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紫衫文士一轉過身來,卓南雁不由“咦”了一聲,叫道:“應兄?”原來這紫衫文士正是卓南雁落魄衢州時遇到的金使烏祿的手下應恆。當日他隨烏祿深夜來訪,小試身手,便擒住了賀不疑派來刺殺卓南雁的兩個刺客。
應恆卻無暇搭理他,疾奔兩步,霍地回身一劍,刺中一名黑衣漢子的肩頭。那漢子甚是兇悍,肩頭中劍,兀自“嗬嗬”狂叫,短刀順勢疾劃,將應恆襟袍下襬削去。只這麼一緩,另三人又圍了上去。
“巫魔?”卓南雁見那中劍漢子砍的那刀狠辣異常,這一招自己當日曾在三才妙使韓嬌嬌手中領教過,登時心中瞭然,“怪不得這四人打扮怪異,原來是巫魔太陰教弟子,卻來我大宋行兇殺人!”他驀地身形一閃,輕飄飄地插入戰陣之中。
只聽得“哎喲、啊呀”的幾聲痛哼,那四個黑衣漢子各自向後躥開數步,每人的肩頭上都插著一把短刀。
原來不過瞬息之間,卓南雁已將四人的短刀奪下,反手插入他們肩頭。巫魔男弟子的武功走的都是狠辣一途,但在卓南雁雄渾內勁和精妙招數之下,卻渾無招架之力。四人踉蹌退開,愕然驚望著卓南雁,如見鬼魅。
“南公子,原來是你!”應恆這時才瞧清了卓南雁,不由又驚又喜,“原來南公子會武功,好…好得緊!”當日卓南雁在衢州參加棋會,用的還是南雁之名,故應恆一直以為他姓南。卓南雁見他臉色慘白,身子搖晃,忙上前攙住。
那四個黑衣漢子乘他救助應恆之際,對望一眼,轉身便逃。卓南雁忽地低喝一聲:“全給我站住!”他喝聲不大,但那四人對他快如神鬼的身手極是敬畏,聽他一喝,立即老老實實地站住,連肩頭短刀都不敢拔下。
“應兄,”卓南雁上下察看,道,“巫魔門下擅施毒藥,你可中毒了嗎?”應恆連連搖頭,苦笑道:“我曉得…一直防備著,沒受毒傷!”卓南雁目光一掃,果見他身上只是些皮肉外傷,料想這幾個黑衣漢子武功平平,還不足以修習巫魔的毒功,轉身對那四人喝道:“滾吧!告訴蕭巫魔,說我卓南雁正在尋他,有本事便來應戰!”
那四人臉色如土,聽了他這句話如釋重負,轉身逃去,肩頭上鮮血淋漓,灑了一路。
應恆卻一把揪住卓南雁的衣襟,顫聲道:“南公子,南大俠,求你…你快去救救主人。我將他們都引開了,可誰知道…他們還有多少人…”心中一急,一口氣沒接上來,便昏了過去。卓南雁忙伸掌按在他心口,將一股渾厚內力緩緩送入,應恆神志稍清,才說出原委。
原來近日烏祿帶著他一路南行,遊山玩水,不料昨夜卻被一群來歷不明的黑衣漢子綴上。這些人武功不俗,人數又眾,以應恆之能,竟抵擋不住。深夜之中,主僕二人被困在客棧。危急之際,應恆只得穿上烏祿的衣裳突圍,引開追兵,廝殺一路,連番苦鬥,雖先後斃了數人,仍有這四人陰魂不散地追到此處。
“我與主人約好,”應恆喘息道,“便在這清風山…山腰的鬥姆閣內見面!也不知…他甩開追兵沒有。”
