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完顏亮的數十萬大軍已在奪下和州後,佔領長江北岸西採石的楊林渡口。暮色初降,完顏亮卻來了興致,帶著刀霸僕散騰親來江邊漫步散心。夕陽西沉,半江江水都被染成血紅,岸邊都是持戟聳立的紫絨軍甲士,完顏亮縱目望去,只覺這些十步一哨的甲士身披晚霞,隨江蜿蜒,竟有無窮無盡之感,不由心下大慰,笑道:“伐取江南,只我這五千紫絨軍便夠啦!”
刀霸僕散騰卻只是淡淡一笑,沒有言語。完顏亮聽慣了巫魔蕭抱珍和寵臣李通等人的順口奉承,反對老友僕散騰的淡漠頗不習慣,扭頭望了望暮色中面如古銅的天刀門主,道:“老騰,還記得當年梁王宗弼如何渡江破敵的嗎?”
當年僕散騰為完顏亮重金請出,結為布衣之交,完顏亮便稱呼他為“老騰。”其後完顏亮為帝日久,更在剷除了心腹大患“滄海龍騰”完顏亨之後,這個稱呼,完顏亮久已不用,不想今日又脫口說出。僕散騰的面色一緩,笑道:“傳聞當年梁王完顏宗弼先是屯兵江邊,令人晝夜擊鼓,對岸宋軍聽得鼓聲,便已逃得一乾二淨。”
完顏亮仰頭哈哈一笑:“待朕渡江時,也該這般容易!”僕散騰蹙起眉峰,道:“陛下,宋人有備,可也比不得當年啦!兵事瞬息萬變,豈能以陳年舊例揣度今日之戰?”完顏亮的笑容徒然凝固,望著他的眼神驀然變得冷冰冰的。僕散騰也沉著臉跟他對望,緩緩地道:“陛下,便只當…是老騰跟你說的真心話吧!”眼見完顏亮聞言後面色微緩,狠了狠心,又道,“若是籌措不當,貿然進兵,只怕陛下便是又一個符堅!”
“你…”完顏亮的眼芒倏忽一燦,森然道,“你竟敢將朕比作符堅?”心底狂怒之下,便想掄起劍鞘劈頭砸過去。但瞥見僕散騰那剛凜凜的雙眸,完顏亮眼內的暴怒漸漸平息,幽幽地道:“老騰,你說符堅…算不算一個英雄?”僕散騰也嘆了口氣,道:“符堅乃前秦英主,又任用賢相王猛,自是英雄。可他不聽王猛死前之勸,未能剪除國內隱患,便貿然伐晉,以致淝水之敗後前秦瓦裂。”
“那是他用人不當,朕定然不會重蹈符堅的覆轍。”完顏亮也吁了口氣,轉頭望向那輪沉渾的落日,悠然道,“朕若勝了,天下混同,九州一統,朕才對得起大金的列祖列宗!”僕散騰卻默不作聲。完顏亮望向他的目光更柔了一些,笑道:“這些日子來,太陰教搶了你天刀門許多風頭。朕明白你心內的苦。朕還知道你不願伐宋,卻仍能留下來盡心輔佐朕。只因在你心中,還當朕是你的好友!”聽得“好友”二字,僕散騰雄偉的身嘔微微一震,也笑道:“其實,老騰跟著你,最舒心的日子,便是剛剛出山的時候…”二人目光交投,霎時間眼內都閃出些久違的熱流。
完顏亮眼中那熱流只一閃,便即化成寒凜凜的精芒,揚眉笑道:“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渡江諸事已快齊備了吧,咱們最遲後日渡江!渡江前的刑馬祭天之儀,便由你老騰主祭!”僕散騰暗自嘆一口氣,點頭應允。
完顏亮又大笑道:“餘孤天分兵取揚州,一路勢如破竹地奪下滁州、真州,這時也該奪下揚州了吧?”想到餘孤天若攻佔揚州後,由揚州瓜洲渡過江,那便是兩路大軍直逼臨安,不由一陣躊躇滿志。
“餘孤天,”僕散騰眼中厲芒一閃,忽道,“陛下便不覺得餘孤天…有些古怪?”完顏亮笑容一凝,道:“老騰,說仔細些。”
僕散騰沉聲道:“這餘孤天是葉天候和耶律瀚海生前親自選中的人,又在刺殺完顏亨時出了大力,照理說該當決無差池的。但老騰總覺得他有些可疑,他那身內功,高得有些蹊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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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允文走馬上任,面對的難題卻是不少。王權棄地逃遁,糧草大多散失,眼下這兩萬多人馬的糧草,便成了頭等大事。虞允文知人善任,仍命辛棄疾與方殘歌連袂去籌措押運糧草。剩下的首要之務便是士氣。這些兵將追隨王權日久,鬥志和軍紀早被消磨殆盡。更要命的,卻是王權終日剋扣糧餉,中飽私囊令兵將的軍餉被拖欠已久。
當晚虞允文跟卓南雁和莫愁說起此事,滿面愁色,道:“有幼安兄和方公子出馬,糧草一事,瞧來可保無虞,但養兵的俸錢,還沒有著落。”莫愁奇道:“打仗拼的是勇氣和謀略,缺少金銀俸錢,又有什麼要緊?”
