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把臉轉過去,就看到那邊的樹上,樹皮的縫隙中,長著一種草。
“這樹皮肯定有毒,但是這草能長在樹上,說明它要麼脾性和樹皮一樣,要麼就是能中和這種毒素。”
“你確不確定啊,老兔子。”長毛有氣無力道。
“不確定,這誰也說不準。”軍醫又指了指另一邊:“那兒的樹根上長了青苔,那東西也許也有用。但是,我們是因為通過觸摸的方式中毒的,說明毒性很大,已經進入循環系統,要解毒只有口服,如果那些東西也有毒,死的更快。”
“我操,你能不能說點好聽的。”長毛聽完就罵娘。
廖國仁問道:“不吃呢?有沒有可能自己痊癒?”
“隊長,觀音菩薩都沒你那麼貪心,我不知道這些毒素會不會要了咱們的命,但是我們如果什麼也不做,繼續這樣下去很快就會虛脫而死。菸葉頂不了多長時間。”
趙半括頭痛欲裂,聽到這話連恐懼的力氣都沒有,就聽廖國仁道:“不管了,你先去找點可能有用的。”
軍醫點頭,咬牙就爬了起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的感覺完全消失了,軍醫終於搞了一捧東西過來。趙半括瞄了一眼,發現是三樣東西:一種綠的發黑黏糊糊的東西,看著像苔蘚;另一種是紫紅色的莖杆,狗尾巴草大小,頂端卻是尖尖的一小片葉子;最後一種是白色的,鵪鶉蛋大小,外面覆蓋著一層韌韌的白膜,看不清裡面是什麼,樣子像是什麼東西的卵。
看著擺在地上的這一堆東西,趙半括的內心感受非常奇怪,因為這看起來就像幾個大男人在做過家家的遊戲,而整隊人的命運要靠這種兒戲的方式來拯救,可見情況糟糕到了怎樣的地步。
心裡的糾結反映在臉上,讓趙半括的臉色非常的難看,接著他發現所有人看他的眼神很奇特,轉念一想,他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解藥”暫時有三種,吃下去有什麼後果誰都不知道,很可能三個人全掛,危險是肯定存在的。關鍵是誰來試藥,這是當前最需要決定的事。
按照軍隊裡處理這種事情的慣例,肯定是抽籤,趙半括完全不知道抽籤是什麼進行的,劇烈的頭暈讓他完全處於一種和現實剝離的狀態,等他反應過來。他突然發現手裡多了一根樹枝。
我操,趙半括一下就暈了,心說這是不是真的,該不是做夢?強行收斂精神,他發現樹枝確實是真的,而且非常短。
他頓時就想笑,可是他知道笑也沒有意義,周圍人不會比他好多少。看了看周圍,前一秒看到的事情根本進不了他的腦子。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是中毒情況比較嚴重的,至少別人還能把抽籤的樹枝遞給他,而他連怎麼拿到的都不知道,轉念一想,又忍不住覺得會不會有人在算計他。
不過也沒辦法了,說起來,自己都這樣了,做做貢獻也好。