卓南雁暗自一驚:“烏兄不會武功,若給巫魔門人纏上,可就性命危矣!”他雖與烏祿匆匆一會,卻覺此人豪放磊落,更曾救過自己性命,此時朋友有難,豈能袖手。眼見應恆精神疲憊,說完後又昏了過去,卓南雁只得讓莫愁二人帶著他緩緩而行,自己展開輕功,疾向山腰奔去。
這清風山是座不知名的小山,卓南雁提足真氣,但覺兩旁景物飛移,足下如御疾風,轉瞬間便到了山腰。他知道自己內功修為大進,心頭暗喜,卻見山腰上孤零零地聳著一座殘破古觀,料來便是鬥姆閣了。道教視鬥姆為北斗眾星之母,又傳說其生有九子,長子為天帝,次子為紫微大帝,故各地均有道觀供奉其像。
卓南雁悄然閃入閣內,卻聽冷寂寂的殿宇中,傳來隱隱的哭聲。那哭聲初時低沉,隨即便化為沉痛無盡的號啕痛哭,聽聲音正是烏祿所發。卓南雁探頭觀望,卻見烏祿跪在鬥姆像前,雙肩顫抖,哭泣正悲。他心下奇怪:“烏兄是個豪士,怎地小有挫折,便在神像前痛哭?”這時不便入內相見,只得暫且隱身一旁。
卻聽烏祿越哭越是傷心,喃喃道:“卿卿…烏林達…今日是你生日了,卿卿你…你可還好嗎?”卓南雁心下暗奇:“聽他言語,似乎是在思念一個女子。看烏兄瀟灑自在,卻原來如此多愁善感,聽這烏林達的名字,必是個金國女子了…”
“你可還記得咱們新婚那年,便曾在鬥姆閣內許願…做水面鴛鴦,花間鸞風,這一生一世…生死相守,”烏祿越說越是悲惻,“可你…可你…卻為了我投湖全義,棄我而去。卿卿,你怎地這般傻!你怎地這般傻!”
卓南雁這才明白:“原來那烏林達是他妻子,卻不知因何,為這烏祿投湖而死!”但聽烏祿那幾聲嘶吼錐心裂腹,顯是思念亡妻,悲慟發自五臟,卓南雁不由想到林霜月身遭毒傷,生死難測,心內感同身受地一陣痠痛,一時間陡覺這個不苟言笑的烏祿無比得可親可近。
只聽烏祿又躬身在像前叩頭,跟著口中哽咽著低聲吟誦:“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這本是蘇軾悼亡妻子的半闕《江城子》,此時經他讀來,倍覺悽酸。
卓南雁正自神傷,陡覺院外傳來極細微的腳步聲,心中一動:“定是烏兄的對頭來了!”想到巫魔門人手段陰毒,不如先留在暗處探查,當下悄然隱身在一塊老大的殘碑之後。
“你既如此念著你的老婆,”院外一陣尖銳的笑聲直蕩進來,“何不追隨她同去?”白影閃處,兩個白衣飄飄的妙齡女子翩然走入閣內。
二女神態妖嬈,一個身材纖瘦,另一個略顯豐腴。那纖瘦女子冷笑道:“難得你這大鬍子還挺重情,待會兒便讓你死得痛快些!”那豐腴女子“格格”嬌笑:“大姐,難道你對這美髯公動心啦?”纖瘦女子“呸”了一聲:“你當我跟嬌嬌一樣嗎?跟誰都胡來,沒地里壞了三才妙使的名頭!”
“三才妙使?”卓南雁看那兩個女子眉目神情,宛然便與那韓嬌嬌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登時心底一凜,“巫魔投靠完顏亮後大受重用,烏兄既是金國使者,怎地身為完顏亮親信的巫魔還要殺他?”
