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我在外簡單地吃完飯,回到賓館洗了個澡,看了會不認識臺標的電視臺節目。時針敲響10點,左右無事的我打算破天荒的早睡一遭,就聽到了敲門聲。
從貓眼裡就可以看出林翠神色鄭重,非比尋常。我忙把她讓進屋裡來,給她倒了水請她坐下。
林翠沒有立刻說話,似乎在想著措辭。我看氣氛有些拘謹,就先開了口:
“記得從王小波的書裡看到過一個故事,說阿拉伯地方有個人深夜去他朋友的家拜訪,他朋友馬上起身,披上鎧甲,左手拿著錢袋,右手握著劍,對他說:‘我的朋友,你深夜前來,必有緣故。如果你欠了人債,我替你償還;如果有人侮辱了你,我這就去為你報仇;如果你只是清夜無聊,我這裡有美麗的女奴供你排遣。’”
聽到我一本正經地講了這這個故事,林翠嘿嘿一笑,“你們這些男人,就是改不了把女人當作貨物的毛病。”
“哪兒有?”我爭辯道,“關鍵不在這兒,這故事說的是友誼。王小波引用這個故事,就是說交朋友應當如此。而朋友深夜來訪,怎麼應對才算夠義氣。”
“那麼我呢?你把我當作朋友嗎?”
“當然。”我回答地很乾脆。
“那你打算怎麼接待我?”
“這個嘛,”我故作沉吟狀,“既是紅顏知己,總要有些不同。我想過了,一般碰到這種情況,我大不了穿好運動裝,一手捧信用卡,一手拿塊板磚,說;‘你若週轉不靈,我的工資卡在這兒;若有人欺負了你,我這就去抽他丫的;如果你只是孤枕難眠,我也不介意為你暖床……’”
“呸!”林翠被我逗樂了,笑得嗔怪。“和你說正經的,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晚來找你?”
我搖搖頭,等著她說下去。
林翠正色沉默了一會,一開口卻出人意料:“我是在諾諾上幼兒園之前搬來現在住的地方。他們一家人一直和我關係很好,我可以說是看著他長大的。
起初我並沒發現她有什麼特殊,她經常來我家玩,我也覺得她很可愛,也沒什麼一般孩子都有的小毛病壞習慣。那時我愛喝果汁,就買了臺榨汁機,有時她來我家,我也會自己做果汁招待她。但是每次做西瓜汁和番茄汁的時候,她就很牴觸。當時沒有細想,後來才發現……”
“她暈血!”我插口道。
“對,她暈血。但是僅憑這個還不能確定。我第一次確切地知道她暈血,是在她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那時候學校體檢驗血,她當場昏了過去,被她媽媽領了回來。當天我正好休息,看到她回家還特意問了原因,所以絕對不會搞錯。”
我沉默了,回想起那天到林翠家,碰到摔破了皮的諾諾時的情景。當時小女孩的表現,分明是連暈血是什麼都沒概念。
“我也有想過自己的記憶是否出了偏差。”林翠在我提出之前說,“我也想過,是否有人把……或者說某些事情使得我的記憶完全改變了?是否我的大腦出了點小毛病,就好像電腦遊戲存檔錯了一位數,就成了另一個進度一樣?
這些日子以來我仔細考慮過,我發現自己在落水以前的記憶完全連貫得起來,而且事無鉅細,都非常具體,該記得的地方記得,該模糊的地方模糊,絕沒什麼不自然的地方。如果說記憶出了問題,就把十幾年的事情都大大小小地改變了,未免太不近情理。
我一直都沒有機會跟你說我記憶中的有關鐵牛的事情,也沒有提過我落水的緣由。現在我把這一切考慮清楚了,回憶得真真切切。不管別人說我精神有問題也好,說我胡編亂造危言聳聽也好,我都不怕了。我有這個自信,自己所說的這些,是自己真正切身經歷過,並且記在腦子裡的。我所以只對你一個人說,是因為我覺得,當我不再猶豫害怕,而以坦白的態度告訴你一切的時候,你是會相信我的,對嗎?”