虞允文笑道:“你知道朝廷養一個兵卒要費多少錢嗎?”見莫愁瞠目無對,才道,“太平時日,光一名上等大兵的軍餉費用就是每月九貫錢、九鬥米,大戰一起,除了俸錢、絹棉外,還有特支錢、銀鞋錢、薪草錢、軍賞等諸般名目的賞賜。不單是兵卒要錢,那些鎧甲弩箭長短兵刃,樣樣都要錢。便是造一支弩,也要一貫五百文錢,一副鎧甲更要三十**貫,可說咱大宋的財賦,有八分之上,都在養兵。”
“他姥姥的,”莫愁的小眼越睜越大,“我今日才知,什麼叫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卓南雁道:“眼下非常之時,朝廷怎地不多出賞錢犒軍,難道還吝惜錢財嗎?”虞允文蹙眉道:“羅大先生本來說,朝廷出了內帑金帛九百萬緡,犒勞將士,但路途遙遠,急切間卻無法運到。兵無餉則無勇,這些軍卒久被剋扣俸錢,大戰在即,定會削弱士氣。”
卓南雁忽地“哈哈”一笑,道:“允文兄只管放心練兵,軍餉之事不必憂心,小弟自會給你籌到。”虞允文大奇,忙又細問。卓南雁卻賣起了關子,閉口不言。轉日清晨,虞允文喝令將官點兵,除了時俊手下的五千精兵隨了他一些時日,嚴遵號令之外,餘下的萬餘兵將盡皆懈怠稀鬆,更有的兵卒自顧自地笑鬧聒噪,混不將這白面書生般的參贊軍事放在眼內。
虞允文目射寒芒,指著一名隨眾嘻笑的部將,喝令他點出本隊兵卒,先行出列操練。宋時軍隊行將兵法和結隊法,以五十人為一隊,數百人為一部,部之頭領為正副部將。偏這部將乃是軍中有名的賭棍,賭博成癮,所部隊伍軍紀最亂,聽虞允文喚他點兵,懶洋洋地答覆道:“手下軍卒還有一半未到,且容稍後再說。”虞允文冷著臉問:“你那多半兵卒去了何處?”那部將笑道:“誰他孃的曉得!這群雜種耍錢耍上了癮,連天整夜的,便是王統制都沒奈何。”眾兵將聞言,“哈哈”地笑成一團。
“來人!”虞允文一聲厲喝,唬得眾人一凜。他滿面殺氣,手指那人喝道:“將不知兵,出言無狀,輕藐軍法!給我拿下,斬了!”那人只當虞允文說笑,待得被時俊手下的親兵按倒在地,這才嚇呆了。
一聲短促的慘叫響過,那血淋淋的人頭便被端了上來。虞允文命人傳首示眾。一根大竹竿挑著那片晌前還憊懶嘻笑的腦袋繞場走過,沙場上的眾兵將霎時間變得鴉雀無聲。
一片冷寂中,響起虞允文沉冷的聲音:“我這裡沒有人情,只有兩個字:軍法!王統制沒奈何的事,倒看看我有沒有手段!”說著又喝令那部將手下的副部將出列點兵。那副部將早嚇得雙腿打戰、帶隊操練時,連聲音都打了顫。操練之中,虞允文忽地喝住:“且住!”這聲斷喝驚得那副部將險些栽倒。虞允文大步走入隊伍中,手指著一位挺拔乾瘦的軍卒道:“你叫什麼名字?”那兵卒叫道:“沒名字!咱自小行六,練得一套好腿功,便叫我潑六腿!”眾兵卒聽他答話鄙俗,不禁嘻笑出聲。潑六腿扭頭大喝:“誰敢笑老子?”這一喝甚是響亮,笑聲霎時一斂。
“有膽量!”虞允文早看出他有武功在身,道,“好,你潑六腿便是正部將了,這部人馬歸你統轄!”潑六腿驚喜得愣在當場。虞允文喝道:“怎地,有沒有膽魄將這部人馬訓出個人樣來?”潑六腿挺胸喝道:“訓不出來,大人砍我腦袋!”