烏祿仍舊跪在神像前,只回頭瞥了二女一眼,淡淡地道:“今日是拙荊生辰,二位也是女子,便瞧在女孩兒家的分上,容我拜祭了拙荊,再來動手如何?”難得他處此危境,卻毫無驚慌之態,說的話更打在人心深處,讓人拒絕不得。
果然二女對望一眼,那豐腴女子笑道:“難得你情深意重,叫咱姐妹都看得眼紅。拜吧,也不急在這一時三刻。”
忽聽閣外有人喝道:“哪裡這麼囉嗦,一刀斬了,豈不痛快!”說話間三個人大步而入,看他們器宇不俗,竟是刀霸座下五大弟子中間的三位,“銳金刀”烏古堅、“青木刀”耶律達和“厚土刀”佟廣。
卓南雁登時一震:“這三人身為刀霸弟子,更是完顏亮的親信,卻也來跟烏祿為難,莫非要殺烏祿的,便是完顏亮?”
天刀三雄這一氣勢逼人的現身,閣內的形勢登時緊了起來。
烏祿卻挺身站起,慨然大笑道:“烏某的人頭只有一顆,不知五位英雄誰先取了去?”卓南雁暗自喝彩:“難得烏兄處驚不亂!端的好膽魄,好心計!”
厚土刀佟廣喝道:“死到臨頭,卻還嘴硬!”鏘然一聲,鋼刀出鞘,刀光才閃,還未劈下,便聽錚然銳響,正是那纖瘦女子揮出金刀橫下封住。雙刀相交,兩人均覺內力受震。佟廣喝道:“韓纖纖,你待怎地?”韓纖纖柳眉一挑,冷冷道:“你待怎地?這小子可是我們姐妹先尋到的。”扭頭向那豐腴女子喝道,“芸芸,出手!”
“不錯,”烏祿眼芒一亮,冷冷地道,“我早已說好,待會兒便隨二位姐姐前去。”韓芸芸嬌笑道:“這便走吧!”手中飛出一條銀色細帶,將烏祿攔腰捲住,運力回拽,烏祿登時向她飛去。青木刀耶律達大怒,揚手一刀斬向銀帶。韓纖纖斜刺裡橫刀攔住。銳金刀烏古堅厲喝一聲,也揮刀向銀帶砍去。
驀然間一股大力湧到,那柔韌的銀帶頓時斷成數段,烏祿雄偉的身軀倏地騰起,躍過五人頭頂,穩穩落在了神像之前。卓南雁這才緩步踏上,擋在了烏祿身前。
“卓南雁?”佟廣三兄弟早知卓南雁之能,韓纖纖和韓芸芸也曾在蕭裕府內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五人乍見卓南雁驟然現身,這一下出手更是剛猛絕倫,不由齊齊驚呼出聲。
“是我!”卓南雁淡淡一笑,霍地身形電閃,疾向佟廣衝去。佟廣只覺眼前青影閃動,忙揮刀平平削出,百忙之中,出刀兀自霸氣十足。卓南雁陡然伸掌在他刀上一按,借力打力,將他大刀向旁引開,“當”的一聲,正斬在耶律達從旁攻來相助的刀上。
兩刀相交,火花四射,佟廣和耶律達一驚之際,均覺手腕一麻,已被卓南雁乘勢拍中,只聽得“鏘鏘”聲響,雙刀齊向地上墜去。卓南雁不待雙刀落地,反腳踢在刀上,雙刀“嗖嗖”銳響,疾向自後奔來相助的烏古堅射去。
烏古堅大駭,忙揮出一招“雙峰並峙”擊得雙刀向上飛出,擋格之際,虎口劇震,陡覺手上一輕,手中刀又被卓南雁夾手奪過。寒芒閃爍之際,那兩把刀才落下,卓南雁大袖一捲,三刀盡數收入手中。
