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說起來可就話長了。”索圖蘭沉默片刻後,幽幽地說道。跟隨著他接下來的敘述,眾人思緒縹緲,進入了另一個遙遠的時空之中……
這是一個在哈摩族中世代相傳的故事。在聆聽這個故事之前,我們有必要先認識幾個尚不太熟悉的人物。
阿力亞,當時哈摩族中最強悍的勇士,在李定國的軍隊中征戰多年,也就是剛剛索圖蘭提到過的那十三名勇士的代表。
赫拉依,哈摩族最美麗的姑娘,部落首領的女兒。
白文選,李定國身邊的心腹大將。當年那一百名哈摩象兵就聽從他的調度。在廣西嚴關的那場惡戰中,阿力亞曾經救過他的性命,他也因此與哈摩族諸勇士有著非同一般的感情。
除此之外,我們還需要更為詳細地瞭解一下“恐怖谷”。
“恐怖谷”與哈摩族人的村寨同處於一片山間盆地之中,但兩處的地理形態又有很大的區別。哈摩族人的村寨位於山谷中最為低窪之處,幅員平坦,且臨近水源,非常適合居住。“恐怖谷”在一座矮山之外,相比起來,這裡的海拔要高了不少,並且叢林密佈,地勢險峻。
兩地之間的那座矮山往東南方向延伸,三四里地開外,山勢突然拔起,形成一面懸崖,這懸崖的形狀頗為獨特,上下都是陡峭的直壁,但這兩段直壁卻不在同一個平面上,而是下前上後地錯落著,中間由一段平滑的圓弧形山壁過渡連接。
這片懸崖之後便是連綿的群山,不過上方懸崖邊的地方,天工又在此處造出一處低凹的窪塘,四周的山流匯聚到這個窪塘中,形成了一汪掛在山腰處的“懸湖”。
隨著雨旱季節的不同,懸湖中的蓄水時滿時虧。如果遇到連日大雨,懸湖中的水便會從懸崖頂部溢出,一路,隨山勢形成“雙疊瀑”,最終匯入哈摩族村寨中的山池。
知道了這些情況後,且隨時光倒轉,回到三百多年前。讓我們看看在哈摩族人的傳說中,那個夏天到底發生了些什麼。
好多年沒有過這樣的大雨了,山頂懸湖早已溢滿,哈摩族村寨中山池的水位也隨之上漲了不少。很多原本居住在池邊的寨民不得不搬遷到了地勢較高的地方,好在他們早已習慣了遊獵生活,搬個家倒不是什麼難事。
此刻,更讓哈摩族人擔憂的仍然是不遠處的連綿戰火。
李定國與清緬軍隊間的戰爭已經持續了三年之久。李定國憑藉著險惡的山勢和神秘的“惡魔力量”,竟屢戰不敗。但清軍的兵力源源補充,駐紮在恐怖谷外,兩軍曠日相持,戰事不斷,始終都是相互間一個進退不得的局勢。
在這樣一個情況下,地處要衝的哈摩族無疑便成了雙方都極力拉攏的勢力。
哈摩族曾與南明軍隊交好多年,由於李定國在軍中使用了邪惡的巫蠱之術,使得十三名勇士離去,雙方的關係也出現了裂痕。從此哈摩族在這場戰事中一直保持中立。李定國和清廷都曾多次派人來遊說,但首領始終不為所動。兩股勢力或許都對此心存不滿,但誰也不敢貿然得罪勇猛善戰,同時又佔據著天時地利的哈摩族人。
哈摩首領已年過半百,為人正直且充滿了智慧。他雖然不參戰,但對局勢的發展卻極為關注。每每有戰事發生的時候,他都會帶上兩個親隨,翻越矮山,觀察戰況。
這些天,李定國的軍隊似乎有了些異動。他們的軍營在不斷地挪往西北方向,這引起了哈摩族人的注意。老首領意識到李定國軍將會有較大的行動,每天都會翻到山對面進行打探。他一般是清晨出發,午後時分便會回到村寨中。可有一天,直到天色大黑,首領卻仍然沒有回來。
族人們隱隱有了不祥的預感,首領的女兒赫拉依更是愁得一夜沒有閤眼。到了第二天早晨,李定國的使著突然來拜訪村寨,這個使者不是別人,正是與哈摩族勇士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白文選。
