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社會新聞部的主任宋曉濤忽然請我吃飯。雖然我在報社呆了不少日子,但由於不屬新聞部,所以和這個老頭卻從沒有打過交道。這個老頭我惟一記住他的地方在每天中午吃飯的時候他都要喝酒,一喝酒就嗓門粗,所以每逢下午開選題會,就會聽到他一個人在那裡大聲嚷嚷,總之我對他說不上印象不好卻敬而遠之。他忽然一下子請我吃飯,毫無由頭卻盛情難卻,著實令我有些不安。
宋曉濤請我吃飯的時候面色極其不好,加上飯局極其豐盛,愈發增加了我的忐忑。好在宋曉濤也不是一個喜歡繞彎子的人,上了幾道菜之後他拿給我一份《南方週末》,讓我看了上面那幾則新聞。
那頭鐵牛引起了我的興趣,我問他:“真的有六萬斤的鐵牛這回事?”
宋曉濤說:“是的,十年前曾全面搜撈過卻沒有找到,這次歲修號稱要誓讓分水鐵牛重現人間。上頭對都江堰這次歲修非常看重,認為五百年前的鐵牛重現人間將是一個非常好新聞點,這期《南方週末》做了我們沒做,我就被吃了批評,說這樣有價值的新聞為什麼不派人去好好做一做。可是我也為難啊,又沒有專業的懂水利的人士,要把這篇報道做好談何容易?”
此時服務生端上來一盆鮭魚,我嚐了一口,鮭魚非常新鮮,廚師手藝又極好。此時宋曉濤開始恭維我,對我連年的探索精神表示敬佩云云。我打了個哈哈,宋曉濤最後說:“那多,雖然你不是我們社會新聞部的,但是我認識的人裡面就屬你對這種新聞最有興趣最有天分了,你願不願意跑一趟?只要做大做好做出影響來,報酬不用擔心。”
我考慮了五分鐘,期間我把一整條鮭魚都吃了個乾淨,隨後答應了他。倒不是因為他請我吃的鮭魚特別好吃,而是覺得自己已經閒了太久,是應該到出去跑一跑的時候了。更為重要的是,直覺上我感到那頭鐵牛具有某些神秘而誘人的東西牽引著我的神經,我說:“你幫我安排一下行程,我這幾天就出發吧。”
第二天宋曉濤就給了我當晚的火車票。老實說我對他的安排很不滿意,雖然宋曉濤給我買的是軟臥的車票,但是入川我無論如何情願坐船——平穩的江輪比縮在火車軟臥包廂裡鑽山越嶺舒服多了,對上海人來說也無怕坐船之理。兩天一夜後火車於清晨到達成都,接著我換乘汽車直達都江堰,宋曉濤告訴我他已經安排好,到達都江堰後會有工作人員前來接車,於是我放心地在長途客車裡睡了一覺。
醒來下車已是正午。川中鎮甸的長途汽車站帶有的某種古舊的氣息,卻被意想不到的嘈雜的人流所淹沒了。我東張西望看哪裡有人舉塊牌子寫著“那多看過來”或者“歡迎上海媒體同志那多”什麼的,卻始終找不到哪個人是來接我樣子。旅途疲憊之餘未免有對此次採訪不好的預感。所幸此時見到一個二十來歲穿綠襯衫一步裙的女孩站在一邊做等人狀,綠襯衫胸口別了一塊小小的牌子,上面寫道:都江堰市水利研究所,估計就是安排來接我的工作人員吧。於是我連忙上前打招呼,她聽到我的招呼轉過臉來,我正待開口確認,卻愣了一下——這女孩帶有的一種別樣的美麗的風韻,當記者也算有幾個年頭了,我不是那種看到漂亮女子就會吃驚的那種人,只因她身上確實帶有一種少見的如玄靈之物般神秘而吸引人的氣質,這是我對她的第一印象,漂亮而玄妙。
我一愣之間她先開口問我:“請問你是那多先生嗎?上海來的記者?”我點頭稱是。她啪地摘下胸前那塊牌子,塞進手提包裡,朝我聳肩一笑,伸出手來與我握了下手,並自我介紹道:“我叫林翠,是都江堰水利研究所的研究員。車在那邊,跟我走吧。”
雖然我坐了那麼長時間的車有些疲憊,但是和如此氣質的女子同坐一車還是頗能讓人精神振奮。林翠駕車沿岷江疾馳,江面並不遼闊,江水翻滾著不斷變幻著各種個性,我通過車子的反光鏡與林翠進行著交談。
我問她道:“請問你在水利研究所做什麼工作?專門負責接待?”