這幾下快逾電閃,全憑精妙手法和機巧心志,電光石火之間,威名赫赫的天刀三雄已是兵刃盡失。閣內微微一靜,烏祿卻大聲喝彩:“好功夫,好手法!”韓氏雙姝卻不禁俏臉煞白,氣為之奪。
佟廣三人更是心頭劇震,不約而同地想:“傳說這小子在瑞蓮舟會上身受重傷,怎地這會兒卻又武功更進?”三人迅疾無比地排成一字,各自揮掌守住門戶,倉促失招之下,仍是雖敗不亂,招式渾圓沉穩。
卓南雁冷笑一聲:“我沒空跟你們囉嗦,三位這就請便。接兵刃吧!”寒光閃處,三刀呼呼勁響,疾向三人射去。佟廣三人聽得勁風嗖嗖,不敢硬接,忙斜身閃開,只聽“錚、錚、錚”的三聲響,三刀射入閣內土牆,竟直沒入柄。
這一下佟廣三兄弟膽氣盡失,灰頭土臉地拔下兵刃,再不多言,轉身飛步出閣。
“我不殺女子,”卓南雁清冷的目光又向韓氏姐妹掃來,“你們去吧!”韓芸芸“咯咯”嬌笑:“卓少俠模樣俊俏,身手更漂亮,姐姐們得了空,定要跟你好好親近!”跟韓纖纖扭身便向閣外行去。二女翩然踏出閣門,驀地齊聲嬌叱,纖手倏揚,兩蓬銀針陡向烏祿激射而來。
“去!”卓南雁大喝聲中,搶上去大袖疾揮,一股雄渾的勁風橫掃而至,銀針盡數倒卷而回。二女銀針出手,便已飛身縱出閣外,但見銀針如雨般射回,更是魂飛魄散,就勢斜滾,避開毒針,頭也不回地飛掠而去。
卓南雁這時不願多生事端,逼退幾人,便轉身與烏祿相見。
“好兄弟,原來你叫卓南雁!”烏祿雙手緊緊攥住他的臂膀,哈哈大笑,“想不到你還是個深藏不露的絕頂高手!”卓南雁苦笑道:“前番與烏兄相見時,我還有重病纏身,生怕仇家逼迫,只得隱姓埋名,那時還多仗烏兄援手。”
“我理會得!嘿嘿,你便有病在身,也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烏祿眼放異彩,慨然道,“好兄弟,當初在下便與你一見如故,咱們彼此又救過對方的性命,說來大是有緣,不如咱們結為異姓兄弟如何?呵呵,這普天之下,能讓我瞧入眼內的人,可還沒有幾個,肯跟他拜把子的,你老弟更是獨一無二!”
卓南雁見他說話間昂頭大笑,當真豪氣縱橫,心底發熱,點頭道:“好極,好極…”
“老弟且慢答應。”烏祿卻又將手一擺,道,“結拜之前,我還須實言相告,我本名完顏烏祿,乃是金太祖的皇孫,雖做過大金的東京留守,封王封公,眼下卻正遭完顏亮的嫉恨,可說是朝不保夕,說不定哪一日便腦袋搬家。兄弟若是怕了,咱們還只做個普通朋友算了。”
卓南雁雖知他是金使,卻萬料不到他竟是大金開國皇帝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的皇孫。但卓南雁生性熱忱,決不願拂人美意,當年心頭一熱,便連流落江湖的小乞丐一般的劉三寶,他也磕頭拜了把子,這時雖知烏祿身為金太祖阿骨打之孫,隱隱覺得不妥,但隨即又想:“當年父親跟完顏亨意氣相投,決戰之時也曾結為兄弟,而這烏祿兄慷慨磊落,豪放大度,又是那暴君完顏亮的死敵,我又何須婆婆媽媽的!”