阿力亞和赫拉依代表哈摩族,與白文選進行了會面。故人相見,阿力亞和白文選之間自然頗有幾分感慨。寒暄之後,白文選帶來了和老首領有關的消息。
據白文選說:老首領昨天在翻山觀察時,被一小隊清軍的探哨發現。清軍想要將首領虜走,雙方發生惡鬥。由於寡不敵眾,兩個哈摩隨從先後戰死,老首領也受了重傷。正在危機的時候,李定國帶著手下趕到,驅走了清兵,並且將老首領救回軍中。經過搶治,首領的性命已無大礙,但行動不便,需要靜養多日。他這次前來,是幫老首領傳話,請赫拉依姑娘去軍營中探望,並且有重要的事情一同商議。
白文選與阿力亞等人原本私交甚厚,此次又帶來了老首領隨身攜帶的彎刀作為信物。哈摩族眾人情切之下,對他所說的情況都不加懷疑。得知自己的父親化險為夷,赫拉依既高興又感激,當下吩咐準備最好的酒宴,款待來自“恐怖谷”的客人。
中午時分,賓主落座,大家開懷暢飲,氣氛十分融洽,雙方間冰封了三年的關係竟似要經由此事解凍了一般。那十三名勇士遇見舊主,自然是紛紛上前,輪番敬酒,喝了個不亦樂乎。白文選性格豪爽,來者不拒,不多時已是醉意頗深。
酒過多巡之後,閒雜人漸漸散去,最後只剩赫拉依,白文選以及那十三勇士在席。赫拉依自重身份,僅在主座相陪,並不喝酒,話語也不多。白文選等人卻越聊越是暢快,共同追憶著往日共戰疆場的豪情,其間談到阿力亞救白文選性命的事情,眾人更是唏噓不已。
談到酣暢處,阿力亞忽然縱聲唱起了白文選當年率隊出征時的軍歌,其他哈摩勇士也隨即跟著相和。白文選聽到這熟悉的歌聲,醉眼朦朧,神情恍然,待眾人唱到處,他竟失聲痛哭起來。
勇士們停下歌聲,詢問白文選為何痛哭。白文選卻並不回答,只是捶胸頓足,顯得極為悲傷。眾人詫異之下,一再追問。阿力亞更是憤然而立,聲稱若白大哥有什麼難事,弟兄們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在這種情勢下,白文選似乎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情感。他突然一翻身,跪倒在哈摩族眾人面前,久久不起。諸勇士大驚,連忙跪倒還禮,就連赫拉依此時也站起了身,一臉的驚愕表情。
“白將軍,你是哈摩族人的好朋友。如果你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請坦率直言,我們全族人都會盡全力幫助你的。”赫拉依雖然從沒出過寨子,但從小受到祭司們的精心教育,一口漢語既動聽又流利,她一邊說著,一邊款款走到了白文選的身邊,伸手想要把他扶起來。
白文選抬起頭,仰望眼前這個傳說中最為美麗的哈摩族女子。只見她身形婀娜,儀態萬方,穿著一襲白衣,竟宛若仙子一般。
赫拉依睜大兩隻又黑又亮的眼睛看著白文選,那目光純淨透明,不含有任何俗世間的。白文選不敢與她對視,很快又拜伏在地,痛苦地說道:“大家待我如親人一般,可我對不起哈摩族,對不起諸位弟兄,對不起純潔無暇的赫拉依姑娘。”
赫拉依微微蹙起秀眉,擔憂地詢問:“白將軍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呢?”
“哈摩族已經大禍臨頭,很快就要遭受滅頂之災了!”白文選終於鼓足勇氣,說出了在心中藏了許久的話語。
“滅頂之災!?”阿力亞驀然驚起,逼到白文選面前追問,“你什麼意思?”
到了這個地步,白文選再遮遮掩掩已無意義,他心一橫,直言道:“老首領並不是被清兵所傷,而是中了李定國的埋伏,那兩個隨從,正是被李定國親手斬殺的。現在,李定國正醞釀著一個驚天的陰謀,要滅盡哈摩全族!”
