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作出這個告誡別無他意,由於空間交錯的複雜關係,死去的人其實仍然存在於我們中間。他們聽覺靈敏,尤其在夜晚,任何角落的聲音他們都能聽見,而鬼故事尤其令他們敏感,所以對鬼魅懸疑之事還是保持沉默為好。
我是在夜裡走上樓梯時產生上述想法的。昏暗的樓道燈隨我的腳步聲亮起,然後又在我背後悄無聲息地滅掉。我記不清已走到第幾層樓了。在我的上面和下面,是否有人在暗黑中弓背前行也未可知。空間稍稍挪開人便一無所知,但聽覺醒著,它讓我穿牆破壁看見很多東西。
作為大三的學生,馮教授說我是個富於幻想的女孩。我說不,一切都是事實。
這個夜晚,我看見三個高中女生坐在屋內的地板上聊天、看影碟。現實和虛構故事有時驚人的相似,這個場景,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某部日本恐怖片中的畫面。不過現實中沒有那種荒誕驚悚的事發生。這是小妮的家,燈光柔和,透著淡淡的溫馨。
電話響了,別緊張,這是小妮的母親打來的。今天是週末,出差在外的母親惦念著正讀高三的女兒。我正在做作業,小妮說,來了兩個同學,我們一起做,互相幫助。
放下電話,三個女生髮出爆笑。高考如石磨壓人,今晚不輕鬆輕鬆對不起這個週末。關了電視,小妮說,我們來講鬼故事吧。女生S提議,要講就講各人的親身經歷,這才叫恐怖。
電話又響了。母親問小妮,你的珺姐今晚沒來嗎?珺姐便是我,小妮的家庭教師。她不知道我已經在門外的樓道上徘徊。小妮說珺姐今晚沒來,她樂得清閒。
故事開始,女生S先講。她說她在大白天看見過鬼。那是她五歲時的事,在公園的湖邊,一個女人匍匐在透明的水下。她是在潛泳嗎?不對,怎麼一動不動的,S覺得奇怪,叫來母親觀看,那個直挺挺臥在水下的女人卻不見了。公園管理員說,水下不可能有人。S說她看得清清楚楚,一個女人,穿著藍格子衣裙,長髮漂在水裡像一大簇水草。公園管理員大驚,說是一個月前曾經在湖裡撈起過這麼一具女屍,警察來驗過屍後讓送到殯儀館去了。S說,不知道我看見的是不是鬼,總之我後來再不敢單獨去湖邊了。
屋子裡的氣氛有點緊張。燈光也彷彿暗了一些。故事該接著講下去,小妮和女生T互相推讓,小妮想了想說,我就講在家裡發生的事吧。
昨天半夜,小妮被廚房裡的響動驚醒。她頓感毛骨悚然,不敢走出臥室去外面察看。小妮的父母離婚多年了,她和母親住在這套大房子裡,母親出差時,她一個人就像住在空城裡似的。夜裡,反鎖上房間門,在夜半聽見杯子響動的聲音。今天早晨,她在察看屋裡各處有無異樣時,在餐桌上看見了一個盛著半杯可樂的杯子。她認真回想,昨夜她沒有喝過可樂。她望著這個恐怖的杯子,裡面的黑色液體彷彿在輕輕晃動。她一整天心神不定,所以今晚叫來兩個同學陪她。
身居此地,女生S和T都感到有點悚然。但越怕越想聽,該T講了,她說確實沒有親身經歷的恐怖事,但在今天的晚報上看見一篇報道,倒是挺嚇人的。
報訊:昨天夜裡,某大學發生一起女生墜樓事件。死者是在天亮時被一名晨跑的男生髮現的,在女生宿舍樓下,已血肉模糊。據與她同寢室的女生講,近來沒發現有什麼異常。只是昨晚睡覺前,有人看見她對著一面小鏡子照了很久……
T講完這篇報道說,以前聽老年人講過,夜裡照鏡子是在向自己告別。我最能體會這種感受,因為T所講的報道中那個墜樓的女生就是我。昨天半夜過後,當我從女生宿舍的陽臺上一頭栽下,我的耳膜中落滿了呼呼作響的風聲。從6樓到地面是風的世界,我的身體在飄散,從頭髮到衣裳,我像一片即將被撕碎的羽毛。當血腥味在地面瀰漫時,我已告別了自己的身體,告別了珺這個名字。
我是誰?我從哪裡來到哪裡去?作為哲學系大三女生,我可以不再關心這個話題了。只是小妮還不知道,作為她的家庭教師,我已到另一空間去了。今天下午,她給我打過電話,她聽見的只能是手機關機的提示。那手機是我用做家庭教師的第一筆收入買的,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它。如果送人,別人事後會害怕的。於是關了機放在枕頭下面,我不再需要它了。
