頻頻,多耗了半日,當真惱人!”他正自心中鬱郁,忽聽門外有人叩門。

    開門一瞧,卻是今日在清樂亭觀戰的白袍客人。這人只帶了一個隨從,拱手笑道:“在下烏祿,特來拜會南公子!”

    “閣下姓烏,”卓南雁想到劉知州在他跟前畢恭畢敬的模樣,心中一動,冷冷道,“莫非便是大金特使?”烏祿瞥見卓南雁冷冰冰的眼神,卻哈哈大笑:“什麼狗屁特使,烏某今日只是個以棋會友的棋客!公子可有雅興,你我秉燭手談一局?”

    卓南雁聽他言語豁達,笑聲爽朗,心底嫌意略釋,卻仍舊蹙著眉頭沒有吭聲。烏祿笑道:“怎麼?金人便如此可怕嗎?”將手一拱,“公子既無興致,那便改日。這一擔酒菜,留給公子作夜宵吧。”他身後的僕人將一個禮盒挑子恭恭敬敬地放在地上。

    望著他明朗的雙眸,卓南雁也是心念一閃:“難道金國人當真如此可怕嗎?婷兒和黎獲可不都是金國人?便是完顏亨、僕散騰也都是慷慨磊落之士。嘿嘿,提起跟金使下棋,我便想到師尊的遭遇,未免太過杯弓蛇影。”眼見烏祿轉身待走,灑然笑道:“慢走!既有好酒好菜,便該好朋友同享!”

    烏祿回過身來,大笑道:“說得好!今晚咱們以棋佐酒,好朋友須得盡興才是!”

    兩人在屋內落座,擺佈棋局。烏祿道:“老弟棋力高我甚多,便讓我四子吧。”卓南雁只當做官的都是趾高氣揚,卻不料他如此爽直,心中更喜,慨然應允。

    烏祿的棋路看似平平常常,實則樸實無華,簡捷有力。下了幾手,卓南雁暗自吃驚:“這烏祿棋力不俗,我最多讓他三子,饒他四子,可就吃力許多!”但越是吃力,越是激發了他的棋力,凝神苦思之下,愈發妙手迭出。烏祿面色沉靜如水,始終波瀾不驚,絲毫不為棋面優劣而變。

    那僕人將美酒給二人斟上,兩人初時還各自飲了兩口,後來全神下棋,竟全將美酒佳餚拋之腦後。那僕人垂手肅立在烏祿身後,不發出半點聲息。一時棋枰上風起雲湧,屋中卻靜得只聞零星落子之聲。

    卓南雁正自凝思,忽聽得屋外傳來極輕極輕的“咯咯”聲響。他經脈受損,再難施展武功,但耳根仍是極靈,聽那聲響正是兩人躡足前來的腳步聲,不由心底一動:“莫非是有江湖朋友夜行來此?”

    一直挺立不語的那位僕人忽地俯身對烏祿道:“主子,似是有些閒散人來了,我去趕他們走!”卓南雁暗自一凜:“這僕人毫不起眼,耳力也如此了得,莫非也是一位高手?”

    “你趕走了他們,少時仍會再來,又有何用?”烏祿頭也不抬,手拈著長髯,悠然道,“去將他們請來,問問到底為了何事深夜光臨。”那僕人道聲遵命,轉身快步而去。他一直低眉順眼一副僕從相,但忽一轉身,龍行虎步,登時帶起一股迫人氣勢。

    屋門輕啟,那僕人的身影在濃濃的夜色中一閃而逝。烏祿依舊凝目棋枰,低笑道:“他叫應恆,本是中原道家一個大派的弟子。後來這一派的支派輾轉來到了金國北地,應恆乃是這一支派的掌門大弟子,因同門覬覦掌門之位,設計將他誣陷入獄。他心底憋了口氣,越獄後將那三位同門宰了,自己也重傷不支,重給官府擒住。我見他是條漢子,命人放了他。自此他便死心塌地地跟了我。”

    一段驚心動魄的往事,卻給烏祿漫不經心地隨口道來。卓南雁也不知這道家大派說的是哪一派,但想即便是其中一個支派的掌門的大弟子,武功也必了得。瞧應恆適才舉步落足,氣勢威猛,顯是功力不俗,卻能死心塌地地為烏祿效命。卓南雁暗自稱奇:“這烏祿也是一位奇人,怎地我在龍驤樓時,居然沒有聽過此人名號?”