虞允文將手一揮,命潑六腿暫且帶隊歸列。他目光灼灼地掃向眾人,喝道:“虞某的規矩便是:有過必罰,有功必賞!”驀地拍手道,“呈上來!”
守在一旁的卓南雁高聲答應,帶人抬了八隻檀木大箱子,堆到他腳下。箱子打開,但見黃白光華耀目,竟全是成色十足的金銀元寶,更有一箱璀璨晶瑩的珠寶。近前的兵卒齊齊驚呼出聲。虞允文接下來說的話更讓他們眼紅心熱:“朝廷出內帑九百萬緡犒勞將士。這八箱金銀,還只是一小批。虞某決不會留下半文錢,這幾日操練廝殺,誰最賣命,便賞給誰!”眾兵將轟然叫好。
“大敵當前,虞某當挺身赴死,與諸位戮力一戰。”虞允文自懷中掏出一團紙箋,高揚在手,朗聲道,“我身上更有朝廷的節度使、承宣使和觀察使的告身(按:即空白委任狀),功名利祿,只看各位肯不肯豁出命去掙!”一席話說得眾人心底火熱,操練起來,倍覺鼓舞。
直練到午時,虞允文才揮手叫停,當下便分了四箱金銀。眾兵將久被剋扣盤剝,今日才見了銀子,盡皆歡天喜地。
虞允文跟卓南雁並肩而行,低聲道:“南雁,這時你該老實說了吧?朝廷的金銀還未運到,你這小子到底從何處變出了這麼多金銀珠寶?”
卓南雁邪邪地一笑:“我昨晚率人抄了王權大人的家!”宋朝行軍,有時將官會攜帶家屬,王權愛財如命,更將多年搜刮的許多金銀貼身攜帶,不想卻被卓南雁席捲一空。虞允文微一皺眉,隨即釋然大笑:“這等妙事,也只有你卓南雁才做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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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得金人即將渡江,這半日之間,又有不少四海歸心盟的豪傑趕來助戰。新到的豪傑中,除了唐門掌門唐千手、崑崙派寧自隆之外,更有巨鯨幫、飛龍幫等水上黑道幫派駕船趕來。這些黑道幫派多被明教收服,前些時茶隱徐滌塵以明教號令聯絡,讓各幫盡力抗金。由建康府駛來的官軍水師早將船泊在東採石渡口,各路大小船隊與之會合,宋軍聲勢更振。
晌午時分:虞允文、莫愁、卓南雁等人、設宴款待剛剛趕來的唐千手、寧自隆等人,才坐下說笑幾句,便聽有人來報,霹靂門雷老夫人求見。
那霹靂門便在離著太平洲不遠的天雷莊,自霹靂門少門主雷青焰被南宮參暗算喪命後,因其二弟尚且年幼,霹靂門便由前代門主雷震之妻暫攝門主之位。眾人聽得這位素來足跡不涉江湖的雷老夫人忽然駕臨,都覺新奇,虞允文忙親自迎出。
雷老夫人年過五旬,也許是連經喪夫喪子之痛,面容要蒼老許多,但談吐雍容,仍是一派世家豪門風範。寒暄了幾句,雷老夫人便自袖中取出一幅圖軸,道:“這連環霹靂炮乃外子生前所創,此物最宜水戰。金賊犯我疆土,便讓他領教領教我大宋之威!”說著將連環霹靂炮的圖譜送上
虞允文接過圖軸,略掃幾眼,便喜得雙手發抖,叫道:“好!好!此炮設計精巧,威力巨大,來日江上破敵,定能收得奇效!雷老夫人深明大義,盡忠為國,委實讓人佩服!”雷老夫人道:“莫盟主和卓少俠替老身報了殺子之仇,我霹靂門上下感激不盡,定要為我大宋歸心盟出力死戰!”
