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孤天並沒有去完顏亮的禁衛親軍紫絨軍中挑選人馬,而是徑去本部人馬中選了一千精兵悍卒。就是這一千驍騎,他也沒有一次發出,而是分作兩撥。頭批人馬只有四百精兵,眾多龍驤樓高手盡皆隨行。號炮響處,餘孤天一馬當先,帶著這四百虎狼般的金兵直殺向廬州城。
餘下六百鐵騎則在馬尾後捆了柴草,拖後一段再行出發,離著前方的四百精銳不遠不近,故意弄得塵沙飛揚,以作疑兵。遠遠望去,煙塵蔽日,外人一時決計難以看出他餘孤天帶了多少兵馬。
廬州城城門緊閉,城上竟無一個宋兵,看上去竟似一座空城,在一片殘陽中靜靜矗立。餘孤天強捺住渾身沸騰的熱血,在城下勒住了戰馬,夕光霞影這時在他瞧來都是血一般得刺目,一顆心也不禁怦怦亂跳。“王權那老賊在哪裡?劉汜那浪蕩哥兒有沒有弛緩廬州?衝進去,恭候我完顏冠的是一座被怯懦宋軍拋棄的空城,還是數萬刀箭布好的陷阱?”他心底諸般念頭顛來倒去,臉上卻還要裝作一副胸有成竹得從容鎮定。
“餘壇主,”一名龍驤士見他含笑不語,忙低聲道,“南人連護城河的吊橋都沒吊起來,莫非在弄什麼玄虛,城內必有詭計埋伏!”
餘孤天冷哼一聲,轉頭望去,四百精兵勒馬橫戈,目光與自己交接,全閃著崇敬欽佩之色。在他們身後的森林中,是往來雜沓的六百援兵,道道煙塵沖天而起,瞧來似有萬千兵將埋伏。他知道,在這些人眼中,自己便是無所不能的天神。
“賭吧,完顏冠!”餘孤天再次凝目那座冷寂寂的廬州城,“便賭王權這老兒被你嚇破了膽!”他長吸了一口氣,驀地振聲長嘯:“大丈夫建功立業便在今日,眾兄弟隨我衝啊!”這一嘯鼓氣喝出,聲震郊野。那四百兒郎爆出一團嘶吼,齊齊縱馬衝出。
廬州城的城牆與大宋各大城池一樣,以石塊為基,內部夯土而成,外有甕城拱衛,再有護城河環繞。眼下護城河的吊橋未及吊起,餘孤天率人一鼓作氣地便直衝到了那半圓形的甕城門下。
所謂甕城,便是城門之外護衛主城門的小城。這廬州城的甕城門居然並不牢靠,被巨木一下轟開,餘孤天率人直撞入城內。
“金狗!看箭!”甕城內果然有埋伏,但那箭雨並不凌厲,射箭的宋兵顯是有些手軟,稀稀落落的幾陣亂箭只攢倒了十幾匹戰馬。紅了眼的金兵全似瘋魔附體,揮戈猛衝過去。一通短兵相接,宋軍立時如被鐮刀掃過的野草般紛紛倒下。為了防護所需,甕城的城門與主城城門要彎成直角,決不相對。餘孤天等人轉了個彎,便瞧見了那形如圭角的寬大主城門。廬州的主城門閉得緊緊的。只有撞開那道大門,才能奪下廬州城,餘孤天等人振聲吶喊,直向主城門衝去。
忽聽得甕城外一通吶喊,卻也有一支宋軍殺來,裡應外合,竟是硬要把餘孤天這批人馬夾死在甕城內。金兵擅長鐵騎前衝,此時一通疾衝,本來已將甕城門自主城門處殺出一條血路,但被身後掩來的宋軍唬得洩了殺氣,一時猶豫不進。甕城內的宋軍勇氣大振,翻身直殺過來。
此時進退不得,餘孤天渾身都掙出汗來,但他滿是血光的眸子也看破了一件緊要之事:前後兩批宋軍通共不足三千人!廬州的甕城大開,存亡一線,王權那老賊為何不揮主力來戰?莫非王權已率主力棄城而逃,這些宋軍只是些留下來的散兵遊勇?
