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降,兩萬金兵馬軍、步軍各自分麾紮營。張汝能心中豪氣復燃,暗自調撥兵馬,籌劃明日大戰。
入夜時分,忽聞宋營外鼓聲隆隆大作,張汝能大吃一驚:“宋狗果然不守規矩,說好明日鬥陣,晚間便來偷營!哼哼,好在本將軍早有防備。”喝令諸營將士準備迎敵。他帶的兩萬金兵都是訓練有素的銳旅,雖然深夜應戰,卻也有條不紊,不見絲毫慌亂。
哪知對面宋營中的戰鼓敲擊半晌,便即停歇,始終也無人馬殺來。張汝能和諸將又驚又疑,只得各自回營。過了多時,金兵才要歇息,宋營鼓聲又作。半晚之間,每隔一段,卓南雁便命宋軍去擊鼓吶喊,初時還在自己營內,後來便將戰鼓不住前移,漸漸靠近金營。最後兩次,更讓明教和丐幫輕功高手,攜鼓飛轉盤旋,繞著金營敲擊。
金兵遠道而來,本就人困馬乏、被他擾得滿營皆驚,半晚不得歇息,更增疲憊。宋軍將士早就得了卓南雁指令,除了擊鼓將士,都塞了耳朵,矇頭大睡,只管養精蓄銳。
時停時響的鼓聲中,卓南雁靜坐帳內,手拈棋子,在燈下沉思。那抹熟悉的清涼感覺又從手指上直滲進來,卓南雁的心底便透出無比溫暖、無比堅忍的感覺,眼前各種棋形和戰陣交替閃現。驀然間,他的雙眸一亮,暗道:“是了!兵道即是弈道,弈道即是易道,殊途同歸,萬法歸一。師父要告訴我的,便是這個道理!”一念及此,心底滿是歡欣和豪氣。
“卓少俠,”時俊大步進帳,笑道,“我瞧那些金狗快被咱氣瘋了…”卓南雁笑道:“只怕還沒全瘋!”時俊忽地蹙緊眉頭,道:“卓少俠,我有一事不明。今日金狗遠來,咱們為何不趁其立足未穩,迎頭痛擊?”
卓南雁淡淡地道:“曠野馳騁,乃金人之強,這裡可比不得唐島海戰。以寡擊眾,並非上策。我在等著他們分兵力薄,再施雷霆一擊!”時俊奇道:“分兵,你怎曉得金狗定會分兵?”
“旁人我不曉得,但張汝能,”卓南雁雙眉輕揚,“呵呵”一笑,“我跟他在燕京沒少打交道,素知這人的脾氣稟性…他應該會的!”正說著,虞允文緩步而入,低聲道:“南雁,是時候啦!探子來報,金狗的後營有兵馬遊動…”卓南雁眼芒一亮,點頭道:“咱們的莫大盟主也早該到了吧?”
※※※※
夜色沉凝,莫愁正率著一隊人馬在幽暗的叢林峰崖間翻山越嶺而行。
那彎冷冰冰的月牙被那黑濛濛的山崖峰巒襯著,顯得無比的高遠冷漠,連月輝也頗有些蒼冷悽暗。滿山雜木叢生,夜風橫拍過來,松濤如嘯如訴。四周都是起伏無盡的連綿群山,莫愁每次冷眼望去,都覺得那些黝黑的山崖暗影像一些擺出陣勢的怪物伏在那裡,讓他心驚肉跳。
“他姥姥的,”莫愁早累得滿頭大汗,抬頭望了望孤懸天穹的冷月,又嘀咕起來,“不是說好明早鬥陣嗎?怎地深更半夜的,讓本盟主帶兵往深山裡亂插?”這兩千兵馬在深夜中悄然出了和州城南門,沿著蜿蜒的山路挑燈西行,林密路陡,崎嶇難行,也難怪莫愁這公子哥兒會連發牢騷。
莫復疆便在莫愁身側,一路緊板著臉琢磨心事,這時終於凝眉低喝道:“閉嘴!南雁算計得對,咱們人少,只有插到金狗身後,前後夾擊,才有勝機!”莫愁撇嘴道:“想我武林中人,講究一言九鼎,言出必踐!大雁子答應跟人鬥陣,卻又來這手,嘿嘿,豈不是失信於人嗎?”唐晚菊笑道:“這叫兵不厭詐!所謂兵行詭道,講究攻其不備、出其不意。莫愁說的,那是宋襄之仁,只會喪師誤國。”莫愁不以為然,正要再辯,忽聽莫復疆低喝道:“到啦!想必前面便是斷腸崖了!”
