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馮宇的手機響了。
這是個麻煩,他看著來電顯示想。
“馮隊長,我想我有必要找你談一談。我是費城。”
“你已經拿到了結案通知書,還有我們的案情分析了吧。”
“是的,不過那份分析太簡單,只是一份格式化文件。關於我叔叔的死,我還有很多疑問。我問過一些搞醫的朋友,我叔叔的哮喘病史這幾年本來是朝著良性發展的,這樣突然嚴重發作是很罕見的。”
“罕見並不等於不會發生,我們的法醫已經對屍體進行了全面的鑑定。”馮宇語氣停頓了一下,略有些無奈地說,“那好吧,我現在正好有空,如果你可以馬上來刑偵隊的話。”
馮宇很清楚,如果費城對警方的調查結果有太多不滿的話,保不準他會對那些媒體說些什麼。這個案子從立到結,整個過程都被公眾韻視線包圍影響著,結束的時候他可不想再鬧出什麼風波。
半小時後,費城走進馮宇的辦公室……
這個年輕人的神情有些疲憊,有些凝重。
“馮隊長,我對我叔叔是因哮喘而窒息致死有疑問。”剛一坐下,費城就匆匆開口。
“我們為這個案子成立了專案小組,抽調了大量警力進行了詳細的調查。儘管給你的這份報告比較公式化,但是請你相信,費克群的死受到方方面面的關注,我們不可能作出不負責任的調查結論。”
“看過屍檢報告,我有一個最大的疑問。在我叔叔的體內沒有發現沙丁胺醇,你們推測說這瓶藥已經用完了,我叔叔當時情急之間忘了這件事。可實際上,這瓶藥我才剛買給我叔叔不久,而且在那之後,據我所知叔叔並沒有發過哮喘,也就是說這瓶沙丁胺醇噴劑本該是滿的,怎麼莫明其妙就空了呢?”
馮宇聳了聳肩,“那麼你想說明什麼呢?”
費城一時語塞。難道說有人事先潛入叔叔家把那瓶沙丁胺醇特意清空嗎?這話說出來連他自己也感到荒謬。發病時身邊沒有特效藥會讓病人陷人困境,但如果說有人以此作為謀殺手段,未免漏洞過多。
“馮隊長,我的意思是,這至少是個疑點。”
馮宇點頭,“可這個案子是費克群的死亡案,我們看不出任何謀殺跡象。關於藥瓶,可能的答案有許多,比如一個做客的頑童把它當作噴霧玩具,全都噴掉了,而你叔叔沒來得及再買新的就發病了。”
費城站起來,有些焦躁地在辦公室裡走了幾步。
“馮隊長,我該怎麼對你清楚地表述我的感受呢?我叔叔的死,看上去是一連串的巧合造成的。本來已經很少發哮喘了,卻突然嚴重發作;而他發作的時候,恰好處於血氣上湧,又渾身虛弱無力的狀態;他要去拿藥的時候,卻發現藥恰好沒了;而他應該要打電話求救的時候,卻有另一個電話打進來,這或許讓他錯過了直接撥打求救熱線的時機。"
馮宇的表情認真了一點。
“馮隊長,這一連串的巧合讓我叔叔死了,每一個巧合的環節,都恰好有沒解開的謎團,這難道也是巧合嗎?讓我叔叔處於體力低谷的凌現在找不到;沙丁胺醇是怎麼用光的解釋不清楚;最後打電話進來的那個人停機了,也是個謎!"
“嗯,你的話有一定道理,這個案子在細節上的確有不清楚的地方。”馮宇決定坦率一些,“最後打來電話的人是誰,他說了些什麼,費克群為什麼放棄直接撥打求救電話,這些全都是未知的。”
“知道我叔叔家裡電話的人很少,起碼那些影迷或記者肯定只知道我叔叔的手機號碼。只有比較熟悉的朋友,才會打這個電話的。可是現在打這個電話的手機是陌生號碼,又立刻停機,實在很蹊蹺。”
“這麼說來,誤撥的可能性就上升了。但這個細節在目前動搖不了我們對案情主線的判斷。費克群是在一個封閉的環境裡死亡的,屍檢表明他是病死的,沒有任何外力介人的跡象。結案理由已經足夠充分。當然,我想你也理解,我們承擔著壓力,我本人每天要接到十幾二十通媒體的電話,詢問為什麼還沒有結案。"說到這裡,馮宇無奈地苦笑。
費城抿著嘴,沒有說話。馮宇讓他明白警方有理由結案,但不滿意的情緒仍然纏繞著他。多年的辦案生涯裡,馮宇接觸過很多的死者親屬,所以他能體會費城的情緒。
“要不這樣吧,如果你不反對,我可以把這個細節公佈給媒體,並且呼籲和費克群進行了最後通話的人站出來。如果這是個誤撥的陌生人電話,公眾的力量很可能會把這個人找出來的。"
“好。"短暫的思考之後,費城同意了這個做法。
馮宇點頭,“這樣的話,大概明天所有報紙的社會版或娛樂版頭條,都會是這個尋人啟事了。不過,我有時候在想,我們都理所當然地認為,最後的電話裡費克群應該拚命地呼救,可如果他並沒這麼做,而說了些其他的什麼呢?”