卓南雁和虞允文對望一眼,心底同感欣慰,料想今日群賢畢至,同心抗敵,均是當日的四海歸心盟會之功。雷老夫人又拱手道:“我霹靂門便在左近,老身一介女流,不便久留。趕製那連環霹靂炮需得專門工匠器械,我霹靂門近日已趕造了數十枚。若是虞大人看重,老身這便命他們加緊趕造!”虞允文大喜,道:“軍事緊急,半刻延誤不得!老夫人還請多多費心,最好命人連夜趕造。”雷老夫人一口答應。
唐千手接過那霹靂炮的圖譜瞅了幾眼,忽道:“雷老夫人,此炮能於水下水上連環施放,精思妙運,讓人心折。只是若讓它炸後,更能爆出毒煙,豈不更是錦上添花?”雷夫人的雙眸一亮,隨即搖頭苦笑:“唐掌門這主意甚妙,只是煙中裹毒的功夫,卻非霹靂門所長。”唐千手笑道:“唐某不才,願效犬馬之勞!”
雷老夫人笑道:“那就有勞唐掌門啦。霹靂門連環炮加上唐門毒煙,當真是天造地設的奇門火器,嗯,該叫什麼名字是好?”虞允文揚眉笑道:“既是天造地設,那便叫天威霹靂炮吧!”眾人拍手大笑,齊聲贊好。
唐千手見雷老夫人顫巍巍地轉身要走,忙走上兩步,自懷中取出一幅圖軸,道:“老夫人見諒,這幅天兵九焰圖乃霹靂門舊物。當日唐某在乾坤賭會上一時糊塗,將此物據為己有,今日物歸原主。”雷老夫人接過圖軸,淡淡一笑:“呵呵,天兵九焰圖,天兵九焰圖…當年外子確是念之成痴,求之若狂,多謝唐掌門成全。還請唐掌門大駕光臨敝莊,指點裹毒妙法。”唐千手嘆道:“與雷老門主昔日捨身求仁、雷老夫人今朝獻圖護國相較,唐某滿腹私心,實是慚愧無盡。”他本與霹靂門的老門主雷震頗有芥蒂,此刻交還圖譜,更得親入霹靂門指點監製火器,但覺心中放開了一塊大石,談笑之間,恩仇盡泯。
當晚虞允文跟卓南雁、莫愁三人沿江巡視。
繁星滿空,月輝清冷,採石磯灘頭那些高低錯落的亂石被星月之光映著,頗有些突兀,彷彿許多妖獸忽然被仙法鎮住了,還隨時會從定中躍起來噬人似的。透過叢叢亂石,卻見深青色的江水披著冷金般的月光,帶著沉沉的嘯聲奔騰遠去。
三人縱目遠眺,卻見江北燈火輝煌,一道高臺臨江而起,臺上燈火最盛處建起了金燦燦的高大屋宇。金屋外旌旗縈繞。“那是完顏亮的金頂大帳,”虞允文眯起眼,望著那軒昂金屋,笑道,“有探子來報,昨日他們已宰了一對黑白雙馬祭天,約定明早渡江。完顏亮更發了話,先渡江者賞黃金一兩。明日一早,這採石磯便該是一場苦戰!”莫愁吐了下舌頭:“一人一兩黃金,他姥姥的,金國狗皇帝出手倒是大方!”
卓南雁道:“我曾見金國眾船在江上結陣操演,進退有節,料來天刀門主僕散騰親自上陣了。嘿嘿,這一場大戰定然熱鬧得緊。李顯忠將軍何時率兵趕來?”虞允文淡淡地道:“只怕他明日到不了。”
“乖乖,明日援兵還不到?”莫愁咋舌道,“江那面完顏亮幾十萬大軍,江這邊咱們只有兩萬來人。這一仗可怎麼打?”虞允文沉沉一笑:“咱們還有這條長江天塹!”
莫愁咧咧嘴,低聲道:“大雁子,你瞧咱們有幾分勝算?”卓南雁想也不想地道:“十成!”莫愁“嘿嘿”一笑:“允文兄呢?”虞允文卻搖了搖頭,笑道:“南雁老弟總是氣吞鬥牛。我這人,凡事卻總愛往艱難處想。咱們宋師最擅水戰,佔據大江天險,確有幾分勝算。只是統領大戰船的蔡、韓二將似乎膽氣不足,操練時總是戰戰兢兢。”
莫愁“呸”了一聲:“那兩個傢伙跟王權太久啦,學了他的膿包脾氣!”說話之間,但聞江對面金營的鼓聲又起,那不知是幾百面戰鼓忽然爆響,真似地動山搖一般,江水的呼嘯聲一時間也被鼓聲掩得暗啞了。
“又敲鼓啦!”虞允文冷哼一聲,“據說當年完顏宗弼率軍渡江南侵時,金兵只在長江北岸敲了一夜的戰鼓,便將對岸的宋軍盡數嚇跑。嘿嘿,想來完顏亮是在照方抓藥。”莫愁哈哈笑道:“這故事,時俊練兵時早跟兄弟們講了!兄弟們大笑之後都說,寧被金狗射死,不讓金狗嚇死!”