說到這時林翠停了下來,等待我的答覆。面對這樣一雙清澈而堅定的眼睛,我實在看不出任何妄想症的狂熱迷幻色彩,而在接觸林翠這件事情以來,我也在心底慢慢相信了這事別有隱情。所以當此時林翠徵求我的答覆,我毫不猶豫地重重點了點頭。
林翠欣慰地笑了笑,繼續說下去:
“我所記得的鐵牛是1992年大修的時候發現的。當時發現的情景,也和你們轉述給我的,‘這次發現’的情景一樣,是在截流合龍的前夕,突然探測到金屬反應。隨著截流成功,它露出了水面。
為什麼發現的水道以前沒有探測出任何異狀?為什麼幾乎沒有泥沙掩埋的痕跡?為什麼鐵牛簡直像新的一樣?當時就有這些疑點,和這次你們所奇怪的問題完全一樣。
因為有這些問題懸而未決,水利和考古兩方面的學者對鐵牛都作了詳細的研究。包括詳細的測量、化驗分析,以及歷史資料的調查。但是一直沒有能夠解答以上疑問的結論。
1992年以後,研究所一直沒有放棄對這些問題的探求。我進入研究所以後背熟的第一串數字,就是這鐵牛的長寬高。
儘管疑問沒有答案,但打撈上文物鐵牛的事實,畢竟是振奮人心的消息,也算得是重大考古成就。於是在市政府的安排下,鐵牛就被安放在江邊,作為歷史遺蹟供人瞻仰,成了一個旅遊景點。
這些年來,我有好幾次跑到江邊靜靜地看著那尊鐵牛,想著它被鑄造出來的情景。這期間也不止一次的,和它一起合影拍過照片。”
“照片!”我幾乎跳起來,“現在這些照片呢?!”
林翠搖搖頭,“我翻過相冊,理應是我和鐵牛合影的那欄裡,卻是這張照。”
我接過林翠遞來的照片,發現這的確是在都江堰拍的,但照片的人物,卻是林翠和一個高鼻深目的金髮青年。兩個人神色親暱,那青年的手還環抱著林翠的腰,而她看上去很開心。
林翠苦笑了一下,“我拿去問過人,他們說他是我的男朋友,西南大的留學生,和我談了兩年戀愛,結果回德國做牧師去了。還說我當時哭得很厲害,怎麼全都勸不停……”
我皺著眉問她:“是真的?”
“怎麼會?我完全不認識這個人。”林翠的聲音顯得很無奈,“我甚至以為有人和我開玩笑,拿這張照片去問專業人士,看是不是電腦做的。結果人家說完全是正常手段洗出來的,果然後來還在家裡發現了底片。”
我對著燈光看了看底片,例行公事似的算是確認過了。有關這個子虛烏有的德國男友,我似乎比林翠更希望他不存在。
空調發出輕微的聲響,窗簾遮沒了整塊窗,在我們兩人都沒說話的瞬間,我突然對這個房間產生極不真實的感覺。
我突然開口問:“那我呢?關於我你記得多少?”
“你……”林翠沉吟了一下。就在她沉吟的這短暫的瞬間,我感到自己緊張萬分,既然在由一張照片證明和她確實有過合影的男友,在她的記憶力會變成不存在,那我呢?我在她的記憶裡會變成什麼樣?會不會多出些我不知道的事?我不禁想起前一陣看的一套VCD《創世紀》,蔡少芬一次車禍以後失去了記憶,可憐的古天樂就此失去女友。不知道現實中這樣的事情會不會反著發生?
林翠的話語馬上打消了我的胡思亂想:“我記得我是在川中鎮甸的長途汽車站認識你的。”見我點頭,她繼續說下去,“那時候是歲修合龍正式開始的前兩天。你到了市區以後就直接回賓館了,第二天你就去找了俞老。”
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對,我一邊點頭一邊問,“你記得你接我的當天和我說過什麼?”
“說過什麼……”林翠低頭想了想,“哦,你問我是不是專做接待工作,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對我相貌的間接誇獎……”
我笑了笑,心想原來她連這還記得。
“後來我還向你介紹了歲修的情況,為什麼要用古法截流,以及怎麼個截流法……”
我打斷了她的話,“你記不記得你當時和我說的有關方面這次都很期待這次能打撈出鐵牛?”
林翠深深皺了一下眉頭,嘆了口氣,用繼續保持平靜的聲音說:“在我的記憶裡,你當天和我一起來到河道旁,是一起看到鐵牛的,你當時還拍了照……你還讓我和鐵牛站在一起合影,我不肯……”
我急忙抽出相機,“你看清楚,是用這個相機照的嗎?”