“說了其他的?”費城忽然想到,他叔叔是為了某件事讓他第二天去的,會和那件事有關嗎?
“啊,你不必在意,我們的思路是發散性的,其實這個可能性很低。現在結案,並不等於有了新的線索之後不能重新調查。接下來你要安排葬禮,接觸你叔叔方方面面的朋友,整理他的遺物。如果發現了新的線索,請立刻告訴我。我會重啟對這個案子的調查。”
7
圍繞費克群死亡事件展開的新聞戰役,並沒有因為警方結案而告終結,反而在公佈了最後那個耐人尋味的未知電話之後,達到了新一波的高潮。不斷有人到各家媒體去報料,說自己就是那個人,聳動的標題不但在報紙上,更在網絡上流傳著,每天都會有新的故事版本出現,一個比一個繪聲繪色。
費城覺得這件事正在向著大眾娛樂的方向演變,馮宇的提議現在看來是個餿主意,但那天同意並且覺得不錯的人正是他自己。他的處境和沒設置過濾系統的網絡郵箱差不多,在收到一封有效信件之前,已經被垃圾郵件塞滿了。
但他並不準備放棄.他知道自己需要更多的耐心和細心。至於添亂的媒體,希望在葬禮之後他們可以安靜下來。
這幾天來,他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叔叔的住所,破碎的玻璃窗早已經換上了新的,警方當時取走調查的物品也根據清單一一還來。在這一百多平方米的空間裡,還留有叔叔的氣息,有時費城甚至覺得他就站在身後,回頭看的時候卻空空如也。
拆下來的硬盤已經重新裝好了,費城扣。開桌面上的聊天工具,賬號和密碼都是默認的,“沉默之魚”又一次登陸了。看著那一串好友名單,他心裡猜測著,那裡面到底有幾個人知道,這條沉默之魚本不該再次在網上出現。
費城安靜地看著那些頭像閃來閃去,偶然有彈出的問候窗口,他都不予理睬。他不確定自己到底在等待什麼,是某個一:卣死氣沉沉的頭像嗎?
鼠標遊移到“我的電腦"上,點開D盤一個名叫“L",的文件夾,一個視頻文件躺在那兒。
費城打開了這個文件,他知道,自己正在闖入叔叔最隱私的生活。很難說清楚他反覆看這段錄像是出於一種什麼心理,或許由此讓他對人性有了更清楚的認識。
畫面是無聲的,費城想象著,在一個個夜晚,兩個互不知姓名的人就這樣激盪著彼此的激情。他輕輕吁了口氣,畸形的東西總能讓入迷戀。
屏幕上展示的無疑是一具有足夠誘惑力的軀體,費城不禁想到,對方會不會也保留了幾段他叔叔的錄像,那會是什麼模樣?
不應該再想下去了,費城閉上了偷窺的眼睛,他的心跳得很快。
懺悔吧,懺悔吧。
又一個好友上線了,電腦發出”叮咚”的提示音。
費城迅速睜開眼睛,然後再一次失望。不是凌,這幾天來,她一次都沒有出現過。
他看過叔叔和凌的聊天記錄,頻率很高,一個多月來,幾乎每天或隔天就在網上碰面。可為什麼叔叔死了以後,凌也像一陣風吹過,消失得無影無蹤?
費城覺得自己想得太多了,再多等幾天,應該會看到她上線的。可是即便等到她上線,自己又打算說些什麼呢?告訴她沉默之魚已經死了,就因為那天晚上的激情嗎?她會為此哀傷嗎?
電話鈴響了起來。
這不是他手機的鈴聲,而是費克群家裡的座機。
怎麼會現在有人往這個號碼打電話?叔叔的朋友裡,不會有人直到現在,仍不知道他的死訊吧。
費城遲疑著伸出手去,拎起了聽筒。
“喂,那個……”聽筒裡傳出的聲音也有些遲疑,並且怯懦。是個女孩。
“真是不好意思呀,打了好幾次手機,但是已經關機了。我查到自己的手機上有這個號碼,是有一次你打來的……哦不不,我的意思是,是……”
費城聽她糾纏不清地說了一大堆,有些不耐煩地插話問道:“請問你找誰?”
