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現場只好打的,司機依然不緊不慢,絲毫不顧我這個記者的感受。
好歹到了現場的時候,船已經不知去向,俞老他們都上了岸。
“從金屬探測儀的數據來看,應該是鐵牛沒錯。”俞老大有成功在望氣定神閒之感,給我解釋狀況時自上船以來破天荒地點起了煙。
我一邊做筆錄一邊隨口恭喜,順便告訴了他“林翠平安無事,不用擔心”。
俞老滿臉笑意頻頻點頭,我一邊低頭繼續寫一邊想見鬼了我怎麼主動把話題扯到這上邊來了呀。你可要堅定立場現在可是工作時間呀。
“不過她醒的時候有點怪怪的,”我試圖把話題重新拉回到與鐵牛有關的方面上,“好像說找到了也沒有什麼稀奇。”
“沒什麼稀奇?哼。”俞老苦笑了一下,“很多坐著說話不腰疼的人是這麼說過。”
我心裡咯噔一下,“俞老,小翠她可不是……”
俞老擺手阻止我繼續說下去,同時閉眼點點頭表示理解,重睜開眼他又馬上若有所思,“其實,我倒覺得在這個地方找到很有點稀奇呢。
我立刻這話裡頭有文章“為什麼這麼說呢?”
“92年那次探測所有的原始資料都保存得很完整,我都看過。但是清楚的記載這個區域是經過嚴密搜索的,以此為中心半徑二十來米的地方,都沒有任何稱得上金屬反應的東西。”
“會不會是技術……”我試圖解釋。
“那時的技術其實並不比現在差多少。”
“那……那麼是人員……”
“不會,”俞老斷然否定了我這猜測,“當時負責指揮的蔣凌峰是我的老同學,他這個人我還是瞭解的。”
看來並非技術問題又非人員疏忽,我只好不言語了。
“存疑”也是新聞中一個重要部分,把可以解釋的東西寫成難以解釋,引起讀者興趣,是記者的必修課。有了“專家感到疑惑”作後盾,我何樂而不存疑?
剩下俞老一個人喃喃自語,“你說水底能有什麼東西,把那麼大的鐵牛蓋得嚴嚴實實,一絲縫隙都沒有,連金屬探測儀的信號都完全阻斷?你說這滔滔江水在十年裡,能把六萬斤的鐵傢伙挪動多遠?五米?十米?二十米?……”
我第一次看到潛水的人出來,才知道一套潛水裝備有多重。
潛水者一舉一動都很老練,但面相不太機敏,也許因為摘了頭盔腦到看起來很小。他向俞老報告情況的時候我也一直在旁邊聽著,從他的語氣裡倒是聽得到預想中的興奮。
“是啊,肯定是,有那麼大。鐵傢伙看得很清楚麼……只是怪了,一點泥巴都沒有,就那麼赤裸裸的,水底下都看得到反光……”
我速記的功夫一流,這幾乎是原話,同時我也注意到俞老的表情開頭就一點都不興奮,相當沉靜,甚至稱得上嚴峻,也許因為“確實是鐵牛”早在它的意料之中,算不上一個好消息,而等到聽到“沒有泥沙覆蓋”的時候他的眉頭越皺越厲害,幾乎使用看外星人的眼光在看潛水員,可憐那老兄自己完全沒感覺。
當時我就竊喜,看來這次選擇的報道方向是正確的,如果能將“鐵牛重現”的種種異狀做得繪聲繪色,應該是遠比歲修本身精彩的報道。
抓人的新聞未必需要明確的結論,懸而未決的感覺比蓋棺論定更好,但是如果一些所謂的疑點早有明確的解釋,卻大驚小怪地大肆渲染,這種譁眾取寵的風格我還是很反感的。我的原則是,在儘量搞清事實的基礎上羅列疑點,用平靜的口吻。(其實這樣更容易引起好奇,所以說抓眼球也有格調之分。)
在我的筆記本上,當時就留存著這樣的段落:
1992年勘察時的範圍,包括現在的地方,甚至還要向外延展出許多,根據這幾年的水文情況,鐵牛應該不會出現在這裡的。
1992年沒有發現鐵牛有三種原因:
一是鐵牛不在勘察範圍內,十二年來某些不知名的水文異動讓它現在到了這裡;
二是1992年時鐵牛陷在河裡太深,探測儀探不到,但那時使用的探測儀雖然不能和地質勘探時用來探測地下礦藏的探測儀相比,可就算鐵牛在河底二十米深的話,也會被探出來,別說鐵牛的埋藏深度不可能超過二十米,就算超過了二十米,這十二年竟讓它從二十米以下冒了出來,也是難以解釋的奇蹟;