他想到父親當日跟龍驤樓主義結金蘭,視世人譭譽如敝屣,不由胸內熱血沸騰,當下朗聲笑道:“肝膽相照最是緊要,完顏亮那狗賊,怕他何來!”兩人敘了年齒,自是完顏烏祿為兄,向天八拜之後,把臂大笑,更多了幾分親近之意。
烏祿問起卓南雁如何此時趕來,卓南雁便說起趕往醫谷途中,恰好救下了應恆一事。聽他略述了歷盡千辛萬苦,給林霜月入宮求藥的緣由,烏祿不由神色肅然,讚道:“好兄弟,你若是身有高明武功時深入大內求藥,也還罷了,但你重傷未愈時獨赴皇宮大內,這份膽魄,實在讓人佩服!”他說著忽地面現悽惻,低嘆道,“更難得的是你重情重義,勝得你哥哥十倍!眼下你可不能耽擱,須得即刻趕赴醫谷,醫治那位林姑娘。”
卓南雁知他必是想起了亡妻,忙岔開話題:“大哥,完顏亮那昏君殘殺你們金國宗室,以龍驤樓主完顏亨之孤忠勇武,仍是難逃一死,你卻如何對付這昏君?”
“完顏亮濫殺無辜,卻不是昏君,而是個聰明得過了頭的暴君!可憐我大金的絕世英雄完顏亨,卻被他誣衊至死!”烏祿長嘆一聲,道,“我也深知自己頗遭完顏亮的嫉恨,自完顏亨被殺之後,便不理政事,終日飲酒作樂。前段時日,更討了個出使宋朝的差事,跑到江南來遊山玩水,想不到我如此韜光養晦,仍是引得完顏亮的猜忌,竟連派巫魔和刀霸的手下來江南殺我!”
“完顏亮身為一國之君,”卓南雁道,“為何要殺大哥,還如此偷偷摸摸地派人行刺?”烏祿道:“這便是他聰明過頭的地方。他連殺宗室,惹得大金震動,便不好再如殺完顏亨那般捏造罪名,堂而皇之地殺我,只好出此行刺之策。嘿嘿,只要我即刻趕回金國自己的封地,得了侍衛扈從,他一時三刻,便也為難我不得了。”
“如此說來,完顏亮定要在大哥趕回金國封地之前,派人行刺!”卓南雁點一點頭,“而大哥眼下的當務之急,便是及早趕回金國封地?”
烏祿卻大笑著搖了搖頭,道:“我的封地遠在大金東京,眼下舅父李石還在城內掌管兵馬。嘿嘿,完顏亮算定我會巴巴地逃回東京,必然派人在我北上回金的途中劫殺。我偏偏要反其道而行,讓他們尋我不到!”忽地一拍卓南雁肩頭,“你眼下正要去醫谷送藥,那地方偏僻幽靜,哥哥這便跟你去一趟醫谷!”卓南雁見他當此之際,仍是算度深遠,如同臨棋落子,事事出人意料,不由暗自佩服。
忽聽得院外有人高喊:“主人,主人…你在哪裡?”正是莫愁和唐晚菊帶著應恆趕來了。應恆只是劇鬥整夜,脫了力,歇息多時,已然復原,眼見烏祿無恙,心底大石才落了地。
幾人都知此地不宜久留,忙悄然出了鬥姆閣,下得山來,快馬趕往醫谷。路上卓南雁將跟烏祿結拜之事跟莫、唐兩人說了。唐晚菊性子隨和,莫愁更是個嘻嘻哈哈的脾氣,二人見烏祿雖是金人,卻磊落灑脫,俱是歡喜。下山行不多遠,莫愁便去田間買了兩匹健騾,五人都有了坐騎,揮鞭催騎,加緊趕路。
晌午時分,趕到了一處僻野的小村落前。莫愁連喊:“口乾舌燥,嘴裡淡出鳥來!”忽見前面高大的村柳旁有間茅屋,上面挑著個褪了色的酒幌子。五人便下了坐騎,在那酒肆打尖飲酒。
店家在老柳下支了大桌,柳陰下清風徐拂,倒也涼爽。荒野茅店,自然全是村餚濁釀,但莫愁、烏祿等人疲睏之下,卻吃得津津有味。酒足飯飽之際,只聽遠處鑾鈴聲響,兩匹花驢悄然掩來。
莫愁扭頭張望,低聲道:“大雁子,來了兩個妖里妖氣的美女,衝咱們探頭探腦,是不是瞧上你了?”烏祿凝眉道:“是巫魔門下的女弟子!”卓南雁“嗯”了一聲,頭也不抬地低頭飲酒,冷笑道:“她們賊心不死,待會兒給她們個厲害瞧瞧!”