沉沉的夜色中,只見前面山崖險峻,那條山路陡然低了下去,兩旁巨巖峭如刀削。莫復疆道:“南雁已問了本地土人,金兵若由山路偷襲和州,必經此斷腸崖。”唐晚菊雙眸發亮:“蒼蒼兩崖間,闊狹容一葦!這崖下的山路由東向西傾下,東側又有高石橫亙,咱們若分兵於此鎮守當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莫復疆又細問了帶路嚮導,得知果是斷腸崖,暗自大喜,道:“只需留下五百精銳,金兵就休想過去!”莫愁卻道:“大雁子怎知金兵一定會偷襲咱們?興許人家一門心思跟咱鬥陣呢?咱們這一路去抄人家後路,本就人少,若再分兵留守,豈不更缺人手?”
“你懂個屁!”莫復疆擰起眉毛,“南雁跟虞軍師早定了計,豈能胡亂更改?”莫愁連遭訓斥,發了脾氣,冷笑道:“大雁子跟虞軍師全都太小心了,本狀元乃歸心盟主,這就拍板定奪,不必留人鎮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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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一過,宋營的戰鼓聲終於漸漸冷清下來。張汝能暗自冷笑:“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卓南雁只會施此雕蟲小技,不諳兵法大道,終究只是個土豹子。嘿嘿,本將軍略施巧計,明日便讓你死無葬身之地…”心中大是得意,和衣沉沉睡去。睡夢之中,驀聽鼓聲轟鳴。張汝能正睡得昏昏沉沉,只當宋軍又虛張聲勢,全不以為意。哪知喊殺之聲漸亂漸響,一名親兵匆匆入帳稟報:“將軍,南人衝來劫營!”張汝能渾身一個抖擻,睡意盡去,一躍而起,喝道:“隨我來!”
衝出大帳,但見四處火光衝騰,一隊宋軍已殺人金營,縱橫馳騁這些宋軍足有千人,其中精銳正是那三百名明教高手,厲潑瘋大刀狂舞,衝在最前,陳金等少年高手也均是以一當百,奮勇衝蕩。群豪都遵著卓南雁的吩咐,不得吶喊,只管悶頭廝殺,這般靜夜裡悶聲不響地殺來,渾如鬼魅般駭人。張汝能振聲怒吼,金兵號角齊鳴,指揮軍馬圍剿來敵。他帶來的這些金兵全是女真軍卒組成的銳旅,兵將生性堅忍,最擅苦戰,此時雖驚不亂,各隨本營猛安謀克結陣苦鬥,又有人分兵去救火。
此時短兵相接,金兵的騎箭之長難以發揮,倉促之下,難佔上風。宋軍陣內的曲流觴、徐滌塵、彭九翁皆是一流高手,在營內左突右衝,只管四處縱火,金營內的大火越燃越多,人喊馬嘶,亂成一團。
激戰之中,猛聽遠處號角昂然響起,猶如老龍怒吟。一直悶聲不響地苦鬥狠殺的宋軍驀地齊聲大吼,併力向前廝殺,金兵膽寒隊散之際,宋軍忽又齊齊向後退去。“宋狗要逃啦!”張汝能嘶聲怒吼,“追啊,莫放宋狗走了!”但斷後的都是曲流觴、厲潑瘋等明教高手,個個武功高強,護著這千餘宋軍如一股旋風般倏來倏去,片刻間便破圍而出。幾隊金兵狂呼著上馬疾追,卻被宋軍一陣亂箭攢射,不少人慘嗥墜馬。
張汝能又驚又怒,這叫他好歹已喝令各猛安謀克壓住陣腳,匆匆率著大隊軍馬倉促追出,猛聽對面喊殺聲震天,又有一彪宋軍直撞過來。
兩軍各自壓住陣勢,對面宋軍陣內一員大將縱馬躍出,朗聲笑道:“汝能兄,這一晚睡得如何?”正是卓南雁親領大軍前來。
“狗賊!”張汝能嘶聲大罵,“說好明早鬥陣,今夜卻來劫營!”卓南雁大槍斜指,哈哈笑道:“是你自己有眼無珠,你倒看看吧!”張汝能扭頭望去,果見東方天際片片青白,一抹曙色破霧而出。
天光見亮,這已是新一日的黎明。
“列陣!”卓南雁一聲大喝,身後鐵騎分作八隊,離合遊走,結成一座圓陣,外面又有數隊步兵進退伸縮,團團成形。