林翠做了個手勢讓我不要著急,“我明白你一定記得和我不同,你也肯定沒有那張鐵牛的照片。這一切都在一開始就錯了。”
我沉默下來思考。看來至今為止所有與鐵牛相關的事情,林翠的記憶都和別人不同。即使是我這個近期才出現,可以說和她偶然邂逅的外鄉人,也是其餘的記憶都對,只有有關鐵牛的部分不同。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整件事都是一個有關鐵牛的陰謀。然而,那個德國男友和有暈血症的諾諾,卻無論怎麼看都和鐵牛扯不上關係……
林翠看到我的神色,開口說:“我知道你在想,這一切和鐵牛有莫大的關係。我也是這麼認為的,現在我要告訴你,我所記得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我知道她說的那天晚上,就是合流前一天的晚上,也就是她喝醉的那天夜晚。聽到她語氣鄭重,我不由地正了正身子,如臨大敵地聽她講。
“當天晚上,天下大雨……”
我心裡咯噔一下,我原預備好聽到一個截然不同的“事實”,但沒想到第一句話就出現了巨大的差異:我記得當夜晴空萬里,月朗天清。
林翠繼續說道:“我突然很想到江邊看看,看看雨勢會不會影響到截流。雖然天氣預報說雨量只是中等,但看當時的天氣,完全是暴雨,而且一點也沒停的趨勢。這樣下去,很有可能要將截流合攏的日子推遲。”
“我來到河道邊,當時沒有一個人。水位看來已經很高,鐵牛的影子在岸邊顯得特別孤寂。那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和那鐵牛很像,也是孑然一身,在這樣的大雨裡,孤單地站立。”
“就這麼想著,我就自然而然地往鐵牛那裡走去……”
此時我打斷了林翠,“鐵牛是怎樣放置在那裡的?是任何人都可以隨便接近的嗎?”
“對,就是放在河道邊,沒有欄杆也沒有什麼雨蓬之類——因為沒有人能抬走那麼打的鐵牛,鐵牛不是銅牛,也不會有人把它砸壞賣錢;而如果不是露天的話,視覺效果回大打折扣。本來是說要把鐵牛放在新修好的魚嘴上,作為‘鎮壓’之用。但是這是真正的文物,這麼做有點風險,而且也不方便以後搬運。”
“總之,在我的記憶中鐵牛是可以隨便接近的,所以旅客才能很隨便地與鐵牛合影。”
“當晚我正走到鐵牛身邊的時候,就聽到了震耳欲聾的水聲。”
說到這裡,林翠抬頭看了我一眼。在她的眼睛裡,我還可以看出一種心有餘悸。
“當時我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就被水吞沒了。現在想起來,是合攏前下到江裡的榪槎造成的水位落差,在大雨持續的衝擊下,終於被衝破了,內河道的水位一下子暴漲,蔓延到岸上來……用現在的眼光來看,這算是岷江數十年難得一見的洪峰吧。我也想過這未免來得抬戲劇了,但這卻是不容改變的事實。”
“當時我真的害怕得要死,腦子裡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抓住什麼不要放手,千萬千萬不能放手。”
“說到這裡,你也猜得到,那被我抓住的東西就是鐵牛了。當時我記得我被水衝得浮了起來,只好死死抓住牛角,大概覺得這地方最趁手,加上害怕被它扎到。”
“後來我就失去了意識,醒來得時候,就是被你們救起來時。”
“我知道自己昏睡了很久,但是總覺得無論如何不可能過了一夜。如果我一直在水裡,豈不是早被淹死了嗎?”
我深呼吸了一次,直到此時,我才真正知道,在林翠的世界裡,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情,在這些天來,她究竟經歷過了一個什麼樣的過程——深夜暴雨,罕見的洪峰,溺水險情,抓住鐵牛求生,被救起卻是在第二天近午;從此一切都變得不同,所有人都說自己面對了十年的,危急時刻抓住賴以求生的鐵牛是剛剛打撈起來的;莫名其妙暈血症痊癒的鄰家小妹妹;子虛烏有卻有照片為證的男朋友;因為“記憶異常”被送進精神病院;現在唯一可以信賴的人,是才認識不到一個月,一心想找八卦新聞的記者。
林翠不再說什麼,只是看著我。而我一時也找不到適當的詞句,沉默了半晌,我問她,“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弄清真相。”林翠回答得沒有一點猶豫,她的臉也似乎換了一個人,顯得前所未有的剛毅、決絕。
她繼續補充道:“我也想過,自己是否太過執著,太過拘泥於所謂真想?這件事發生之後,其實我的生活並沒有太大改變,我的工作,我的身份,我住的地方都沒有變化;我的家人、同事、朋友除了那個已經消失不見的男友,都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包括這次認識你,儘管我知道在一些事情上我們的記憶不同,但是卻沒有改變我們彼此的看法——”
“如果我可以就此忘記過去,把這個鐵牛在2002年才撈上來的世界,當作自己從小到大所過的生活的一種接續,也未嘗不可太太平平地過下去。”
聽到“這個鐵牛在2002年才撈上來的世界”,我的心念動了一下,想要開口,但林翠已經長吸了一口氣,繼續說下去:“但是我不甘心!”