第三個理由雖然可能性也不高,但和前兩個理由相比,要可信得多,就是那一次探測器出了故障。
從戰術上來說,所謂“第三個理由”純粹是瞎掰。加上它不過是為了讓讀者對前兩個理由的合理性視而不見,從而把思路轉到想入非非的狀態裡去——“可信得多”的理由也這麼牽強,可見其他理由更站不住腳,真正的原因一定是……
所以說最好不了的病就是職業病,我當時考慮的就是這些小把戲,只想著世上哪有那麼多狗屁怪事,儘管我老是撞邪,但概率也不該這麼高。
後來的事實給我一個教訓:永遠不要覺得這世上有什麼神秘力量罩著自己,不管它叫做神還是概率論。
這一天的白晝真的是特別長,對於一個記者來說簡直顯得像兩個白晝那麼長。壯觀的合攏儀式早就不是我要關心的重點了,表上的時間不過是十一點,回頭想想我送林翠到醫院不過是九點半,平時我這時候還沒吃早飯,簡直是瘋了。如果按照我的作息,一起床就能趕上發現鐵牛,整個“上午”就能專心報道發現鐵牛。
11:25分,僅僅在截流開工的40分鐘後,都江堰灌區內江段合攏成功。
水流漸漸低落下去,預期中的鐵牛就要在河床上出現了。
這段時間不但我,而且俞老顯得很緊張焦急。大概是自己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故意扯開了話題。
“小翠那邊,不會有什麼事吧?”
“沒事,我留了部手機給她,有事她會打電話的。”
“號碼多少?我打個電話問問她情況。”
“用我的手機打好了。”
“好,”俞老接過手機,“順便告訴她鐵牛馬上要撈上來了。”
俞老用別人的手機很是節約,我低頭才不過寫下兩行字,也就一分鐘多一點的功夫,就聽到他的大嗓門:“好好好,我不和你爭,你先好好靜養……好吧,就這樣。”
我正想問怎麼了,俞老先發起了牢騷:“這孩子真是奇怪了,居然說什麼鐵牛早就撈上來了!我問她什麼時候?她居然還像模像樣地跟我說92年!”
我一下子想起離開醫院時林翠的怪異狀況,原來她認為鐵牛早就撈上來了!還確切記得是92年!看來這次落水,對她身體影響雖然不大,但對記憶還是有蠻可怕的後果。
我雖然覺得有些不祥,但還是這樣開解俞老(同時也是開解自己):“俞老,我看會不會是這樣:我們經常會有這樣的經歷,看到一件事情,卻感覺是很久以前就發生過的,然而事實那絕對不可能。其實不過是由於我們管理記憶的大腦部分發生了點小問題,才會產生這種錯覺。林翠的狀況應該是類似吧。”
俞老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你說的有可能。突發事件的確能讓人的記憶產生錯覺,有些是失去記憶,記不得發生的事;而這樣的則是把記憶‘提前’了,把沒發生過的事情當成了已發生的。”
俞老雖然這麼說,但我感覺他並不釋然。連我自己也懷疑起來了,像鐵牛有沒有撈上來這樣的大宗事件,難道也會產生記憶偏差嗎?人類的記憶真是奇妙的東西。
鐵牛出水的一剎那,給人以什麼樣的感覺,對於記者來說是毫無意義的,透過鏡頭我看到的不過是如何取景,報道里之多以一句“六萬斤重的鐵牛破水而出”涵蓋。但是我還是很不職業地要強調一下,因為當時我的感覺是,哦,那就是鐵牛啊,亮晶晶的。
事後我估算了一下,從鐵牛牛角在水面上露頭,到最終完全展露在乾涸的河床上,全過程不下十五分鐘。整整十五分鐘啊,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在偌大的鐵牛身上,居然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發現——
一直到,一直到鐵牛在地上昂首挺立,人群像磁鐵一樣黑壓壓地圍攏過來,才有人驚呼——怎麼是亮晶晶的?!
