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島甚是廣大,縱目望去,但見島上林木蓊鬱,怪巖嵯峨,島畔泊著數十艘海船,其中頗有高桅大帆的車船,有的車船上竟起樓二三層,氣勢巍峨雄武。海島近岸處用黑黢黢的崖石壘出一條寬闊臺階,數十名豪客手捧大刀,坦著黝黑的胸膛,昂然挺立。
相傳逍遙島為天下三大武林禁地之一,舉凡幫匪惡人、囚徒大盜,只要機緣湊巧,得人引薦,在島下立了絕不背叛的毒誓,就可入島為民。島上豪客不從宋、金兩國號令,雖雄踞海上多年,卻多以貿易航運為生,決無搶掠擾民之舉。
三人下了大船,循著那漆黑石階踏上島來。身後大船上的鼓樂聲漸息,島上卻悠然響起嗚嗚的號角鳴響,生若龍吟,伴著無盡濤聲,倍增激昂氣勢。
卓南雁仰頭四望,卻見島上險要處都壘了石堡石牆,或堆了拋石炮,或架了勁弩強弓,配以四周光滑突兀的怪巖,當真易守難攻。
過了多時,一個青袍漢子大步迎下,拱手笑道:“在下逍遙島崔振,恭迎蕭教主法駕光臨!”卓南雁見這崔振矮小乾瘦,頗有幾分眼熟,立時想起他便是當日金鯉初會上擊殺逍遙島叛逆駱無愧的那位“崔兄。”
蕭抱珍“嗯”了一聲,大大咧咧地道:“怎地不見文島主大駕?”崔振躬身道:“島主在縱鶴軒相候!”蕭抱珍聽得文島主竟不來相迎,面色微變,乾笑道:“文島主還是這麼大的架子!”卓南雁卻嗤地一笑,暗道:“蕭抱珍胡吹大氣,看來他跟那島主也是交情平平,他這金國說客,料來也不足為懼。”
他這一笑,蕭抱珍的面色更僵,眼見崔振恭恭敬敬地彎腰唱喏,怒意暗生,冷笑道:“崔兄不必客氣!”伸手向他臂上託去,掌上加力,滿似摔他個筋斗,不料崔振身子微晃,只退開半步,便即凝住,又拱手道:“蕭教主也不必如此客套!”
蕭抱珍雙眉一凝,乾笑道:“好說,好說!”三人衣裳半乾,卓南雁和蕭抱珍雖破碎幾處,但仍見華貴,老何頭卻是一副舟子打扮,當下崔振先命人接待老何頭去別處安歇。
崔振的灼灼目光只在卓南雁身上一掃,便覺他沉渾內斂,決非常人,忙笑道:“這位兄臺貴姓,似乎不是太陰教的朋友吧?”他目光犀利,一眼便看出卓南雁修為不俗,決不在蕭抱珍之下。卓南雁笑道:“小弟卓南雁,奉太子之命,特來拜會島主。當日金鯉初會,小弟曾有幸得睹崔兄三招鋤奸的風采!”
“卓南雁,原來是天下第一狂生!”崔振雙眸一亮,忙拱手道,“失敬,失敬!”聽得卓南雁說起自己在金鯉初會上的得意之作,崔振心頭大喜,頗有知音之感,至於太子云雲,他倒嘶號不放在心上。蕭抱珍見他對卓南雁恭敬客套中夾著七分親熱,面色更冷,暗道:“逍遙島能人不少,這姓卓的小子更是勁敵,老子可不能大意。”
早有逍遙島弟子牽來了馬匹,崔振請卓南雁和蕭抱珍上了馬,引著二人催馬疾行。島上道路曲折崎嶇,形勢頗險,不時有持刀的豪客往來巡視。蕭抱珍鳳目電閃,留意島上要塞的佈置。崔振卻毫不在意,帶著他們繞過幾個彎路,便見道路寬敞許多。
又行了數里,景物漸顯清幽,道旁時見軒敞屋閣和奇葩香花,深秀青翠的林木間更有精巧亭閣點染,頗具匠心。三人轉入一片竹林,便下了馬,只見一圍紅牆自叢叢秀竹中透出,牆內飛簷高挑,樓閣雅緻,一陣琴聲自樓內隱隱傳出。蕭抱珍道:“這琴韻高雅,料來是文島主的妙技吧?”崔振點頭道:“正是。島主最喜琴之平和中正,常常以琴自適自娛!”