世界沒有任何變化。小妮和她的兩個同學聚在一起,她們用講鬼故事的方式讓週末的夜晚顯得輕鬆一些。窗口開著,三個女生在屋內的地板上,燈光將她們的影子投到牆上放大了很多。她們不知道我在暗黑的樓道里已經站了很久。其間有個下樓的男人從我身邊走過,這是個住在頂樓的畫家,我第一次來給小妮做家教時在樓下遇見過他,他說我輪廓很好,適合做模特兒。今夜他什麼也不知道,經過我身邊後便抱緊了胳膊下樓,他身上彷彿有夜涼如水的感覺。屋內,三個女生的鬼故事已經講完,我該進屋去了。
這套大房子我很熟悉。廚房側面是狹長的飯廳,我喜歡坐在這裡喝可樂。馮教授說過,這種液體對抑鬱有改善作用。當然,這一點點化學刺激微不足道,我只是喜歡舌尖的感覺。
客廳裡,牆上的鐘已指向夜裡10點半,女生S和T向小妮告辭。打開房門,兩個女生說現在下樓很害怕,小妮說沒什麼,都是講了鬼故事留下的陰影。
送走同學後,小妮檢查了一遍門窗便沖澡睡覺。她的動作非常匆忙,想來也是心裡害怕的緣故。
屋裡一片暗黑,我坐在餐桌邊喝可樂。樓上時而有凳子挪動的聲音,是那個絡腮鬍畫家在做畫吧。我去過他那堆滿畫框、畫架和顏料的屋子。屋角有一幅裸背的女人像,畫家說是他過去的女友。畫中的她永遠也轉不過身來,我無法看見她的面容,這使我對她是否存在於世產生懷疑。
時間的腳步在夜裡像貓一樣無聲無息。半夜過後,小妮聽見母親的房裡有動靜。她光著腳走出自己的臥室,靠在母親的門上聽了聽,然後推門進去。
她開了燈,看見母親直挺挺地睡在大床上。怎麼會呢?出差在千里之外的母親今夜還來過電話,這睡在床上的女人是誰?
小妮的母親我叫她何姨,是個仍然漂亮的中年女人。她的左耳附近有3顆品字型的黑痣,算命先生說是她出生那晚的星相。她問過我這星相是什麼意思,她認為我既然學哲學就應該知道宇宙的真相。
此時此刻,小妮俯身察看著母親左耳下面的黑痣,她驚聲尖叫起來。這個單親家庭長大的女孩讓人憐愛,我想起身去安撫她,可一抬手卻打碎了盛著可樂的杯子。暗黑的飯廳裡發出玻璃破碎的聲音,這使從噩夢中醒來的小妮發出又一聲尖叫。
夜晚別講鬼故事,我緊閉嘴唇再一次作出這個告誡。
2
第一次到小妮家時我穿黑裙,第二次穿白裙。小妮喜歡上我的品位,她說珺姐,看見你就很安靜。我說安靜就好,咱們開始補習功課吧。今天補習什麼,語文、數學,還是外語?小妮說就補外語吧。接著她給我講了一則關於外語的故事。說是母老鼠帶著幾隻小老鼠在廚房裡被貓發現了,母老鼠急中生智對貓發出一聲貓叫,趁那隻貓納悶的瞬間,母老鼠帶著小老鼠成功脫逃。事後,母老鼠語重心長地對小老鼠說,這一下你們知道學點外語的好處了吧。小妮是個調皮的女孩,她的開心經常讓我沉寂的心裡透進一絲陽光。我笑了。小妮說我的笑容很好看,只是太難得一見。她說以後要經常逗我笑。我說笑有什麼好,更多的時候是一種愚蠢的表現。生命的本質是絕望的,無意義的,尼采說上帝死了,上帝死了後人的得意忘形更接近絕望。存在主義看見了這一點。所以笑是人類對自己的欺騙。小妮捂住耳朵說不聽不聽,我最討厭哲學了。哲學是神經病。她做了一個摹仿精神病人的怪相,我又笑了。和小妮在一起,快樂無可救藥地襲來。
可是今夜,小妮在噩夢中掙扎,這讓我心痛,我必須帶她脫離這場災難才行。在暗黑中走出飯廳,我來到小妮的臥室門外。我用手指關切地敲門,這聲音和節奏與人的心跳頻率一致。這不奇怪,宇宙萬物都服從於同一個規律。小妮,醒醒!我輕聲叫道。
門開了。我無聲地走到小妮的床前。她穿著睡衣坐在床頭,高中女生的身體已經成熟,可面容還是個大孩子。她說珺姐,你怎麼還沒睡?凡是週末我都住在小妮家,這是規律。可是今夜她怎麼還這樣認為呢?我順勢說早睡了,剛被她的驚叫聲驚醒,便過來看看。小妮說她做了噩夢,看見母親死在床上,醒來時還聽見飯廳裡有玻璃杯打碎的聲音。我說什麼也沒發生,都是你睡前講了鬼故事的緣故。
小妮疑惑地盯著我說,什麼鬼故事呀?睡前不是一直在補習功課嗎?你先給我講數學,後來又讓我練習了一段英語,怎麼會冒出講鬼故事的事來呢?