想來你也猜得到,如果那第一個驚呼的人不是我,我也就不會有臉在這裡這麼說了。
想想看,明朝的鐵牛,亮晶晶。如果說我剛看到它冒頭的時候腦海裡出現“亮晶晶”的三個字只是隱隱覺得不對,那麼其他所有人大概都是一樣的。在整個旁然大物在我們面前被吊起放下的過程中,其實每個人心裡大概都有這個疑問,只不過好像太驚訝了,而又分不清這種驚訝是鐵牛本身帶來的震撼力造成的,還是因為“亮晶晶”,就好像所有人的情緒被個無形的塞子堵住了,知道鐵牛落地,一群人上去圍觀,“法定的”七嘴八舌時間到才爆發出來這疑問。
稍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鐵製品在水中尤其是這種富含礦物質的江水中浸泡幾年,就會氧化生鏽。更何況是元朝至今的近八百年?原本所有人的心理預期,不過是指望從江水裡撈出一個依稀可辨形貌的“牛狀鐵疙瘩”罷了。萬想不到的真正撈起來的鐵牛,是除了一點汙垢以外幾乎全新的傢伙!而且更為奇怪的是,它幾乎是完全“挺立”在河床上,挺立!沒有什麼淤泥掩蓋它,別說大腿,連膝部都沒有被淹沒,只有蹄子插在泥裡,而那也完全是因為它自身的重力。簡直可以說,當場把一隻鐵牛放到泥巴地上,也不過是這一副模樣。
我馬上回頭去看俞老,發現話到嘴邊的“怎麼會那麼新”根本不需要問出口,他顯然也在想這個問題。其他專家和工作人員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當時我自己覺得思維變得很奇怪,甚至想會不會有人開玩笑,放了頭新造的鐵傢伙到江裡,想看打撈的人的笑話。國外有很多類似的神秘事件,比如某些麥田圈之類的,經調查出自這種惡作劇的為數不少。但是……中國人可能嗎?再說這成本也太大了吧?把那麼大的傢伙神不知鬼不覺地搬到這兒來沉下江,可能嗎?
專家組這個時候已經聚攏起來竊竊私語,我本該職業地湊過去聽聽說什麼,不過反正事後俞老也會告訴我(我有這個自信),就不去惹人討厭了。趁這個機會我放下相機,好好觀察了一下鐵牛。
除了顯得過新之外,鐵牛的另一個奇特之處就是造型。我不知道明代的雕塑藝術是怎樣的,但是我看這頭牛與印象中中國傳統的那種是鼻子是眼的老黃牛形象相去甚遠。與其說是出自明代匠人之手,莫若說更像出自畢加索或達利的作品——當然,在抽象和變形的程度上有所不及,但絕對不是寫實派的,牛身的造型都是流線的,並無預期的線條,細節則是完全省略。對了,這樣的風格我國也有,不過是在商周的青銅器上,一個小小的壺蓋或手柄上的小動物,讓你猜半天是羊是狗還沒有結論。入唐以後這種風格就式微了。而且,在小東西上這樣刻畫並不覺得如何,如此龐然大物卻採取了這種風格就有些刺眼了。
對了,好像唯一不屬於這種簡約風格的部分,就是這頭鐵牛的牛角。牛頭低垂,牛角幾乎水平地像前方延伸。兩隻牛角不像全身其餘部分那麼光滑,而是看得出有螺旋狀的花紋。仔細看那花紋又不是平滑的螺旋曲線,而是凹凸不平的,很像舊時紅木傢俱的雕飾,說是某種字體也未嘗不可,沒準是蒙古文——思考儘量多的可能性,是我的一個習慣。湊巧的是這習慣居然與這次的事件聯繫了起來,將在以後的時間裡大大考驗我的想象力與邏輯,而與這事件的驚人怪異比較起來,鐵牛外表上送種種奇特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專家的“臨時會診”並沒耗費多少時間,俞老到我的身邊說的第一句話倒是讓我意外:“小那,這次的消息能不能先不要發?”我愣了一下,心想這鐵牛真有什麼重大的古怪,居然要封鎖消息。