恍惚中,他感到手裡被塞了什麼東西,然後他的手被抓住,他看到好像大蟲卵的東西舉到了他面前,一股腦送進了他嘴裡。頓時他的舌頭傳來一陣涼涼滑滑的感覺,非常噁心,他根本不敢咀嚼,只能硬著頭皮吞了下去。到這個時候,他已經完全明白自己中了籤,被灌了藥,既然已經這樣了,他索性就挑釁地掃視了一圈,意識很明顯,要讓大家知道,我趙半括是個爺們!接著就靠到了樹上。
第二個倒黴鬼好像是草三,趙半括看到了他奇怪的腦袋,這讓趙半括有點出乎意料。這個人平時沉默寡言,相當沒有存在感,但關鍵時刻又會冒一冒頭。眩暈裡也沒看清他吃的是什麼。
第三個是誰?他還在想,就見廖國仁拿起苔蘚,端詳了一下。
趙半括在心裡笑了一下,臉上他是動不了了,他孃的原來廖國仁也參加了抽籤,爺們,隊長就是應該這麼當。趙半括靠在那裡,看見廖國仁剛要把苔蘚塞進嘴裡,卻斜插過來一隻手,把這東西搶了過去。
那隻手是小刀子的,他搶到了草藥,廖國仁喝了一下,想去搶,卻見小刀子一下把那塊髒兮兮的東西吞了下去。
接著趙半括又離開了這個世界,陷入了恍惚的狀態,一切都變得混沌模糊。等他醒來,卻見大家已經不爭吵了,根本不知道這一恍惚又過去了多少時間。
趙半括吃下那不知道什麼東西的卵後,黏黏的感覺始終在喉嚨處揮之不散,他知道這是意識在作怪,得找個辦法轉移注意,於是問軍醫:“你找來的東西吃下去多久會有反應?”語氣中已經帶了一絲絕望。軍醫面色也很慘淡:“說不好,不過明天中午前應該會知道。”
話說成這樣,已經沒必要再問了,既然已經是死局,何必說透。幾個沒有吃藥的人費力地往火裡添柴,這附近不太可能有日本人了,而且火旺些方便及時觀察試藥人的反應,也讓人更不那麼絕望。
大家圍著火堆,沒有人說話,氣氛說不出的壓抑。火光下,大家的目光流轉載幾個吃了藥的人臉上,忽明忽暗的光線讓那些面孔看起來都變得不可捉摸。
趙半括被這種沉默壓得很憋悶,想說點什麼卻又說不出口,他們這群人不是沒經歷過這種要麼死要麼活的局面,但那都是在戰場上,過程迅速得一秒都不用,在本能下做出回答。而眼下這種默默等待宣判結果的折磨又叫什麼事。
想到這裡,他內心一陣失望,閉著眼睛感受自己身體的變化。
還是渾身無力,還是頭暈,還是心跳很快。
不對,心跳好像比平常快一些!這代表毒素入侵得更深於是血液供應系統紊亂?還是藥物起作用,開始恢復活力?
趙半括已經完全失去判斷力了,他悄悄伸出右手到背後,從地上抓了一把帶著草的泥,使勁捏了捏,想用真實的觸覺來確認力氣是否減弱,但捏了半天只感到自己的手在發抖。頓時心裡一片黯然,他明白自己已經緊張到了極限,完全無法客觀評價自己的身體狀況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趙半括迷迷糊糊將睡未睡中忽然聽到一陣騷亂,下意識地他手撐在地上準備起身,手卻抖得厲害,差點跌坐在地上。他坐正,卻看見草三拿著一堆葉子往嘴巴里面送,吃相像是餓了幾天的災民看見白麵饅頭那樣恐怖,而軍醫正努力從他嘴邊扯那些紫紅色的植物,拼了老命地大罵:“你他孃的想死啊,這個現在還不知道是不是毒藥呢!”