“啊呀。’’女孩驚叫了一聲,“難道我打錯了?這裡不是費……費克群老師的家裡?”
費城本以為這是個錯撥的電話,此時不禁詫異。
“這裡是的,但是他已經……你不知道嗎?你是誰?”
“我當然知道啊,這些日子報紙上都是關於費老師的消息,我也很難過,真是沒想到啊。我想了很久,是不是應該打這個電話。畢竟費老師已經去世了,或許這件事就該讓它過去,我再糾纏著並不太合適。可是……”
費城於咳了兩聲,問:“請問你是淮,到底有什麼事?"
“對不起對不起,我應該早點把事情說清楚的。我是上外德語系的一名學生,叫周淼淼。費老師在生前曾經託我……”周淼淼說到這裡忽然停住,想起什麼似的,問:“啊,請問你是費老師的什麼人呀?”
“我叫費城,費克群是我叔叔。’’
“哦,這就好,我還怕說了半天,是個和費老師無關的人呢,那就白費口水了,呵呵。"
費城有些無奈,這個周淼淼居然也知道自己已經說了半天,她好像根本不懂什麼叫做直奔主題,而自己已經提醒過她兩次了。再多說什麼反倒顯得他沒有禮貌,只能耐心聽著她說下去。
“費老師把一件事情託付給我去做,他曾經幾次打電話問我的進展,我想他是非常重視這件事的。我這些日子一直很努力,希望能按照費老師的要求,儘快完成,可是沒想到……如果你是他的侄子,或許你會願意代替費老師收下這件東西。”
“是什麼東西,對我叔叔很重要嗎?"
“我想是的,很重要!”周淼淼肯定地說,“至於那是件什麼東西,嗯,我不知道它是否對你有用。”
費城不明白這個女孩為什麼直到現在還吞吞吐吐,壓著性子,儘量耐心地對她說:“我叔叔只有我一個親人,所以現在完全由我料理他的後事,如果你本來要把東西交給他,那麼現在交給我也是一樣的。”
“哦,是的,當然我明白這一點。”電話那頭的聲音輕了下去,有些飄移不定,“如果你願意接受當然最好,今天我們就可以約個地方見面,把東西交給你。不過,嗯,請原諒那我就直說了,費老師當時和我商定,這件事情是會給我一筆報酬的,現在費老師不在了,如果……那個……”
“多少錢?"費城直接問。
周淼淼捧著電話,手心都是汗。這個守財的小姑娘正在腦子裡快速地想著,是照實說,還是說多一點,或者……為了能安全拿到錢而少說一點呢?她覺得嗓子眼裡很乾澀,狠狠嚥了一口唾沫。
費城聽見一個輕微而奇怪的聲音通過電話線傳到耳朵裡。
“一萬元。”周淼淼掙扎著說出一個數字。
見面的地點就約在費克群家的附近。費城可不管周淼淼在這座城市的哪個角落,如果想要這一萬元,就自己上門來吧。他心情本來就糟糕,剛才那個噦嗦的女孩拿捏著賣起了關子,最後費城不耐煩起來,直接讓她拿東西過來,會不會付錢等看到東西再說。
走進茶室,費城就看見一個正努力向外張望的女孩。她坐在進門對面的位子上,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看見費城的時候,她眨了眨眼,不安地笑起來。
“你是周淼淼嗎?”費城走到她跟前問。
她點頭,抿著豐厚的嘴唇,神情扭捏。和一個很帥的陌生男人做這樣的交涉,她也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氣。
費城笑了笑。
錢我帶來了,但在那之前,我需要確認一下,你所說的我叔叔委託你做的很重要的事,究竟是什麼。”對這個女孩他毫無好感,所以說得相當不客氣。
“啊,我已經帶來了,請放心我不會騙你的,真的是費老師交給我去做的,他還特意寫了一封信,註明了要求。他親口對我說,我的工作對他來說非常重要的。”周淼淼一邊說著,一邊從她的大揹包裡拿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推到費城面前。
“喏,就在這裡面。"她用期待的目光,看著費城拆開了文件袋。
8
費城蹲在打開的櫥門邊,把從裡面挖出來的一大堆東西一一歸位。他已經翻箱倒櫃了很久,搞得滿頭大汗,卻還是沒有發現要找的東西藏在哪裡。
他站起來。蹲的時間太久了,雙手扶腰活動了一下。他心裡納悶,難道周淼淼沒說真話?不對啊,那封信的確是叔叔的筆跡啊,東西到底在哪呢?
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你好,費城嗎?"聲線柔和動聽,不過語氣低沉。
“是的,請問哪位?”