蕭抱珍朗聲笑道:“王者之香,幽蘭獨茂。文島主別來無恙!”原來文島主彈的正是一曲《幽蘭》。相傳孔子游歷諸國而不為所用,過幽谷時,見有王者之香的蘭花與百草為伍,心生感慨而作此曲。蕭抱珍聽得琴曲,便知文島主琴中雅意。
琴韻驟然一揚,似在應答蕭抱珍的問候,只是曲聲依舊清和,聽不出絲毫喜怒之意。
才入院內,便見一名寬袍大袖的端麗美婦降階相迎,淡淡笑道:“教主光臨,我這粗鄙野島當真是蓬蓽生輝了。”蕭抱珍拱手笑道:“什麼粗鄙野島,蓬萊仙山不過如此!島主好會享福,真真羨煞人也!”
卓南雁初次看到文島主這般清逸出塵的人物,暗自稱奇:“如此清雅貴婦,卻將一群亡命之徒製得服服帖帖,這文島主當真是個奇人!”
崔振忙將卓南雁也給文島主引薦了。文島主聽了卓南雁之名,不覺在卓南雁身上掃了幾眼,聽得卓南雁道明來意,更是鳳目一亮,嫣然笑道:“宋、金兩國貴客,竟能同舟共濟,齊赴敝島,也是一奇!貴客一路辛苦,敝島略備薄酒,請吧!”少時酒菜擺上,賓主把酒言歡。崔振則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
文島主的酒宴上菜餚不少,盡是兩人從未見過的珍饈海味。蕭抱珍喝了幾杯酒,不覺逸興橫飛,笑道:“逍遙島水師驍勇,大金皇帝更是久仰島主威名,特遣我前來相邀,請島主共襄義舉!眼下我大金伐取江南,正要多多仰仗逍遙島的眾家英雄!”
卓南雁的心頓時一跳,暗道:“金人多數不習水戰,逍遙島群豪卻都是海師健兒,更多艨艟車船,完顏亮若得此銳旅相助,豈不如虎添翼?”臉上卻不動聲色,呵呵冷笑道:“蕭教主遠道而來,原來便是為了陷害逍遙島的闔島英雄!”
“胡說八道!”蕭抱珍臉色大變,怒道,“此話從何說起?”卓南雁昂然道:“逆亮殘暴無道,窮兵黷武,你讓逍遙島眾英雄助紂為虐,已是陷其於不義之地!況且逆亮這奸雄深險難測,逍遙島為狼前驅,實力大損之後,只怕連立錐之地都會被這奸雄吞了!”他一口一個“逆亮”,說的話卻又直指軟肋,便連一直在旁相陪的崔振都面上變色,眼中頗有相許之色。
他二人說到正題,針鋒相對,不免各逞機鋒。文島主卻笑容淡定,始終不置可否。
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辯駁多時,文島主才淡淡笑道:“蕭教主,聽說你是契丹人?”蕭抱珍微微變色,只得點了點頭:“不錯,島主有何指數?”文島主端起酒杯,道:“你可知我是哪裡人?”蕭抱珍蹙了蹙眉,笑道:“若以疆域所劃,逍遙島離我大金更近,島主算來該是我大金英雄。”
“大金英雄?”文島主眼望酒杯,微微出神,忽地一笑,“呵呵,我乃大宋襄陽人士,去國離鄉,遠避海島,算來已有十多年未回故土啦!”笑聲中滿是寂寞感傷,昂頭將那杯酒飲了。蕭抱珍頓時面色一僵。
卓南雁卻雙眸一亮,道:“好啊!文島主本就是我大宋英雄,眼下故國有難,島主豈能袖手?”文島主卻冷冷地道:“哼,完顏亮一代奸雄,大宋的狗皇帝趙構殘害忠良,卻又是什麼好貨色了?我逍遙島笑傲世外,宋、金間的虎狼之爭,幹我甚事?”卓南雁也不由愣在當場,暗道:“這位文島主跟我師尊倒是一般的脾氣。”
“島主說得是!”蕭抱珍雙眸閃光,笑道:“江南趙構闇弱無道,島主何不順應天意?島主若不願出面,便請借給小弟幾艘車船,伐取江南之後,一般地也算是島主大功!”卓南雁雙眉一軒,正待言語,文島主卻玉手一擺,悠然笑道:“二位都約我助戰,當真讓我難辦。”秀眉微凝,忽地盈盈立起,笑道,“茲事體大,文某一時難以定奪。二位遠來勞頓,不如先在島上安歇。咱們明日再論!”
蕭抱珍面色微變,隨即笑道:“說得是!這等大事,島主自該好生思量一下。嘿嘿,文島主秒算無雙,洞悉天下大勢,料來決不會令蕭某失望。”文島主嫣然一笑,不置可否,揮手命崔振帶二人下去歇息。
兩人各宿一屋,互不相擾,都忙著運功打坐,思索對策。不料第二天日上三竿,也不見文島主遣人來尋,卓南雁漸覺焦躁。直到用了午膳,崔振才過來相請,說道:“島主在琴室相候,請二位隨我來!”