草三邊嚼那些葉子邊含糊不清地說:“媽的,小爺怕個求的死,這麼久都沒好,一定是分量還不夠,這樣得等到什麼時候?”軍醫聽了這話,頓住了,停下了想要阻止他的動作。其他人也面容慘然。也許草三說的話是對的,他們沒有什麼理由來阻止他,所有人都明白他們快承受不了這種折磨了,只是草三最先發洩出來。
這一鬧,大家更沒有說話的慾望,幾乎連看人都懶得看,只是機械地不時往火堆里加柴,也不知道各自心裡在想些什麼。
趙半括睡意消退,坐著發呆,什麼都不願意去想,忽然覺得眼前暗了下來,連添了幾根柴,卻發現火光更加暗淡,一抬頭,天空已經濛濛發亮,黑夜即將過去。如果軍醫說的是對的,到中午的時候還不見分曉,大家怕是真的都要死在這裡了。
朦朧間趙半括感到一雙手按上自己的肩頭,一轉頭,原來是軍醫,一邊打量著他的臉色一邊低聲問:“你現在有什麼反應沒?”趙半括閉上眼睛感受了幾秒,睜開眼,看著軍醫期待的眼神,無奈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軍醫又費力地爬到草三旁邊,推了推他。草三趴在那似乎睡著了,但是推著推著軍醫的臉色忽然就變了,不知道是不是預感到了什麼,一下手上用力把草三翻了過來。
草三的身體仰面倒在地上,鼻孔、眼睛和嘴裡滲出的鮮血竟然已經乾涸了,臉上一片紫黑,已經毫無生氣。軍醫立即大罵了一聲。
其他人都心中一凜,才湊過去,就聽到軍醫猛然哭出了聲,聽上去撕心裂肺。趙半括也被徹底打擊了,再也站不住,癱倒在地。其他人也都相繼坐倒,面色十分慘然。廖國仁青著臉,默默地拿著樹葉擦著草三的臉,把汙血一塊塊地擦淨。長毛咬緊牙關,走上前去,把軍醫從地上扯起來就是兩耳光,小刀子上前一步想阻止,趙半括伸手拉住他,搖了搖頭。這種情況下,絕望已經快要吞沒所有人,發洩一下也許會很好。
軍醫捱了耳光後停止了嚎啕,但還是下意識地抽泣著,眼神渙散,明顯能看出已經崩潰。現在看來草三的死雖然直接原因是過量服用有毒的草藥,但究其根本,還是因為他提出的這個解毒辦法。
長毛抓住他的頭髮,像死狗一樣把他拖起來,鼻子幾乎貼上了他的耳朵,喝道:“老草包,你不想草三白死的話,趕緊再想辦法!老子寧願死在日本鬼子手裡,也不想這麼窩囊地掛掉!”
軍醫完全沒有反應,像是已經根本聽不進任何聲音了,被抓著頭髮搖來搖去,還是一臉麻木的神情。這時廖國仁終於發話了:“先安葬草三,藥……”頓了一頓,難得他露出猶豫的神情,但還是很快下了決心,“藥就先都別再碰了。”
簡單處理好草三的遺容,大家已經沒有力氣挖坑埋葬他,只能在附近找了個凹進去的小窪,勉強把屍體放了進去,草草掩埋。這一番平常根本無所謂的動作,把他們剩下的精力都耗光了,幾個人重新圍坐在已經熄滅的火堆旁邊,等待廖國仁做最後的決定。
其實大家心裡都很明白,擺在面前的只有兩條路,要麼就是努力繼續向前,但這基本等於找死,因為毒性已經侵蝕進體內,大家的體力又嚴重衰竭,不把毒解掉,走不出幾里路,肯定得全部倒下。
另一般辦法,就是繼續賭“十步之內,必有解藥”,這樣首先是時間比較充裕,靜坐等著消耗體力比死撐著前行要少得多,而且一旦可行,能把當前困境的根源解決掉,可以徹底看到生機。但這樣做,倚仗的是看起來非常不靠譜的經驗之談,其實有點可笑。
趙半括知道,其實這只是主動找死和坐著找死的區別而已,但以什麼方式死去,而且是這麼多條性命,只有一個人有資格,或者說有勇氣下這個決定。
廖國仁也很清楚,所以他沉默著思考,這種時候也沒人催促他,和之前相比,現在的沉默更有種悲涼味道,卻也更平和。這種氣氛很微妙,也許是大家都接受了即將到來,而且不可避免的死亡命運,心底裡作為軍人的一面完全浮現出來。作為一種絕望的叢林迷路者不明不白地死去?還是作為士兵鄭重地接受最後一項任務,在執行中死去?雖然最終結果沒有任何不同,但後一種方式至少能讓他們保留軍人最後的尊嚴。
隊長一定會選擇繼續向前,趙半括估計其他人都是這樣想的,雖然沒有任何催促廖國仁的信號,但下意識裡,隊員們都開始作前行的準備,小刀子已經在默不作聲地整理槍支,長毛也重新把頭髮紮起來方便上路了。
片刻後,廖國仁的聲音響起,有些疲憊但不容置疑:“原地待命,等試藥人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