“人生不過幾十年,到頭來所有功名利祿、歡樂悲傷,一切的一切都會過去,人在臨走前的一瞬間能回想起一切,不就是他從這個世界所能帶走的所有嗎?甚至可以說,人的一生就是他的記憶。”
“所以,我不要我的記憶裡有任何解釋不通的地方。生命於我只有一次,我不希望它有任何不明不白。!”
林翠的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讓人對她平日裡產生的柔弱的印象大為改觀。我聽了也是一陣熱血上湧,只覺得不管攔在林翠面前的是怎樣的迷霧和障礙,我都會盡全力和她一起衝破它,並不因為林翠是美女,而是因為她是個堅強果敢的人。這幾句話當時產生的影響力就是這樣的,以至於我雖然不能保證迄今為止在這件事中我所記錄下來的對話全部都精確無誤,卻能夠清楚記得這幾句話都是原話,一字不錯。
熱情幫助人下定決心,但真正解決問題還是要考冷靜。在聽了林翠的“宣言”之後,我暗自對自己的大腦下了指令,讓它提升一個檔次的速度運轉。同時毫無顧及地說出了自己一直以來的想法:
“你剛才提到‘鐵牛在2002年才打撈上來的世界’。你知道嗎?我曾懷疑過,也許你事從另一個世界來的。這裡本來就和你的世界不同,只是表面相似而已。”
“我也曾想到過。”林翠認真地點了點頭,“其實我一直想,每個人的過去都有那麼多讓人後悔的事,如果某件事情我沒有這樣做,而是換了一種方法處理,或者雖然我的方法沒變,卻沒有不幸失敗,而是成功了,也許以後的一切事物都會不同。”
“人生的道路就好像有很多枝杈,每一個道口都有許多分岔,通往各不相同的新道口。出現得越早得道口,對現在的影響就越大。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
“在現實中,我們只能每次選擇一條道路,一旦做出了選擇,那些被放棄的岔路就跟消失了一樣。最後留下了一條清晰的主幹道,名字叫做‘現實’。而如果那些選擇每個都被做了一遍的話,根據排列組合,就會產生無數條主幹道,無數個現實。我們每每想到,當初如果換了一種選擇會怎麼樣?也許會在心裡設想出一套整的完全不同的現實人生,但是隻會把這當作一種虛幻的可能性。如果說,這些可能性其實都存在呢?”
聽到這裡,我忍不住了,接著林翠的話說了下去:“比如鐵牛一旦不是在2002年找到的,而是出現在1992年,那麼你就可能和它合影,就可能對它的數據記得清清楚楚,也有可能這點細微的改變,導致你認識了一個德國男友。”
說到這裡,我們兩個人都靜了下來,四目相對。
“那多……你說,我會是從另外一個世界來的嗎?”
林翠向我提出的問題,我不是沒有想過。平日裡與人交往,如果覺得某人的想法和其他人都格格不入,或者對於一些事情的認識都很特殊,往往會調侃道“你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吧?”這意思當然不是真的指天堂或地獄,而是常識、習慣都完全不同的世界。而當這樣的一句話成為一種現實的疑問時,讓人超脫出驚詫和恐懼,有一種奇妙的美感。“我為何如此幸運,能夠遇到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你”,這種電影《E.T.》裡小說主人公的心情,我才此時注視著林翠的臉龐時,已有所體悟。而我相信,林翠也如我一樣,被這樣一個想法的奇妙色彩給迷住了,根本顧不得什麼恐懼啊驚慌啊,我們就好像回到還是小孩子時,回到相信有仙女教母和七十二變的時代,對於一種完全衝破常規的可能性而歡欣鼓舞,絲毫不介意自己在這一“反常”中扮演的是旁觀者還是主角。
然而這只是一閃念間。我根本沒有忘記,自己曾經在F大的校園裡向梁應物提出過這一設想,而當時梁應物中止了我的猜測,只是通過提醒了我一句簡單的話:如果林翠真的來自另一個世界,那麼這個世界裡的林翠哪裡去了?