卓南雁和蕭抱珍都不解其意,隨他穿廊過院,走入一間雅緻軒敝的暖閣之中。卓南雁見閣內一塵不染,只有一桌四椅,桌上橫放一張古琴,暗道:“這文島主的琴室倒是簡素得緊。”
過了片刻,文島主款步而來,揮手請他二人落座,自在那張古琴前端坐了。她素手輕撫琴絃,笑道:“蕭教主乃是文某舊交,卓少俠卻是來自故國,文某不願傷了和氣,不揣冒昧,便佈下了涉及琴棋書畫的賞心四局。且瞧二位誰能破此四局,若是誰見識稍淺,便請不要再提借船助戰之事,即刻離島。”
蕭抱珍涉獵甚雜,聞言面色一喜,隨即又皺眉道:“島主學識淵深,若是我與卓少俠誰都答不出來,卻又如何?”文島主淡淡道:“那便請二位一同離島!”蕭抱珍呵呵一笑道:“得與島主論道,已是平生幸事!請島主賜教吧。”
文島主笑了笑,道:“二位先聽聽此曲何名?”玉指飛跳,琴聲琅琅而作。卓南雁暗自皺眉,心道:“我對這些琴曲可算一竅不通,她淨弄這些玩意,老子可是大大不妙。”但聽曲韻蒼勁陽剛,高揚時如擊磬裂石,低迴時又似龍吟鶴唳,一股悲昂之氣充盈滿室,不覺心神微醉,凝神傾聽,不安之意反倒漸漸淡了。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蕭抱珍鳳目溢彩,悠然道,“島主此曲乃是《力拔山操》,取意霸王項羽的垓下慷慨悲歌。島主琴中盡得雄勁沉鬱之妙,使人平添悲慨。”文島主淡然一笑:“蕭教主果然見識廣博!嗯,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楚霸王氣吞四海,可惜一敗之後,身死垓下。”
蕭抱珍面色忽變,暗道:“她話中有話,莫非是拿楚霸王比喻完顏亮?”淡淡一笑,並不應聲。文島主琴曲不停,又道:“蕭教主先拔頭籌,不知能否再接再厲,認出這張古琴?”
蕭抱珍心中叫苦:“這等琴樂雅事,夢嬋最是在行,可惜這丫頭近來神出鬼沒,不知去了何處。”凝神望去,但見那古琴色澤沉鬱,古樸端凝中透出幾分活潑潑的流暢之氣。他思忖良久,也琢磨不透,只得呵呵笑道:“此琴氣韻古拙,莫非是唐代的雷公琴?”
“蕭教主當真無所不通,”文島主十指飛揚,一首《力拔山操》已盡曲終,口中笑道,“這確是雷公琴。我前些時日,去了一趟燕京,巧得此琴。但這古琴之名,教主可還沒有說出來!”傳世之琴以唐朝成都雷家所制之琴為尊,號作“雷公琴。”但雷公琴在世間流傳不少,蕭抱珍哪裡猜得出此琴的確切名稱。
卓南雁聽得文、蕭二人對答,不由猛然想起當年虞允文說過的一番話:“先帝徽宗曾設萬琴堂,蒐羅天下名琴,其中以這唐代制琴家雷威斫制的春雷琴為第一妙品,但靖康之變…這春雷琴便也隨之流落金都…”
他生平所知的古琴之名,大概只有太子趙瑗所持的“天蟓琴”和那從未一見的“春雷琴”了,想到文島主自言此琴得自燕京,索性笑道:“此琴樂聲激越,莫非是唐代第一名琴,春雷琴?”
文島主秀眉一揚,笑道:“卓少俠好眼力!這春雷琴被金國皇帝賞給了他的一位重臣,那日我去了一趟燕京,順手牽羊,便在那人府內將這寶貝取了回來。”卓南雁哈哈笑道:“島主好膽魄!晚輩只當這春雷琴是在金國的皇城大內,本來也要去將這寶貝取了來的,不想卻被島主搶了先。”蕭抱珍見兩人相對而笑,心中懊惱,也只得陪著乾笑兩下。
“二位各破一局,且看是誰後勁十足!”文島主推琴而起,引著二人踱入另一間雅室。卓南雁一眼便打開屋內大桌上擺佈著的一套棋具,登時心頭一喜:“原來這一局是比試棋藝,蕭老怪必敗無疑!”