這念頭只一閃,卻讓他狂喜不已,立時振聲長嘯,急命眾龍驤士率百餘金兵奮勇向前,自己率著餘下的三百鐵騎踅馬向回殺來。
震天價吶喊聲中,餘孤天一眼便打見了在甕城門處橫戈廝殺的一員宋將。那人壯如鐵塔,手使一把烏沉沉的大槊,瞧他裝束,顯是宋軍中惟一的將領。無數金兵縱馬衝去奪門,卻被他死死抵住。這宋將力猛槊沉,大槊每一翻騰,必有一名金兵落馬。餘孤天厲吼一聲,自馬上凌空躍起,疾向那大漢撲去。“金狗找死!”那宋將大喝聲中,揮槊向他心口刺去,勁力貫注之下,槊風呼呼銳嘯。哪知餘孤天不閃不避,鐵拳當頭劈出,魔功如決堤怒潮般轟出。烏光閃處,大槊疾飛上天。那大漢痛哼聲中,倒撞下馬來。餘孤天拳勢不停,重重印他胸前。那大漢胸骨盡碎,橫空飛出,半空中鮮血狂噴,已然斃命。
這一下聲勢駭人,廝殺的宋軍盡皆膽寒。要知此次金兵大軍壓境,宋軍副帥王權嚇得肝膽皆裂,今晨便已率著六萬宋軍棄城遠走,只有兩千多忠勇兵卒,自願留下守城。這使槊的宋將便是這些留守宋兵的首領,此人頗通兵法,聽得探子回報,得知餘孤天只率數百前鋒遠道殺來,便要誘敵入甕城,內外夾擊一舉殲敵。這本也是以退為進的妙計,只是萬萬料不到金軍將領乃是魔功大成的餘孤天。一招之間,餘孤天便將這大宋勇將擊殺,宋軍鬥志頓失。
金兵眼見餘孤天斃敵立威,氣勢大增,吼聲震天,直向前撲的龍驤士奮勇進擊,竟一舉將主城門奪下。餘孤天嘯聲再起,命令埋伏在林內的六百精兵一起殺出。林中這六百金兵全是生力軍,得了號令,立時狂嘯捲來。宋軍本已失了主帥,被這股鐵騎一衝,立時七零八落,四散奔逃。
戰事至此,已成了一場慘酷屠戮。城外的宋軍一鬨而散,城內殘餘的守軍兀自苦戰不降,終被金兵斬殺殆盡。
“我終於成了,我奪下了廬州城!”餘孤天這時才覺出心頭的狂喜,立馬在廬州城空蕩蕩的街衢上,緩緩四顧。
街上的血水已匯成小河,在蕭瑟的秋風中汩汩流淌,那使槊宋將仰臥在甕城城門下,雙眸兀自怒視滄溟。餘孤天嘆了口氣,指著那宋將,道:“這人為國盡忠,是條好漢,問明姓名,厚葬了!”自有親兵去領命行事,兩名龍驤樓高手則快馬飛馳,回壽春的金軍大營報喜。
翌日一早,數十萬金軍已浩浩蕩蕩而來。餘孤天早迎出了三十里相候。完顏亮興致甚高,欽賜餘孤天跟自己並馬而行。到得廬州城下,卻見餘孤天的兵卒正在城門口張貼告示,城下並非完顏亮想象中的牆黑屋倒、煙火瀰漫,相反,高大的城牆齊整厚實,連殘餘箭簇都不見一根,寬闊的青石大街也早被清水洗淨,城門處竟還有稀稀落落得百姓跪在道旁。
“他們貼的什麼告示?”完顏亮將馬鞭一指,饒有興趣地問。餘孤天道:“末將命他們四處告知宋人,我大金皇帝仁德無比,無須驚慌逃避。”完顏亮的雙眸一亮,笑道:“你餘孤天以少勝多斬官奪隘,並不稀奇,難得是你兵不擾民!傳朕號令,不逃的南人每人賞銀十兩!”