人的記憶是一種特別靠不住的東西。哪怕是兩個小時前發生的事也會變形、錯位甚至消失。這就像玻璃的水霧一樣,風一吹它就散了,可是誰能說這水霧沒有存在過呢?我說小妮,你睡前真的講過鬼故事,還有兩個同學和你在一起。你們坐在地板上講鬼故事一直講得背上發冷。
小妮呵呵地笑起來。她說珺姐你怎麼也會編故事了。不過我背上真的有點發冷,都是剛才的噩夢嚇的。我很害怕,珺姐你就陪我一塊兒睡吧。
我上了小妮的床。她又叫道,珺姐你身上怎麼這樣涼呀,被窩裡有股寒氣似的。我忙說我屬蛇,皮膚從來就是涼涼的。小妮似信非信地唔了一聲,接著打了一個呵欠側身睡去。我儘量和她保持著距離,以免身上的寒氣再讓她生疑。死去的人儘管可以擠進活人的空間,但這一身寒氣卻無法遮掩。
我最早在別人身上發現這個秘密是在兩個月前。那天何姨對我講起了小妮的事來,她說她這女兒一點也不聽話,都讀高二了,還是隻知道貪玩。並且還在學校打架,約了一夥人將一個欺負過她的男生打得趴在地上求饒。說到傷心處,何姨捂著臉哭起來。我拉住她的手安慰她,這時我吃驚地發現何姨的手冰涼冰涼的。以前聽小妮講過,她母親曾經生重病住院差點死掉。突然有一天,她放學回家後看見母親已回到家裡,正很精神地打掃衛生。小妮說媽媽你出院了,母親說是啊,病好了就該回家。小妮對我講這事時我就覺得很蹊蹺。那天拉著何姨冰涼的手,我就知道她其實早已死在醫院,但是放心不下她的女兒,所以魂靈顯形又回來了。當然,我從不敢將這個發現告訴小妮,我認為母女如此生活也沒有什麼不好。
現在,當我死後又回到這個世界時,小妮發現了我身上的寒氣。幸好她什麼也不懂,我用屬蛇的解釋便哄得她側身睡去。
我是在小妮完全睡熟後起身來到飯廳的。我得將地上的碎玻璃收拾乾淨,以免小妮明早發現後受到驚嚇。
飯廳裡黑乎乎一片,後窗玻璃上有灰白的天光。我抬頭便看見一個裸背的女人站在窗外,黑髮傾瀉在光滑的背脊上,這是樓上那位畫家畫過的女人,她在畫中永遠轉不過身來,我生前就對她是否存在於世產生過懷疑。現在一切都清楚了,她果然是一個幽靈,因為小妮的家在6樓,沒有人能出現在窗外的空中。
我想,我現在終於能看見她的面容了,因為我和她亡靈相通。我走到窗前輕敲著玻璃,意思是叫她轉過身來。然而,這背影轉瞬消失了,我聽見樓上的窗戶響了一聲,她回到畫家的屋子裡去了。
突然,背後有人叫我,同時,燈也亮了。我回轉身,看見穿著睡衣的小妮。珺姐,你到飯廳裡來幹啥?半夜三更的,還不開燈。我說我口喝,到這裡找水喝。這時,小妮看見了地上的碎玻璃杯,她後退了一步。我說是我剛打碎的。進飯廳沒找著電燈開關,黑暗中便將這杯子碰到地上了。小妮站在那裡發怔,臉色有點發白。
回到床上重新睡覺,我仍然和小妮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半夜裡最好別到飯廳去,小妮說,我曾經在那裡的窗戶玻璃上看見過一張女人的面孔。我媽媽說那可能是我自己的影子。可我覺得不是,因為當時我很害怕,可玻璃上的那張臉卻在笑。
我知道小妮看見了誰,她是樓上那幅畫中的亡靈。可此時此刻,我不願和小妮談論這個話題。我說可能是你看花眼了吧。唔,咱們該睡覺了,半夜時說多了話會失眠的。
小妮聽話地側身睡去,很快便沒動靜了。在四壁的黑暗中,我驚異於小妮竟沒有發現我已經發生了變化。我將自己的手湊在鼻孔上嗅了嗅,除了有點寒氣,也還沒有其他異味。這說明死去的人重新顯形於人間,人們是很難察覺出來的。