這間屋子當中的大牆上刻著一面五尺見方的大棋盤,兩個黃衫使女侍立兩旁,每人身前都擺著一個計時所用的精巧蓮花漏,瞧見三人進來,兒女忙躬身施禮。
蕭抱珍雙眉一蹙,乾笑道:“文島主,咱們都是武人,這般酸溜溜地學文人下棋,未免強人所難了。”卓南雁在大宋的太平棋會折桂,其後又力挫金國棋士烏辰,蕭抱珍早有所聞,料想自家雖也通曉棋道,卻決非這位棋仙弟子之敵,便要設法推卻。
文島主笑道:“文人下棋有文人的下法,武人下棋有武人的下法。這一局不但鬥智,更需鬥勇,蕭教主自可大展神通!”行到桌前,拈起棋子,揮手便向牆上射去。只聽“哧哧”勁響,數十枚棋子精準無比地嵌在大牆紋枰上,黑白交錯,恰成了一局珍瓏。(按:珍瓏,是指圍棋中人為編排的求活難題或經典殘局的雅稱。)
“‘紫漠困高祖’?”卓南雁雙目大睜,險地驚呼出聲。這局珍瓏變中有變,劫中有劫,可不正是當年初見易絕邵穎達時,他給自己擺的那一局名為“紫漠困高祖”的珍瓏棋形嘛!他心中大震:“這是邵先生得到的秘譜,難道文島主也見到過這棋譜?怎地世上偏有如此巧事?”凝目瞧那文島主,卻見她笑容淺淡,神色平定。
蕭抱珍笑道:“難道島主是要讓我們各自破此珍瓏?”文島主素手一擺,道:“久聞卓南雁圍棋天分奇高,此局便請蕭教主先選是破是應!二位均有一漏壺計時,誰的壺水漏光,誰便告負。若是白棋先行脫困,則白棋勝。”蕭抱珍凝神一望,見這珍瓏近乎百子,變幻繁複深奧,料想任人棋力何等高明,一時三刻也決計難以算出脫困妙招,當下笑道:“島主說此局比試,可鬥智鬥勇?”
文島主眼芒一閃,卻莞爾一笑:“我不過是姑妄言之,此局明裡終究是要比試棋力,鬥智鬥勇,也不是讓你們大打出手!”蕭抱珍哈哈笑道:“不錯,只要不大打出手便可!如此,便讓卓少俠執白,看他如何妙手脫困。”心內卻想:“此棋黑方大佔上風,我只需設法拖延,不讓他及時脫困足矣。”
“便這麼著了!”文島主雙掌一拍,“請卓公子破解珍瓏!”清脆的掌聲一起,左首那侍女便撥出左手蓮花漏壺的樞紐,壺水緩緩滴落。
相傳當年漢高祖劉邦率軍三十萬征討匈奴冒頓單于,卻被困於沙漠(實則應該是平城)數日,後得陳平授奇計,才突圍而去。這珍瓏以“紫漠困高祖”為名,自是繁複深奧至極。但當日卓南雁曾就此珍瓏跟易絕邵穎達推敲良久,諸般變化,早已瞭然於胸,此刻也無暇多想,走到桌前,拈起一枚白子,屈指彈出。他第一子便嵌在誰也料想不到之處,便連文島主都不禁“咦”了一聲。蕭抱珍微一凝思,也彈出一枚黑子。兩人都凝立桌前,黑白棋子“哧哧”射出,落子都是精準無比。
那兩位侍女除了照顧棋盤,還各看一人的計時漏壺,待得每一次落子之後,侍女都會堵住漏壺,直到對方落子完畢,才揭開蓮花漏,任由流水滴落。
卓南雁的第一著便奇峰突起,自不可思議之處落子,接下來的變化更是出新出奇。文島主見他運思精妙,棋路驚神泣鬼,也不由雙眸發亮,暗自點頭。蕭抱珍眼看卓南雁落子飛快,自己漏壺中的流水比卓南雁快了不少,心底略慌,乘卓南雁彈出棋子之際,驀地沉聲低嘯,劈出一掌。
掌風激盪,震得卓南雁那白子略略偏向。卓南雁頓時一震,棋枰上失之毫釐差之千里,若是一招有誤,那便滿盤皆失,索性也一掌推出。掌風斜送,與蕭抱珍的掌力併到一處,激得那白子向上跳起,打入棋枰上方的白牆上。
“原來這便是蕭教主的鬥智鬥勇!”卓南雁嘿嘿一笑,“這一子偏了,容得在下重發!”圍棋中有“落子無悔”之說,但那也是落在棋枰上的子,卓南雁那白子打在棋枰之外,自可依理再發。他左掌拈起一枚白子再向牆上紋枰射去,右掌卻滿蓄掌力,待蕭抱珍出掌相擾時連推三掌,三道沉渾掌力,猶如三面無形氣牆,穩穩封住蕭抱珍的掌風。