“什麼?”赫拉依驚得倒退了一步,喃喃地說:“我們哈摩族從來沒冒犯過李定國,他……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李定國對待背叛自己的人素來手腕狠毒。”白文選看著阿力亞等人說道,“你們當初不辭而別,就已經犯了他的忌諱。這三年的時間,我們與清緬軍隊陷入苦戰,而哈摩族遲遲不肯援手,更是讓他極為不滿。”
“我們哈摩勇士跟隨南明軍隊征戰多年,浴血疆場,從來沒抱怨過什麼。”阿力亞憤然反駁,“是李定國自己信了妖邪之術,我們才會離開,難道這也要怪在我們頭上嗎?”
“不,絕不只是因為這些。白將軍,事關重大,請你坦率盡言!”赫拉依此時冷靜下來,正色看著白文選。
白文選長嘆一聲:“姑娘不僅美貌絕倫,而且天資聰慧。不錯,李定國這麼做,還有更加重要的原因。”
“什麼?”哈摩族眾人齊刷刷地看向白文選,等待他的下文。
“三年的血戰,李定國的軍隊雖然保持不敗,但糧草物資早已耗竭。恐怖谷險山惡水,無法提供大軍所需的補給。相較之下,哈摩族的山寨則要富饒了很多……”
白文選雖然沒有把話說完,但意思已十分明顯:李定國是看中了這塊肥碩的土地,想要據為已用。哈摩眾人心中都是一沉,這關係到雙方生死存亡的大計,已毫無調解退讓的可能!
片刻的沉寂之後,卻聽阿力亞咬牙說道:“哈摩族世代在此居住,李定國想要搶奪我們的土地,先得問問勇士們手中的彎刀答不答應!”
“我知道你們的勇士個個都能以一當十,但沒有用的。”白文選黯然苦笑了一下,“李定國已經在懸湖前的山壁上填放了硝石火藥,只等他一聲令下,就要炸山引洪,水淹哈摩村寨!”
聽到這話,阿力亞等人全都變了臉色。他們都是在群山中長大的人,自然知道山洪的厲害。哈摩村寨地處低窪,又緊鄰著山池,如果懸湖真的被炸開,滿湖的洪水瞬間傾洩下來,立刻就能把整個村寨衝個乾乾淨淨!
半晌之後,赫拉依才稍微回過神來,慘笑著說:“好毒辣的手段……既然這樣,李定國為何還要差白將軍前來呢?”
“這個……”白文選含糊其辭,似乎頗不好開口。
“白將軍,你是個心懷坦蕩的好人。”赫拉依閃動著黑亮的大眼睛,“請直說無妨。”
白文選又猶豫片刻,這才低聲說道:“軍中傳言,赫拉依姑娘不僅是哈摩族,也是世上最美麗的女子。李定國捨不得淹死姑娘,所以派我來誘騙姑娘到‘恐怖谷’,好把姑娘……留在……留在軍中……”
未等白文選把話說完,阿力亞早已氣得呲眉瞪眼,鬚髮倒立。他暴喝一聲,拔刀在手:“李定國!你這個無恥的惡魔!我和你拼了!”
其他勇士也紛紛跳起,跟著阿力亞就要往外衝去。赫拉依焦急萬分,連忙發出一聲清脆的呼喝:“站住,你們不能去!”
那聲音似乎帶著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魔力,十多個小夥子全都齊刷刷停下了腳步。赫拉依鬆了口氣,接著說道:“李定國不僅惡毒,而且有著萬人難敵的勇猛,更何況他手下還有那麼多的戰士,你們這麼前去,不是白白送死嗎?”
“那怎麼辦?”阿力亞圓睜著怒眼,通紅的雙目似乎要流來,“難道我們就坐在這裡,等著大水把全族的人淹沒嗎?”