林翠笑道:“我不是跟你說過我是研究員嗎?我可是專業的水利人士。”她透過反光鏡看到我的吃驚神色,又說:“怎麼?人長得漂亮就不能搞研究嗎?”
這句話令我心中暗暗批閱兩字:犀利。
林翠接著說:“我從小在這裡長大,喜歡水文工作而且對都江堰附近的地形水貌瞭如指掌,此次歲修工程我是主持者之一,臨時被派出來接待一下媒體而已。”
與語鋒健銳的女孩談話並非一件易事,所幸我與之打交道的女孩中頗有幾個言詞犀利的,所以不乏經驗。我連忙轉移話題盛讚她的綠顏色散花襯衫漂亮。她笑道:“我名字叫翠嘛,所以對綠顏色的衣服比較有心得。”
我說:“我生在上海,那裡人多了又多,所以起名字叫那多。你生在長江邊上,傍著水應該叫林藍,林碧才好,怎麼偏偏起個名字叫林翠呢?”
林翠說:“哈哈,你見過林子有藍顏色的嗎?”頓了頓又說:“那多,這個名字確實滿有個性的,我小時候父母給我起的名字叫林翠花,後來覺得實在太土,林翠是我十六歲時候改的名字。現在又覺得翠花這個名字挺好的。領導可以站在江邊喊我:翠花,上大壩。哈哈。”說罷與我一起大笑。
我本以為這次採訪碰到的那些成天和水打交道的研究員肯定都是些嚴肅滄桑一絲不苟的傢伙,碰到林翠頓時令我參與此次報道的命運樂觀很多,興致也高了很多。
漸漸聊到歲修的正題上,我向林翠打聽歲修工作的進展情況。林翠卻問我,“你告訴我你對都江堰和這次歲修的瞭解有多少,你向我打聽工作情況,是想聽完整版還是普及版?”
我只好承認我對都江堰歲修的知識只是停留在南方週末已做的報道以及出行之前一個晚上的上網補習,所以完整版的精神看樣子不能夠完全領會,你就講你那個普及版給我聽聽吧。
林翠抿嘴一笑,對我娓娓道來:
秦代李冰開鑿都江堰,使川西平原年年豐收。兩千年間,都江堰始終發揮著水利工程的作用,造福於當地人民,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每年的這個季節都要清理一下河道,進行“歲修”,以保證來年江水灌溉下游農田的暢通。近十年來由於上流自然環境的改善,淤積的沙石逐年減少,過去一年一度的淘灘變成如今十年一遇的維修。
都江堰灌區內江段負責向成都、德陽、綿陽等重要城市、農村供水,自92年至今已經十年未斷流。年初經觀察分析,內江總幹道河段當下已存在一定的淤積,同時沿岸大量的渠道及供水設施陳舊,已影響到寶瓶口引水。因此決定要進行斷流整修。此次除內江總幹渠、蒲陽河外,灌區內走馬河、江安河、黑石河、柏條河、毗河、沙溝河及外江河等幹流都將被相繼斷流,參與這次歲修。
十年來首次斷流給都江堰大整容,一是為了清理十年來的淤積,保證明年的春灌用水;二是為了全面修復水毀工程,整治影響明年春灌輸水及防汛安全的病險渠段、樞紐和制口工程;三是藉機改造內江的仰天窩閘。當然還有第四條,就是希冀在文物發掘上有所突破。
五六十年代,都江堰的歲修都出土了一些文物,1974年在修建都江堰外江水閘時,出土了一尊東漢石雕人像,這是東漢建寧元年(公元168年)製造的“三神石人”像中的秦代建堰人李冰像。1975年都江堰大修,在距李冰神石人出土處僅37米的同一河底,又出土了一尊圓雕石人,其石質、造型風格、侵蝕程度均與李冰石人一致,但第3尊至今未發現。
都江堰三大工程之一的分水魚嘴,最早是裝滿卵石的竹籠,經常被洪水沖毀。到元朝時,鑄了一隻鐵龜取代竹籠。後來明朝又鑄造了兩隻共重六萬斤的鐵牛來加強。這三件龐然大物,如今已不知其蹤。
這次的重頭在都江堰三大工程之一——魚嘴的重修和分水上面。一方面重新澆鑄魚嘴令其堅固,另一方面希望能找到元代所鑄的分水鐵龜和明代的兩頭鐵牛,如果實在找不到就新鑄,令昔日魚嘴鐵龜鐵牛的景色重現人間。一旦截流之後,魚嘴的澆固和鐵龜鐵牛的搜尋工作都將同步進行。
我想到關於重修魚嘴的報道南方週末已經做得很詳細了,現在報道的興奮點應該在文物發掘,也就是那兩頭傳說中的鐵牛身上,抓住讀者對龐然大物的好奇心理做一些奇事或細節的報道應該會比較成功。
於是我問林翠:“那鐵龜鐵牛究竟什麼樣子?”