“跑了也不錯啊!”卓南雁的眼芒倏忽一閃,笑道,“完顏亮盼著咱們跑,咱們何不讓他如願?”虞允文的雙眸也亮了起來,猛然揮掌拍在卓南雁肩頭,笑道:“老弟的言語,總是深合我意!”莫愁猜不透南雁話中玄機,見他二人對望大笑,倒呆愣起來,喃喃道:“你姥姥的,賣什麼關子?”談笑之間,三人轉身向營中走去。
耳畔還是隆隆的金軍戰鼓之聲,卓南雁將目光從蒼茫的長江移到星輝閃耀的浩渺夜空,不知怎地,忽然就想到了少年時,徐滌塵跟自己說過的一段話。
那時候他還是個病弱少年,跟著茶隱在鎖仙洞中修習道家內功,那個奇怪的徐伯伯總是眯起眼,靜望星空。那晚,因為林霜月沒有來,讓他心內頗有些悵惘。徐滌塵便仰望著蒼穹上的點點繁星,悠然對他說:“你的生命是什麼?”卓南雁從未想過這樣的問題,愕然搖頭。徐滌塵照舊望著耿耿銀河,緩緩地道:“月牙兒的生命又是什麼?月牙兒於你來說,似乎非常非常重要,但對這寥無際涯的宇宙呢?”
那段話,還是少年的卓南雁自然全沒明白,多年後他也是似懂非懂。直到此時,他忽然想到,便在這採石磯,這廣闊的蒼穹天塹間,要有數十萬人展開拼死搏殺,無數的生命即將消逝在“這寥無際涯的宇宙中”,隱隱地,竟有些懂了他的話。
※※※※
一整晚,長江北岸的鼓聲都在震天動地地怒吼。
絳紅的光芒終於劃破黯夜,那一抹曙色並不耀目,但鋪在陰寒的江水上,如同灑了半江鮮血,顯得猙獰駭人。浩瀚的江面上早排起了密密的金軍艦船。當中那高可數丈的大樓船上,完顏亮昂然挺立,目光掃視眾船,猛地將手中紅旗一揮,喝道:“渡江!”
洶湧的戰鼓聲驟然增大,震得江濤似要開鍋一般。金兵船艦相連,首批渡江的百十艘戰艦劃江馳來。這是金軍在廬州趕製的多槳橫江艦,每船可載百十甲兵。這萬餘先鋒都是精挑細選的勁旅,此時眾人得知大金皇帝在身後揮旗注視,更是豪氣倍增,一路吶喊而來。
江上果然沒有宋軍船艦,連對面的江灘上都不見半個人影。
金軍數十艘船艦駛到江心,已確悉宋師真如預料得一般,跑得乾乾淨淨。船上金兵將校歡呼嘶喊,更有人向後揮旗示意。岸邊樓船上的完顏亮遠遠見了,心底狂喜,紅旗連揮,那數百艘嚴陣以待的船艦相繼鼓帆放棹,緩緩駛出。
猛聽得戰鼓響亮,長江南岸的港汊內驀地冒出一片白帆。這批宋艦全是船體狹長,此時乘風而來,快得驚人,片刻間便插到了江心。
“宋狗來啦!”“南人的船好快!”“日他孃的,南蠻子早有防備!”船上金兵看見宋軍忽然冒出,且船快如風,全有些慌亂。宋軍的海鰍船和蒙衝艦乘勢橫貫過來,登時將金軍水師攔腰斬成兩段。
此時大江水戰,有進無退,那身為先鋒的百十艘金軍船兀自鼓棹揚帆地拼力向前,終於直抵南岸。
這支金兵先鋒雖被虞允文的水師橫斷退路,但眾軍都知道身後還有數十萬大軍壓陣,心中豪氣十足。眾船直逼江岸,那萬餘金兵均想到完顏亮許下的先登岸者賜黃金一兩的重賞,無不振臂歡呼,不待船隻靠岸,便爭先恐後地躍下,蹬著齊腰深的陰寒江水,大笑著衝來。
忽聽一聲咆哮,動地而來:“犯我大宋,來者必誅!”隨著這聲大吼,無懼和尚魁梧的身形忽然從一塊崔嵬的怪石後躍出。霎時間殺聲震天,那些錯落的亂石後驀地冒出無數丐幫弟子和宋朝官軍。宋軍驟然現身,讓狂喜的金兵一驚。