張汝能眼見他陣形奇特,急切間窺不破其妙處,又驚又怒,也急忙揮月大喝:“擊鼓!佈陣!”金兵也慌忙擂鼓,鼓聲隆隆大震,金軍馬隊步兵縱橫交叉,擺成常山蛇陣。金兵陣成,膽氣稍復,各自頓足狂吼。
朝霞初照,晨曦燦如赤玉,映得東方火紅斑斕。金兵發出的“嗬嗬”之聲響徹曠野,這璀璨黎明下的大地也似在微微搖顫。
張汝能立馬橫刀,心中豪氣漸騰,暗道:“兵不厭詐,昨日黃昏你們精兵拒敵,與我軍全力對壘,城內城外全成犄角之勢,易守難攻。小爺答應你卓南雁今日鬥陣,你這土豹子定會將心思全用在陣前。嘿嘿,哪料到小爺的人馬繞城偷襲…”他昨晚早就細細問過當地土人,定下了分兵偷襲之計。明裡看,他是被宋軍鼓聲擾得半夜不寧,實則早就分出一萬精銳,由土人嚮導領著,繞山路去偷襲和州。
此時兩軍會戰,張汝能的大半心思仍牽掛在那隊深夜偷襲的奇兵上:“早吩咐了他們,得手後便該鳴炮出兵,夾擊宋軍,怎地至今還悄無聲息?”張汝能抬眼向宋營後的和州城望去,心底暗自奇怪。
驀聽一道長嘯橫空掠來,卓南雁長槍高舉,喝令手下八百騎兵和六百步軍連接成陣,劈頭衝來。張汝能眼芒一燦,暗道:“土豹子,小爺雖破城妙計早定,今日鬥陣卻也要擊敗你,好讓你心服口服!”他熟讀兵書,尤精陣法,今日擺下的乍看是平平無奇的常山蛇陣,實則頭尾前合,便可化為三複陣,最能誘敵深入,一舉殲敵。
卓南雁振聲大吼,都天六輪陣運轉起來,六隊奇兵和六隊正兵不住翻卷變化,進出莫測。金、宋兩軍甫一交接,宋軍六隊正兵縮人圓陣內,八隊騎兵從圓陣內翻出,勢若八把利刃,直插金兵心腹。
金兵的三複陣本來前有三道伏兵,講究疾進疾退,只求引敵入陣,卻又退而不亂。不料這陣勢早被卓南雁看破,揮師猛衝,錐子般地連破三道伏兵,金兵陣腳漸亂。這時都天六輪陣的六輪之妙開始顯威,圓以六包一,方以八包一,方圓交替翻轉,將那三道金兵一團一團地包圍吞噬。
張汝能驚怒交集,連聲呼喝,金兵結陣苦守,仗著人多勢眾,隊隊兵馬不住價衝上。兩軍絞殺在一處,金兵形勢雖然吃緊,中軍卻始終巋然不動。戰勢凝膠般地粘著,急切間難見勝負。卓南雁振聲再嘯,六隊正兵和六隊奇兵翻卷後撤,八隊騎兵縱馬衝出,卓南雁一馬當先,長槍蕩起道道電芒,擋者立斃。兩名勇悍的謀克孛堇分從左右夾上,也被卓南雁數招格斃。
虞允文親率大軍,在遠處觀戰。他毒傷初愈,身子兀自虛軟,但此刻端坐馬上,卻腰板筆直,英氣凜凜。眼見卓南雁率著千餘精兵直撼金兵大陣,廝殺良久,似乎銳氣已折,虞允文令旗疾揮,急命曲流觴、徐滌塵等明教好手衝出,突襲金兵側翼。這三百精銳早歇息多時,此刻狂吼吶喊,直向金軍右翼殺去,勢如貫穿野獸厚皮的長矛,一路勢不可擋地直插了進去。張汝能大驚,急命側翼三千兵馬圈住明教群豪。
殺聲震天動地,張汝能也不由心驚肉跳,更是暗自埋怨那支偷襲銳旅:“怎地城內還沒動靜?安插在和州的細作昨晚來報,王權已率數萬大軍渡江而逃,怎地這一萬鐵騎卻破不了這一座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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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愁此時早率人摸到了金營之後。在斷腸崖,他被莫復疆臭罵一通,終於還是留下了幫主老爹和五百丐幫豪傑留守,自領著兩千精兵摸黑緊趕,早早地抄到了金兵後路。只因卓南雁和虞允文有令在先,定要聽到衝殺號炮,這兩千奇兵才能衝出,莫愁也只得暫且隱在密林中按兵不出。
耳聽得前面喊殺之聲排山倒海,他心底急得也如同開鍋似的。這時候莫愁便再不懂軍事,也看出來金兵必會由山路繞道偷襲和州城,斷腸崖上的五百丐幫兄弟和他那幫主老爹能否撐住眾多金兵的猛攻,讓他想想便頭腦發漲:“形勢如此,只看誰能撐得住、撐得久啦!”