如此一來,二人各在對方發射棋子時運掌相擾,便成了比拼內力之局。二十幾子之後,兩人臉色沉凝,頭上都冒出騰騰白氣。蕭抱珍每出一掌,都發聲怪嘯,尖聲銳響,震得滿室迴盪。兩個旁觀侍女被那嘯聲震得俏臉煞白,忙自懷中扯出手帕塞在耳上。文島主也是面色凝重,黛眉顰蹙。
拼鬥片刻,白子如一條白龍昂頭而起,四周黑子疏落,卻只如烏雲點點,難阻白龍騰空高飛之勢。對弈至此,卓南雁的白棋眼看便已要脫困了。
蕭抱珍卻驀地低聲一嘆,道:“三尺之局兮為戰鬥場,拙者無功兮弱者先亡!三百枯棋,兩國交徵,數子殺心,千人生死!”他吟的前兩句本是漢朝馬融的《圍棋賦》,後面卻說圍棋徵殺的道理跟兩國征戰一樣,弈者心存殺念,便如疆場上斬敵千人一樣狠辣。
他這吟聲透著無盡的蕭索,引得眾人的心都是一顫,一時之間,心內均覺這看似文雅的圍棋實則殺伐之氣頗重。卓南雁的眉頭也是一皺,那一枚正待脫手射出的棋子便凝在了手中。
“方圓落子地,黑白沉骨屍!”蕭抱珍目閃奇光,聲音幽幽地,“天兵一到,還要枉自抵擋,空累得無數士卒百姓喪命。你瞧,這黑白棋子豈不都是茫茫青冢白骨所化?”他聲音中透著一股勾人心魄的妖異力量,便連文島主都心旌搖曳,凝目白牆,似覺眼前的黑白棋子化作了無數陳屍枯骨。
那二婢塞住雙耳,尚且好受。卓南雁卻雙目發直,凝子不發,不想那漏壺水流不止,看看便要水盡。“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闔夢裡人。”蕭抱珍的聲音愈發悠長,“卓南雁,你何苦頑抗,快快認輸了吧!”
“認輸?”卓南雁喃喃低語。蕭抱珍眼芒幽幽閃爍,道:“正是!白骨已枯沙上草,家人猶自寄寒衣——你看這些徵人何等可憐…”
“好!”卓南雁驀地斷喝一聲,驚得文島主心神一震,陡見白光疾閃,一枚白子如電而出,穩穩切入紋枰。此子一落,白棋已是龍入滄海,至此珍瓏已破。
卓南雁雙眸如電閃爍,哈哈笑道:“請蕭教主自己嚐嚐這些神鬼秘術的滋味!”
他修習過禪宗無上心法幻空訣,對蕭抱珍、林逸煙這等惑人魔功,天生有一種剋制之力,適才假意入彀,不過是藉機迷惑蕭抱珍,乘勢反擊。
蕭抱珍臉色煞白,冷冷地道:“卓少俠,好手段!”適才他全力施展魔功,不想被卓南雁驟然一喝,魔勁反噬,險些神元大傷,此時心內狂怒,也只得將一口惡氣嚥下。
這一局之後,卓南雁倒是後來居上。文島主神色如常,笑道:“琴、棋兩局已罷,請二位移步,同赴書畫之局!”
幾人穿過後院,繞著海島山徑轉過兩個彎子,便來到一座黑漆漆的山洞前。文島主命人打開緊鎖的山洞石門,當先走入。
眼前是一間巨大石室,石室當中是一朵精巧石盤,盤上坐著一隻小巧的石獅子,昂首望天。石獅子後卻是兩口黑漆漆的洞穴,左洞窄小深窈,右洞寬大軒敝。陣陣潮溼海風,自兩洞內透出,似乎這兩口山洞直通大海。
“此乃本島絕地——七步六花陣。”文島主淡淡地道,“這兩口山洞內道路崎嶇,岔路無數,各自能通大海,也都能繞回。請二位從一洞進入,再從另一洞走回,誰先取得那小石獅,便是勝者!”
蕭抱珍笑道:“既是兩口山洞,怎地還叫七步六花陣?”文島主道:“此洞為本島危難之際的逃生秘道,洞內岔路重重,更暗藏機關,有時七步之內,便有六道埋伏,故有七步六花之名。”眼下蕭抱珍臉色微變,她卻嫣然一笑,“這一陣頗為兇險,機關無限,只怕多有誤傷。不知蕭教主可有膽魄一試?”