眾臣忙高呼萬歲聖明。完顏亮朗聲大笑,縱馬前行。
餘孤天這一戰勝得乾淨利落,稱得上兵不血刃便奪下了重鎮廬州城。金軍入城,才發現宋軍副帥王權逃得匆忙,廬州城內還有不及搬走的兵刃糧草堆積成山,其中更有千步弩和瘊子甲等冠絕當世的精絕武備。餘孤天靈機一動,請完顏亮來查閱繳獲的宋軍武庫。
宋朝兵刃盔甲素以精勁出名,完顏亮也久聞大宋千步弩和瘊子甲之名,聽了餘孤天的話,欣然而來。當下便有金兵在皇帝面前演示。那千步弩乃是重型床弩,須得數人合作發射,號稱可遠射出千步之遙(約有三宋裡),架上粗重的弩箭試射,雖不能射出傳說中的千步,卻也可將八百步遠的榆木座椅射碎。那瘊子甲取來,卻是瑩徹光滑,在五十步遠用強弩射擊,竟不能射穿。完顏亮揚眉笑道:“宋人只好奇技yin巧,如此精盛武備,沒有勇士效命,又有何用?”餘孤天涎著臉笑道:“陛下聖德如天,連南人都給陛下奉上如此強弓精甲,何愁江南不定!”完顏亮哈哈大笑,大喜之下,當下便封他為大金威勇軍副都總管。
忙碌了一整日,直到繁星滿天,餘孤天才趕回自己的營帳。仰在大椅上,他長出了一口氣,喃喃道:“完顏冠,你報仇雪恨的日子業已不遠了…”營帳中再無旁人,餘孤天這一聲低嘆仍是細若遊絲。雖然在他心底,只盼著仰望蒼穹,大聲狂嘯。
“呵呵,”營帳中那黑黢黢的角落驀地響起一聲冷笑,“…你果然是晉王殿下!”一股冷浸浸的寒意倏忽壓來,直罩在餘孤天的頭頂。餘孤天頓覺如同跌入冰窖,肌骨心神都覺得陰冷無比。那幽暗的角落裡凝著一道素白的淡影,也不知他在那裡端坐多久了。本來餘孤天魔功大成之後,方圓百丈,落針可聞,但就在身側丈餘坐著一個人,卻偏偏不知。
他幾乎不敢扭頭望向那冷峻的身影,大喘了兩口氣,猛然直挺挺地跪倒,顫聲道:“師…師尊,請恕弟子不孝!”
那道白慘慘的影子才自暗處挪出,伴著一聲略帶消沉的嘆息:“孤天,你騙得為師好苦啊!”正是明教教主“洞庭煙橫”林逸煙。
他雖是靜靜而立,餘孤天卻覺全身要害盡皆被他那似發未發的魔功籠住,長吁了一口氣,強自凝定心神,笑道:“當日在臨安,師尊化名風滿樓,已對弟子的行徑瞭若指掌。可惜弟子駑鈍,與師尊接洽數日,卻絲毫沒能認出教主,當真是罪該萬死!”他開口便叫林逸煙作師尊,但說到後來,忽地想起林逸煙最喜旁人叫他教主,忙又改口。
“臨安,風滿樓…”林逸煙聽了他變著法子的誇讚,心頭卻有些苦悶,黯然嘆道,“功虧一簣,力乎命乎!若非南雁亂插一手,這天下已是另一番光景!嘿嘿,是天下亡此趙宋,還是明尊要以此歷練我之心志?”化名風滿樓,混入秦府,險些將江湖群豪一網打盡,這本是林逸煙平生的得意之事,可惜最終被卓南雁攪得滿盤皆輸。林逸煙此時說起來,仍舊滿是悵意。
當日他以風滿樓之名,奉秦檜之命與大金龍驤樓聯手施行龍蛇變,那時便曾與餘孤天數次相見。林逸煙見他搖身一變竟成了大金龍驤樓的首領,對自己這名小徒兒也是百般揣摩不透。只是那時林逸煙還須喬裝妖人風滿樓,為防被餘孤天看破身份,便對他冷言冷語,一直未曾相認。
“弟子後來才知風滿樓便是教主所化!”餘孤天小心翼翼地陪著笑,“自那時起,弟子就知道教主終有一日會來找我。只是未料到,這一日來得這麼晚!”
“起來吧。”林逸煙悠然端坐在當中大椅上,目光森然一閃,“你盼著為師來找你?”餘孤天站起身來,臉上仍是百倍的恭謹,笑道:“教主胸懷改天換日之志,弟子卻手握江南龍鬚和一彪大金精兵,若你我聯手,何愁天下不定?”忽覺自己這話說得過滿,頗有和這目高於頂的“洞庭煙橫”平起平坐之嫌,忙又近前一步,哈腰笑道,“教主神機妙算,弟子見識才幹不及教主萬一,日夜苦盼著教主能來指點!”
“神機妙算?”林逸煙“呵呵”一笑,“我便再如何能掐會算,也算不到我這又聾又啞的徒兒,居然是大金國死裡逃生的晉王殿下!”