“我是夏綺文。"
“啊……你好。"費城有些意外,很快又釋然。
夏綺文原本是演話劇出身,近幾年轉戰影視圈,這點和費克群相似。她現在已經算得上國內的一線女明星,她來電話,多半是為了費克群的葬禮。
因為倉促,再加上不很清楚費克群的人際網,費城已經準備明天在媒體上公佈葬禮的時間,願意的人,可以自行來為叔叔送行。
“克群的葬禮就在這幾天吧。”果然她張口就問這件事。
“是的,後天下午三點,在龍華殯儀館。您要來參加嗎?"
“當然,這是一定要來的。”夏綺文輕輕嘆了口氣,“怎麼會出這樣的事情啊,克群還很年輕呢。對了,他有和你說過嗎?"
“什麼?”費城不明所以。
“哦,看來他還沒來得及說就去了。這樣,找個時間我們碰個面吧。”
“是……和我叔叔有關的什麼事嗎?”費城覺得叔叔死了之後,一個又一個的秘密從水底慢慢浮了上來。
“不,是和你有關。"夏綺文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今天你有空嗎?”
“有空的,在哪裡見面?"
“你靠近哪裡,找個離你近的地方吧。’’
“這些天我一直在叔叔家整理遺物呢,隨便哪兒都成。”
“原來你在克群家裡呀。”停了一會兒,夏綺文嘆息著說,“離我不遠,我就直接過來吧,算是在葬禮之前,作為老朋友先憑弔一下。”
夏綺文來得很快,一身簡單的深色套裝,沒怎麼化妝,和出現在公眾面前時有很大的不同。
費克群的遺像就擺在客廳裡,兩支白燭,一盞小香爐,一盤貢品水果,擺成了一個簡單的靈堂。夏綺文深深鞠了三個躬,然後費城把她引到書房坐下。
費城泡了兩杯茶,用的是費克群藏著的上好鐵觀音。只是他不會用正經茶道的茶具,就這麼泡在玻璃杯裡。
“謝謝。”夏綺文接過杯子放在一邊,“真是好像做夢,這人啊,說走就走了。克群有哮喘嗎?去年一起拍了一個多月的戲,沒見他有什麼明顯的症狀呀。”
“本來叔叔的哮喘這些年已經漸好了,我問過一直給叔叔開中藥調理的老醫師,他都覺得很難相信呢。這個案子……唉。”費城心裡的疑惑一直未解,可是和夏綺文初次見面,也不知她和叔叔有多熟悉,就這麼和她談自己對叔叔之死的懷疑太過輕率。
“這個案子?”夏綺文卻是個心思剔透的人.從費城的眉目間看出了些許,“警方不是已經結案了嗎,難道還有什麼隱情?"
費城略…一躊躇,就決定不再隱瞞。這些天許多疑問悶在肚裡很辛苦,早就想能有個人一起商量探討。費城把他所知道的案情細節包括神秘電話的事說給夏綺文聽,有許多是媒體上不可能見到的秘聞,比方說那隻離奇變空的沙丁胺醇噴霧劑。當然,他會為叔叔守住有關凌的秘密。
夏綺文很認真地聽著,慢慢露出驚訝的神情。
“這麼說來,克群的死也許並不簡單。可是他為人很好,這在圈內都有口碑的啊,還真有人會處心積慮設了這個連警方都勘不破的局來害他麼?”
“現在的這些所謂疑點最後證明都是誤解也說不定,但是在此之前,我會盡自己最大的力量去查。
“恩,那你準備怎麼查呢?”
“現在還沒想好,等葬禮過了,我會先從遺物著手,看看會有什麼發現,也可能會請私人偵探。”
夏綺文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把這些事情說出來讓費城舒服了許多,可是隨即他就嗅到了空氣裡微微彌散的尷尬味道。他明白這是自己交淺言深了,迅速轉開了話題。
“不說這些了,我叔叔和你說起過我嗎?”
“是的,大概在克群去世前幾天,他給我來了個電話,說起你的事。"
“我的事?”費城嘴裡問著,心裡已經猜到了幾分,一陣黯然。
“你不是獨立經紀人嗎,恰好我和經紀公司的合同簽得不很死,所以呢,看看有沒有合作的機會。”
原來叔叔想為自己爭取到代理夏綺文的機會啊。雖然限於合約,夏綺文能和他合作的範圍會很狹窄,但不論怎樣,夏綺文可不是他手上代理著的那些二三線小明星能比的。如果他立志要成為一名優秀的獨立經紀人的話,和一線大明星的成功合作經歷非常重要。
心底裡,費城並不對自己目前的狀態感到滿意,他最自詡的其實是編劇甚至導演方面的能力,戲文系畢業去當經紀人,乾的不算是本行呀。但是叔叔的一番心意,依然讓他感動,特別是如今斯人已逝。
這麼想來,那天叔叔約他,多半就是為了夏綺文的事情了。
“現在克群不在了,但是我本已經初步答應他,會考慮有哪些方面能交給你代理,這是不會變的,嗯,比如說話劇。”
“如果能和你合作,不管怎樣都很榮幸。”費城笑著說。話劇雖然小眾一些,可在圈內還是頗受關注,而夏綺文的本行就是話劇,功底深號召力也強。
夏綺文面前的茶水已經見底,費城為她到客廳的飲水機那兒重新滿上,回來的時候,卻見她站在大書桌前,手裡拿著一本東西翻看。
她的表情有些驚訝,有些疑惑,看見費城回來,揚起手中的東西問道:“我聽克群提過,他要搞一個在國際上都能產生影響的話劇出來。難道他說的是這個嗎?"