對這種要求,拒絕是我的第一反應,“俞老,你要知道記者的新聞自由可是受到……”
“我知道,我知道小那。”俞老打斷了我,“可是你看這鐵牛的樣子,總讓人懷疑到底是不是元朝那隻……我知道現代人鑄造的可能性不大,但是我們總要嚴謹一點吧?萬一真的不是,你就這麼把消息發出去了,這笑話就鬧大了。”
我環顧四周,果然每個記者身邊都有工作人員在和他們說話,想必內容跟我是一樣的。
“我看這樣吧,小那,”俞老繼續說,“我們先要對鐵牛作一個鑑定,如果鑑定結果沒問題,第一時間通知你……你趁這個時間把稿子整理一下吧。這也是對你們新聞的可靠性負責嘛,對不對?”
我只好點點頭,把相機收了起來。至於整理稿件。我是不會做的。萬一鑑定結果並不是“沒問題”,我就把材料全部換一種方法組織,寫成……小說。
我當時就存了這種念頭,事後證明真是有先見之明。
這一天因為起得太早,所以很早就睡了。原打算去醫院,因為很多人要去看林翠,最後也沒有去。
正因為躲人多才第二天去的,沒想到那裡還是看到一屋子人,當然是俞老和其他研究所的同僚們。我幾乎以為他們從昨晚一直……吵到現在。
幾乎每個人都開了口,但是很明顯意見只有兩派,一派是林翠,一派是其他人。如果換了另外一件事上出現這種情況,我想我多半會站在林翠這邊——從中學起參加辯論我就喜歡支持少數觀點,但是這件事……
林翠堅持的論調和昨天的一樣:鐵牛是1992年已經撈上來了,說現在才撈上來的人,是出於某種莫名其妙的原因顛倒黑白,掩蓋事實……其餘的所有人只是在給他人和自己作證,試圖說服林翠沒人有必要進行這樣一場陰謀。
我只好愛莫能助了。
正當我猶豫著要不要和什麼時候主動上前打招呼的時候,林翠發現了我,但是這個時候她什麼都顧不上了,只想著證實她所記得的事實,看到我出現,第一個念頭就是“拉來作證”。
“那多!你來說說!你第一天來採訪歲修,我們還在鐵牛邊上合了影。你把照片拿出來給他們看呀!”
天啊!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再這樣下去不行,她的毛病得治治……”我背後出現了這樣嗡嗡的低語,讓我覺得刺耳,但我此時心裡所想的其實也是一樣。我默默打開揹包,拿出膠片袋。
林翠看到我的舉動,一副對“真相大白”的期待表情,“我真不明白你們撒謊有什麼意義?跟我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所裡面你們可以眾口一詞,不是所裡的人一來,你們就沒轍了吧!”
“你自己看吧。”我儘量讓自己的語調嚴肅而又不顯得冷酷,“這是我和你唯一合影過的照片。”
空氣像凝固了——很多文學作品裡有這樣的描述——我想當時就是這樣一種情形。
“騙人!”打破凝固的果然必定是大叫。
“騙人騙人騙人!”林翠顯得歇斯底里,她對著陽光看底片的眼睛帶動著整個面部在抽搐。
“難道你要說,這張照片裡本該有我、你,還有鐵牛?”我試探地問。
“對!”沒想到她真的這麼回答,“假的!這是假的!”