當年完顏亮弒君篡位時,林逸煙尚在江南大雲島閉關,對此知之不詳。況且事後完顏亮為絕後患,四處宣說熙宗的皇子完顏冠已死,任是林逸煙如何精明,也算不到餘孤天便是完顏冠。只是在四海歸心盟會上,林逸煙鎩羽而歸,忽聞餘孤天已成了大金先鋒,心底才對他生出了許多興趣,當下悄然潛入金營窺伺。他魔功精深,任是餘孤天麾下高手如雲,也難以發覺他的行蹤。直到這一晚餘孤天志得意滿,忽然吐出“完顏冠”三字,林逸煙才心念電轉,依稀猜出些眉目來。
餘孤天見他臉上始終籠著一層寒意,知道他對自己戒心尚重,索性把牙一咬,將當年雪夜驚變、自己亡命天涯、陰差陽錯地逃到大雲島之事說了。他雖說得簡略,但林逸煙何等閱歷手眼,略加推敲,便知他所言不差。林逸煙知他如此一說,已是擺明了將身家性命交到了自己手中,要知若是自己將此事洩露給完顏亮的親信,餘孤天自不免死無葬身之地,不由臉色略和。待聽得餘孤天又說起私離大雲島,潛入龍驤樓後遭遇大變,又得完顏亨臨終傳功之事,林逸煙眼色變幻,若驚若嘆。
“那三際神魔功,”林逸煙臉上似笑非笑,聲音卻森冷起來,“又是怎麼回事?”餘孤天的心“咯噔”一跳,立知這大魔頭暗中窺伺自己多日,自己運功打坐的形貌早被他看出端倪。瞬息之間,腦中已閃過七八個答話,卻又被他盡數掃落。望著林逸煙那雙洞燭機先的雙眸,他知道,只有實話實說才能讓自己在這個魔頭身前立於不敗之地,當下便將那日在九幽地府的奇遇照直說了。
“竟是方聖公的遺刻?”林逸煙又驚又喜,騰地立起,又緩緩坐下,沉著嗓子道,“你將方聖公所刻的法本念上一念,半個字都不得遺漏!”餘孤天道聲“遵命”,便將石壁上所見的法本一字不差地背了下來。林逸煙精研此功多年,那幾點殘缺之處已在心底盤桓多年,甚至不惜走合體雙修的魔道旁門,卻依然見效甚微,此時一聽法本,立時如撥雲見日般豁然明瞭,一時間心底湧動道道熱流,暗道,“我若早得此法本數月,焉能有洗兵閣之敗!”
“好極,你果然不負為師多年督導之恩!”林逸煙雙眸神光熠熠,緩緩道,“你下一步作何打算?”
餘孤天昂然道:“攻取和州,揮師過江,直取江南!”林逸煙“嘿嘿”冷笑:“和州彈丸之地,比不得廬州,奪它易如反掌,但揮軍過江,談何容易!”餘孤天怔怔道:“王權昏庸,劉錡老邁,怎地就渡江不得?”
“金人素來不擅水戰,完顏亮殘暴自傲,此次伐宋,並未備好精悍水師船艦,”林逸煙眼射奇光,森然道,“大江天塹,如何與南人相搏?”餘孤天心頭一震,道:“那…還請教主指點!”林逸煙道:“金兵長於陸戰,便連你餘孤天手下的精兵也多是旱鴨子。既然如此,何不盡展所長?”
餘孤天望著他那深藏玄機的雙眸,驀地心頭一動,道:“教主是讓我暫莫渡江,而是展我所長,轉攻他處?”林逸煙悠然笑道:“不錯。王權已逃離廬州,那鎮守揚州的劉錡已老病纏綿,若是你向完顏亮進言,以雷霆之師突襲揚州,揚州唾手可得!眼下你餘孤天資歷尚淺,但若是奪下揚州,你餘孤天便是大金的常勝將軍了。那時你進可攻,退可守,何愁天下不定!”
“教主妙算!”餘孤天雙眼一亮,忙躬身道,“好極好極!今後有教主在弟子身後指點迷津,弟子便想不做那常勝將軍都難。”林逸煙眸子裡卻閃過一絲落寞之色,淡淡地道:“我林逸煙終究乃是大宋之人,久留金營,非我所願。今日咱師徒暫且別過!”他今晚驟得三際神魔功的法本全貌,心底早已按耐不住,只速覓靜地推究參悟。
餘孤天雖然自幼怕得他要死,但聽得他要走,心底還是略感失落:“我要舉大事,此時正欲求他鼎力相助,怎地他說走就走了?”忙低聲央求。
林逸煙卻搖頭道:“本教教義所拘,為師斷不能留下助你侵宋。況且宋金交戰,趙宋國力必然大耗,也正好給我明教千載難逢的起事之機。光明必然重臨,明尊復生大地!”他說著,目光近乎偏狹地明銳起來,緩緩地道,“終有一日,我要讓九泉之下的大慧明白,我林逸煙便是降世明尊,救世法王!”