我在暗黑中回憶起昨夜的情景。半夜過後,女生寢室裡寂靜得像深潭。我輕輕地下了床,赤著腳走到窗邊。我推開窗,望了一眼樓下,黑乎乎的樹叢中有一條灰白的路。我悄無聲息地爬上窗臺,以六樓的高度,帶走一個人的生命絕無問題。我向虛空撲了出去。我聽見尖厲的風聲,以前在峽谷裡聽見的那一種,像女巫的口哨。虛空為我打開了另一扇門,我走進去,這是我所想要實現的。
柏拉圖說,這世界既不增加什麼也不減少什麼。他說許多年之後,人們仍會看見他披著睡袍在廣場上演講。檣認為這是一件永遠無法證實的事,因為我們沒有一種時間逆行的交通工具。檣是我在網上認識的人,我和他談起另一個世界時非常投機,我準備離開這世界的前一天上網給他留言說,我也許能夠與時間逆行,那是很孤獨的事,不過,我願意。
現在,一切剛剛開始。我記起今晚的經歷正是以前發生了的事,那時我剛作小妮的家教幾天時間,週末到了,我第一次住宿在小妮家。這是何姨的安排,她說她要出差,週末正好讓我和小妮一起過。並且,以後都這樣。
而此時,黑暗中響起小妮的抽泣聲,我知道她在做夢。我推了推她的肩膀,和以前的經歷一模一樣。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因為我什麼都想起來了。
小妮睜開了眼,眼角留著淚水。我夢見我有一個姐姐,她死了。小妮說,她看見一個兩歲多的小女孩,被一雙大手拎著腿扔到樓下去了。有人說那女孩是她的姐姐。她感到奇怪,便在夢中去問母親,母親只是捂著臉哭,她也跟著哭了。
小妮說,在她出生前,母親或許真的生過一個女孩。要是這女孩不死的話,也就沒有她來到這個世上的份了。那死去的女孩是她未曾謀面的姐姐,她是頂替她而出生的,小妮說,人來到世上純屬偶然。
夜半時分,小妮坐在床頭講她的夢。沒有開燈,我在暗黑中看見她的眼中有驚恐的光。我是誰?人追問這個謎底時總是驚恐的。
我扶著小妮的肩膀安慰她,讓她重新睡下。珺姐,你的手好冷!她往後縮了縮身子,然後側身睡下。
3
我在暗黑中看見有微弱的白光在窗簾上掠過,像縹緲的水波一樣。大約是凌晨兩點鐘左右吧,客廳裡的電話響了。鈴聲在漆黑中傳來,讓人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小妮睡得很沉,一點動靜也沒有。我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摸黑來到了客廳裡,我沒有開燈是怕驚醒小妮,以免她害怕。這種時候聽見電話都會感到心裡發緊。
我拿起了話筒,我想電話那邊站著的最有可能是小妮的母親。即使這樣,凌晨兩點打電話來也有點不祥。我喂了一聲,話筒裡傳來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你還好吧?趕快去屋子裡各處檢查一遍,看看有沒有陌生人進來的痕跡。
你是誰?我吃驚地問道。我想做個鬼臉來嚇退這個低沉的聲音的人,可惜隔著電話他並不能看見。
孩子,你聽不出我的聲音了?電話那邊的人顯得有點失望,這讓我明白過來,他是小妮的父親。小妮從小跟母親長大,對與母親離異多年的父親有種既熟悉又陌生的複雜感受。我在給小妮做家教期間,還未見過這個男人的面。
我不是小妮,我說。
哦。對方頓了一下說,我知道你是誰了。我是小妮的爸爸,你叫我羅叔叔吧。你也許知道我是搞建築工程質量檢查工作的。昨天下午我在一幢樓房裡檢查時,從一處牆壁上摳下了一片人的指甲。這表明有人的屍體被砌在牆壁裡了。也許是混在水泥裡攪碎後砌進去的。
這是一種藝術。我插話道。任何死亡現在對我都引不起震驚。不過,這事和小妮有什麼關係,值得你深更半夜還打電話來?