忽聽馬蹄聲響,村陌上又有一匹駿馬疾奔而來,馬上乘者身材消瘦,正是刀霸門下的青木刀耶律達。
“這位莫不是卓少俠嗎?”耶律達在丈外便勒住了馬,恭恭敬敬地道,“家師有信一封,敬請少俠一覽!”揚手一道銀光打出,一枚甩手箭將一封書信插在柳樹上。
卓南雁並不看信,淡淡地道:“僕散門主有何吩咐?”
耶律達道:“家師得知少俠武功大進,甚是歡喜,約請少俠今晚到三十里外的神仙峪一決高下!”卓南雁皺眉道:“請回復門主,卓某有要事在身,比武之事,容待來日!”耶律達“呵呵”冷笑:“師尊有話,若是少俠不願比武,那便莫要替人強自出頭!”說著迴轉馬頭,催馬而去,遙遙地又甩過一句話來,“師尊最晚下午便到,是進是退,請卓少俠三思!”
遠遠探望的韓氏姐妹聽個滿耳,這時不由“格格”嬌笑。韓芸芸催著花驢上前,笑道:“卓小弟,你這大麻煩可全來啦!蕭教主這便趕到,天刀門主再加上太陰教主,瞧你如何應付!”韓纖纖狠狠掃了完顏烏祿一眼,冷冷地道:“趁早備好棺材,自己抹了脖子了事!”二女催動坐騎,向那耶律達相反的方向疾馳而去。
“大…大雁子,”莫愁顫聲道,“這可如何是好,巫魔和刀霸一起前來,咱們可怎生應付?”唐晚菊見卓南雁神色從容,似乎不以為意,忙道:“天刀門主明下戰書,卻還堂堂正正,不失一派宗師之風。倒是那巫魔隱身暗處,分明要乘機偷襲,明者防禍於未萌,咱們不可不防!”
“兄弟,”完顏烏祿苦笑道,“不想我這一來,倒給你們添了這麼多麻煩…”卓南雁怕他要就此分道,獨承風險,忙一擺手,笑道:“大哥說哪裡話來,即便咱們未結為兄弟,我也不會讓他們動你一根汗毛。嘿嘿,小弟對天刀門主那一戰,正是渴盼已久啦!”
烏祿道:“只是你心底卻急盼著儘早突圍,去醫谷送藥,如此應戰便多了數分兇險,何況還有巫魔在旁虎視眈眈!晚菊老弟說得不錯,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莫愁“嘿嘿”笑道:“難道烏祿老兄已有了計較?”
“僕散騰有勇無謀,蕭抱珍鼠目寸光,卻又何足懼哉!”烏祿雙目灼灼,嘴角掛著一副滿不在乎的冷笑,“但此時咱們最緊要的事便是去醫谷送藥,二弟不可跟他們硬拼,不如兵分兩路!”
唐晚菊道:“烏祿兄是說由南雁去迎戰刀霸,餘下之人且先趕赴醫谷送藥?”烏祿笑道:“去醫谷送藥的,只唐公子和莫愁兩人!此事因我而起,若是我隨他們一起走,只怕樹大招風,再引來巫魔、刀霸。我跟二弟你去神仙峪,會一會天刀門主!”