餘孤天侍奉林逸煙多年,知道這位明教教主剛毅果決的性子,又知此人雖以揮旗造反為任,但目高於頂,斷不會與敵國聯手。他低聲央求幾句,眼見林逸煙去意已定,忽地跪倒在地,“咚咚”叩頭。林逸煙雙眉一揚,拈髯笑道:“說罷!”當日餘孤天在大雲島裝啞巴伺候林逸煙時,每有所求,往往先行磕頭,林逸煙恩准之後,他才或比畫或寫字,說出哀求之事。此時師徒二人的言談舉止,儼然已與當年在大雲島上全無二致。
“這法本高深艱難,”餘孤天說著又叩了下頭,道,“那最後一重的神魔勁上,有一道‘大光明天雷術’,弟子還有三處不明,日夜盼望能得師尊指點。”林逸煙雙眉一揚,笑道:“九天雷、十地火,廣取光明破黑暗!此‘大光明天雷術’正是這三際神魔功的最精妙化神之處,也難怪你揣摩不透!”擺手命他起身說出不明之處,跟著侃侃而談,將餘孤天心底疑惑盡數解開。
餘孤天悟性甚高,經他稍一點撥,便也前後貫通。望著林逸煙那柔和的目光,想到自己當年在大雲島上受人欺凌,直到給林逸煙選為貼身侍徒,才苦盡甘來,跟著眼前又閃過當年林逸煙的督導之恩,不由心底發熱,又再跪倒叩頭。
“夠啦!”林逸煙大袖輕拂,將他扶起,“臨別之際,為師再贈你一言。”餘孤天忙道:“弟子洗耳恭聽。”林逸煙道:“你性子偏柔,須得牢記這八個字,”目光倏地變得銳利如刀,一字字地道,“若逢大變,當機立斷!”餘孤天霎時心頭一亮,又是一揖到地,道:“弟子銘記在心!師恩深厚,恩同再造!”林逸煙笑道:“你是我的弟子,我不幫你幫誰?他日你身登大寶,但願還能記得我明教之恩!”餘孤天大喜,道:“師尊,您也信得弟子會…會成了大事?”
“你是完顏亨臨終前選中的人物,”林逸煙眼中閃過一絲惺惺相惜之色,“我信不過旁人,卻不得不信他滄海龍騰!”言罷飄身走出大帳。
餘孤天疾步送出,卻見天上月色悽迷,星芒黯淡。林逸煙仰頭望著那輪月影,頗有悒悒之色。餘孤天機靈透頂,知他定是想起了林霜月,卻不敢出聲勸解,沉了沉,卻聽林逸煙鬱郁一嘆:“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大袖一拂,轉身便行。
連營中閃爍的慘白燈光下,林逸煙走得極慢,那雄武的身軀此時瞧在餘孤天眼內,卻有幾分說不出的辛酸之感。林逸煙的身形在夜色中消逝了好久,餘孤天才自沉思中驚醒。沁涼的夜風直拍進帳內,餘孤天只覺身上一陣溼寒,原來渾身衣襟早被冷汗浸透。
“揮師揚州!”餘孤天定下神來,想到林逸煙所遺的妙策仍不禁拍手叫絕,“這是狡兔三窟之計,只有暫且離開完顏亮,我餘孤天才能羽翼大豐!況且婷姐姐還在揚州等我…”想到完顏婷,他的雙眸又灼熱起來。
翌日一早,餘孤天便向完顏亮進言,該當兵分一路,去取揚州。取揚州不必渡江,宋人定非敵手,況且得了揚州後,可由瓜洲渡口渡江,先奪建康,再合圍臨安,大事可定。
完顏亮笑道:“聯早有此意。揚州為南宋重鎮,此地若得,江南必然大震。”當下便遣大將蕭琦為主帥,餘孤天為先鋒,統兵十萬直撲揚州。
清晨旭日才升,李寶、卓南雁便率三千水師啟航直奔唐島。海州去唐島不遠,但船行不久,船隊卻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颶風。
颶風一起,霎時海天間混沌難辨,天上的雲厚得嚇人,暴雨如瀑布般傾瀉下來,狂風掀起的巨浪越來越高,化作數丈高的水牆重重拍來。
除了卓南雁、崔振帶來的車船還能支撐,李寶船隊的諸多海鰍船、釣槽戰舟、水哨馬、旗捷舟等小海船都不耐如此大浪,給巨浪打得東倒西歪。
暴雨狂風似乎永無止息,船隊間最大的車船“鎮海龍”上,卓南雁和崔振等一眾水手忙著收帆把舵。李寶卻手扶桅杆,仰頭“哈哈”狂笑:
“老天爺,你莫不是要這大浪試試老子的心誠是不誠嗎?”驚天動地的風雨中,眾人見他如此狂笑,均覺駭異。