他跟虞允文約定,人馬到位後以狼煙為訊。報訊的狼煙早燃起來了,自林子邊上如一道雲柱般直衝雲霄,但就是不聞虞允文的號炮之聲。“怎地還不下令?怎地還不下令?”寒天十月,莫愁急得滿身大汗,忍不住嚷道,“他姥姥的,難道虞軍師沒瞧見?給本盟主再點一堆狼煙!”
虞允文早見了莫愁的狼煙,卻咬牙硬撐著不下令點號炮。
“金狗果然分兵了!”時俊看出堂奧,揚眉大笑起來,“他們分兵偷襲咱們,此時營內兵馬不足一萬,還都是給咱們劫營之後士氣已折的金兵!此時要應付兩側的卓南雁和曲流觴過兩群獅子,便又分作了兩段。虞大人,下令吧!”他是江南有數的猛將,身後還有兩千大軍按兵不動,此時自是按捺不住。虞允文目**芒,眨也不眨地緊盯著戰陣,一言不發。此時卓再雁這一彪奇兵牽扯了絕大部分金兵的精力,曲流觴率著明教群豪又是劍走偏鋒地突入,金兵陣腳漸亂。
“殺!”虞允文令旗終於揮下。時俊一聲咆哮,領著兩千精兵吶喊衝出。這隊人馬全是生力軍,一晚上養精蓄銳,此時呼嘯而來,直貫張汝能的中軍,頓時衝得金兵陣腳大亂。虞允文目光如電,看到對手中軍終於鬆動,令旗再揮,大喝道:“點炮!”號炮轟鳴,震得四野山林簌簌發抖。“日他姥姥的,”莫愁一躍而起,嘶聲吼道,“給老子衝啊!”他帶的這彪人馬除了兩千官兵,還有青城派、丐幫等四海歸心盟武林高手隨行,驟然揮師殺來,委實突如其來,勢不可擋。
金兵前後受敵,更見勢窘。仍有些強悍的猛安謀克約束隊伍轉攻莫愁等人,卻不料莫愁率的宋兵多配了強弓硬弩,先是一通亂射,隨後武林高手衝擊,猶如決堤大江般狂捲過來。金兵苦撐多時,已是強弩之末,至此終於崩潰。卓南雁縱橫馳騁,連斬了數名金營高手,直向帥旗下挺立的張汝能殺來。都天六輪陣陣法轉動,如六隻巨大火輪飛旋疾轉,金兵哭嗥慘叫,擋者無不辟易,張汝能瞧得心膽俱寒,轉身策馬逃出。
主帥一逃,金兵鬥志全失,陣形又被打亂,七零八落地只顧嘶嚎逃命,便連三軍司命大將旗都拋在了地上。卓南雁帶著宋軍一鼓作氣地追殺出裡許,斬殺金將無數,又搶得大批戰馬、輜重等物。虞允文急命鳴金收兵,率人揮兵轉攻斷腸崖。
那一萬金兵繞道偷襲和州,卻在斷腸崖遇阻,苦戰多時,銳氣早去,忽見宋軍挑著張汝能的大將旗,吶喊衝來,頓知主帥大軍慘敗,各自驚惶。接戰不久,金兵便轟然四散。卓南雁卻不苦追這隊金兵,率軍得勝回營。
以五千宋軍大破金兵的兩萬鐵騎精銳,這一戰勝得酣暢淋漓,更難得的,是宋軍士氣大增。要知秦檜當權近二十載,大宋能臣盡去,官兵多是弱不堪用。在尋常宋朝將校軍兵眼中,女真人都是虎狼猛獸,曠野陸戰,金軍更是絕難戰勝。這一場大勝,盡破女真騎兵銳旅,宋軍將士氣勢陡增。
金兵暫去,和州城內一片歡騰。虞允文卻沒閒著,趕寫了奏摺,表彰和州之勝,再一次狠狠彈劾都統制王權不戰而逃,命人飛報臨安。
黃昏時分,虞允文閒情忽起,對卓南雁道:“老弟,此處有一處古蹟不得不看,那便是烏江縣鳳凰山上的霸王祠,當年楚霸王項羽便自刎於烏江!”聽他說起拔山舉鼎的楚霸王、莫愁和唐晚菊都來了興致,當下四人便忙裡偷閒,乘馬直奔霸王祠而來。
