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人民醫院出來,周平立刻開車往回趕。接近山區後,他便不停地嘗試通過對講機呼叫羅飛,但一直沒有得到羅飛的迴音,這使他心中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當週平再次回到南明山派出所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還沒把車停穩,姜山便迎了上來,告訴他吳燕華在辦公室裡已等了近兩個小時了。
周平匆匆趕回辦公室,原本坐著的吳燕華一看到他,立刻憂心忡忡地站了起來:“周警官,你找我?”
“坐下說吧。”周平頗有風度地做了個手勢,“我想問你一些問題,是關於你父親的。”
“我父親?”吳燕華用秀氣的雙眼看著周平,滿是詫異的神色。
周平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心情不免有些沉重:她還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在短短的一天內經歷了多麼可怕的顛覆。周平沒有勇氣向她說出她的父親和丈夫都已死亡的事實,於是臨時編了一個謊言:“嗯……是這樣的……公安局目前正在清理一批積壓的檔案,你父親因失蹤多年前報成了死亡人口,這樣的情況,我們現在必須重新加以核實。”
“不,你撒謊。你有事瞞著我。你告訴我,到底是怎麼了?”吳燕華淡淡地說著,語氣卻顯得非常肯定。
面對吳燕華執著的逼視,周平下意識地躲開了自己的目光,猶豫了片刻後,他終於決定向面前的這個女人繳械投降。
“今天上午,枯木寺裡死了一個叫‘空忘’的和尚,經初步查證,他就是你的父親吳健飛。”周平撓著額頭,說出了真相。
吳燕華微微張開嘴,一時間顯得有些茫然。她那雙清亮的眼睛慢慢變得溼潤,終於,淚珠從中滑落了下來。
不過很快,她便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抬手擦乾眼角,問道:“能肯定那確實是我的父親嗎?他是怎麼死的?”
“身份應該可以確定了。現場情況看是上吊身亡,不過,也不能排除其他可能。”周平回答著吳燕華的問題,目光卻饒有興趣地看著對方手指上戴著的一枚戒指,那戒指是白銀打製的,雖然不算昂貴,成色也已舊了,但式樣精雅別緻,頗富韻味。
“那陳健的墜崖又是怎麼回事?也不能排除其他可能嗎?”吳燕華突然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周平。
周平對這個問題顯得有些猝不及防:“你……什麼意思?”
“也許是我的父親殺了陳健。”吳燕華毫不掩飾地說著自己的想法,“如果你瞭解我父親,又知道他們之間曾經的恩怨,你也會這麼想的。”
說實話,周平也曾作過這樣的猜測,不過吳燕華的話勾起了他另外一個好奇心:“你父親是什麼樣的人?能說說嗎?”
“暴躁,狹隘,報復心極強。如果他發現了陳健和張斌,他是不會放過他們的。”當提到陳健和張斌的時候,吳燕華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夾雜著憤怒和得意的神色,在這瞬間,假想中復仇的*似乎已經沖淡了她心中喪失親人的悲傷。
“你也恨他們?”周平捕捉到了對方內心的變化,試探著詢問。
“他們使我失去了父親。不管他多麼令人討厭,他都曾經是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吳燕華的眼角再次泛起瑩光,但臉上卻是一副冷漠的表情。
“可據我所知,你們一家人和陳健、張斌的關係還是不錯的,似乎並沒有因為以前的事而記恨他們。”周平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其逐漸表露出來的內心世界愈發激起了他繼續探尋的興趣。
“你知道我們之間的那些往事?”吳燕華微微露出意外的樣子。
“張斌和我說起過。”
“嗯。”吳燕華換起一種平淡柔和的語氣,“是我先生太寬容了,他原諒了那些傷害過我們的人。為了他,我可以把那些仇恨藏起來。”
從吳燕華的話語中,周平明顯地感覺到了她對胡俊凱的愛意。這個女人平淡儒雅的外表下,隱藏著屬於自己的強烈的愛憎。能征服這樣一個女人,胡俊凱又應該是怎樣的角色呢?
“當初就是你先生偷偷把你父親從牛棚裡救走的吧?”
“是。”
“那後來你父親去了哪裡,你們不知道嗎?”周平慢慢把話題引往自己關注的方向。
“最初是知道的,我先生把他帶到了南明山裡,讓他藏在當地的一戶村民家。”
“那後來呢?他怎麼會又失蹤了?”