    過不多時,那僕人應恆便即轉回,手中卻提著兩個夜行裝束的漢子。應恆將那兩個大漢輕輕撂在地上,拱手道:“主子,這兩個江湖朋友,已給我請了過來。”

    那兩人都是身高八尺的大漢,被應恆如攜嬰兒般地提進屋來,軟軟癱倒在地,隻眼睛咕嚕嚕亂轉,顯是早被點了穴道。看他們一個腰懸佩劍,一個背插鋼刀,料來未及拔出兵刃,便被應恆制住。

    烏祿只瞥了兩人一眼,便仍轉頭注目棋枰,笑道:“別給俗人擾了雅興!南老弟,咱們先了卻此局。”卓南雁笑道:“古人不以大軍壓境而廢一局,這些俗人煩擾,又算得了什麼!”烏祿聽他笑聲豪邁,也不禁心底稱奇。

    兩人各盡所能,一盤棋直殺到天昏地暗,卓南雁才以一子小勝。

    烏祿垂眸凝視棋枰,蹙眉不言,過得片刻,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抬起頭來,眸中喜色閃耀,“好!老弟棋路高妙,最奇的是棋中氣象開闊弘大,為烏某平生僅見。佩服,佩服!”卓南雁見他雖以一子憾負,仍是談笑風生,風度爽朗,也不禁心折。兩人客套幾句,烏祿才扭頭對應恆道:“問問這兩位朋友,來此何干?”

    應恆解開了那兩人的穴道,沉聲喝問。那兩人愁眉苦臉,支吾不言。烏祿漫不經心地道:“想來是些蟊賊,須得送交劉知州。應恆,依大宋律法,深夜謀財害命,該當何罪?”應恆道:“這可不知,但來官府館驛謀財害命的,料來必該處斬。”烏祿道:“那便讓劉知州從重處罰,一刀一個,全都宰了!”

    那兩人顏色大變,連連叩頭,這才說出原委。原來賀不疑白日棋戰勢危,眼看不敵卓南雁,回府後便煩人請出這兩位江湖人物,命他們來此算計卓南雁。

    “算計南老弟?”烏祿冷笑道,“說來還是害人性命的大罪!”那兩人拼命搖頭,搶著道:“也不必要了他性命。賀先生的意思,是將這位公子打得不死不活就成…”“不對不對,是半死不活…不,是、是留下一口氣便成…”心驚肉跳之下,那人搜腸刮肚地卻都想不出個好詞來。

    應恆焦躁起來,抓住兩人脖領,提起來奮力搖晃。但聽“砰砰”亂響,幾樣物件自兩人懷中紛紛跌落。應恆伸手撥弄著地上的東西,怒道:“迷香、蒙汗藥、袖箭…他奶奶的,你們這兩個狗賊,來殺人還要施展這些不入流的混賬伎倆。”卓南雁登時一凜:“我此時武功全失,對付這兩人,已是吃力,若再被他們用上迷香暗箭,我只有任人宰割!”

    烏祿笑道:“賀不疑好大的狗膽!”察言觀色,料知二人已吐露實言,便命應恆仍點了兩人穴道,轉頭對卓南雁道,“老弟,你瞧如何?”

    卓南雁眉峰攢起。依著他往日的性子,必是知難而進,越是艱險挫折,越要鬧他個天翻地覆,但想到林霜月的傷勢,他卻覺得心底黯然,沉聲嘆道:“在下本來沒有閒心在棋壇爭雄,既然形勢如此,那我便退避一下!”

    烏祿眼芒一燦,低笑道:“老弟怕了?”卓南雁道:“在下生來還沒有怕過誰來,只是身有要事,不願多增事端而已!”

    “好漢子!”烏祿哈哈大笑,“我早看出你氣魄不凡。明日老弟你自管前去,我也陪你一同去看看熱鬧。”又轉頭對應恆道,“天色太晚,南老弟還要及早休息,我這便回去。你便在此看護半晚。這兩位仁兄嘛,也由你好好照看,待明日棋賽戰罷,再來收拾。”

    卓南雁瞧他成竹在胸,雄心頓起,暗道:“左右不過是一個賀不疑,我又何必畏縮不前?”烏祿又跟應恆細細交待了幾句,如何照顧卓南雁、如何處置那兩個刺客,事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吩咐已畢,這才轉身大步遠去。

    轉過天來,棋賽再開。卓南雁早早離開了驛館,卻四處閒逛,故意晚去了半個時辰。

    卻見清樂亭上,賀不疑悠然端坐在棋枰前,烏祿垂首觀望小溪中的落花游魚,神色閒適。劉知州和孫教授卻急得團團亂轉。

    眼見卓南雁翩然而來,滿頭大汗的孫教授忙快步迎出亭來,低聲道:“老弟,你好不曉事,怎地晚到了這多時候?劉知州險些要撤了棋賽,虧得烏大人給你美言保薦!”