幾十裡的路程快馬疾馳,不久便到。四人到得祠下,但見門匾上寫著“英惠廟”三字。原來霸王祠自唐初始建,屢加修葺,紹興二十九年才剛剛改名為“英惠廟。”進得廟來,便見南唐文壇宗師徐鉉撰寫的項王亭碑。
大廟宇甚是廣大,唐宋名流孟郊、杜牧、王安石等人均留有題詩。廟祝見幾人器宇不俗,忙緊著上前招呼,虞允文急揮揮手,打發他退下。四人信步閒遊,走到祠後,便見一座青石砌成的古墓,那就是霸王項羽的“衣冠冢”了。其時夕陽西沉,暮風蕭蕭打來,吹到墓周古松林上,那松濤澎湃呼嘯,驚人心魄。唐晚菊手撫墓碑,嘆道:“百戰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江東子弟今猶在,肯為君王捲土來。如此英雄,世間再也難見了!”虞允文道:“西楚霸王一代雄主,可惜一敗身死,倒讓我想起來一句古語:好戰必亡,忘戰必危!”
“說得好!”卓南雁心內忽有所感,揚眉道,“這是兵書《司馬法》上的話吧?‘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當日我曾請教辛棄疾大哥,何時天下太平,再無征戰?此時聽了允文兄說起這兩句話,倒讓我豁然開朗,國不可好戰,更不可忘戰!”
“偏偏完顏亮這傢伙就是個十足的好戰之徒,”莫愁忽地“嘿嘿”一笑,“偏偏咱們大宋趙官家,又是個忘戰之君!”虞允文被他說中心事,不由長嘆了一口氣。卓南雁眼望烏沉沉的松林,冷笑道:“咱平民百姓管不得趙官家的事情,但若有好戰之人犯我疆土,便讓他有來無回!”
四兄弟玩賞碑石,遊興大盡,卻才趕回。在月色之中並轡而行,莫愁見虞允文神色抑鬱,只當他毒傷初愈,心神不佳,便變著法子逗他歡喜。唐晚菊忽道:“我知道允文兄憂心什麼,只怕還是金兵。”卓南雁道:“不錯!聽說完顏亮的大軍要在廬州造船,耽擱了些時日,這才於昨日派張汝能率前哨來攻城。允文兄憂心的,乃是金國大軍齊發!”
“自王權棄守廬州起,我便連上奏摺彈劾他不戰而逃,這些奏摺,趙官家不知能否收到?”虞允文沉沉一嘆,在馬上仰頭望著那一鉤殘月,“便是見到了,能否及時發來援兵?和州彈丸之地,援軍不到,和州難守啊…”眾人心底均是一沉,馬鞭落下時,都不禁狠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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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軍的主力說到就到了。第三日黃昏,便聞蹄聲鼓聲吶喊聲鋪天蓋地般喧騰,震得山野城郭都在簌簌發抖。金國大軍結陣而來,先後竟有七支忒母萬人隊開來。
虞允文料得敵我兩軍眾寡懸殊,曠野上極難與十數萬的強敵周旋,早命時俊將宋軍盡數收回城內。眾人在城頭瞭望,但見和州城下都是金兵的營帳,漫山遍野,旌旗如海。料來得到了孛術魯和張汝能的兩次敗兵之訊,金軍統帥對和州再也不敢小覷,擺出一番大陣仗的架勢。
“若王權能留下他手中的五萬精兵,”虞允文嘆道,“漫說這幾萬金狗,便是完顏亮的大軍全來,咱們又有何懼!”