海風怒嘯著掀起如山巨浪,直向“鎮海龍”拍來,鹹腥的海水直灌人李寶的嘴中。李寶兀自大笑不止:“打吧,老天爺!老子破敵之心堅如鐵石…”話未說完,一座小山般的浪頭劈面砸下,將他擊得滾倒在甲板上。李寶掙起身來,又挺胸大笑:“老天爺,你這些風浪算個鳥!便再猛厲百倍,老子也要去唐島…老子也要擊破金狗…”
不知怎地,“鎮海龍”上的群豪都被李寶的豪氣所感,一邊忙碌對抗風浪,一邊跟著他怒吼起來。先是最近的一兩艘車船,跟著大大小小的海船上的官軍竟也齊齊縱聲狂笑大吼。震天價的天風海雨中,便斷斷續續地蕩起陣陣怒嘯狂嘶:“老子要去唐島…爺爺誓破金狗…”這些宋軍追隨李寶日久,也是開口“老子”、閉口“爺爺。”
海上颶風有時持續三四天也是常事,但這回老天爺似是被這些漢子們不甘的怒吼懾住了威風,兩個時辰之後,便風雨漸弱。晌午過後,終於風平浪靜,天空重又化作純淨的藍色,道道流雲如同撕破的棉絮,繚繞天際,一抹耀目的日色淡金般鋪灑在蔚藍的大海上。船上眾人齊聲歡呼。
“聚攏船隻,清點人手!”李寶振聲一吼,才發覺聲音嘶啞,喉嚨都快喊破了。足有一個來時辰的光景,被風浪打散的船隊才重又聚集起來。
清點之後,李寶船隊的一百二十艘戰艦和來自逍遙島的七艘車船盡皆完好,但官軍中卻有七八個人給颶風捲入驚濤,葬身大海。李寶急命各船宋將錄下犧牲的兵卒姓名,又命船隊降下船帆,親自在船頭跪倒,悼慰死者在天英靈。這一場狂風驟雨之後,再次揚帆的群豪更多了一腔豪壯之氣。
船隊靠近唐島時已是日色西斜,李寶為人外粗內細,要遣人先行摸過去探看金營水寨。卓南雁和崔振自告奮勇地請纓,李寶知他二人的本事,卻仍恐他們有失,又令魏勝隨行。三人劃了小艇悄然前行,遠遠地便見無數大船沿岸擁簇。此時落日輝光仍亮,三人在一塊礁岩下繫了小舟,潛水前行。這三人都是大好水性,鼓氣起伏,游出好遠,探頭觀望,卻見金人的數百艘戰船宛轉交接,縱橫有致,布成一座厚實的“船城。”
這船城的外圍都是高大厚實的鬥艦,船上只有幾個兵卒懶懶地轉悠,瞧那樣子都是無精打采,並不如何留心海上動靜。
魏勝“噗”地吐出一口海水,冷笑道:“他奶奶的,這些金狗懶得要死,竟連水寨也不結。這帶兵的若是在李大總管手下,幾百頓軍棍也捱了!”卓南雁卻搖頭道:“金人只是暫時停泊在此,自然不用水寨。況且,他們雖未結寨,卻擺了一座奇陣。”
“奇陣?”魏勝奇道,“那又管什麼屁用?”卓南雁道:“魏將軍,若是你此時揮師進攻,該當從何處突擊?”魏勝眼芒一閃,凝目多時,卻說不出話來。崔振忽地嘆道:“果然是陣法!金狗的船隻擺得大有學問,外有高船,內有堅艇,讓人一時摸不到下手之處。”
卓南雁道:“這數百艘船艦初看密不透風,實則疏可走馬,大到鬥艦,小至走舸,皆留下了進退海道。最厲害的是鋒芒內斂,四圍成陣,此陣動則能攻,靜則能守,即便是咱們乘黑驟然突襲,也未必能將他們一舉擊潰”他說著不由倒吸了一口寒氣,凝眉道,“怪哉,金人那裡難道又有什麼能人?巫魔蕭抱珍魔功雖高,卻並不擅長陣法啊?”三人不敢怠慢,急循原路趕回,向李寶稟報詳情。李寶濃眉聳動,仰頭望著暮色沉沉的滄溟發呆,海風呼呼吹來,蕩得他長髮亂舞。沉了好久,他才猛地一拍船舷,笑道:“好風!金狗結船成陣,咱們便給他來個火燒赤壁!”
“金狗的船陣頗有講究,大小船道早已布好,”魏勝皺眉道,“況且金狗的船艦都已落帆,咱們又在下風口,難以施展火攻啊。”火攻乃是以弱擊強、以少克多的水戰慣技,但一是要風勢得便,二來便因船帆龐大易燃,須待對手揚帆之時攻擊。此時宋軍全無這兩項便宜,自然難施火攻。
李寶卻“嘿嘿”笑道:“他們落下的帆,咱可以讓他們再升起來;他們結了的陣,咱也可讓他們自己攪亂!”魏勝奇道:“哪有這等美事?”