赫拉依沒有回答阿力亞的話語,她轉過身,用手扶著白文選的雙臂,誠懇地說道:“白將軍,你請起來。”
白文選渾渾噩噩地站起身,赫拉依又引著他來到華貴的主座邊,欠身微微施了個禮:“白將軍,請坐在這裡。”
白文選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任憑擺佈,坐在了主座當中。赫拉依後退兩步,面向著他說道:“白將軍,哈摩族老老少少數千條生命,現在就掌握在你的手中。你心地仁厚,一定會幫助我們逃過這個劫難。”
阿力亞此刻冷靜下來,心中一動:“不錯。白文選是李定國最貼身的心腹,如果他能站到哈摩族一邊來,那還能有挽回狂瀾的可能。”
白文選神色尷尬,沉默半晌,才喃喃開口:“我今天喝多了酒,念及個人私情,洩漏了軍機,對李將軍,對大明朝,已屬不忠不義之人。赫拉依姑娘剛才說的話,卻是要把我推到萬劫不復的境地了。”
“李定國早已不是以前的李將軍!”阿力亞忍耐不住,搶上一步說道,“他已經把靈魂賣給了惡魔。現在,他的心中充滿了邪惡,魔鬼控制著他的軍隊。白將軍如果再執迷不悟,跟著他一起作惡,那才是真的萬劫不復!”
白文選身體微微一蕩,神情惘然,似乎被說中了心底的隱痛。赫拉依此時也悽然動容:“我哈摩族常年居於山林,與世無爭。李定國如此狠毒,要滅我全族,已經和魔鬼毫無區別,他必將受到上天的懲罰。將軍揹他而去,是,怎麼會是不忠不義呢?我現在代表著哈摩族數千老少,將軍,請受我一拜!”
說道這裡,赫拉依竟真的雙膝跪地,深深地拜了下去。阿力亞也不含糊,翻身跪在赫拉依身邊,同時朗聲道:“請將軍順天而行!”
“請將軍順天而行!”其餘十二名勇士齊聲複述,“嘩啦啦”跪倒了一片。
白文選閉目仰面,良久之後,他終於沉痛地點了點頭,兩行渾濁的淚水也隨之潸然而下。
隨後,赫拉依將時任的哈摩族大祭司請來,眾人商議了整整一下午。臨近晚間時分,白文選才離開村寨,返回恐怖谷中的軍營向李定國覆命。哈摩族則挑選出兩個腳力捷健的勇士,連夜出發,與清緬軍隊取得聯繫。
第二天清晨,哈摩族所有的青壯年男子都被招集了起來。赫拉依向大家講述了李定國的陰謀,眾人群情激憤,抱定了死戰之志。
赫拉依帶著十三勇士先行出發。他們準備了四口藤木箱子,到達恐怖谷附近時,阿力亞和另外三個最勇猛的人鑽進了箱子中,其餘勇士則作為扛起箱子,跟在赫拉依身入了李定國的兵營。
白文選已在營中等候,他引著一行人來到了李定國的軍帳外,李定國的親隨攔在門口,要對眾人和箱子進行檢查。
“他們都沒有攜帶武器。箱子裡哈摩族獻給李將軍的禮物,我已經查看過了,沒有問題。”白文選在一旁說道。他在軍中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那些親隨立刻便閃在一邊,讓赫拉依等人進入了軍帳。
李定國正端坐在帳中的方案前,仔細研究著案上的一張羊皮地圖,身後則有兩個衛兵按劍而立。這個傳說中強悍無敵的“惡魔”一身鎧甲,方臉長鬚,濃眉劍目,神態十分威嚴。白文選首先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參拜禮:“將軍,哈摩族首領的女兒赫拉依到了。”
李定國抬起頭,正看見赫拉依款款走上前,右手合胸,深深地鞠了一躬:“赫拉依晉見英勇的大明朝李定國將軍。”她身後的諸勇士此刻也都放下箱子,齊齊跪拜在地:“參見李將軍。”
李定國看著赫拉依,似乎頗為滿意,他說了句:“好!”然後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的身材高大健碩,這一起身,立刻帶出一股極具壓迫力的氣勢。
李定國看完赫拉依,又看看跪在地上的諸人,森然說道:“你們當初不辭而別,可是違反了我的軍紀!”他的目光如電,充滿令人恐懼的穿透力。勇士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在這樣的目光逼迫下,卻都從心底最深處產生一種難以抗拒的畏懼感覺,紛紛低下了頭,噤若寒蟬。
片刻的沉寂之後,李定國突然高喝了一聲:“來人!”立刻有一名親隨閃入帳中:“將軍!”