林翠回答說:“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十年前的歲修也曾經尋找過,但沒有什麼結果。”
我想了想說,“既然十年前沒有找到,現在再找到的機會豈不是很小?”
“那也不一定,”林翠微微笑了一下,“要知道水底下的事,有時是很奇怪的。比如說都江堰清淤淘灘的標誌線——臥鐵,通常人們只知道有4根,分別是明朝萬曆四年、清代同治三年、1927年和1998年安放。其實在清光緒三年也曾安放過一根臥鐵,但到第二年淘淤時就不見了。你說那麼重的臥鐵,只一年工夫就可以消失不見;誰又知道,十年工夫,會不會讓原本找不到的鐵龜鐵牛重見天日呢?”
聽到她如數家珍地報出這一堆年份數據,我只有點頭稱是,心中也默默期盼真的能承她吉言,歲修真能撈出點東西,好讓我有花邊新聞寫。
林翠顯然看出了我的心思,“我對鐵龜鐵牛瞭解不多,而且這次也不會具體負責文物勘查的工作。這樣吧,你可以去找他,我們單位的俞建國老師,他可以向你介紹更多有關文物的情況。”
我問她抄下了俞建國的聯絡電話,道了謝。
車開了大約有半個多小時,林翠告訴我已經抵達古堰,研究所就臨著江邊,安排我落腳住宿的地方則就在研究所後面的賓館裡。我順著林翠所指,看到安瀾橋橫跨岷江之上,如飛虹般掛向遠處。我向林翠提議道,“我們先去江邊看看吧。”林翠欣然同意,領我上了離錐。
古都江堰包括魚嘴、飛沙堰和寶瓶口三個主要組成部分。魚嘴是修建在江心分水堤壩,把洶湧的岷江分隔成外江和內江,外江排洪,內江引水灌溉。飛沙堰起洩洪、排沙和調節水量的作用。寶瓶口控制進水流量,因口的形狀如瓶頸,故稱寶瓶口。內江水經過寶瓶口流入川西平原灌溉農田。原本沿江的玉壘山於是被大江一截為二,被截斷的山丘部分,就是我們現在所處的“離錐”。
林翠領我拾階而上,穿過伏龍觀,到了觀後的觀瀾亭,觀瀾亭兩層八角,憑欄遠眺,可見正在動工的魚嘴昂首江面,岷江江水奔騰澎湃,氣派磅礴,稍遠一些,青城山巍然成廓,“天府之國,美之古堰來”當真名不虛傳。
如果這次來是為了作風景報道就完美了,勝景在目,美人作伴,我能編上十幾個版優美絕倫的文字。可惜我來這裡並不是做風景報道的,我能寫的無非就是:這美妙的魚嘴若干天后將被澆上厚實的鋼筋混凝土從此屹立不倒,於是五百年前神奇的大鐵牛則不再需要沉於江中幫助分水可以被撈起來供人拍照留念……古人的科學工程總是完美地保留或創造著自然的神韻,而今天我的報道卻註定缺乏創意,實效、死板、無聊而面面俱到……
想著想著就沒有了興致,下了山與林翠作別,回賓館去了。
賓館的房間倒確實不錯,依山傍水,空氣新鮮。我打開筆記本電腦記錄了一下今天獲得的資料。鍵入“鐵牛”兩字Word老是提示我拼寫錯誤,令我堅信除了一些綜述性報導之外只有鐵牛可以作為新聞點。一開始我接過這個差事就是因為這兩頭五百年前的鐵牛牽引著我的神經,如今仍是鐵牛吸引著我的好奇,事實上最後這鐵牛成為了我終生不能忘懷的東西。我合上筆記本,打電話給林翠要她幫我安排一下采訪那個她提到過的歲修工程的總負責人,副所長專家俞建國。
俞建國五十出頭,就是我料想中那種嚴肅滄桑一絲不苟頭髮微禿西裝依然筆挺的專家形象,不過聲音聽起來慈祥寬厚,令我頗有好感。他向我扼要地介紹了分水魚嘴的歷史,正如林翠所說,《元史?河渠志》:“元統二年(公元1134年),……以鐵一萬六千斤鑄為大龜,而鎮其源,以捍浮槎。”而明嘉靖庚戌年,“凡用鐵六萬七千斤而二牛成,屹然堰口中流。”
待我記錄完了這些,俞建國對我說:“你來得正巧,明天和我一起到船上看截流吧?”