費城接了過來,目光落到上面,就粘住了移不開。
這是沉甸甸的一本硬麵裝訂簿.封面上印滿了棕色和灰色相間的菱形格花紋,樸實中透著典雅。時間已經讓原本光滑的硬紙板有些毛糙,翻開來,裡面嵌著的是一疊稿紙。紙張的質量很好,脆化的跡象不顯著,費城知道自從它們被鋼筆寫滿了字之後到現在,已經過去很多年了。
找了兩個多小時不見蹤影的東西,就這麼被夏綺文輕易地送到眼前,不禁讓費城有些發愣。
“這個,你是從哪裡找到的?"他問。
“就放在寫字檯上呀。"
有時候越是顯眼的東西越是看不見,費城只能怨自己眼拙,白苦了兩小時的腰痠背痛。想到剛才夏綺文看得入神的模樣,有些奇怪地問:“原來你懂德語?"
“算不上懂。”夏綺文笑了笑,謙遜得沒有一點明星架子,“以前學過,也就是小學生水平,很多單詞都忘了。不過我還是勉強能看出這是個戲劇劇本。恐怕克群說的就是這個本子了,如果排出來,還真是個轟動的大新聞呢。”
從周淼淼那兒用一萬元錢換來的文件夾裡,主要裝著兩份東西。一份是眼下這本手稿的複印件,一份是周淼淼的翻譯稿。幾萬字的翻譯要一萬元,是有點多,但還不算太黑。
費克群並不在意翻譯者有多麼高的水平,因為如果要在中國上演,他還得在原稿的基礎上重新修改。再加上他希望儘可能地保守秘密,沒有找有名的翻譯家,只是託朋友在上外德語系找了個成績優異的學生,就是周淼淼。
然而直到現在,費城還不明白為什麼費克群和夏綺文都這麼重視這個劇本。或許周淼淼有機會告訴他,但他和周淼淼話不投機,把裝錢的信封甩給她就離開了。
“這個本子……很棒嗎?”費城問。先前他只是看了個大概內容,沒來得及定下心來好好讀一讀。
夏綺文指了指封面上的那一行字:stefanZweig。
“你不知道這是茨威格的劇本嗎?"
“我知道這是茨威格的手稿,可是那又怎麼樣呢?哦,關於茨威格,我只知道他是個挺有名的奧地利作家,但沒看過他的東西。”
“茨威格稱得上是二十世紀初歐洲最著名的中短篇小說大師,是高爾基和羅曼·羅蘭最推崇的作家之一,而且他的人物傳記也很受歡迎。在一二戰期間,他是全世界被翻譯成各國文字最多銷量最大的作家了,直到今天他在世界範圍仍然很有知名度,包括中國。知道徐靜蕾拍的電影《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吧,那就是改編自茨威格的小說。茨威格是那時反戰文人的核心,義是猶太人,希特勒上臺之後受到迫害開始流亡,沒等到二戰結束就自殺了。他也寫過戲劇,雖然不如他的小說和傳記出名,但每一部上演都有很高的評價,並且受觀眾的追捧。我印象裡有幾部,像《忒爾西忒斯》、《海濱之家》,不過這部手稿的劇名和我記得的幾部對不上號,翻過來的話,應該是……”
“《泰爾》。"夏綺文還在琢磨德語劇名的意思,費城已經先說了出來。
“《泰爾》?這是什麼意思?”