我馬上把這個疑問對林翠說了。
而她並沒有表現出什麼反應,似乎對這個狀況早就胸有成竹。而她接下來說的話,提的問題,更是讓我覺得完全摸不著頭腦:“那多,你讀過《時間簡史》嗎?”
“沒有。”我老實回答,“但是我聽說過這本書,很多人認為它是近年來寫得最好的科普讀物,而他的作者斯蒂芬?霍金堪稱坐輪椅的先知,是愛因斯坦之後最偉大的科學家。”
林翠點點頭,“沒錯。在這本書裡,提到了一個實驗——”
我正想著這會不會是個有關無數平行的世界是否存在的實驗,林翠就在紙上畫了個平行四邊形,在其中畫了兩條與底邊垂直的線段,然後在平行四邊形的左下方畫了一個圓圈,在右上方畫了一個大一點的平行四邊形。
“你是否記得,高中課本上,有過這樣一個實驗?”林翠此時就像是給學生講解課程的老師,“在一塊紙板上開兩條縫隙,用一個手電筒偷過這兩條縫隙,照射到紙板後面的黑幕上。會產生一個什麼現象?”
我想了一下,“好像是會產生斑馬狀的條文吧?”
“回答正確。”林翠的表情真的好像是在堪答對問題的孩子,“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雖然不喜歡被人看作小孩,但是偶爾返回一下學生時代,體驗一下被溫柔漂亮的女老師表揚的感覺好像也不錯。“我記得好像是因為光波透過了兩道縫隙,就好像成為兩個光源一樣,波峰和波谷之間產生了干涉,於是出現了亮暗區別的條紋。”
“那多。”林翠突然收起了笑容,並且嚴肅地喊出了我的名字,我在那一瞬間覺得自己一定是答錯了。誰知道她說:“你雖然當了記者,大學裡學的是文科,對物理知識記得還真不少嘛。你這回答簡直算得上是標準答案,相當不錯,值得表揚。”
我不禁有一絲得意,看來記性好的確是我的必殺技。
“你既然知道這個,就好解釋多了。”林翠馬上繼續她的“講課”,“如果將光源換成粒子源,照射過這樣的兩條縫隙,也會產生一樣的條紋。這你知道嗎?”
我點點頭,“嗯,這容易理解。光本來就具有波粒二象性嘛。粒子和光產生相似的結果也是正常的。”
“原來你連波粒二象性都懂啊?!”林翠的驚歎已經漸漸讓我感覺到是一種貶低了,好歹我是F大學生,即使是文科生,即使這文科生也是混出來的,好歹背幾個科學名詞總會的吧。她這樣大驚小怪,未免太小瞧我了。自然,如果要我解釋什麼是“波粒二象性”,我最多能回答“光既具備波的特徵,又具備粒子的特徵”,至於這特徵的實質是什麼,為什麼會產生,我就一點也不知道了。
“回答的不錯,雖然原因並不是這個,不過你能明白就好。”林翠顯然不願意在技術層面跟我整個外行人糾纏。“斯蒂芬?霍金在《時間簡史》粒清楚地寫道:由於粒子和光不同,它的量可以精確地計算控制。所以我們通過實驗,可以得知,如果一個時刻通過縫隙只有一個電子被髮出,會產生什麼情況——你知道會產生什麼情況嗎?”
我想了一下,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整理了一推斷:“如果只有一條縫隙,光源打在黑幕上顯示的是均勻的分佈,而兩條縫隙會產生條紋,就是因為互相干涉了。而粒子流既然也是這樣,就是因為經過兩個縫隙的粒子相互干涉,是使得落在黑幕上,有的地方粒子多,有的地方粒子少。如果一個個地放出粒子,每個粒子一次只能通過一個縫隙,那麼就跟只有一個縫隙一樣吧。那麼,應該是均勻縫補,不會有條紋出現才對。”
“你錯了。”林翠狡黠地朝我笑了笑,“這是今天你第一次回答錯誤。不過這不能怪你,幾乎是誰都想不到:事實是條紋依然出現。”
“怎麼會呢?”我馬上皺眉,但只是喃喃自語——我即使敢懷疑林翠,頁不敢懷疑斯蒂芬?霍金啊。
“不可思議吧?”林翠興奮地用了設問句,“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這意味著:每個電子必須在同一時刻通過兩個小縫!”