“船上?”
“是啊,現場指揮更加靈活一點。你一起來的話,也能看更清楚一些。”
“那太好了,寫出了報道一定請您老喝酒。”
俞建國哈哈一笑:“免了免了。你們記者啊,就希望處處能弄出點爆炸新聞。一次歲修,就希望能把以前老祖宗的東西都撈上來。”我也跟著笑了。俞老話鋒一轉,語氣變得較為嚴肅:“想是想得美點,不過這次如果真能像你想的那樣,把鐵龜鐵牛撈上來,哪怕只找到一隻,也真得好好喝酒慶祝一下。”
我也正色問道:“希望大嗎?聽說十年前已經找過一次?”
俞建國道:“確實如此,唉,其實92年那次搜尋的範圍已經很大了,遍及截流的進兩百公里河段。但是許多史籍、方誌都提到了鐵牛,到明末依然還有記載,鐵牛的事情又應該不是杜撰,這樣大的東西按理不會不翼而飛。這次搜尋比起92年優勢在於設備先進了不少,我們擁有精度很高的聲納儀和靈敏度很高的金屬探測器,如果真的有鐵牛的話我們一定能把它找出來。”
問到這裡,已經沒有什麼有價值的話題了,俞建國告訴我合攏工作將於明早開始,只要我按時到現場就行。
晚上是老俞的公款請客,來了幾個這次歲修和搜尋鐵牛的負責人,算是請我也算是搜尋前的壯行宴。都江堰沒有海鮮于是山珍上了一桌子,天上飛的山裡爬的統統都有。說到吃喝我在行,當記者這幾年除了吹牛我就學會了這個,我曾有過喝了兩斤多五糧液還把人抬回去的壯舉。今天開的是劍南春滿桌酒香盪漾。川人喝酒爽氣,敬酒從不推辭,林翠也不例外,我敬了她三杯,她都一干而淨,喝完已經是酒態動人了,笑起來嘴角上揚,眼角下彎,笑起來聲音很high,並且到處找人敬酒。敬完她的領導之後,林翠又盈盈站起來,手捧酒杯腳底有些發虛地轉到我面前,一手扶著我的肩膀敬我酒。我說:“林翠,你少喝點把。”林翠已經開始說四川話了:“喝,我們四川人,喝酒從來不拉西擺帶……”我後來共計被她不拉西擺帶了四次。
散席的時候林翠已經橫倒在椅子上了,俞建國朝我笑笑說:“小翠平時從沒見過她喝這麼多酒,今天看到你喝得特別殷勤,呵呵。”
於是我自告奮勇把林翠架上出租車送她回家,車子開起來司機問我去哪兒我才想起來不知道林翠家住哪兒,看來我也喝得有點暈了,只好硬著頭皮打電話給俞建國問。出租車上林翠一隻手摟著我的脖子,腦袋靠在我的肩膀上。車停的時候我心裡開始抱怨,都江堰怎麼這麼小,開這麼一會就到了。
第二天6∶30,手機鬧鈴就把我叫醒,不知是因為常年做記者不習慣起這麼早,還是昨晚我喝得也有點過,太陽穴隱隱作痛,左眼皮也一跳一跳。“俗話說”裡這種情況是預示著招災還是進財,我已經記不得了,不過事後想想,若把這也當成一種徵兆,則有些太小看這次碰到事情的奇異了。
當天我來到現場,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俞老,看他的氣色昨晚也沒睡好,但今天是搜尋鐵牛的重大日子,俞老身負重責,面色嚴峻多於憔悴,整個人像一根彈簧似的繃得緊緊的。正因為此,本來我並不想去打攪他,但現場一整圈轉下來,卻並不見林翠的身影,看看時間已近七時半……我決定提前開始對俞老的採訪。結果開頭第一句是這樣的:
“俞老,您今天看到林翠了嗎”
“哦,她呀,今天一大早打電話來說昨天酒喝多了,頭痛,今天不來了。”
聽他這麼說我略有些後悔,昨天是不是勸酒太勤了?這一分鐘,下面的話就有些沒聽清。
“……既然來了,就一塊兒上船吧。”