“泰爾是古腓尼基人的一座城市,這個劇本的背景就是亞歷山大大帝花了八個月攻克泰爾的歷史,但是主角並不是亞歷山大大帝,而是他的隨軍釋夢師阿里斯但羅斯,以及他的侍女柯麗。我剛拿到了這個劇本的中譯本,是叔叔生前請人翻譯的。”’
“這是茨威格典型的手筆,他最喜歡描寫小人物,而不是那些已經在歷史上熠熠生輝的英雄,就像《忒爾西忒斯》①。我建議你現在就上網查一查茨威格的戲劇目錄,看看有沒有這部《泰爾》。”
費城一陣興奮,立刻打開了電腦,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這個劇本就不僅僅對叔叔很重要,對他來說,更會是實現心底夢想的起步踏板。
“如果僅僅是一部茨威格戲劇的手稿,恐怕還不至於讓克群這麼重視,充其量是一件不錯的收藏品。可如果這是一部未公開過的戲劇手稿,哪怕是不完整的,意義也完全不同。想象一下,大作家茨威格的未公開戲劇半個多世紀後重新現世,並且在中國首演!”夏綺文也期待地注視著顯示屏。
讓兩個人有些遺憾的是,一時間找不到茨威格戲劇全集的名單,不過從一些作品目錄裡收入的劇目看,並沒有這部《泰爾》。
“我會盡快找個研究德語戲劇的專家詢問一下,同時想辦法鑑定一下手稿的真偽。不過我想,這些工作叔叔多半已經做過了,這恐怕真的就是茨威格未公佈的劇本手稿。”
費城的手指冰涼,臉上泛起了微微的紅暈,心跳也加快了。他試探著問道:“如果……如果是這部話劇,恩,你知道這裡面有一個釋夢師的侍女柯麗的主要角色,你願意出演嗎?”
“我很有興趣。”夏綺文爽快地回答,“不過,男主角釋夢師你打算找誰?還有導演,以及劇本的改編,再加上資金投入,有那麼多的前期準備要做,現在談是不是有點早?”
“我想,這出話劇叔叔一定是打算自編自導自演。而我其實讀的是上戲戲文系,在學校的時候也導過演過一些小劇場話劇。”
夏綺文看著費城神采飛揚的臉,驚訝地問:“你是打算做你叔叔沒來得及做的事嗎?”
費城笑了。這一刻叔叔死亡的疑點被他暫時拋到了腦後,這本厚重的手稿似乎讓他看見了,自己的未來正徐徐展開。
①《忒爾西忒斯》(Tersites),是茨威格於一九O七年發表的詩體悲劇。忒爾西忒斯是希臘神話特洛伊戰爭期間希臘聯軍中最醜的人。他膽小多嘴,辱罵一切,曾遭到奧德修斯的斥責,後被阿喀琉斯一拳打死。
9
公元前三百三十四年,亞歷山大開始了對波斯的戰爭。
他率領著三萬五千人,攻克了無數城市,在公元前三百三十三年,佔領了整個小亞西亞。之後,他一路向南,來到泰爾城下。
這時是公元前三百三十二年的一月,在接下來的七個月裡,亞歷山大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抵抗。他用盡各種手段,弓箭、投石機這些曾幫助他獲得勝利的利器在這座城下都失去了效果。這時,波斯國王大流士給他來了一封信,願意交出一萬塔蘭特,並且放棄幼發拉底河西部的所有領土——這相當於半個波斯,來換取和平。
亞歷山大面臨艱難的選擇,這時,他做了一個夢,在夢裡,一個半人半獸的怪物站在他的盾牌上跳舞。夢醒後他召來了釋夢者阿里斯但羅斯,詢問這意味著什麼。阿里斯但羅斯告訴他,跳舞的人是森林之神Satyr,而Satyr可以拆分成兩個希臘字ThineisTyros(泰爾城是你的)。
於是亞歷山大拒絕了大流士的求和,他手下的大將帕米里奧說:“如果我是亞歷山大,我會接受。”亞歷山大說出了他著名的回答:“如果我是帕米里奧,我也會接受。”
公元前三百三十二年八月,亞歷山大攻下了泰爾城,把城裡的三萬名壯年賣為奴隸。
歷史上關於泰爾城的這場戰役只有這點不多的記載,所有的光環籠罩在偉大的亞歷山大身上,但是在茨威格的《泰爾》裡,阿里斯但羅斯和柯麗才是決定命運的人。
費城忽然回過神來,葬禮上他居然在想這些,叔叔的遺體就停放在離他不到十米的地方。殯儀館最好的化妝師盡了最大的努力,讓他和生前一樣光彩照人。音響在放著哀樂,很多人落淚,氣氛很凝重。可是就在剛才,死者侄子的思緒居然不受控制地向和他前程有關的地方飄去,意識到這點讓費城感到羞愧。
葬禮已經開始了一個多小時,他站在禮堂的門口,向每個走進來的人致意。人們穿著深色衣服,手臂上扎著黑紗,和遺體告別,一撥又一撥。花圈和花籃放滿了整個禮堂,今天在這個殯儀館裡沒有哪兒比這裡更隆重,不過這對接受者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記者在附近徘徊,時常攔下某個祭拜完離開的明星,拋出隱藏著各種意圖的問題,看哪個會不小心上鉤,好叫他們在最後時刻再做出一整版的新聞。