“自然有!”李寶笑吟吟地望向卓南雁,“雁兒定下的這詐降之計,大有遠見。”卓南雁“呵呵”一笑:“寶叔要火燒赤壁,小侄自然該做這詐降的黃蓋!”群豪計議已定,當下便由卓南雁和崔振等逍遙島群豪為主,配上魏勝等宋軍精銳,運使逍遙島車船,直往唐島而來。
片晌後,便望到了泊在岸邊的大金船隊。群豪的車船駛到近前,大金船艦上巡視的兵卒才呼喝起來,只是聲音依舊沒什麼精神。崔振聽那些人都是漢人口音,低聲對卓南雁道:“在船上巡查的都是漢人,女真人不耐風浪,想必早已安歇了。”卓南雁道:“這些漢兵全無士氣,料來對金人也是心含怨憤。”崔振高聲喊話:“咱們是逍遙島的義士,奉島主之命,率七艘車船特來投奔大金天兵。請蕭教主出來一見便知。”
過不多時,蕭抱珍清瘦的身影出現在船陣邊緣的高大斗艦上。崔振忙長笑問候。蕭抱珍見這回崔振竟駕了威武的高大車船前來,頓時大喜,朗聲笑道:“果然是崔兄,快快有請!”
忽見蕭抱珍身側閃出一人,叫道:“慢著,且莫放行!”又向崔振揚聲喝道,“爾等將車船排成一字,次第而來,且在船陣外停泊。”卓南雁聽這人聲音甚是耳熟,心中一動:“這廝是誰,心思好不縝密。”
逍遙島的七艘車船都是上起三層船樓,遠遠望去,甚是雄武,巍巍然魚貫而來,在大金船陣外拋錨停住。
蕭抱珍乘了小艇如風而來,親上車船相迎。卓南雁早已易了裝束容貌,但覷見他來,仍是遠遠避開。崔振照著卓南雁的吩咐,跟蕭抱珍寒暄之後,便即討價還價:“島主吩咐,我逍遙島日後不要封賞,但求島主務必在大金皇帝駕前美言,將此島正式賞賜給我家島主。”
“原來這姓文的娘兒們動的是這個心思!”蕭抱珍心頭一寬,拉著崔振的手“哈哈”笑道:“那是自然!文島主順應大勢,鼎力助我大金,日後便想不求封賞,只怕萬歲也不會答應!”
一道高瘦的身影忽自蕭抱珍身後閃出,冷颼颼地望著崔振,喝道:
“你們怎地知道我大軍船舶此處?”遠遠觀望的卓南雁暗自一凜:“原來是刀霸弟子童千波!是了,此人號稱‘寒水刀’,必然精通水性。這座船陣設置奇巧,自然也是天刀門主的路數了。”他不知刀霸僕散騰是否也在金國船隊之中,心中更緊了起來。崔振卻不識得童千波,冷冷瞥了他一眼,只向蕭抱珍大吐苦水:“蕭教主,咱們自逍遙島啟航南下,沿海探訪咱大金水軍所在,一路上可是吃盡了苦頭,今日早上還遭遇了暴風,險些兒葬身海底。你若嫌棄咱們來歷不明,崔某這便告退!”
此次金兵沿海路突襲臨安,領兵主帥乃是大金名將完顏鄭家奴,此人與天刀門主有些交情,僕散騰特遣自己精於水戰的弟子寒水刀童千波趕來相助,並獻上一套精奇水陣。但蕭抱珍跟僕散騰素來不睦,對刀霸這位弟子自然更不放在眼內,當下大咧咧地哼了一聲:“千波,不必杯弓蛇影,少時帶著他們去見過完顏將軍,自有計較。”
崔振又笑道:“蕭教主,咱們可是山野草民,哪敢去見領兵的將軍。
島主早就吩咐了,車船送到後便即趕回,我逍遙島弟子不得卷人宋、金之戰。對了,上次隨教主前來的那些島上兄弟,都回去了嗎?”