沉鬱蒼涼的牛角號嗚嗚長鳴聲中,金軍主將督師攻城。和州城下的豪溝不深,金兵沒費多少工夫便跨了過來,幾隊步軍手挽大盾奔到城下,架起搭天車、行天橋等各色車梯攻城。宋軍在城上嚴陣以待,箭石如雨,打得金人的雲梯近前不得。
金兵幾次衝擊無功,怒喊聲中,抬出一臺臺的車弩推到陣前,正是王權丟棄在廬州城內的床子弩和千步弩。那千步弩乃世上力道最勁的機弩,隊隊箭手自下仰射,終於掩護著攻城勁旅架上了雲梯。
好在虞允文已作好了諸般守城安排,女牆垛口上早備了垂鍾板、遮箭架等物,宋軍更冒著箭雨施放撞車。那撞車上裝有尖頭重木做的撞杆,用以疾撞雲梯,正是雲梯的剋星。金兵雲梯被撞車上的撞杆頂上,非毀即倒,雲梯上的金兵紛紛墜落,一時血肉橫飛。卓南雁、莫愁率著各路武林豪傑也披掛上陣,手持狼牙棒、夜叉檑等遠攻兵刃,凌空飛砸攀城金兵。
一道道雲梯剛剛搭起不久,便被宋軍推倒砸毀,金兵冒著箭雨又再搭起,宋軍又再摧毀。釘著兩千顆大鐵釘的狼牙棒和整根圓木上裹滿尖釘的夜叉檑輪番從城頭砸下,每一次起落,都帶起大片慘嗥。連番苦攻之下,金軍傷損巨大,城下的死屍堆成了數疊,但金兵性最堅忍,一隊才退,一隊又上,城下雖已血流成河,後繼人馬仍是捨生忘死地衝上。
吶喊之聲地動山搖,城牆上已被黏稠的血水塗出片片腥紅,城下的壕溝中也早堆滿了屍體,那屍身又被飛砸的石木和往來的金兵交踏,便化作了團團肉泥。金兵紅了眼睛,踏著那些肉泥飛撲上來,遠遠望去,似是千萬只黑簇簇的烏鴉攢在城牆上,打不散,擊不退。饒是石鏡、曲流觴、莫復疆等武林大豪縱橫江湖,到此也不禁暗自色變,均想:“這裡可不是擂臺對決,任你多高武功,到此也派不上多大用場!”
卓南雁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眼見金兵攻得猛惡,忽然大開城門,率著三千銳旅出城攻敵。他這彪兵馬突然殺出,都天六輪陣勢如迅雷,頓時將金兵陣勢衝得一亂。卓南雁奮馬舞槍,竟連斬金兵兩員猛安孛堇,城下金兵形勢大亂,潮水般向後退去。
這一衝雖然痛快,終究是寡不敵眾,金軍穩住陣腳,兩支萬人隊如兩條鐵臂般合圍過來,頓時將他們團團圍住。卓南雁不敢戀戰,只得率兵向城內疾衝。哪知金兵定要將他們攔阻在城外圍殺,隊隊鐵騎連番攔阻。卓南雁覷得一名手揮大斧的忒母孛堇追得稍緊,回馬一箭,正中那人咽喉。這名萬夫長墜馬,金兵頓時一陣騷亂。卓南雁忙喝令疾退,仗著都天六輪陣陣勢鋒銳,趁機率眾衝出重圍。金軍追至城下,虞允文一聲令下,架在城頭的石炮和床弩紛紛開射。金兵雖著重甲,也難擋如此勁弩大石,又有百十人慘嗥喪生,餘人倉皇退開。卓南雁才率人退回城中。
這一番衝蕩,到底將金兵士氣打得一折,加上連番攻城不得,金軍先前的銳氣也喪了。眼見夜色沉降,金軍終於收兵回營。
強敵收兵,虞允文等人卻不敢掉以輕心,在城上的團樓、弩臺等各緊要處都安排了重兵把守,更有時俊、莫復疆等人輪流巡視。
夜幕沉沉,卓南雁端坐屋內,在燈下對著一局圍棋,蹙眉沉吟。聽得虞允文緩步走人,卓南雁並不抬頭,只笑道:“允文兄,朝廷那邊還沒消息?”
“我已連發三道文書,至今卻都是石沉大海!”虞允文悵然坐下,屈指盤算道,“照著官場上的繁文縟節,便有接替王權的新任官長到任,再來發兵相助,怎麼著也在月餘左右。”他說著鬱郁一嘆:“可這和州卻不比廬州。廬州自古便是重鎮,高牆深溝,易守難攻,和州卻是小城,不足固守…”他眼見卓南雁似是全未留意他的話,只將手中的棋子一枚一枚地打在棋枰上,心下好奇,便也望向棋枰。凝神瞧了片刻,虞允文也不由暗自點頭,棋枰上的白棋緊緊困住右角上的三枚黑子,黑棋卻聲東擊西,轉攻白子左邊上的薄形。說來也怪,棄了這三枚危子之後,黑棋又纏住了白棋的左邊七子,形勢立轉,竟穩佔上風。
“好厲害的棄子脫困!”虞允文喊出這句話來,登時雙眸一亮,叫道,“老弟,你是說…咱們也來個棄子脫困?”