當然,費城不會把記者放進禮堂,他甚至從保安公司僱了兩個人守在門口,不讓可疑的人溜進去。不得不說,這是個正確的決定,就在他剛才走神的片刻,就有一個想矇混進去拍遺體照片的記者被攔住。
並不是每個參加葬禮的人費城都認識,比如眼前的這個保養得很好的中年人。進門的時候每個人都要在特別的簽到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並留下名片。費城記得這個人叫楊錦綸,是一家影視公司的老總。這時他已經獻了花圈並向遺體告別,走出禮堂的時候卻在費城面前停了下來。
“你是老費的侄子吧。"他說。
“是的。”有很多人都會在來或離開的時候慰問費城幾句,雖然彼此之前並未見過面。
“老費走得真是突然啊,幾個星期前還在和我合計準備搞個新話劇呢。"他唏噓著。
“新話劇?”費城立刻想到了《泰爾》。
“是啊,意向都已經談好,如果不是他突然去世,這會兒恐怕我的資金都已經打到他賬上了呢。”
費克群居然已經為《泰爾》找好了投資方,對費城來說,他叔叔對《泰爾》進行的種種準備恐怕才是留給他的遺產中最讓他心動的。
所以,儘管並不在合適的時間地點,他仍然忍不住要把這次談話繼續下去。
“那麼現在,關於那個劇,您有什麼打算呢?"
楊錦綸意外地打量了費城一眼,他捕捉到這個年輕人的眼神里有著不合時宜的熱切。
“我只是聽老費說了個最簡單的情況,他把大多數的事情都裝在肚子裡。我們是老朋友了,他的眼光和本事我信得過,投資個話劇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可是他現在已經去了……嗯,你有什麼想法嗎?"出於禮貌,楊錦綸沒有把話說死。
“是的,我打算把這個劇搞出來,也算是完成叔叔的遺願吧。您應該知道,這是茨威格未公開過的劇本,如果能排出來,會很轟動的。"
關於劇本的有關情況,費城現在已經可以確認。因為他打開了叔叔的電子郵箱,以他對叔叔的熟悉程度,試到第七次的時候就找到了正確的密碼——身份證號最後六位的倒置。關於偷窺逝者隱私方面,既然連凌的事情都已經知道,那其他還算得了什麼呢,費城就是這麼說服自己的。
他猜測或許能在郵箱裡找到關於《泰爾》的信件。他猜中了,那是一位美國的藝術品收藏家斯戴維給叔叔的回信,在斯戴維的豐富私人藏品中,就有茨威格《三大師》的手稿,和叔叔掃描過去的《泰爾》部分手稿核對後,確認了是同一人的筆跡。
“的確,既然發現了茨威格的劇本,不排出來挺可惜的。嗯,你以前搞過什麼話劇?”
“我在上戲讀書的時候導過幾個學生話劇,其實這個劇我叔叔已經準備得差不多,劇本的翻譯也完成了。我聯繫過夏綺文,她願意出演女主角。"
“唉,說起來,作為老朋友,我也該完成他這個遺願的。"楊錦綸拍拍費城的肩膀,露出微笑。
費城目送楊錦綸離去,卻瞥見了一個他怎麼也想不到會在這兒出現的人。
“馮警官?我叔叔的案子有新進展了嗎?”費城朝正向靈堂走來的馮宇說,可讓他納悶的是,馮宇此時穿的是便服。
更讓費城意外的是,馮宇俯身在簽到簿上寫下了名字。他寫下的不是“馮宇",而是“馮榭”。費克群的老友,一位費城剛剛送出葬禮邀請函後,就得知他已經因心臟病去世的表演藝術家。
“馮老師是您父親?”費城驚訝地問。
馮宇默然點頭,他臂上的黑布,既為費克群而戴,更為自己的父親而戴。
費城這才知道,為什麼這位刑偵隊長,在他叔叔的案子上對他的態度相當不錯,原來還有著這樣一層關係。
費城一時不知道該對馮宇說什麼,他忽然發現,死亡原來這麼近。
“馮老師的追悼會什麼時候開?"馮宇出來的時候,費城問。
“父親的遺囑是不搞公開的追悼會,簡單辦,然後撒到江裡。”馮宇淡淡地說。
10
坐在對面的人一直微微低著頭。
他總是把自己打理得如此得體。筆挺的襯衣,燙得很服帖的褲子,腳上的皮鞋擦得光亮。他的頭髮整齊地向右梳著,露出飽滿的額頭。他的鼻樑挺直,不過鼻骨的中間一段有些過於狹窄銳利,以至於他這麼低著頭的時候,在臉的一側有鼻樑的陰影。他的鼻尖很突出,並且向下勾,這一點和他的大多數同胞相似。
這是一個溫和而有教養的人,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都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在他的臉上最常見的表情,是淡淡的讓人一見就覺得心靈被和煦的暖風微微吹拂的笑容。可是現在,他並沒帶著這樣的笑。
他低下頭說著話,不知是時間在這一刻定格,還是他已經敘述了很長時間。氣氛有些怪異。
他到底在說什麼?是聲音太輕所以聽不清麼?