吳燕華輕輕地嘆了口氣:“那時候我父親跑了,我和先生都是重點懷疑的對象,那幫革命小將整天把我們倆盯得死死的,我們根本不敢和父親有任何聯繫。直到幾年後,那段日子過去了,我們這才進山想把父親接回來,但那時父親已經下落不明瞭。”
“是原先的那戶村民搬遷了嗎?”周平猜測道。
“不,我們找到了那戶人家,可他們說父親只待了不到三個月,就一個人出走了,以後便再也沒有回來過。”說完這些,吳燕華呢喃著自語,“難道他這二十多年都是在枯木寺度過的?為什麼他不回來找我們呢?”
“原來是這樣。”周平也在心中暗暗思忖著這種可能性:吳健飛在遭受磨難後,看破了世俗,所以乾脆上山出家當了和尚?
為了獲得更加確定的答案,周平覺得有必要順著線索繼續追查下去:“那戶村民住在什麼地方?你還記得他們的名字嗎?”
“我進山那次,是我先生一路帶著我走的,具體的地名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北邊山谷裡的一個小村莊。男主人姓黃,至於名字……”吳燕華搖了搖頭,“我實在是沒有印象了。”
“事隔這麼多年,你還能記得他的姓氏,已經很不錯了。”周平滿意地說,在自己轄區有限的住戶內,根據這樣一條線索查出目標應該不是困難的事情。
“那個人口齒不太清楚,我反覆問了好多次,才聽清楚他是姓‘黃’,而不是姓‘華’,所以對這個記得牢一些。”
“嗯,好吧,暫時就這樣,謝謝你的合作。”周平客氣地說著,“我會根據這些情況進行進一步的核實。”
“我先生怎麼樣了?有消息嗎?”吳燕華有些期待地看著周平,“他留在山上,是不是因為知道了我父親的身份?”
吳燕華的猜測很有道理,周平不禁暗暗佩服對方敏銳的思考能力,不過她怎麼也不會想到,胡俊凱已經緊跟著吳健飛一道步入了黃塵。一天中失去了兩個最摯愛的親人,周平只能在心中無聲為她嘆息著。
“這些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現在山上山下已經完全斷了聯繫。一有消息,我會立刻通知你的。”
吳燕華有些猶疑地看著周平,對他的敷衍顯然不太滿意,但她還是很客氣地柔聲說了句:“謝謝。”
從辦公室裡出來,周平召集王副所長、小劉以及相關的同志開了一個簡短的會議。周平和大家互通了一下情況,經過討論後決定:明天天亮後,周平去北部山窪的村莊裡繼續調查吳健飛的事情;王副所長則根據雪勢情況,安排進一步搜救墜崖者和派增援力量上山的工作。
規劃妥當後,眾人各自找地方囫圇休息了一晚。周平因為從昨晚開始便一直在奔波,得到了特殊的優待:睡在值班室裡唯一的那張床上。
第二天五點來鍾,天剛剛有些發亮,大家就早早地起了身。周平踏進院內,欣喜地發現:雪停了。
負責後勤的同志準備好早點,大家匆匆填飽肚子,踏雪出發。
進山後不久,周平便和大部隊分了手,一個人走向北邊的山區。通往山中村落的道路畢竟比上山的小路要好走得多,一個多小時後,周平到達了目的地。
由於山區的村戶住得非常分散,周平不可能一家家走訪。他直接來到了當地的村委會,找到村長說明了來意。
村長姓劉,是個四十多歲的村裡漢子,他大大咧咧地說:“村裡姓黃的能有*戶,這些戶你想一家家地跑到,非把你累死不可。這得我給你到廣播臺發個通知。”
廣播室就在村委會旁邊,劉村長中斷了正在播放的戲曲節目,抓起話筒說道:“現在播個通知。村裡姓黃的住戶,你們中間有誰家在一九七二年收留過一個山外來的漢子?這家人趕快到村委會來,有警察要問你們事情。聽見沒有?如果本人沒有聽見,其他村民見著人幫助督促一下。”
說完,他樂呵呵地掂了掂話筒:“去年剛給裝上的。有了這玩意兒,找個人、播個通知什麼的可方便多了。”
“就算那個人聽見了,路上都是積雪,他會不會不樂意過來?”周平有些擔心。
劉村長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如果不下雪,他有活計幹,那有可能不過來。現在這天,個個都憋在家裡閒得慌,而且左右鄰居都聽見了,他敢不過來?”