金軍一直缺少高明舵手水兵,上次隨蕭抱珍趕來的百餘名逍遙島弟子,早被完顏鄭家奴留下,強命操駛船隻。蕭抱珍聽得崔振問起,臉色微變,乾笑道:“他們遠來是客,留下歇息幾日,原也應該!崔兄此行勞苦,也不要急急便走。”拉著崔振之手,下船登舟。魏勝、卓南雁等幾人都算此次逍遙島的首領,也一同踏上小艇。卓南雁臉上特意抹了油粉,臉型變得凹凸肥胖,加之崔振又纏住蕭抱珍說笑,便也無人留意他。
金國船陣兩側那十餘艘軒昂挺闊的鬥艦緩緩轉開,讓開通行海道,小艇直駛而入。崔振眼見船陣當中是三艘並連的巨大樓船,料想是金人將帥不耐風浪,故意“哈哈”笑道:“教主,這三座大船怎地還用鐵索連住?”
“此乃我大軍的帥船,自然要與眾不同。”蕭抱珍淡淡一笑,說著眼芒一銳,冷冷地道,“軍營之中規矩挺多,崔兄最好莫要多口亂問。”崔振吐了下舌頭,嘻嘻笑道:“咱早說了是山野鄙夫。”蕭抱珍大袖一拂,道:“請!”
這大帥船共分三層,頭層的船舷也高可兩丈。崔振有意賣弄輕功,運起龍驟步,飄然躍上。蕭抱珍看他身法精妙,不由喝了聲彩,也振衣而上。卓南雁和魏勝等人卻坐著小艇再向前行,爬上帥船旁的另一艘蒙衝戰船。遠遠望去,可以看到崔振和蕭抱珍正談笑著鑽入帥船當中那間高大的船艙,卓南雁暗道:“完顏鄭家奴那廝便在艙內嗎?最好戰事一起,便將這廝一舉擒下。”目光遊走,藉著暮色,仔細端詳那帥船的各層樓艙。
“你看什麼?”遠遠地傳來一聲斷喝,卻是寒水刀童千波也躍上了船頭,灼灼目光直向他逼來。卓南雁心中一震:“這寒水刀心思細密,可別讓他覷破了虛實。”童千波已大步行來,低喝道:“你這廝一上船便東張西望,活得不耐煩了嗎?”他知這批逍遙島的海客是投奔蕭抱珍而來,是以出口老大的不客氣。卓南雁只得“嘿嘿”乾笑,往後退去。
魏勝忙踏上一步,笑道:“大人見笑了,這是小人兄弟陳黑兒。不瞞大人,這小子是偷兒出身,自來就是這麼一副賊眼珠子。”轉頭對卓南雁喝道,“黑子,他驢球的,你嚇傻了嗎?還不給大人賠罪!”卓南雁索性裝作粗傻賊膩的模樣,“嘻嘻”傻笑著低頭作揖。
“偷兒出身?”童千波的目光仍在他身上刮來刮去,“便不會武功嗎?”聲音一落,刀光暴起,一刀便向卓南雁左臂劈去。魏勝“啊”的一聲,要待阻攔,已然不及。卓南雁何等手眼,一眼便看破童千波只是虛劈自己左臂,這一刀之後自會借勢右轉,狠斬自己右臂。電光石火之間,他心念疾閃:“我此刻乃是逍遙島的豪傑首領,雖通武功,卻又不能太過高明!”眼見刀來,驚叫聲中,索性順勢閃向右側。
“這小子果然武功平平!”童千波自忖這一刀劈實,則可卸下他右首臂膀,刀勢疾頓,刷地收刀人鞘。他再不搭理魏勝等人,轉身下船,登上小艇,親自帶人接管逍遙島的大車船。
過不多時,各車船上的逍遙島群豪都被金兵用小艇接進了船陣,分別安置在各艘大小船隻上。卓南雁暗道:“這姓童的果然是個厲害角色!
他將我們分而化之,便是有甚圖謀,一時也施展不開了。”
童千波既已不在船上,他到底鬆了口氣,跟魏勝和幾名逍遙島弟子在這大戰船上閒逛,卻又遇到幾名逍遙島的水手。這幾人都是先前隨蕭抱珍駕船而來,那時便被拆散了編入各船聽差,見到島上故人,均是又有歡喜,又有牢騷。女真兵卒都經不起風浪,早早入艙安睡,留在甲板上巡視的水手多是漢人,十來個人便聚在一處閒聊。
那座高大的帥船內傳來陣陣絲竹之聲。卓南雁低聲詢問幾名漢兵。
有人撇嘴冷笑道:“完顏大爺好那調調,身邊少不得女人。”一個滿面鬍子的漢兵重重哼道:“日他祖宗,都是抓來的漢家好女子…”忽聽有人低喝道:“噤聲噤聲!別那麼多牢騷。給童大人聽到,可大事不妙!”
樓船下的海道中一艘遊艇疾馳而過,船頭挺立之人正是童千波,目光四下掃視,驚得各船巡視的漢兵忙挺直了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