“一個電子……在同一時刻……通過兩個小縫……”我重複了一遍這句在邏輯上顯然矛盾的話,思路一時陷於一種停頓的狀態。
“聽上去不可能是吧?”;林翠斷然地說,“但實際上它就是經過科學證明的事實。我之所以舉整個例子,就是為了說明,很多我們平日裡認為不可能被違反的原則,事實上是可以被打破的。”
“你的意思是……”
“既然一個電子可以同時通過兩道縫隙,那麼為什麼一個人不可以同時存在於幾個世界呢?”
一個人同時存在於幾個世界!
比這個概念更讓我驚訝的,是林翠說出這句話時的認真表情。這簡直是荒唐的想法!然而此時我卻反駁不出來,不知是因為之前的那個類比確有點道理,還是林翠自身的態度帶給人信心。
“我是在想,”林翠進一步地解釋她的話,“如果說,每個事件的每一個細微不同,都可以構成一個新的世界,也就是真的存在著無數個可能性的世界。那未必說這些世界中就有許多個我。鐵牛在1992年被打撈上來的世界,和鐵牛在2002年被打撈上來的世界,都有我;諾諾患有暈血症的世界,和她沒有這種病的世界,也都有我……這些我未必就不可以是同一個人呀!在不同世界裡表現出來的我,都是唯一的一個我的投影,是我的分身,而真正的我始終只有一個。”
我思考了一下,決定不糾纏於這個問題,“你的推論也許是對的,也許是錯的。我原先和所有普通人一樣,以為一個物體不可能同時存在於兩個位置,現在你告訴我這是可能的。而由此你的推測,也許一個人也可能同時存在於兩個世界,即使她的分身從一個世界被錯亂地扔到了另一個世界,也不會出現兩個她同時出現的狀況。由此來使得‘你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推斷變得合理可行。我無法指出這有什麼不對,但是這僅僅是推斷而已。”
“不錯,這僅僅是推斷。”林翠的態度很冷靜。
我繼續說下去,“我想,我們在這裡討論理論也並不具備太大的意義,因為我們缺乏事實來佐證。惟金之計,不如去看一看……”
“鐵牛!”林翠搶著打斷了我,說出了我正想說的話。
的確,既然鐵牛的打撈時間是“兩個世界”(如果真的存在兩個世界的話)的重要分歧,而林翠宣稱落水的那晚又恰好是和鐵牛在一起,那我們沒理由不對鐵牛好好地加以一番調查。
“現在就去?”我看看錶,已將近午夜12點了,而林翠的表情又分明在說她是認真的。我轉念一想,如果要去調查鐵牛,趁著深夜也不失為一個法子,白天人多,想從備受矚目的鐵牛身上找到些什麼倒真的絕非易事。
深夜離開賓館的一男一女。經過樓下服務檯的時刻,我分明感覺到有奇怪的眼神在看我們。
外面的地面都溼了,看來剛才不知不覺間已下過雨。
本以為在都江堰這樣的小城市,深夜攔車並不是件容易事。誰想到大概因為小城的夜生活也很豐富,夜晚出來兜客的出租車並不算少。然而一旦聽說我們要去的地方事已經截流的岷江內河道,接連幾輛車都擺手說不去。氣憤之餘卻毫無辦法,這裡不是上海,我都不知打什麼電話去投訴拒載。
最後還是在一個相對繁華的街角,一下子看到有三四輛出租車在等客。看到我和林翠,幾個司機紛紛出言招攬,林翠示意我和她一起暫且觀望,一言不發。果然幾個司機互相言語競爭起來,馬上就有類似“上哪兒我都拉你去”的話出現。林翠擠兌住了他的話,這才順利地搭上開往“鐵牛居所”的車。
夜路上又下起小雨,我們在出發時所抱的興奮心情,此時已經背面向不可知事物的叵測感所取代,寂靜的車廂裡不聞人聲,向來好侃的川中司機大概夜因為街了這趟生意有些吃虧而興致不高。
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下,林翠不著邊際似的問了我一句:“那多,你知道相對論嗎?”
“知道啊,愛因斯坦創立的嘛。”
“知道它實際上講了什麼嗎?”