“你把赫拉依姑娘帶到西帳,讓她先見見重傷的父親。”
“遵令!”親隨答應一聲,衝赫拉依做了個禮讓的手勢,“請姑娘隨我來。”
赫拉依點點頭,鎮定自若地跟著那親隨而去。諸勇士心中卻都是一緊:根據白文選透露的消息,如果李定國支開赫拉依,那說明他即刻就要動手,自己的性命,乃至整個部落的存亡,此時均已到了最為緊要的關頭!諸人屏息凝氣,密切關注著李定國的一舉一動,不敢有絲毫放鬆。
李定國負著雙手,在軍帳中來回踱步,他的步履蒼勁,每一腳都似重重地踩在諸人心頭。軍帳內的氣氛幾乎令人窒息。白文選站在一邊,表面雖強裝鎮定,手心卻也不由自主地滲出許多汗水。
終於,李定國停下了腳步,指著那幾只箱子問道:“這些是什麼?”
“這是我們哈摩族獻給李將軍的禮物。”勇士們連忙回答,“以報答將軍對首領的救命之恩。”
“嗯。”李定國轉頭看向白文選,“你打開讓我看看。”
白文選答應一聲,走到一隻箱子前,翻開箱蓋後,撤身閃到一邊:“將軍,請!”
李定國略略瞥了一眼,只見箱子似乎堆滿了蟲草之類的名貴藥材。他點點頭:“嗯,行了,合上吧。”
白文選卻不動作,他愣了一下,說道:“將軍,這些藥材下面尚有東西,乃是哈摩族最為珍貴的寶物,屬下不敢擅自翻動,請將軍細看!”
“哦?”李定國不疑有異,上前兩步,彎腰去翻動那些藥材。右手剛剛,他便感覺到有些不對,詫異地皺起了眉頭。就在這瞬息之間,藥材下突然有人身形暴起,左手死死拉住李定國的右臂,右手中寒光閃動,一柄彎刀向著他的脖頸處砍去。
李定國反應極快,扭頭一閃,刀鋒偏了準頭,斬在了他的肩窩處,頓時皮肉開綻,鮮血長流。李定國暴喝一聲,右手一揮,其力勢不可擋,把襲擊者連人帶刀遠遠甩了出去。
這個躲藏在藥材下的人正是阿力亞。他見這一擊未能致命,借力就勢一翻,已騰身而起,揮刀又向著李定國衝了過來。帳中的兩個衛兵早已拔劍在手,攔在了李定國面前,同時高聲呼喝:“來人哪!有刺客!”
候在帳外的十幾名親隨紛紛湧入,而哈摩族其他勇士此時也都躍起,從箱子裡摸出兵刃。雙方氈成了一團,小小的軍帳混亂不堪,頃刻間已是混亂一片。
李定國看起來傷得不輕,鮮血已染紅了鎧甲。眾親隨拼死相互,將他圍在了中心。他卻僅僅略做喘息,便拔出了腰間佩劍,殺到了圈子外面。
一個哈摩勇士見狀,立刻揮著彎刀向他逼來,他毫不退讓,舞劍硬生生相迎。刀劍相交,哈摩勇士只覺得臂腕一酸,彎刀被遠遠盪開,未等他有所反應,劍光又起,在他腰間劃出了一道可怕的傷口。
李定國佔得上風,卻並不追擊,而是向著站在門口的白文選走去,沉著嗓音低吼道:“是你出賣我?!”
白文選臉色蒼白,一步步的退到軍帳之外,李定國亦緊緊相隨。正巧有一名兵士飛奔而來,見到這副情形,不由得愣住了:“將軍?!你怎麼了?”
李定國見他盔甲不整,神情慌亂,意識到了什麼,喝道:“先報軍情!”
兵士單膝跪地:“稟將軍。清軍、緬甸軍和哈摩族分三路在圍攻我部軍營!”
李定國此時已是心若明鏡,他仰起頭,發出一陣瘋狂而絕望的笑聲,然後惡狠狠地說道:“傳我的軍令,各部兵士分守防地,擅自逃離者,斬!”