卓南雁笑道:“這便是師尊傳我的補天弈,重在全盤著眼,大局在握,當日我曾以這‘棄子顧我’之法戰勝了自稱‘奉饒天下棋先’的強敵楚仲秀,這便是那局棋。”他說著抓起一把棋子,攤在燈下,“師尊送我圍棋,想必是要告知我,兵法與棋道一般,都須把握大局。恰如允文兄所說,和州彈丸之地,萬難抗擊金虜大軍,那便不如棄子脫困,攻敵薄形!”
屋內忽地寂靜下來,虞允文默然站起身來,在燈下緩緩踱步。沉了很久,他才頓下步子,沉聲道:“過江!”昏黃的燈影下,他泛著血絲的眸子裡耀出兩道電般的精光,字字冷定沉緩,“眼下江南精銳盡集和州,與其玉碎於此,不如渡江後,倚仗天塹地利,一舉破敵!”
計議已定,當晚宋軍便連夜撤退。連日征戰,和州百姓早已逃了十-之六七,但今夜聽得官兵東退,仍有許多和州百姓自願跟隨。虞允文命人在西城門的城樓連夜擊鼓,虛張聲勢,以為疑兵之計,這邊大開東城門,數千官兵護著百姓悄然出城,直渡長江北岸。江邊船隻不多,又是百姓與官兵同退,直渡到天明,仍有百餘口百姓還沒有渡過江去。
最後一撥留守擊鼓的人馬上了船,已然天色大亮。忽聽得戰鼓聲響,喊殺沖天,竟有一路金兵破城攻來。眾船才飄搖揚帆,金兵趕來亂箭齊發,船頭不少百姓慘叫哭號,立時墜屍江上。宋軍忙豎起盾牌防護,但船上擠滿了百姓,一時難以照顧周全。最後兩隻大江船首當其衝,船伕先後都中箭落水,那船隻在近江處打轉。
金兵羽箭如雨般射來,江上哭嗥震天,百姓屍身先後落水,隨波起伏,血水染得沿江盡赤。卓南雁已隨最後一撥渡船到了江心,回頭望見那兩船官軍和百姓勢窘,忙奮不顧身地躍回。
他搶到船尾,縱目望去,卻見江邊領兵的金軍大將正是張汝能。“快快住手!”卓南雁大吼一聲,彎弓搭箭,遙指江邊金兵,喝道,“張汝能兩軍交戰,怎能屠戮百姓?”
說來也怪,他雖羽箭不發,但真氣遙送,緊緊鎖住岸上金兵。沿江金兵都覺那一箭便要向自己劈面射來,心下驚惶,頓時停手不射。領教過卓南雁神箭功夫的兵卒,更是肝膽皆寒,悄悄向後挪步。
“卓南雁,又是你!”張汝能見了他,頓時新仇舊恨一發地湧上來,高喝道,“兒郎們,將這小子和他船上的人馬都給我…”卓南雁大喝一聲:“你敢!”宛若晴天響了個霹靂,只震得沿江金兵俱是一凜。張汝能驚惶之下,竟將“射死了”那三字硬生生吞下。
猛聽“嗤”的一聲,一支狼牙箭劈面射來,張汝能倉皇低頭,卻覺頭上一震,盔纓隨箭落下。卓南雁吼聲再起:“張汝能,放百姓過江,我饒你一命!”張汝能又驚又怒,叫道:“你成了喪家之犬,還敢口出狂言?”
卓南雁目射寒芒,喝道:“你可敢一試?”聲若驚雷,在江上滾滾傳來。張汝能只覺他箭上殺氣如潮湧來,一時神喪氣餒,猛一擺手,大笑道:“我大金萬歲仁德,早說過不殺百姓!便看在這些江南百姓的分上,饒你這宋狗一條性命。咱們來日疆場再見!”