“哎。”我忙應著,稍後才反應過來俞老讓我上的是裝備精密聲納喝金屬探測儀,以便尋找鐵牛的搜索船。這樣一旦發現鐵牛,我就可以第一時間報道。我不禁對俞老心存感激。一面抓緊上船前的時間再檢查一遍手機電池和信號。筆記本昨天忘了充電,但之前用得不多,對付一個多小時當無問題。
船是當地研究局所有,看起來下水沒幾年,新得很,排水量大概七八百噸,但我那是按黃浦江上的拖輪衡量的,可能偏差會不小。由於在進行搜索工作,船航行得極慢,人站在甲板幾乎感覺不到移動。
這次採用的截流方法是古法截流,即使用榪槎、竹籠這些古老的斷水工具。
榪槎是由三根大木樁用竹索綁成的三角架,中設平臺,平臺上用竹籠裝卵石穩壓。把適當數量的榪槎橫列在江中,迎水面加系橫、豎木頭,圍上竹蓆,外面再培上黏土,就可以擋住流水,不致滲漏。
榪槎紮成後,最關鍵的是如何投入水中,每個榪槎都重達2噸以上,要把它們投放到江心,並且保證每個榪槎都按照原來的位置,每個榪槎的榪腳都必須再水底緊靠在一起,才能保證截流效果,整個工序的關鍵,就是要有老練的指揮者,憑經驗用肉眼穿透拿深不見底的江水給榪槎準確定位。
而之所以不採用現代化機械,而是採用兩千多年前的古法截流作業,是因為都江堰既是重要的水利樞紐,也是著名的風景點。如果動用大量的機械在此施工,不僅耗時長,影響自然景觀風貌,而且現代化機械作業後留下的泥石結構的攔水壩在截流後不易拆除,容易造成環境汙染。而古法留下的榪槎,竹籠等臨時的攔水設施,數以易拆除的木石結構。而且耗費低廉,據估計只需要一百多萬人民幣,而用大型機械操作少說也要500萬元。
我上船的這天,榪槎已經下到了河裡,只見岸邊的船工搬運著3米寬、4米高的竹籬笆,還有裝滿黃泥的塑料編織袋。只等10點45分一聲令下,就先將竹籬笆插到榪槎之前,再從兩側把黃泥口袋投入江中實施斷流。
所有的準備工作有條不紊,岸邊還準備了慶祝的氣球,看樣子是要搞個工程慶典。一旁的車輛也不少,想來來了不少領導。我在船上,免去了那些個瑣碎事情倒也樂得輕閒。
我如此無所事事地坐了近一個小時,原本隨時準備發稿的戰備心情也鬆懈了下來。就胡亂想了一下鐵牛的事情。我記得資料記載鐵牛有六萬斤重,如此龐然重物,當初又是作為分水魚嘴沉入水中的,即使遭遇萬年洪水也不至於被沖走太遠,按照正確位置探索,當不難找到。於是我就對俞老提起了這個問題。
俞老回答我說:“鐵牛的卻不可能被沖走太遠,但是元代記載裡對放置位置描述得不是很準確,到了今天,附近地貌也已經有了很大改變,要搜索的範圍也因此會擴大,加之歷年泥沙、雜物的掩埋,恐怕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找到。”
莫非是我想得太簡單了?這一找恐怕就要十天半月才出得了結果。
“泥急著發新聞我知道,”俞老繼續說,“我們也都希望今天就開張大吉,但也充分估計到了困難,是準備找上個三五天的。”
還好是三五天,比我估計的十天半月好多了,也許我還趕得及回去討一張大師杯賽的票。
我正暗自慶幸,突然感到一陣奇怪的眩暈感。雖然這只是以後多次類似感覺中的第一次,但當時這種感覺真的很古怪:這是眩暈沒錯,但又好像不完全來自我自己的頭部,雖然沒有觀察清楚,但隱隱覺得周圍的人在這一瞬間,似乎與我又一樣的感覺。當然,誰都沒有向我證實這一點,我也不會特意去問。於是這在當時就被我作為一種普通的短暫暈船來處理了,見鬼問我小時候天天坐擺渡,在黃浦江上可是從來不暈船的。