還沒等他們醒過味來,宋軍的亂箭已四下裡射到。大半金兵還在船上,那許多爭搶著上岸的金兵正蹬水前行,頓時便有數十人伏屍江畔。眾金兵慌亂之間,大帥船上閃出三個光頭大漢,用女真話厲聲怒吼。
這三人正是這隊忒母萬人隊的總管。三人本是兄弟,生具異稟,自幼在山林打獵,長大後都能生裂虎豹,後在山間得遇異人,練得一身橫練功夫,投軍後累積軍功得了萬人隊的總管。三兄弟也無姓名,因長在黑水河畔,只以“黑水”為姓。完顏亮喜這三人聲音洪大,作戰勇猛,便分別賜名黑水雷、黑水霆和黑水震。
老大黑水雷最先看出形勢危急,忙喝令親兵擁起盾牌前衝。他聲如巨雷,竟比無懼和尚還響亮幾分。黑水霆、黑水震兩兄弟則甩了上衣,精赤著上身,搶先躍下。黑水兄弟都甩了頭盔,露出光禿禿的頭頂,揮舞數十斤重的長柄宣花巨斧,縱躍如豹,幾個起落,已撞入宋朝官軍的陣中。這些金兵都是女真族的勁旅,本就堅忍耐戰,忽見首領身先士卒,立時勇氣重燃,手揮盾牌,潮水般衝上。
這哨宋軍不是戰勝過金兵的時俊那部軍兵,雖經虞允文辛苦訓練兩日,奈何畏金日久,忽然見了這等巨靈兇魔般的黑水兄弟,仍是不自禁地心生寒意。初時仗著地形之利和金軍下船不便,宋軍放箭狙擊,連番射殺了百十名金兵,但登岸的金兵越聚越多,宋軍氣勢大衰。
完顏亮對這支渡江先鋒萬人隊極是看重,將不少天刀門和太陰教的武林高手都雜糅其中,那領頭的黑水三兄弟更具有橫練功夫,鋼筋鐵骨渾然不懼宋軍刀劍,兵刃輪開,竟似虎趟狼群,所向披靡。金兵吶喊前壓,宋軍雖有丐幫高手苦苦支撐,卻已露了敗相。
無懼在陣內奮勇衝突,連殺了兩名天刀門弟子,眼見宋軍潰勢難止,心底暗驚:“金狗果然猖狂!虧得虞軍師早定下多條計策。”忙振聲大吼:“金狗厲害!大夥暫且撤啊!”這批宋軍鬥志早失,聽得這話,轟然四散。本來誘敵深入,最怕敗相太假,被追兵窺破虛實,但這批宋軍卻敗得狼狽不堪,真切無比。
金兵氣勢大盛,自後掩殺不止。宋軍仗著地利熟悉,退得又快又疾,迅疾將金軍甩在後面。金兵也料不到這群宋軍如此不堪一擊,想到完顏亮的重賞厚賜,狂喜之下都變得熱血撞頭,個個奮勇爭先。江灘上兩撥軍兵扇子面般攤開,狂吼嘶喊著紛紛繞過那些錯落高低的亂石,直往灘後高地奔去。
黑水雷身為萬人隊的總管,頭腦倒還清楚,忽見自己這支軍馬陣形全無,亂糟糟地衝出江灘,隱隱地便覺不妙,正要招呼軍卒小心,陡見灘後的左右高地上驀地擁出兩排宋軍。跟先前那支哭嗥奔逃的宋軍不同,這些人默不作聲,便似靜候獵物的獵人。
“回來!”黑水雷眼射紅光,嘶聲大吼。聲音還未落地,宋軍的羽箭已自左右射到。金軍所處的地方空曠無比,追在最前面的都是不帶盾牌的高手勁卒,頓時全成了箭靶子。密雨般的亂箭從兩面射來,慘嗥之聲此起彼落,金兵成片地倒下。
黑水雷的腦袋轟然一響,情不自禁地便回頭向江面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