蕭抱珍嘴角噙笑,長眉卻慢慢蹙起,暗道:“你說得輕巧,若是我進得洞內,觸發機關,一通亂箭毒弩射來,老子怎生應付?”卓南雁忽道:“這一陣不是書畫之局嗎?怎地換成了山洞?”文島主看他一眼,道:“洞內巖壁上便有書畫,畫上的神韻玄機便是破陣關鍵,只看你們悟性如何了!”
“將書畫和機關融為一體,”卓南雁微微一笑,“這等雅事倒是有趣得緊!”緩步踏上,氣勁暗運,忘憂心法凌然施出,探查那兩口山洞形勢,忽道,“好,這一陣我選左洞!”身形一晃,飛步踏入。
蕭抱珍眼芒閃爍,凝目向洞內望去,但見那小洞窄小逼仄,卓南雁矯健的身形略略一晃,便被洞內的黑暗吞沒。過了片刻,猛聽“波”的一聲,似有水浪翻湧,隨即便再無聲息。
蕭抱珍心頭微震:“這洞內顯是水路縱橫,若在水中暗藏機關,更難防範!”
一旁文島主笑道:“蕭教主,此陣不同於破解珍瓏。這兩口山洞,二位可共走一路,蕭教主也可自左洞走入,只要先行自右洞走出,取得這石獅便成!”
蕭抱珍“嘿嘿”一笑,暗道:“你讓我走左洞,我偏偏不聽!右洞雖寬敞軒敝,但焉知不是你示敵以虛?”當下笑道,“多謝島主美意,在下卻不願步人後塵!”袍袖一拂,身如一縷青煙,倏忽飄入右側大洞。
卓南雁飛身入洞,疾行幾步,便覺眼前氣機古怪,似乎前路已盡。他心底暗叫奇怪:“難道老子選錯了路?適才明明覺出這山洞內暗藏生機的。”猛一低頭,卻見腳下橫著黑漆漆的一眼深潭,他微一凝思,猛一咬牙,便縱身躍入水潭。
陰寒的潭水飛捲上來,隱隱地卻有一股活水自下方湧來。卓南雁心中一動,潛身向下鑽去。他在洞庭湖畔多日,又在潭深水足的廬山學藝,水性精熟無比。順著活水潛游不久,猛覺上方一亮,忘憂心法已覺出頭上氣機寬闊,卓南雁忙搖身游上。
眼前卻是一座寬闊的石窟,巖壁上竟還燃著松脂火把,火光映得石窟內紅彤彤的。卓南雁環顧石窟,竟發覺石窟並無出口,迎面山岩上卻濃墨重彩地畫著一幅畫。他一眼瞥見那畫,頓時心神劇震:“飛仙御風圖?”
巖上所畫的,乃是一個御風奔騰的飛動仙人,這仙人大袖飄舉,似要破壁飛出。這幅奇畫卓南雁早已深印心底,正是當日他初入龍吟壇時,燕老鬼所畫。其實龍吟四老以藝演武,燕老鬼所畫的這飛仙御風圖便暗含了高明的九妙飛天術。
卓南雁跟燕老鬼交往最多,這時他凝神細瞧,但覺這運筆潑墨,全是燕老鬼的筆意。這等蘊武於藝的奇畫,除了燕老鬼,世間決無第二人能畫出來。“燕老鬼,你在哪裡?”卓南雁料想這位老友也在島上,不由心底暗喜,張口大叫,但聽回聲陣陣,哪裡有人應聲。
叫嚷兩聲,卓南雁不由凝定心神:“今日這幾輪比試好怪,先是見了邵先生那‘紫漠困高祖’的珍瓏,後見燕老鬼的這幅飛仙御風圖,難道這兩位老友都到了島上?又或是文島主在以此向我示好?”
此時他困在別無出路的石窟中,當務之急還是要破圍而出,凝目再望那奇畫,但見畫上仙人揮手前探,正抓向頭上一朵金黃菊花。他猛然想到當日在龍吟壇內,燕老鬼的畫上本無菊花,其後龍驤樓主完顏亨插菊入石,使得整幅奇畫妙韻橫生。此時那巖上並無真菊,只是畫出了一朵金燦燦的菊花。
“完顏亨當日手插的菊花乃是畫龍點睛之筆,莫非今日這巖上菊花也有玄機?”卓南雁凝神細瞧,果見菊下山岩微有突起,心念一動,猛地躍起,向那菊花按去。掌力疾發,但聽隆隆巨響,那道巖壁竟緩緩轉開,眼前豁然開朗,現出一處寬闊山洞。
卓南雁飛步閃入,卻見眼前明亮,不由心頭狂喜:“那巖畫果然是破陣關鍵,這可不是回來了嗎?”原來他轉開那巖壁之後,恰好便進入了右方大洞,向回行不幾步,便到了先前那寬闊石室之內。
文島主見他這麼快便即轉會,臉上微現訝色,道:“卓南雁,你總是如此出人意料!”