“遵命!”兵士答應一聲,並不離去,只是用擔憂和疑惑的目光來回看著李白二人。
“快去!這裡不用你管!”李定國厲聲呵斥,兵士深深一叩,終於起身,快步到各兵營傳令去了。
“你為何如此?!”李定國圓睜雙目,瞪視著不遠處的白文選。
白文選此時也拔劍在手,他神情極為複雜,半晌之後,才喃喃說道:“將軍,是我白文選對不起你……”
“對不起?好!好!”李定國眼中幾乎要火來,他高舉手中的利劍,向著白文選一步步地逼了過去。
……
軍帳內,以阿力亞為首的十三哈摩勇士與李定國的衛兵親隨展開了苦戰。這兩撥人個個都是久經沙場,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交起手來刀刀見血。一番驚心動魄的惡鬥之後,竟只有阿力亞一人活了下來,而且已是傷痕累累,精疲力竭。他無暇喘息,強撐著身體來到軍帳外,尋找負傷未死的李定國。
此時恐怖谷周圍殺聲震天,李定國的軍隊正與三路來襲的敵人拼死血戰。位於軍營核心部位的主將軍帳附近反而靜悄悄的,死亡的氣息四下瀰漫。
一條血跡從軍帳門口向西邊延伸開去,直到二三十步開外。在那血跡的盡頭,矗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雖然看不到他的正面,但阿力亞還是一眼就認出:這個人正是李定國。
阿力亞彎刀,躡手躡腳的摸了過去。走出十多步之後,他才發現,在李定國的身前,還有一個人:白文選。
在兩人附近的地方,血跡雜亂,看起來曾有過一場交手。這場交手的結果正凝固在颯颯的山風中,令人一目瞭然。
白文選的長劍已經脫手,遠遠地蕩在一邊,劍刃也彎曲了。他本人則長跪在李定國面前,腦袋著地面,那姿勢和趴倒已無多大區別。
李定國的長劍搭在白文選的脖頸中,他只要輕輕一揮手,立刻便可要的對方的性命。但他卻沒有這麼做,兩人都是一動不動,倒像是塑像一般。只有鮮血仍在從李定國肩頭的傷口不斷湧出,吧嗒吧嗒地滴落在草地上。
阿力亞緊張得已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終於,他悄悄地來到了李定國的身後,而對方似乎並未發覺。阿力亞屏住呼吸,雙手持刀,向李定國腰間要害處狠狠地捅了過去,“噗”地一聲輕響,刀刃入體,直沒至柄!
阿力亞先是一陣狂喜,可隨即便感詫異:那李定國中了一刀,卻毫無反應。他奮力將彎刀拔出,對方才身形一晃,然後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只見其雙目圓睜向天,兩行血淚瀠在臉頰上,原來早已死去多時了。
白文選拜伏在地,身體兀自在微微顫抖著,他身上雖無傷勢,卻也沾染了許多鮮血。阿力亞走到他旁邊,輕輕推了推他:“白將軍?”
白文選驀然抬起頭,臉色蒼白,竟無一絲血色。良久之後,才喃喃說道:“阿……阿力亞?”
“白將軍請起,那個惡魔已經死了。”阿力亞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攙扶白文選。白文選悠悠地站起身,看著不遠處李定國的屍體,神情恍若隔世。
他剛剛從鬼門關外走了一圈,他已經感受到了脖頸處那冰涼的劍鋒。可那一劍終於沒有斬下去。
為什麼會這樣?
是否在最後關頭,李定國已經力竭身亡了呢?
或者,還有著另外一些不為人知的原因?
阿力亞沒有功夫去細想這些問題,因為他看見赫拉依正向著自己飛奔而來。他連忙迎上去,用本族的語言問道:“首領怎樣了?”
赫拉依氣喘吁吁,眼中淚水,悲聲道:“父親……已經被李定國的軍隊殺死了。”
阿力亞發出一聲痛苦的嗥叫,他轉身奔到李定國的屍體前,揮刀割下了死者的頭顱,詛咒道:“李定國!你這個惡魔,你會下地獄的!”
赫拉依似乎被這血腥的一幕嚇住了,她往後退了一步,問阿力亞:“是你……殺了他?”