背後的嗡嗡聲更多了。
我儘量讓自己平靜對待,如果這是數碼相機拍的,我有辦法做假。但這是光學底片。這麼短的時間裡我是沒辦法做假的。“
這個時候,我相信唯一的辦法是用鐵一樣的事實和她耐心的講道理,而不是強調她的種種謬誤和偏差。把一個處於不正常狀態下的人當作完全正常對待,對於她的恢復只有好處,反之大驚小怪的話,只會收到相反的效果。
果然,林翠沉默了下來。雖然還是渾身發抖,但是已經不像是要繼續和所有人爭執下去。嗡嗡聲也隨之消失了,所有人都看著林翠苦苦思索。
我和絕大多數人一樣,沒有經歷過一覺醒來,發現一切和自己記得的不一樣,但我知道這種感覺一定分外痛苦,似乎自己被這個世界拋棄了。
林翠終於開始用手腕敲擊自己的腦袋,輕輕地。我守到了好時機過去抓她,即使有那麼多人在身後,我也相信足夠大方自然。
“好了,你先休息一下,別想太多了。”我輕撫了一下她的頭,就算這動作在“大方自然”上有所欠缺我也顧不得了,“都會好的,睡一覺,一切都會好的。”
事實當然不那麼簡單。讓病人睡去是容易的,守候病人的人要心安就不那麼容易。出了病房,幾乎所有人都在聽醫生講述病情。
醫生不過是老生常談,簡直同電視裡一模一樣。“病人的精神狀態還不穩定”,“可能是頭部受了衝擊”,“我們還要再觀察一下”,“做個CT”,“現在只能給她用一些調節情緒的藥”云云。都是廢話且毫無新意。
雖然剛才在病房可以“放肆”一把但回到外頭我還是知道自己不宜介入過深,雖說林翠沒有親人,但是這裡的事情還是交給她的同事們為宜。
原本採訪是可以在這一天結束了——鐵牛已經撈上來了,儘管受俞老所託,我答應了在消息確實以後再發稿,但也儘可以回到上海等他的消息。不過既然社裡給我批了五天時間,我樂得用足。當然,我也有些放心不下林翠。
醫院的CT報告說腦部全無損傷,記憶偏差只是功能性問題,並非器質性的。於是乎第二天就把她打發回家樂。研究所裡當然沒有要求她上班,就算她雖身體沒問題,其他人恐怕也受不了和她繼續“對質”。
鐵牛的報告幾乎在同一時間裡出來,同樣毫無懸念地證實了“鐵牛的確是鐵的”,年代檢測也無問題,它絕對不是現代的,甚至比元朝更古——這一點並無關係,古人很可能用當時的“古鐵”鑄造具有吉祥意味的鎮壓鐵牛。至於它為什麼不生鏽,只有天知道了。
人總是習慣用“只有天知道”來解釋自己不明白的也不願意花力氣去想的事情,好像說了這句話就與己無關了,從此可以什麼都不用管。我說這話大致上也是這意思,甚至已經準備好在報道里做個“存疑”。沒曾想到,事實發展到後來,居然變成了“只有我知道”。
而我建議,一旦你碰到哪件事情變成“只有我知道”以後,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它吞下肚去,不要試圖讓更多的人相信它。當然,除非你打算把它寫下來,註明了是“純屬虛構”的小說,滿足於拿它換幾個稿費錢。
離開都江堰之前,我打算到林翠家裡去看看,跟她告個別。雖然知道以後不會有什麼機會再見面,但是她記憶出了問題,總讓人多少覺得放心不下。
按照她給的地址,我打的來到那片小區。小區的樓別分佈很古怪,我根本看不出有什麼順序,大概是在不同的時間裡分期建造起來的吧,房子也顯得新舊不一。我正躊躇間,看到一個戴紅領巾的小女孩,向老少問路正是我的習慣。
“小妹妹,12號樓在哪裡你知道嗎?”