卓南雁哈哈一笑:“多些島主,這一陣大有玄機!”眼下那小石獅還端坐在石盤之上,忙飛身躍上石盤,探手去抓石獅。不想那石獅卻有些分量,他使上幾分真力,才將石獅搬起。
石獅一起,猛聽“咔嚓”一聲,腳下石盤霍然向下翻去。此時卓南雁狂喜之下,全沒防備,陡見腳下一空,便向下飛墜。這一下變起甚是突兀,他雙手還須緊抱石獅,若是石獅有毀,只怕文島主便會翻臉不認賬。電光火石間,他只得左手環抱石獅,右掌疾探,搭在了陷阱邊緣。
若在往常,他指上只需微一借力,便能再行躍起。但此時他剛剛跟蕭抱珍狠鬥了一番內力,真氣大耗,懷中又有一個沉重石獅,指頭雖搭在陷阱邊緣,但身子還是向下墜去。危機之間,他長吸了一口真氣,手指堅硬如鐵,正待借力飛起,猛見光芒疾閃,頭上落下一面巨大圓形鋼蓋,鋼蓋四周全是光閃閃的鋒銳刀口。
文島主驀地驚呼一聲:“小心,快鬆手!”卓南雁瞥見鋼蓋罩下,也知若不鬆手,不免五指不保,聽得文島主這聲疾呼,心底一鬆:“莫非文島主不是為了害我?”忙收回五指,間不容髮之際,那鋒銳鋼蓋已然嚴絲合縫地蓋上。
四下裡登時漆黑一片,身子呼呼飛墜,疾墜了五六丈深,他才落到實地。卓南雁心底驚疑,大聲吼叫:“文島主,快快放我出去!”嘶吼良久,陷阱內盡是嗡嗡迴音,絲毫不聞文島主應答。
卓南雁大怒,騰身躍起推震鋼蓋,但這四壁光滑如鏡,決無落足借力之處,他一躍之勢已盡,再也無力震開頂蓋。此次出海,他又沒將威盛神劍帶在身上,對付四周溜光堅硬是石壁,便毫無辦法。
他費力折騰一通,眼見毫無效驗,只得憤然坐下,驀然想到:“這文島主只怕早就心懷叵測。她這幾關比試,處處別有用心。第一關她故意說起楚霸王,讓我以為她鄙夷完顏亮。第二關巧計安排,又讓我跟蕭抱珍比試內功,耗去我的大半內力,適才我若再多三分勁力,焉能墜落?還有這第三關,她故意安排要取得石獅為勝,那石獅不但連接翻板機關,更讓我懷抱石獅,難以雙臂抵擋那陷阱機關!嘿嘿,她故意拖到今日午後才讓我跟蕭抱珍比武,便是為了精心設置這諸般機關。嗯,那七步六花陣是早就有的,但那副飛仙御風圖定是新畫上去的,故意將菊花花在巖壁的樞紐上…”
此時深陷絕地,卓南雁越思越覺這文島主機心深懷,手段高明,忽地轉念又想:“那副飛仙御風圖和‘紫漠困高祖’的珍瓏到底是怎麼回事,燕老鬼和邵先生是否也在島上?若是他們,怎會跟這島主聯手害我?又或是他們也被這島主抓來,中了她的詭計?”陣陣疑雲此來彼去,難以盡解。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格格輕響,頂上鋼蓋拉開一道細縫,透出些光亮進來。跟著一隻火把丟入,晃悠悠地直落在地底,躍動的火光映出一片幽紅。卓南雁急忙立起,昂頭向上望去。
“教主請看,卓南雁便在下面。”文島主柔柔的聲音自那細縫中傳來,“還得多謝教主,助我擒住了這小賊。”
蕭抱珍呵呵低笑:“這小賊四處樹敵,不想跟逍遙島也有仇怨,這個在下倒是不知了。嘿嘿,能讓島主欠我個人情,也是蕭某平生之幸!”