“是的!”勇士驕傲地昂起頭,“尊敬的赫拉依,請你留在這裡,現在這裡是最安全的。而對我來說,戰鬥還沒有結束。”
說完這句話,阿力亞便向著殺聲震天的戰場方向奔去了。
……
李定國的軍隊雖然受到三面圍攻,但士兵們個個有著驚人的力量和勇氣,苦戰多時,仍然不落下風,直到阿力亞出現在他們面前。這個哈摩族的小夥子渾身血跡,疲憊不堪,似乎用一根手指頭就可以把他推倒,可是他的手中的東西卻有著駭人的威懾力。
“李定國已死!”阿力亞爬到高處,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嘶聲叫喊著,然後他把李定國的頭顱扔到了戰群中。
像是抽去了力量的源泉,李定國軍隊的戰鬥意志在瞬間崩潰了。他們有人在驚愕中被斬殺,有人選擇了投降,也有人潰敗流落到叢林,南明抵抗軍的最後一股力量就此從中國的歷史上消失了。
清、緬軍隊在慶祝他們的勝利。不過最興奮的還是那些哈摩族的勇士們,他們打贏了一場“聖戰”,他們挽救了這個部族的命運。阿力亞被族人們舉起,高高拋向天空,他成了哈摩族歷史上最偉大的英雄。
懸湖邊的炸藥被清除,前幾天李定國軍隊的反常調動也證明了這個可怕陰謀離實施已僅有一步之遙!哈摩眾人在暗自慶幸的同時,無不對李定國的兇殘和惡毒深惡痛絕。
另一方面,李定國雖然已死,但其餘威卻仍然令人膽寒。他圓睜的血目中充滿了憤怒與仇恨,竟無人敢與其對視。
赫拉依多次想將死者的雙眼合上,但即使用手蓋住他的眼皮,手鬆開後,它又會自己睜開。趕來的老祭司見到這副情形,擔憂地說道:“他這是怨氣深重,難以瞑目,人雖已死,但魔性尚存,以後只怕還會為禍一方。”
聽他這麼一說,清兵倒還無所謂,緬甸和哈摩族民還要世代在此居住,不免都有些忐忑。白文選心中有愧,也是臉色大變。
“那該怎麼辦?總要有個解決的方法才好。”赫拉依自己沒了主意,只能向老祭司求助。
“我看最好的方法,就是對他封在血瓶中。”思忖良久後,老祭司終於說道,“讓族人世代詛咒他,使他的靈魂永遠在地獄中飄蕩,無所依託,他也就沒有辦法再害人了。”
赫拉依的身體猛地一顫:“血瓶的詛咒?這……這是不是太過狠毒了……”
“對待惡魔就是要用狠毒的手段。”阿力亞在一旁說道,“尊敬的赫拉依,你不該如此心軟,保證我們的族人世代平安才是最重要的!而且,這也是死去的首領報仇。”
提及自己的父親,赫拉依愣了半晌,眼眶中泛起了淚花,她沒有再提什麼反對的意見,算是默許了。
老祭司取了李定國的血液,用獨特的方法制成了血瓶。這個“血瓶”見證了哈摩族對抗惡魔的偉大勝利,成了族中最為寶貴的“聖物”。
按照哈摩族世襲的傳統,赫拉依本該擔任新的部落首領,但她拒絕了:“就讓英勇的阿力亞成為大家的首領吧。而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赫拉依所說的“重要的事情”就是保管部落的聖物:血瓶。她自封為“聖女”,雖然沒有統領族人的權力,但獨來獨往,不受任何人的節制。
殺死李定國的那一天,被定為部落的“聖戰日”。每年到了這個時候,祭司都會招集全部落的人進行祭祀活動,慶祝“聖戰”的勝利。
祭祀中一個最重要的環節就是對李定國的靈魂加以詛咒。此時聖女總會把血瓶帶在胸前,然後背對族民而立。
“我的身體是純潔的。你們惡毒的詛咒必須先經過我身體的洗滌,才能代表正義的力量。”她這樣解釋自己的這個行為。
有關“聖戰”和“血瓶”的故事就這樣在哈摩族中代代相傳,數百年過後,它的意義早已超越了戰爭的範疇,那段英雄詩史已成了全族人心中最為神聖的信仰,成為了他們面對任何困難和絕境時屹立不倒的精神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