“你找誰?”小女孩還很有緊惕感。我不知道自己哪兒點長得像壞人。
“我找12號401。”
“你是找林阿姨吧?”原來她和林翠認識。“你跟我走吧。”
多半小姑娘也住12樓,看她很熱心的樣子,我剛才的些許不快馬上煙消雲散。
短短幾十米路,我們還是做了一點交談。我知道了她叫諾諾。至於小孩子能夠對一個陌生男子來訪自己的“林阿姨”作出什麼樣的猜測,問出什麼樣的問題,你大可以盡情想象,我可以告訴你,這小女孩完全對得上號。
林翠開門的時候,我真的有一點嚇一跳的感覺,才幾天的工夫,她就憔悴了許多。看到我,她勉強露出了點笑容。很快她又注意到了我身後的諾諾。
“諾諾,是你帶叔叔來的?……哎,你怎麼流血了?”
“摔的。”我這才注意到小女孩膝蓋上有個地方破了。不過傷口不大,少量的血也凝固住了。
但林翠一副很緊張的樣子:“怎麼你不暈血了?”
“暈血?”諾諾很奇怪地重複著這兩個字。這語氣讓我想到……對,和那個時候林翠剛醒來,重複“採訪”的語氣一模一樣。
看到林翠馬上眉頭深鎖,我急忙岔開話題:“怎麼,只能站在門外嗎?”心裡想林翠不但記得鐵牛撈上來了,還記得一個小女孩暈血。虧得她沒有記錯家裡的門牌號碼。
在把諾諾打發走之前,林翠顯然心神不寧,對我問的任何問題都唯唯作答。我想她可能對我有些想說的話,但又不想在其他任何人面前和我起爭執。這隻能是關乎一個主題——她的記憶。
其實我一直對人的記憶活動感到興趣。在大學裡的門門考試,幾乎都是靠著自己優秀的記憶力,在考前的幾天裡突擊背出來的PASS。然而一旦考完,只消過幾個小時,再問起我關於這門課的內容,我就一點也不記得了。說起來這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但仔細想想也有奇妙之處:這些記憶,它確實存在於我的大腦某處,曾經鮮明正確,清晰無誤,試卷就是最好的證明;然而它現在卻不再出現了,認為它就此不翼而飛是荒謬的,合理的解釋是它沉睡在某個角落,直到有一天會再次以本來面目醒來。偶爾有過這樣的深夜,趕稿子到恍恍惚惚、不辨夢境的時候,突然一聯江淹的詩句就順溜地冒出來了,而就在之前一秒,我還以為自己會背的詩只剩下了“床前明月光”呢——還得特意提醒一下自己接下來的並不是“地上鞋兩雙”。
現在林翠產生的記憶偏差的情況,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好的觀察機會——雖然說起來有點殘酷,但是我真的有這樣的想法。記憶也許是記者最應該關注的東西,常常用筆和鍵盤記錄下真實和虛假的記者,其實很想知道,多年以後,在人們的記憶下面會留下些什麼。當然,也有完全不考慮這些的記者,但這些人在我心目中,根本算不上真正的journalist。
但在這個問題上交流並不是很容易的事情,諾諾回家以後,林翠坐在沙發上,沉默了很久。不像是在思考著什麼,反而更像是發著呆,就這樣讓時間流過。我猜我必須要採取主動。
“鐵牛的報告,出來了。”我仔細觀察著林翠的表情——沒任何波動跡象——才繼續說“體積還真是驚人啊。”
“長3.63米,最寬處1.12米,高2.34米,算角的話2.47米。”
林翠說話的聲音很平靜,我卻睜大了眼。
她還是側著臉,卻很清楚的發現了我的表情。“鐵牛的標準數據。你也許要問為什麼我記得那麼清楚。”
我點點頭,我確信她看得到。
“因為十年來,一直掛在嘴上啊。”
這是林翠自“記憶出問題”以來,第一次讓我這個記憶健全的人感到震驚。
不會有錯的。鐵牛的長寬高數據是昨天才出來的,那時候林翠已經回家休養了。她不可能是在單位裡得知的。要說有什麼同事朋友之類的,特地打電話告訴她有關“讓她記憶偏差的鐵牛”的事情,則未免有些不合情理。何況我覺得林翠沒有騙我,她說的那些數據使她一直記得的,就應該確是如此。