“……好像和一個什麼公式有關吧……好像就是因為它,我們知道宇宙航行裡,速度越快,時間就過得越慢。才會有些科幻片裡有參加宇宙航行的人返回地面,認識的人都已經老了的情節。”
“嗯。”林翠微微點頭,“相對論的本質,在霍金的《時間簡史》裡用一種很簡單的方法描述了。我簡單給你講一下吧。”
“好。”我知道林翠突然提起相對論,必有原因。
“我們都知道,速度=位移時間。測定一個運動著的物體具備怎樣的速度,只需要計算它在一段時間內通過了多少距離。
“測定光速,也是運用這樣的方法,只不過更加精確和複雜。在本質上,這和測定一輛火車的速度是一樣的。
“我們都知道,如果我們站立在鐵櫃旁測定火車的速度,所得出的結果,一定和我們坐在另一輛運動著的火車上測量出來的速度結果不同。因為測量者自身的運動狀態不同,測量對象的位移也就不同了,這樣得出的速度自然不同。
“這個道理,應該也能夠運用到對光速的測量上才對。在相對論確立以前的科學家,都是這麼認為的。當然我們正對光源做運動的時候測量出來的光速,應該比我們不對光源做運動時測量出來的光速要大,就好像我們面對火車奔跑時測量的火車的速度一樣。
“然而事實是,1887年兩位科學家做的非常精確的實驗卻證明,在這樣兩種情況下測量出來的光速,完全一樣。
“此後類似的實驗被多次重做,但結論完全一樣,無論觀測這在宇宙中以何種速度、向何種方向做運動,測量出的光速完全一樣。這跟測量火車速度的狀況截然不同。這種不同是因為什麼呢?”
我當然沒有接腔,林翠顯然也沒打算讓我回答,“我們以往總認為時間是絕對的,如果一道光從某處發射到另一處,不同的觀測者,不會對它在這個過程中花費的時間有什麼意異議,因為時間對大家來說都一樣。他們只會對這道到底光走了多少距離有不同意見,因為宇宙中的每個點都在運動,觀測者自身的速度是不會完全一樣的,逆光運動的觀測者認為光走了很長距離,而順著光作運動的觀測者,則可能覺得這距離非常短。
“相對論的偉大之處,就是在於假設了不管觀測者以什麼速度作運動,科學定律對他們來說都是一樣的,落到現實中,被實驗證明了的,就是光速都是一樣的。
“在速度、時間、距離這三個要素之中,任何一個都別想在其餘兩個不變的情況下,單獨有什麼改變。現在,既然光速總是變的,而對於距離,不同的觀測者有不同的看法,那麼對時間,他們也該有不同的看法才對。這樣才能維持速度=位移時間這樣一個公式。所以實際上,絕對的時間不存在了,在不同運動狀態下的觀測者,他們所過的時間是快慢不同的!
“絕對地來說,宇宙中任何兩個不同的人,都在用著自己的一套鐘錶;宇宙中,任何兩個不同的點之間都會有一種‘時鐘差異’。
“我之前所說的那個,粒子衝過兩道縫隙的實驗,也許可以用這樣一種觀念來輔助理解。我們所認為的‘同時’通過,其實未必是真正的‘同時’,因為在兩道縫隙之間,也存在著微小的‘時鐘差異’。
“我真正想說的是,怎麼樣去理解‘一個人可以同時存在於兩個世界’。也許這種同時,就跟一個電子穿過兩道縫隙的同時一樣,是由於時間本身在每一個點都是不同的。我們以為不同可能性組成的無數世界,是一種平行存在著向前繼續的狀態,其實它們完全有可能是連貫著有先有後的,我們感覺它們平行,就跟我們感覺到電子是同時穿過兩個縫隙一樣,完全是時間不同造成的錯覺。”
林翠的話非常深奧,我理解起來頗有難度。我所能知道的,就是林翠的這些話讓我的思路開闊不少,讓的我思維習慣中許多不可能的地方都變成了可能。即使我不能完全理解這番話意味著什麼,我也可以明確地感受到,林翠正在力求完善它的“一個人同時存在於兩個世界”的理論,力求把它歸結於一種合理,不管這“合理”本身是多麼的高深,甚至於顯得“不怎麼合理”。
這個時候,我當然不能說出“雖然我不明白,但我會一直支持你”之類的話,這種肉麻的連續劇臺詞在現實裡一點作用都沒有,而且現在也不是這種話能博取好感的時候;但是我知道自己無從和她討論下去,幫助她達到一個她想要的解釋。我只能含糊其詞地說,“現在一切都還不確定,等我們見到鐵牛以後再說吧。”