他皺著眉,說到激動的時候,腮幫子上的肌肉會顫動起來。能看得出,他整個人都很緊張,顯然,他在說一件讓他非常不愉快的事情。
真的很好奇,到底是什麼事情,讓這樣一個全歐洲都數得著的文化名流這麼失態?
哦等等,他是誰?
聽不清他說的話,應該是很熟悉的人呀……
一直低著頭說話的人忽然抬起頭來。
他的眼睛並不大,此時奮力地睜著。在他的一雙眼珠中,瞳仁很小,給眼白留出了相當多的空間。而現在,眼白上佈滿了紅絲。以往靈動的目光消失了,此時的眼睛,呆滯而可怖。
哦,他還留著鬍子。在薄薄嘴唇的上方,像希特勒那樣厚而密的鬍子。
想起來了,他是……
韓裳醒了過來。
當她在夢裡認出那個人是誰的時候,就無法再維持住夢境。
不過她還很清楚地記得那張臉。
是茨威格。
上個世紀兩次大戰間歐洲最紅的作家,一個被納粹焚燒了所有作品的猶太人。
怎麼會夢見他的呢?
韓裳從沙發上掙扎著坐起來,剛才短短的睡眠因為這個灰暗的夢境,沒有給她帶來多少精力上的恢復。
相反,她感覺比睡覺前更虛弱,全身都出了細細的汗,膩在身上十分難受。
韓裳歪過頭,望著茶几上的一本書。
那是一本《茨威格小說選》。
用不著多少專業知識,任何人都能得出,正是因為這段時間在看茨威格的小說,才會做夢夢見茨威格這個結論。更何況,那本書裡還有一張茨威格的自畫像。
雖然夢裡的茨威格和那張自畫像有些出入,但夢畢竟是夢,會有變形太正常了。
按照弗洛伊德釋夢理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變形,為什麼會做這個夢,都有方法去找尋心靈深處的原因。韓裳對這些方法很熟悉,但她現在不準備應用。探索自己的內心,往往並不是件愉快的事。
而且她隱約知道,這或許不是一個普通的夢。她的精神狀態有些疲倦,太陽穴在剛醒來的那幾秒鐘裡還在突突地跳著。正常的睡眠和夢不應該這樣,那畢竟是休息,弗洛伊德認為,人之所以會做夢,有很大的程度是為了釋放壓力,獲得更好的休息。
這個夢的記憶很清晰,茨威格的面容和神情現在仍歷歷在目,可是這個夢裡的其他場景,又晦澀不明。比如,那間屋子裡應該有好幾個人的,剩下的那些是誰呢?再加上醒來後的不適感,這整體的感覺,讓韓裳想起了自己的另一些夢境。
每個人都有一些難以啟齒的隱私,對韓裳來說,就是夢。伴隨著她二十多年的詭異夢境。
自從她開始學習心理學,這類夢境發生的頻率有所提高。在最近她開始新的課題研究之後,這已經是第三個異夢了。而這個異夢,類型和之前的又有所不同,她見到了一個認識的人——茨威格。從前夢裡的那些猶太人,她一個都不認識。
韓裳讓自己相信這是一個好的跡象,或許她正在向一個關鍵所在靠近。
現在是晚上九點鐘,她剛才倚在沙發上思考論文的時候睡著了,結果弄得現在狀態更差。
韓裳打開電視,她裝了個衛星接受器,所有說中文的電視臺裡,再沒有哪裡的綜藝節目能和臺灣比八卦。要想放鬆,這是最好的選擇。
切到一個臺,上面是一個星座命理節目。
雖然對這種東西持不信加不屑的態度,但韓裳沒有換臺。反正是放鬆,隨便看看。
正在說的,是金牛座的下週運程。
金牛座的朋友,在下一週裡事業運會有些不順,需要好好努力,更加一把勁。但是會有好桃花哦……
然後是天蠍座。韓裳就是天蠍座。
天蠍座的朋友,下週事業運不錯哦,但是要防小人。睜大眼睛,機會隨時會來到你的面前,也許是一些奇怪的人或者奇怪的事情,你的人生可能會因此而有重大的改變。總之,從下週起的這半個月,在今年一整年裡,對天蠍座朋友都是相當關鍵的喲!
重大改變?韓裳笑了笑,換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