眾人也知此時唯此一途。卓南雁微一沉吟,便即點頭應允,將紫金芝鄭重交到莫愁手中,囑他不論如何,也要將紫金芝送到大醫王蕭虎臣手上。莫愁這時也收起嬉皮笑臉的神態,鄭重點頭。
當下眾人分作兩路,催馬上路。分道揚鑣之際,莫愁忽地回頭叫道:“大雁子,你可趕緊過來啊!不然小月兒醒了過來,抱住我喜極而泣,忽然發覺她這雁哥哥胖了四五圈,未免掃興!”說得眾人齊聲大笑。
哈哈大笑聲中,五人暫別,莫愁和唐晚菊當先揚鞭而去。
烏祿也正要催馬前行,應恆忽地叫道:“主子,適才經得那茅店前,有一處蕭瑟道觀,小人匆匆打了兩眼,竟發覺了本派標記,瞧來幾位師叔祖便該在此處左近。卓公子雖然英武,但一人未免力單。小人想去探訪一下,若能訪得幾位師叔祖出手,何懼他巫魔刀霸?”
“好極!”烏祿笑道,“你總是誇讚你那幾位師叔祖英雄了得,若能攬得些英雄人物,總是好事!你去吧。”應恆拱手道:“能請得師叔祖出山最好,若是不能,小人即刻趕回!”烏祿自懷中摸出一把裹金佩玉的短刀,拋入應恆手中,道:“這是我太祖爺賜給我父王的金刀,你拿了去,見此金刀,便如我親臨。告訴你的師叔祖,若能出山助我,他日要富貴給富貴,要權勢給權勢!”
應恆接刀在手,滿面喜色,催騎而去。
卓南雁笑道:“大哥剛毅果決,是個能成大事的英雄!”烏祿大笑道:“若不是英雄,怎敢做你的大哥?”笑聲中兩人催動坐騎而行。
神仙峪不過三十里之遙,與刀霸決戰卻在晚間,兩人並不著急,並馬緩行。卓南雁便道:“大哥,那完顏亮為何如此猜忌你,就因為你也是金太祖之後嗎?”烏祿道:“一半是因為這個,另一半緣由卻是因為烏林達!”卓南雁知道烏林達便是他的亡妻,點一點頭,便沒言語。
一抹戚色倏地塗上烏祿的臉孔,他沉沉嘆道:“烏林達還是個娃娃時,便與我有了婚約,十六歲時,與我完了婚。十餘年來,我們情深義重,琴瑟和諧。那一年,完顏亮忽然將我外貶為濟南尹,卻仍對我深懷戒心,下旨命我將髮妻烏林達送往中都作人質。我知道,完顏亮荒yin好色,美麗賢惠的烏林達這一去,便是羊入虎口!可若不奉詔前去,完顏亮更會猜疑我有反心,定會乘機殺我。進退兩難之際,烏林達卻說,她要去,她自有辦法對付完顏亮…”
卓南雁聽他說到此處,聲音微哽,心底也是一陣難受。烏祿又道:“哪知烏林達一行到了距中都七十里的良鄉時,卻乘人不備,投湖自盡。那地方已是京師腳下,完顏亮也說不出話來,但他知道我與他有殺妻之恨,此仇焉能不報!”他說著“呵呵”慘笑,“最痛心的,卻是烏林達死了,我還要裝作若無其事,每日裡照舊飲酒聽曲,在人前嬉笑歡樂。”
卓南雁想到他在鬥姆閣內弔祭其妻時的傷痛悲切,想到他那時驟聞妻子死訊,卻要在人前強裝笑臉,那又是怎樣一番錐心泣血,當下沉聲嘆道:“大嫂一死全節,也救了大哥一家性命,除此之外,卻也毫無辦法!”
“誰說毫無辦法,天下的事總是有辦法的!”完顏烏祿仰起滿是淚痕的臉孔,緩緩地道,“她便入了中都,與完顏亮虛與委蛇,卻又如何?守身如玉,冰清玉潔,這些漢人的狗屁禮法,卻又算得了什麼!”
他說著仰頭望天,大喝道:“烏林達,跟你的性命相較,那些狗屁貞節卻又算得了什麼!”他越說越怒,長髯迎風亂舞,目光灼灼地怒視蒼穹,聲音陡然大了起來,“烏林達,你怎地這般傻!你怎地這般傻!”