“果然這文島主是居心叵測!”卓南雁心頭怒火勃發,又想,“但我又何時招惹逍遙島了?難道…難道便因當日無意間殺了蕭長青?”依稀只見上面透光的細縫間閃著兩團陰影,顯是蕭抱珍和文島主正向下張望。
他料想二人正要看自己張惶憤怒之狀,索性哈哈一笑:“文島主,你要殺我,堂堂正正地動手便是!使這般陰謀詭計,著實的辱沒了逍遙島的威名!”跟著仰面躺在地上,蹺起腿來,悠悠晃動。
蕭抱珍冷哼道:“這小賊乖張狂妄,少時可得慢慢折磨!”文島主卻笑道:“可這四關比武,卓南雁卻是勝了!”蕭抱珍微微一愣,乾咳兩聲,並不言語。
“文某從不失信於人!”文島主的聲音扔是淡定而沉穩,“他既是勝了,那便在島上多留幾日,容我跟他算算舊賬。教主既敗,也只得暫且離島!”
蕭抱珍急道:“可這…”文島主淡淡地打斷他:“文某到底欠了教主一個人情,自不會讓教主空跑一趟。少時請教主帶十艘海船走。但逍遙島逍遙世外,決不捲入塵世之爭。船我可以借你,島上好漢卻不能隨你征戰,送得教主上岸後,他們自會設法撤回。”
蕭抱珍先前被困在石洞中,得島上弟子相救,卻才轉回,本以為這次大敗虧輸,定會空手離島,哪料到峰迴路轉,獲勝的卓南雁反被文島主困住。此時又聽得文島主答應送他海船,自是喜出望外,歡欣之下,蕭抱珍也知見好就收,忙溫言相謝。
卓南雁忍無可忍,憤聲罵道:“姓文的,你這廝言而無信,奸險詭詐,乃是天下第一背信棄義之人!”蕭抱珍聽他嘶聲大罵,心頭得意,仰頭哈哈狂笑。文島主卻淡淡地道:“蕭兄莫要理他,這便隨我去挑海船。”
但聽格格聲響,那道細縫又再合上。過不多時,那小半截火把也燃到盡頭,陷阱內重又陷入無比黑暗。
卓南雁長吁了口氣,忽想:“文島主既要跟我算算舊賬,終需將我提出陷阱,嘿嘿,是福是禍,老子都接著便是!”他此次出海,歷盡諸般磨難,至此實是力倦神疲,當下盤膝坐好,運功調息,片刻後便內息綿綿,直入氣定神虛之境。
陷阱內漆黑一團,難辨晝夜。但他默算時光,估摸著已過了整整一夜,這一晚他全心運功,內力漸復。轉日又過了大半天,也無人來搭理他。他在海上長途漂流,便沒怎麼進食,文島主招待的酒菜樣式雖奇,卻並不管飽,至此他已餓了整整一日,不免頭暈眼花。
忽聽得頭頂腳步聲響,跟著鋼蓋被人用力掀開,一道熟悉的渾厚笑聲直透進來,道:“南雁,你小子還活著嗎?”刺目陽光當頭撲下,卓南雁抬起頭來,眯了眯眼,喜道:“燕老鬼,當真是你?”頂上又傳來一道熟悉的笑聲,道:“還有老夫!”竟是“易絕”邵穎達和燕老鬼聯袂而來。
二人救得卓南雁出來,三人相見,當真喜不自勝。燕老鬼扔是一副敞胸露懷的不羈打扮,上下瞥了卓南雁幾眼,忽地飛腿踢在他的屁股上,笑道:“賊小子,你還沒死,當真好得緊。”邵穎達拈髯笑道:“困卦六三爻曰:困於石,據於蒺藜,便是你這副德行了!”
原來邵穎達隱居燕京賣字為生時,便與嗜好書畫的燕老鬼結識,只是那時兩人交情甚淺,自龍驤樓主命龍吟四老全力參悟七星秘韞時,更一直無暇相見。其後龍驤樓驚變,燕老鬼飄零江湖,便曾在那邵穎達的鬼巷中棲身。此次燕老鬼與逍遙島主相識,便也推舉了邵穎達。易絕與逍遙島主各自聞名已久,一見如故,邵穎達便應文島主之請,同赴逍遙島。
卓南雁笑道:“燕先生,邵先生,瞧你們這模樣,難道是這逍遙島上的客人嗎?”燕老鬼翻起白眼道:“不是島上客人,難道跟你一般,也是囚徒?”卓南雁大奇,道:“但那文島主為何如此待我?”
“島主如此做,自有她的深意。”邵穎達眼芒一閃,道,“咱們此來,便是奉命相請,走吧!”卓南雁滿腹狐疑,隨著二人出得洞來,卻見前面一座峭拔的小山下一人負手望天,白衣飄飄,正是文島主。
“去吧,島主正在等你!”邵穎達低聲道,“島主用心良苦,可別忘了向她道謝!”卓南雁先是一震,隨即心念電閃,驚道:“原來全是…”燕老鬼哈哈笑道:“休得囉嗦!快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