算時間應該就在這次小小眩暈之後兩三分鐘,突然聽到有人用當地話大叫,船上的汽笛也一連響了四聲,接著就聽見船尾傳來“撲通”的落水聲。
來到後甲板,發現原來是有人落水,船上原本準備參與鐵牛探測打撈的工作人員已經有三個下去救了。
我正對這裡的人那麼熱心,一人落水三人去救感到讚歎,琢磨著是否能當弘揚社會新風尚的花絮發,才發現救上來的人是個年輕女子。難怪。
下水的人有兩個拖著那女子,另一個被甩在後面根本幫不上忙,船舷上扔下帶繩索的救生圈,這是成了起重工具。他們先把溺水者攔腰套在救生圈裡,讓船上的人拽到接近船舷,再從救生圈中把人取出來抬上甲板。救人者也如法炮製,腳蹬船壁,半靠人拉半靠自己地一一上了船。
拉上來的女子穿著淺綠襯衣,在這天氣顯得十分單薄,被水浸透以後頗有透視效果,此時若衝上前去發揮我的人工呼吸知識,想來是要被人群毆的。其他人估計也是一樣想法,所以當溺水女子躺在甲板上以後,場面倒不像方才那樣七手八腳的紛亂,而是誰都站出一定距離,給船上應急的醫護人員很自覺的讓出了一條路。
當溺水者溼漉漉的頭髮被從臉上捋開以後,我幾乎驚叫出來,那赫然是小翠!
我當時就覺得很奇怪,林翠不是說喝多了在家休息嗎?怎麼會穿得那麼少到了這裡?而且即使來了也應該馬上就與工作人員聯繫,怎麼會掉進了水裡呢?難道是遇劫?不知道被劫到沒有?
這時俞老已經跨步過去到了林翠的身邊,低聲問著醫護要不要緊。我看到他的臉色也是滿臉狐疑。
醫生初步診斷林翠只是嗆水導致短暫窒息,並無外傷,經過簡單的人工呼吸(我也會呀)以後林翠咳出了幾口水,睜開了眼睛瞧了瞧四周,隨即又昏睡了過去。
我就站在俞老的身邊,林翠的動靜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儘管她醒來只有片刻,時間上僅僅是幾秒鐘,但我有自信可以看出她醒來的幾秒裡,流露出一種驚訝的神色,我從沒有落過水,也從未看見過搶救溺水者的現場,所以無從知道,這種驚訝是不是可以用“落水被救,發現自己仍然活著”來解釋。如果是名偵探在場,也許會把這樁事件定為一件推人落水的謀殺案,而被害人的驚訝眼神是指認兇手的重要線索。但是我幾乎可以肯定,林翠的表情是驚訝而不是憤怒,也沒有針對我們中的任何一人。
當然這只是我一瞬間的感覺,隨後的注意力就和其他人一樣,被轉移到工作人員如何讓船靠岸,用備用踏板當擔架把林翠抬下船。
這一過程中俞老充分體現出鎮定的專家風範。他一方面指示探察人員中斷現有工作,把各項數據分類保存,以便送走林翠以後能馬上重開工作,一方面時時留心看林翠的狀況,保障了沒有一分鐘治療時間被人為地耽擱。
儘管俞老顯得如此冷靜,我還是聽到他在喃喃自語。
“俞老,您剛才說什麼?”
“哦,我是說小翠這孩子水性很好啊。還代表局裡參加過系統裡的游泳比賽,就算失足落水……再加上昨晚有點喝高,可也不至於被衝到江心要人救命啊,難道說……”
我聽到俞老說到“再加上昨晚喝高”就臉紅了,根本沒心思想他說的是什麼。
“俞老,昨天是我不好,待會兒我陪她去醫院吧。”
俞老見我這麼說,隨和地笑了笑,說:“怎麼?有異性就沒黨性了?就把崗位工作給撂下了?”
“哪兒能呢?”聽他這麼一說我更急了,“我這不是擔心她嗎!林翠要是真有個什麼……我能安心嗎?!”