江船緩緩橫江而去。耳畔盡是百姓撕心裂肺的哭號之聲,卓南雁挺立船尾,望著江流中漸去漸遠的百姓屍身,胸中怒火升騰,忍不住仰天大喝:“完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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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江之後,虞允文等人才覺出形勢之險惡。
自長江南岸的東採石,直到跟和州隔江相望的大宋太平洲,一路上盡是王權的兵馬。這些人旌旗散亂,不成隊伍,或聚在茶肆鬧事,或在坊間奔突擾民,更有人垂頭喪氣地呆坐路旁。虞允文尋了個校官細問,才知王權渡江後只顧自己奔逃,一路奔到太平洲後便不知所終,失了約束的兵將群龍無首,便胡鬧起來。
群豪盡皆驚恐交集,莫復疆等粗豪之輩更是破口大罵王權昏聵誤國,虞允文強抑悲憤,亮明自己的欽差身份,跟時俊一起,沿途收拾潰兵。這一路上,竟集合了一萬八千多軍卒。
當晚趕到太平洲知州衙門,正見辛棄疾和方殘歌怒衝衝地走出府門、卓南雁、虞允文忙上前迎住二人,細問端詳。原來二人押運糧草到此,正見王權兵敗如山倒,辛棄疾只道金兵勢大,宋軍苦戰不敵,一問兵卒才知,這位王太尉根本沒有與金兵交戰,就急急竄逃過江,躲進了知州衙門內。辛棄疾熱血肝腸,惱怒之下,便追到此地跟他理論。只是他人微言輕,王權哪裡搭理他。虞允文面色冰冷,拉著二人又闖進府衙內,喝出了王權。虞允文厲聲叱問這位大宋副帥不戰而逃,危及社稷。王權卻笑吟吟地道:“王某本就不是領兵打仗的料,只是國難當頭,勉力為之而已,好歹卻還沒有折損一兵一卒。虞大人文韜武略,又是欽差,何不接了本官這差事,王某那是求之不得!”
爭執之際,忽聽一聲吆喝直傳進廳來:“聖旨到!都統制王權接旨!”這喝聲響亮無比,府衙院內院外的差役兵卒全聽得清清楚楚。卓南雁不由雙眸一亮,道:“羅大先生到了!”但聽靴聲櫜櫜,一行人大踏步直闖進來,領頭之人高大威嚴,正是羅大先生。王權劈眼瞧見羅大滿面嚴霜般的殺氣,頓時心底發寒,忙招呼人擺佈香案接旨。
這道聖旨卻是出乎意料得大快人心:朝廷得了虞允文的多次急報,聞知王權貪生怕死,終於將其罷免,任命李顯忠為建康府駐紮御前諸軍都統制,更讓虞允文為參贊軍事,從旁協助。此時李顯忠未曾到任,便由虞允文暫行安排交割事宜。
這位新任都統制李顯忠,十七歲便隨父從軍征戰,屢敗金兵,在大宋軍中威名極盛,據說連當年大金能征慣戰的完顏宗弼對他也甚是忌憚。更因他一家二百餘口都被金兵殺害,李顯忠對金人恨之人骨,始終力主抗金。秦檜當權時,李顯忠被貶官削職,方當壯年,便一直在家賦閒,於此國家危難存亡之際,趙官家才讓這抗金勇將重回疆場。
群豪都知李顯忠大名,聽了羅大朗聲宣罷聖旨,均覺歡欣暢快。王權則想到交了兵權,便可遠離征戰之危,好歹保住了一條性命,心底也是暗自歡喜,只是臉上卻堆出一副戚然悔痛之色,連連嗟嘆。
原來宋師接連棄城逃遁,臨安京師震恐,趙構險些又要入海逃遁,躲避金兵,多虧被朝臣中的有識之士勸阻。自王權棄廬州南逃開始,虞允文便連上彈劾文書,輾轉呈送到了趙構手上,這一回趙官家再不敢怠慢拖沓,痛下決心,臨陣換帥,更讓太子一系的羅大趕來傳旨。羅大生怕誤事,日夜不停地疾趕而來。
“虞老弟,”羅大握緊虞允文的雙手,“兵部官吏任命甚是拖沓,眼下李顯忠在忙於各處調撥人馬,最快也須三日後趕到。萬事便看你老弟籌措!”不知怎地,這時羅大忽然想到了自己已經過世的二弟獅堂雪冷羅雪亭,心內頓時一痛。原來羅大心性略狹,因其弟名貫江湖,武林中人只知有雪亭,不知有羅大,頗讓他心生怨妒。後因羅雪亭與女徒柔兒相戀,羅大更對自己這位兄弟不以為然,多年來兩兄弟貌合神離。直到驟聞羅雪亭真切的死訊,羅大才深覺悲悔,只恨龍鬚猖獗,自己身負防護太子重責,一直未能去建康弔唁。此時國難當頭,猛然想起若是自己那忠勇過人的二弟羅雪亭在世,形勢必不會頹敗如此。
虞允文官復原職,卻沒有絲毫喜色,急著召集將領,沿江佈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