果然,不到一個鐘頭,就有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婦女找到了村委會,她探著身子站在門口向裡張望著,有些畏縮地說:“村長,剛才是你通知……”
“對,是我播的通知。”劉村長搶過話頭,“原來是你們家?進來進來,這是派出所的周科長,他有話要問你。”然後他又指了指那個女人,對周平說:“這是我們村的周秀英,你們兩個是本家咧。他男人姓黃,不過三年前就死了。”
周秀英是個典型的山村婦女,身材又瘦又小,黝黑的臉上佈滿山風颳過後留下的皺紋。可能是不明白科長的含義,她走進屋,一邊眯著雙眼上下打量周平,一邊問道:“你就是警察同志吧?”
“對,我是警察。”周平搬過一張椅子招呼著,“來,大媽,坐下說。”
“我站著就行,我站著就行。”周秀英有些受寵若驚,連連推辭著。
劉村長在一旁打著圓場:“讓你坐你就坐唄,你又沒犯法,怕什麼?”
見村長髮了話,周秀英這才答應了一聲,小心地坐在椅子上,身體恭恭敬敬地往前探著。
“二十多年前,是不是曾經有個中年男子在你們家借住過?”周平開口問道。
周秀英點點頭:“是,就是住在我家。一聽見廣播我就趕過來了。”
“嗯,我就是想問問你關於這個人的一些事情。”
“我知道。”周秀英不安地挪動了一體,“你們終於找過來了,我早就等著這一天了。”
周平略微感到有些奇怪:“怎麼?你知道我會來嗎?”
周秀英嘆了口氣,說:“早晚都會來的,這個事情不會就這麼算了……人家把一個大活人送到你手裡,平白便尋不見了,誰能夠答應?你躲得了一年、兩年、十年,你能躲得了一輩子?我一直都是和我男人這麼說的。”
看著周秀英侷促不安的樣子,周平覺得這個女人對吳健飛的失蹤似乎過於自責了,他岔開話題,想緩和一下氣氛:“你男人姓黃吧?他叫什麼名字?”
“黃德明。”山裡的口音說出“黃”來,確實和“華”很難區分。
“黃德明?”這個名字好像有點熟悉,周平在腦子裡搜索出相關的記憶,“噢!前些年在山腳下的那起車禍……”
“對對對!就是他。”提到這件事,劉村長露出惋惜的表情,“多好的一個人,偏偏攤上了這種蹊蹺事,真是冤到姥姥家了。”
這個黃德明是三年前在山邊公路發生的一起離奇車禍的受害者。當時他在路邊正常行走,一輛裝載原木的載重汽車駛過時,前輪軋到了路面上的一塊尖石。那石頭竟像子彈一般地飛了起來,不偏不倚,正好從側面擊中了黃德明的腦殼,致其搶救無效死亡。周平是接警後第一個趕到事故現場的人,對此事印象深刻。
“這都是老天的意思,怪不得誰的。”周秀英喃喃地說著,對丈夫的意外身亡好像倒看得很開。
原本想幫受詢者放鬆一點情緒,結果卻差一點適得其反。周平只好把話題又轉了回來:“你還記得那個人是什麼時候到你家來的嗎?”
“一九七二年春天。”
這個時間和羅飛已掌握的情況是吻合的,他點了點頭,又問:“當時是誰把他送過來的?”
“一個姓胡的後生。”周秀英雙眼微閉,回憶著往事,“他說那個漢子是他師父,在城裡會被人害死,想在山裡躲一陣。我們一是看他可憐,二則那個後生也給了一些錢,所以就答應了。誰知道以後會出那樣的事情……”
“他在你們家裡住了有多久呢?”
“大概有兩個月吧。”
這些周平從吳燕華口中已經有所瞭解,他真正關心的,是吳燕華也不清楚的那部分情況:“後來他是自己離開的嗎?你們知不知道他出走的原因?”
周秀英猶豫了片刻,然後搖了搖頭,緩緩地說:“他沒有走。”
“他沒有走?據我所知,這是你們當初的說法呀。”周平不解地皺著眉頭。
周秀英混濁的眼神中藏著一絲無奈,她看著周平說道:“那是人家女兒女婿找上了門,我們沒有辦法,只能編出這樣的話來騙他們。”
“是這樣?”這出乎了周平的預料,“既然他沒有走,那他當時在哪兒?”
周秀英沉默著,不停搓動的雙手顯示出心中的惶恐和掙扎。最後,當她終於下定決心,說出事實的真相時,周平的反應便只能用目瞪口呆四個字來形容了。
“他死了。”周秀英的聲音緩慢而低沉,“他被我的男人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