林翠默默點頭。
司機找零錢的時候瞥了我們好幾眼,我想他一定覺得今天載的這對男女都有精神病。
夜幕下的鐵牛顯得古樸凝重,還有一種淒涼的孤獨感。甚至讓我突然對這個載雨夜裡獨自承受雨水沖刷的鐵傢伙產生了一份同情之感。
通往江邊的地面已經泥濘不堪,穿著普通皮鞋的林翠需要我扶持才能穩步行走。方才被她所展現出來的睿智剛毅所淹沒掉的女子的柔弱感,似乎到此時才顯現出來。我在扶持著她走過這段“通往鐵牛之路”時,心中暗暗發誓,無論今天有否收穫,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幫助她解開這個謎底,讓一切真相大白。“生命於我只有一次,我不希望它有任何不明不白!”這句話始終迴盪在我耳邊,讓我感到欽佩,還有一種責任感。
近處看,鐵牛帶給我的第一感覺依然是那兩個字:精美。那種粗獷簡潔的風格,使人覺得它一覽無遺,毫無秘密可言,而這樣一種風格,體現在這樣一種身份上——四百多年前的鐵牛,作為分水魚嘴沉於江底如今重現,在林翠的奇異事件中扮演重要符號——卻不能不更讓人覺得神秘。
研究人員早已確認這鐵牛就是一整塊熟鐵打造,完全實心,沒有特洛伊木馬的暗格之類。而它的簡約外形,又讓人很容易看出沒有什麼好像機關的東西。在徒勞底在鐵牛周身摸了幾遍之後,我和林翠的注意力都只好停留在鐵牛身上唯一出彩的地方——牛角上。
牛角的花紋我已經不是第一次注意了,這些總體呈現螺旋狀,細節上看是有很多直角轉折花紋過去只覺得有些現代感,現在大概因為雨水清新,讓我的思路活躍起來,我甚至想到在某個搞視覺藝術的朋友的抽象畫展覽上看到過類似花紋,那是在儀表紙上通過塗黑某些小方格,保留另一些小方格為空白而得到的。
“你當時遇到大水,是抓住那隻牛角?”
林翠想了一下,又用手凌空比畫了一番——牛角太高,沒有水的浮力她根本夠不到——最後確定說,“兩隻角都抓了。”
“兩隻角都抓了……手電幫我拿一下。”我說著掏出筆記本,讓林翠負責照明,仰著脖子努力辨認拿花紋,試圖把它臨摹下來。
正當我感嘆仰著畫完西斯廷教堂天頂比畫的米開朗基羅有多強的毅力時,我和林翠同時聽到一陣巨響。著巨響不像爆炸也不像重物墜地,嚴格來說不像我以前聽到過的任何巨響。但是也許因為有過先入為主的敘述,我幾乎第一時間就把它和林翠說過的某件事情聯繫起來。
在黑夜中調轉電筒一照,我當即開始罵娘:它奶奶的!豆腐渣工程害死人!
就如打CS時,正換著子彈面前卻出現兩個以上的敵人,此時明明知道罵一句“它奶奶的”已經於事無補,可是除了罵這一句之外,確實也已經沒有什麼其他事情可做了——我當時的心情便是如此。
因為面對著我的是截流處崩口!
我來不及想為什麼會這麼倒黴,今天晚上剛剛聽人說了一遍崩口,還在腦海中想象了一番那是怎樣的波濤洶湧白浪滾滾,才過了沒幾個小時,就要親身體驗這種恐怖;我也來不及在“它奶奶的”以外,說出任何一句光彩一點的話作為辭世留言,早知道這就是這輩子我最後一次開口說話,我平日裡為什麼不更八卦一點,好讓同事們些悼念文的時候也有多一點“逸事”。總之,岷江水就像火山爆發一樣沖決出來,好像充滿自信氣定神閒乾淨利索地想把一切都填滿,什麼榪槎啊竹籠啊在這時候全都不知道哪兒去了,甚至其存在本身也成為一種可笑。只一瞬間,也許即時秒(此前我不能完全明白相對論,但現在我知道時間的長短有時候時根本估計不準的)水位已經讓我漂浮了起來。
我只來得及緊緊抓住兩樣東西,一件軟綿綿的有點熱,一件硬邦邦的冰冷非常。至於分辨出這分別是林翠的胳膊和鐵牛的一隻牛角,我不知道是在我失去意識前的一瞬間,還是醒來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