卓南雁心頭一熱:“難得大哥出身皇室,卻輕禮法,重情意!”低聲道,“大哥節哀,你雖不將這些禮法放在眼內,但在大嫂眼中,卻不得不看重!她捨身取義,也是萬不得已!”
烏祿身子一顫,卻才停了吼叫。他為人剛毅,身份所拘,素來喜怒不形於色,此時身處曠野,才難得宣洩一番。聽得卓南雁一說,他長嘆一聲:“兄弟說得是!嘿,這些道理,我又如何不知!”頃刻間心神凝定,又回覆到往日從容不迫的神色,眼內寒芒閃爍,“完顏亮罪惡滔天,眼下又要南侵,正是我報仇的大好時機!”
卓南雁心神一振,道:“大哥有何報仇良策?”烏祿道:“完顏亮一意侵宋,倒行逆施,人神共怒,只需他傾國南征,北方必然空虛!我那時悄然趕回東京,以太祖皇孫的身份登高一呼,亡亮便在朝夕之間!”他忽地扭頭望向卓南雁,“二弟,你瞧大哥我有幾分把握成功?”
“不足四成!”卓南雁說著卻又猛—揚眉,“饒是如此,卻也值得一試!”
兩人交望一處,目光中都有豪氣湧動。“兄弟,”烏祿道,“你這番身手,留在大宋,豈不可惜?何不在安頓了林姑娘之後,跟哥哥去大金一展身手,博他個大好前程!”
卓南雁卻搖了搖頭,道:“大哥,我不會跟你去金國!若是完顏亮提兵侵宋,兄弟自會連同大宋好漢跟他決一死戰。大哥是完顏亮的死敵,若有兇險,我也會盡力看護你的周全,但這只是兄弟之義。我卓南雁身為宋人,決不會去金國博什麼前程。”
這番話說得義氣凜然,烏祿微微皺眉,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之色,卻又難以辯駁。他也是胸襟豁達之輩,“呵呵”一笑,便道:“說得好!你我大好兄弟,若摻了旁的,反倒無趣了,咱們便只談兄弟之義!”雖然他言語豪氣,但心底卻止不住一陣黯然:“卓老弟如此英雄,卻不為我用,當真可惜!”
兩人悠然行了多時,向道旁村民打聽,那神仙峪業已不遠。烏祿忽道:“兄弟,你應戰那刀霸和巫魔,有幾成勝算?”卓南雁道:“此時大戰僕散騰,可說是半斤八兩,若是巫魔恬不知恥地趕來車輪戰,我可說…”他本想說“勝算全無”,但心頭傲氣突起,驀地揚眉道,“嘿嘿,誰勝誰負,可也難說得緊!”
烏祿卻似看穿了他的心思,“呵呵”一笑:“僕散騰這人,我有些耳聞,兄弟不必去跟他死拼,且看我先跟他試探一番。”卓南雁不免憂心,道:“大哥,這天刀門主雖然性子暴烈,卻也文武全才,難用話語打動。”烏祿傲然笑道:“一個天刀門主我都收拾不下,哪裡還報得了大仇,去跟完顏亮爭天下?”卓南雁聽他笑聲中氣勢十足,便點了點頭。
“完顏亮要對付我,我也在留意他,”烏祿抬頭看看日色,低聲道,“他那兩個得意幫手巫魔和刀霸,我早已揣摩多日,對其性情都略知一二。我猜依著蕭抱珍的縝密性情,必會在此同時現身,咱們正可依其性情各個擊破。”
說話間兩人縱馬馳到一處山谷前,遠遠地只見一塊高大的山岩猶如老翁端坐,兀立在沉沉的暮色中。依著那些山民的先前所說,那便是神仙峪的招牌——神仙岩了。
烏祿忽地湊到卓南雁耳邊,低聲道:“此時時候尚早,老弟便設法隱身在我左近,若無我的招呼,萬勿現身!切記,切記!”
卓南雁見他神色鄭重,便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