    卓南雁淡淡一笑,大步走上清樂亭,拱手道:“南雁來遲一步,請大人恕罪。只途中遇上兩個莽漢,一個持刀,一個揮劍,定要將我打得不死不活!”

    賀不疑見他姍姍而至,已是大吃一驚,聽了他的話語,更是神色大變。劉知州混跡官場多年,也是伶俐機詐之輩,瞧了賀不疑、卓南雁和烏祿的神色,料知其中有變,卻不多問,只揮手請二人落子再戰。

    這一局棋卓南雁本已初佔上風,這時賀不疑心中惴惴,給卓南雁揮棋猛攻,形勢更窘。他今日又換了一把摺扇,上面的“圓奩象天,方局法地”八個大字乃是錄自南朝梁武帝的《圍棋賦》,但此時他陣腳大亂,哪裡有半分象天法地的從容恢弘之氣。

    賀不疑的棋力本就不及卓南雁,想到自己的陰謀被揭,心裡面患得患失,連長思拖延的絕招都忘了施展,勉強弈了二三十手,一條中腹大龍的一隻眼被卓南雁硬生生點瞎了。

    大龍被屠,便是三十多目的慘敗。賀不疑登時面如死灰,呆若木雞。

    “好漂亮的屠龍絕技,”久久不語的烏祿驀地高聲喝彩,“當真讓人大開眼界!”劉知州和孫教授聽得金使大爺喝彩,忙也高叫附和。大汗淋漓的賀不疑本就如欲虛脫,聽得這幾道彩聲,猛覺嗓子發甜,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

    至此已形勢大明,卓南雁成了衢州當之無愧的圍棋第一人。本來依著劉知州之意,還要請他多盤桓兩日,陪他下棋解悶,但卓南雁只盼早一刻進京,當晚在府衙晚宴時,暗自將此意跟烏祿說了。烏祿會意,便也勸劉知州讓卓南雁及早動身。劉知州對這位金國特使言聽計從,忙派人安排車輛隨從,定好轉日便即啟程。

    卓南雁想到進京之事有了著落,胸臆大舒,跟烏祿盡興縱酒。劉知州等都知道這位烏金使喜怒不形於色,從來跟大宋高官不假絲毫辭色,瞧他跟卓南雁相談甚歡,更對卓南雁高看一眼。卓南雁當晚喝得大醉,由人攙扶回驛館。

    轉天一早,卓南雁收拾行裝出門。他也沒什麼東西好帶,也就是孫教授所贈的幾本棋譜。按著劉知州的吩咐,一隊車馬早早等候在驛館之外。卓南雁才走出驛館,便聽鑼鼓喧天,卻是劉知州大張旗鼓地為本州棋士送行。

    衢州棋風頗盛,卓南雁一路過關斬將、連勝三局之事昨晚便轟傳城中,特別是他最後更把不可一世的賀不疑下得吐血認輸,一傳十,十傳百,都說卓南雁是少年棋仙。這時候城中好熱鬧的閒人都擁在館外,爭睹這少年棋仙的風采。

    烏祿也趕來給卓南雁送行,拉著卓南雁手笑道:“兄弟,你我一見如故,可惜卻無暇多聚。但盼你早日了卻心底大事,咱們再殺個痛快!”卓南雁想到若非這位金國朋友,只怕自己便會命喪驛館,心中感激,拱手道:“只盼這一天來得越早越好!”

    劉知州這時也坐轎趕來,抓住卓南雁的手接連叮嚀:“老弟,你雖非本地土生土長,卻是我衢州甄選出的棋士。若在臨安棋會上得勝,千萬記得要跟萬歲爺說清楚,你是我衢州棋手啊!”卓南雁心底暗笑,連連點頭。

    卓南雁又跟孫教授道了別,扭頭正要上車,卻見身後緩緩馳來一輛裝飾華貴的雙馬廂車。一隻蘭花般的玉手掀開馬車帷幄,有人隔簾嬌喚道:“請公子上車!”

    卓南雁聽她語音嬌軟,卻見薄紗簾後的人依稀便是沈丹顏。

    他一愣之間,劉知州已“嘿嘿”笑道:“老弟福氣不小,這一回竟能和沈姑娘結伴進京!”卓南雁見他幾次提起沈丹顏,都是畢恭畢敬,心知這沈姑娘必非常人,但想到她性情爽朗,又有大義讓棋之舉,對她也心存好感,再向烏祿等幾人拱了拱手,便上了沈丹顏的廂車。

    道旁鑼鼓喧響聲中,府衙公差齊聲大喊:“恭祝南棋士馬到成功!”震天價喊聲中,馬車伕都覺臉上光彩萬分,鞭子疾抖,馬車穩穩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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