“呵呵,去吧去吧。那孩子不會有事的,到了醫院多陪她會兒,等她醒了問問她怎麼回事。”
“嗯。”我心中感謝,俞老不愧是寬厚長者。
就這樣我得以搭上了研究所的車陪同林翠前往醫院,臨走我當然沒忘記加一句:“俞老,斷流合攏什麼時候成功,第一時間通知我啊。”
“放心吧,我打你手機。”俞老在船頭應著。
當時我已確信合攏一定會很成功,而鐵龜鐵牛多半也會找到的,只是時間早晚問題,但萬萬沒有想到會那麼快,更沒有想到,這個消息我本有機會比俞老先知道……
醫院離江邊只有15分鐘的路程,我坐在車上甚至都來不及好好體驗趕時間救人的緊張,也來不及問大體頗為清秀的醫護叫什麼名字,就已經到達了目的地。
醫院大堂裡充斥著我半懂不懂的方言,掛號等等自然有司機等人包了,我唯一可做的就是守在林翠身邊。
抱她上醫院推床時居然毫無雜念,看來這幾年確有長進。
方言依舊顯得太快,檢查結果,輸液等等相關信息我都是揣摩著明白的,只是預交款清清楚楚毫無疑問。自覺什麼忙也沒幫上的我下意識地打開了錢包,事後想想同來的居然沒有一個人和我爭搶,真是……
急救病房裡空調開得很熱,我回避了護士給林翠換衣服,自己也脫下了外套,順便打聽哪裡可以借到躺椅之類的東西,做好紮根打持久戰的準備。
醫生馬上就來了,簡單看了一下之後,操著不錯的普通話衝我說了幾句,大意是“不用擔心,你太太沒什麼事,只需觀察觀察……怎麼會落水的呢?小兩口吵架?”我忙不迭地解釋我們不是夫妻,一面想這是什麼醫生?小兩口吵架能把老婆扔江裡??
“對,我知道,還沒領證……”這醫生還哈哈大笑做了解狀,我百口莫辯,一邊才發現陪到病房裡面的居然只有我一人。
手機鈴聲及時響起,救我脫離尷尬境地。
來電顯示是俞老守承諾給我打來了電話,但我絕沒想到有那麼快。看看手錶,才10∶00,距離正式合攏的開工時間還有45分鐘啊。不過這一下子我倒有點犯難,按理說搶新聞是我們記者的第一要務,我們要像蒼蠅一樣反應敏捷像蚊子一樣死叮不懈,但是這邊林翠還……
“什麼?!鐵牛找到了!……這不還沒斷流沒淘灘嗎?怎麼先把鐵牛找到了?”我當時真的有些覺得不可思議,但更多的是驚喜,一種記者面對新聞的愚蠢驚喜。(當然,“愚蠢”二字是事後才體會到的,專指我們這種人對發生的事情認識不足,只覺得驚人就是好事。)
為了在任何嘈雜的環境都不致漏聽以致錯過重要信息,我的手機一貫設置最尖利刺耳的鈴聲。這次它也起到了效果。
“你醒了……別動,別動,好好躺著……哦,對,俞老,小翠已經醒了……小翠,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鐵牛找到了。”我藉著打電話的當口,有意無意地把對林翠的稱呼改成了和俞建國一樣的“小翠”,準備若她並無反對,以後就一直這麼叫下去了。
“鐵牛?”林翠用很慢的語速重複了這兩個字,似乎不明白我在說什麼。當然,她的茫然神情在我當時看來純屬昏迷結束後的短暫遲鈍,完全正常。
此時我已打定主意,既然林翠已經恢復知覺,我也該以事業為重,趕回去寫報道了。
掛斷手機我開始整理隨身物,“小翠你先好好休息著,有事情摁鈴叫大夫……鐵牛找到了,我得先過去採訪,採訪完了再回來看你。”
“採訪?”林翠依然是那副迷糊的樣子,有一瞬間好像明白了什麼,但又馬上恢復了疑疑惑惑的神情,“找到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嗎……那麼大的鐵牛,能被衝到哪兒去?”
我已經披上了外套,雖然覺得林翠的話聽上去怪怪的,但也沒時間管了,奔赴現場要緊。
臨走的時候我把用得較少的那部手機號碼留給她,“有事打我電話,電話簿裡ND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