難道說這世上真有洗腦術,可以任意編排人的記憶?如果有那麼被洗腦的是誰呢?是林翠還是……“真理在少數人手中”的慣性思維,讓我馬上就有些心虛起來。假使這裡真的發生過修改記憶的事情,那麼從難度上來說修改一個人的記憶自然比修改一群人的記憶容易,但是從修改的內容上來講,“把現有的抹去”比起“憑空製造出新的,而且還和‘未發現’的事實相符”來,又要簡單得多,也符合邏輯得多。
想到這裡。我發現我的思維已經有些混亂起來,或者說思維本身並無差錯,但是心理上算恐懼阻止我再朝這個方向想下去。當然,這樣的“心理分析報告”也是事後才給自己做的。當時讓我停止探究這個問題的表面理由挺簡單;林翠已經神志不清了,情緒不穩定,我可不能陪著她一起瞎攪和。
這樣一想,就自然而然地給一切找合理解釋;一定是某個同事告訴林翠有關鐵牛的數據(至於他她為什麼這麼做是個謎,但我不打算解開它),而林翠卻把這說成是她十年前就知道的(至於她這樣做是故意騙我還是真的腦子出了問題,也是個謎,解開它……得看可行不可行)。
我定了定神,用盡量平和的語氣對林翠重複了一遍我和俞建國說過的猜測:由於我們管理記憶的大腦部分是不是地會發生點小問題,偶爾會讓人產生錯覺,以為第一次碰到的事是以前經歷過很多次的,或者當下的事是發生在很久以前的。
當我開始說這段話的時候,林翠一聽到我“循循善誘”的語氣就顯露出失望的神色,我不加理會,儘量把自信體現出來,我甚至覺得自己是代表人類的理性在和林翠對話,我沒有理由不這樣振振有辭。林翠的眼睛裡一直有淚珠在閃動,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表情,幾乎讓我心軟,想對她說:好,我相信你,你說的我都相信。但是理性告訴我這對她一點幫助都沒有,反而有可能會讓她在錯誤裡越陷越深。於是我只好儘量在嚴肅和和善這兩者之間保持平衡。
然而林翠還是很快從失望變成了絕望,當我問她“你仔細想想,林翠,數據是誰告訴你的?你早上有沒有接過電話?……”的時候,她已經壓抑不住情緒,歇斯底里的叫起來:“你也不相信我?!你也覺得我腦子有病是嗎?!”
我趕緊解釋:“不是這樣的,我剛才說的情況每個人都有可能發生……你知道,人的大腦也好像機器,總會發生點小故障的。你最近又受了外傷,可能也影響到……”
林翠沒有讓我把話說完,就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快步衝進了客廳右側的一扇門,我都來不及看清那究竟是不是她的臥室,只看到房門上留下的一個破洞,應當是被人用拳頭砸破的——大學裡有過喝醉酒砸壞寢室門的經歷,因此我對這種痕跡不陌生,只是沒想到林翠也有如此暴力的一面。
後來發生的情況就好像任何連續劇裡都會有的場景一樣了,我在門外輕敲房門,苦口婆心勸說無用,她在裡面死不開門,並一口一個“你走啊!”說實在的自從和大學裡的女朋友分手以後,我就再沒經歷過這場面。按理我應當一笑離開,主人都躲起來了,客人沒道理那麼不識趣。但是這時候真不知道是怎麼了,我很擔心她會做什麼傻事。仍然執著的敲著房門,直到林翠終於用哭完以後比較平靜的口吻對我說:“……對比起,那多,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你說的我都知道了,你放心,我不會有事。”
如此情況下我當然不好去找太平斧,只能悻悻離去,高喊一嗓子“林翠,我走了,有事給我打電話”,把鐵門關得震天響,好讓她聽見。
在回上海的火車上,我儘量告訴自己不要在這件事情上想得太多,但不知道是否因為火車過於顛簸了,我時不時地總想起泛舟江上的舒暢感——也許只是因為太久沒有坐江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