有關係。對方說那從牆上摳下的指甲還有染紅的痕跡,是女人的指甲。今天夜裡,我在夢中看見了這個女人,她對我說她很冷,想到小妮那裡借點衣服穿。她說她就住在小妮的樓上,丈夫是個畫家。
我在電話裡聽著這個男人低沉的講述。客廳裡一片黑暗,使我感到聲音離我很近。我說,你在給我講鬼故事嗎?樓上是有一個畫家,絡腮鬍,正值不惑之年,是個從未結過婚的獨身男人,怎麼會有女人自稱是他的老婆呢?他屋裡是有一個女人,可那是在畫布上。
對方對我的反駁十分不滿。他說,你知道什麼?我的夢從來很準。只是還沒有夢見今夜你和小妮在一起罷了。你既然來了,勞駕你保護一下小妮,如果樓上的女人來借衣服,千萬別借給她,不然小妮會出事的。
正在這時,外面的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凌晨兩點,誰會在樓梯上走動呢?我凝神聽了聽,腳步聲是從七樓下來的。走到我所在的門外便停了下來。空氣凝固不動,我的鼻孔裡聞到一股腐爛的氣味。
喂,你怎麼不說話?低沉的聲音又在電話裡響起來。你真是小妮的爸爸嗎?我對著話筒問道。
這還有假?對方急切地說,記住我的話沒有,別讓那女人來借衣服。
我說,她已經來了,就站在門外。
這時,敲門聲響起來了。在寂靜的夜半,這聲音像敲在人的腦門上似的。電話裡的聲音響起,他說我在電話裡也聽見敲門聲了。
怎麼辦?我懶懶地問道。不知為什麼我此刻空前的安靜。
你去開門。低沉的聲音在電話裡說,你開門後告訴她,沒有衣服借給她,讓她趕快回樓上去。
我對這個吩咐不以為然。我說,門外站著的是一個亡靈,你怎麼能叫我去開門呢?你不擔心我害怕嗎?
低沉的聲音在電話裡笑了笑說,我正在和一個亡靈通話都不害怕,你和門外的她都是亡靈,有什麼害怕的呢?
這一次我真的震驚了。我在黑暗中仰頭嘆了口氣,然後對著話筒辯解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誰,怎麼敢說我是亡靈呢?
低沉的聲音在電話裡像迴音一樣傳來,我怎麼會不知道你是誰呢?你兩歲那年,我親眼看見你從家裡的陽臺上墜下樓去。我為你的死痛苦萬分。因為你是我的女兒。後來,我和你媽媽有了第二個女兒,那就是小妮。很快,我發現已死去的你並不是我的女兒,而是你媽媽和她的情人的產物,所以,我和你媽媽離了婚。
這段話讓我對著電話笑了起來,我說你又在給我講鬼故事了。我說我叫珺,是小妮的家庭教師,大學哲學系學生。你判斷錯了,小妮的媽媽我叫她何姨,至於她是否有個死去的女兒我不知道。
聽完我的話,對方的聲音比我剛才更震驚。他說,我怎麼聽你的聲音像那死去的孩子?
這時,沉寂了好一會兒的敲門聲又響起來了。我對著話筒問道,你還讓我去開門嗎?對方沒有回答,話筒裡傳來嗚嗚的電流聲,對方掛機了。
坐在黑暗的客廳裡,我突然可憐起門外的女人來,她冷,不就是要件衣服麼,這不應該拒絕。我起身從衣帽架上取下我穿來的外衣,走到門邊,將門輕輕開了一條縫,一隻手將衣服遞了出去。這衣服瞬間就被接走了。我用這種方式是不想看見那女人的面容,同時,我也不希望她看見我。
關上門迴轉身來,我看見一個小女孩的身影從客廳走過。小小的孩子,從個子看有兩歲左右的樣子。她很快走進何姨的臥室裡去了。
我跟了過去。何姨的臥室連著一個陽臺,通向陽臺的門已經開了,有城市的燈光淡淡地映在陽臺上。那小女孩已經從花盆的缺口間爬上了陽臺。當我還未來得及叫住她時,她已從陽臺上墜了下去。
我想起了電話裡低沉的聲音,還有小妮今夜所做的夢。有一個小女孩從這陽臺上墜下一定是真實的了。現實經常叫人遺忘,而夢卻能記住一切。
我走到陽臺邊向下望去,我聽見了呼呼的風聲,這是另一個空間的音樂,為墜下深淵的人安魂。這音樂我是聽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