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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節

    5

    這天夜裏,鄭川輾轉難眠。醫院的夜安靜得讓人心悸,偶爾有護士的腳步聲從外面的走廊上響過,然後又是一片靜寂,可以隱隱地聽見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呻吟聲。有時,手推車的輪聲突然大作,從走廊上很恐怖地一路滾過去,鄭川不敢想像這部手推車做什麼去了。

    病房內,玫瑰的幽香在夜裏顯得更加濃郁。鄭川睡不着,乾脆坐起來打開了手提電腦。第三封郵件他還未仔細看過,他想趁此時讀一讀,林曉月的《往事》喚起了他不少回憶,他打開電腦時感到又害怕又嚮往。

    他打開了郵箱。

    郵件名:往事(3)

    過去的日子過得特別慢,特別悠長。我們從認識到相互説出第一句話,用了整整兩年半的時間。如果不是從學校到了鄉下當知青,如果不是小河邊的路那樣窄,窄到兩人對面而過時需要側身,也許我們永遠只能目光相遇後又低頭走開。

    這樣的事發生過好幾次了。趕場的日子,在通往小鎮的碎石公路上,我遠遠地看見你迎面走來,我低下了頭,你也低下了頭,一直到估計雙方已經交錯走遠,這才抬起頭來,本能地回頭一望,糟了,剛好你也正在回頭。我的臉頓時紅了,迴轉頭繼續走路時,心還“咚咚”地跳。

    我們是同班同學,讀書的時候男生和女生的界限分明,相互之間幾乎沒有説話的可能。經歷過“文化大革命”時期的人都知道這種狀況,愛和性在那個時期都轉入了地下,何況我們這些朦朦朧朧的少男少女呢,我們對自己的需要懵懂無知,我們只知道男女生如果相互接觸會受到無數雙眼睛的監視和嘲笑。

    兩年的中學生活草草結束,1972年1月,我們按照國家的安排下鄉當知青。17歲,我們獨立了,獨自生活了,可是我們相遇時仍然開不了口。就這樣冬天過去,春天過去,在夏天到來的時候,我們終於第一次面對面説話了。 “林曉月,你怎麼走到這裏來了?”這是你對我説的第一句話,世俗生活中非常平淡無奇的一句問話,而對我來説,這是從同學到下鄉兩年半時間以來發生的重大事件。在川西平原上,在這僻靜的小河邊,我們都紅了臉,説話時眼睛看着地面,偶爾一抬頭,眼光有觸電的感覺。我説我從小鎮買了東西回生產隊,想走條近路,便沿着河邊來了。你説你所在的生產隊就在這附近,但是,你沒有邀請我去坐坐。我們説了兩句話就分手了,你後來説當時完全昏了頭,能站在我面前説話已經是奇蹟了,哪還敢想到請我去你那裏坐坐。你説這之後的幾天裏,你每天都去我們見面的地方,在那裏走走停停,沉思默想。

    這就是往事,真實得讓人不敢相信的往事,它像一朵花凋謝在時間的暗處,我們再也見不到這種花朵的開放了……

    讀完這封郵件,鄭川抬起頭來,望着病房裏的白色牆壁發呆。他用回憶在這白色的牆壁上畫着30年前那個女生的形象,而今時間已經讓她老了,讓她死了,這些郵件只能是別人替她發來的。但是,誰發的?為什麼要發給他呢?

    護士譚小影走進病房,她説快半夜了,為什麼不關燈睡覺?她看了一眼鄭川開着的手提電腦,説住院還工作呀?鄭川説沒工作,只是看看郵件。他問譚小影為何又上夜班?她説另一個護士病了,她替她頂班。“今晚真是悶熱得很,”她説,“值班室的電扇吹的都是熱風,還是你這空調病房舒服。”

    “那你就在這多坐坐吧,反正我也還不會睡覺。”鄭川這句看似隨意的話,來自他看見譚小影后便產生了想接近她的感覺。穿着護士衫的譚小影使他產生了強烈的陌生和神秘感,而譚小影特有的温柔眼神更令這種神秘具有温馨的吸引力。

    “那我就歇一會兒吧。” 譚小影在椅子上坐下,隨手拿起一本雜誌翻起來。護士衫下露出光滑渾圓的小腿,鄭川的眼睛從這小腿上慢慢移到她的全身,護士衫裹着的豐盈的青春讓他心旌搖曳。這一刻,他打定主意要將她搞到手。他很奇怪自己的人生,青春年少時不會追也追不到女孩,而中年以後,他反而可以輕易地將女孩攬入懷中了。他明白這是身份、地位和金錢的作用。在女孩子眼中,他是成功的男人,而成功的男人可以擁有多個女人,這正是現代兩性之間不成文的分配原則。

    “你幾點鐘下班?” 鄭川問道。

    “明天早晨7點。”譚小影抬起頭説道,她的眼睛讓鄭川着迷。

    “那好,你下班後我請你去假日酒店喝早茶。”鄭川直截了當地邀請道。這是他對女人的習慣,不想多繞圈子,他對將她們迅速搞到手充滿信心。他知道假日酒店所代表的生活方式對女孩子具有足夠的吸引力。他相信譚小影不會拒絕他的邀請,如果順利的話,早茶之後便開個房間也不是沒有可能。現代生活在高速運行,而鄭川自己就是一部發動機,不停地運轉,他可以幾天時間過完別人一輩子也沒有的生活。

    “謝謝,”譚小影説,“不過我下班後最想做的事是回家睡覺。”

    譚小影站起來走出了病房。她拒絕了?是這個女孩子不懂事,還是自己的邀請有點唐突?鄭川躺在牀上回憶着自己對女孩子有過的不少成功案例,想弄清楚這一次的問題出在什麼地方。

    走廊上的燈光從病房門上的玻璃映進來,使關了燈的室內仍半明半暗。空氣中有幽幽的花香,這讓鄭川的思維回到那束神秘的玫瑰上來。林曉月,這亡魂用郵件、用鮮花來切入他現在的生活,他得認真對待才行。他絕不相信人的魂靈會飄蕩在這個世上,他突然想到給郵件發出的信箱回一封信看看,不管是誰在以林曉月的名義做這些事,只要是人,他都能對付。

    然而,他仍然睡不着,總是無端地想到房內的那束玫瑰會不會在他入睡之後變成一個人,而當他睜開眼時,林曉月的面容正在牀前俯看着他。這想法毫無道理,荒唐透頂,但在這夜半時分人不可能服從理性。他翻了一個身,用想女人的辦法來抵制這種恐怖感。這是他對付壓力的一種有效方法,公司的經營和人事上有時矛盾重重,而和一個女人過夜或一個人作性幻想總能使他安然入眠。

    此時,護士譚小影自然出現在他的幻想中。不過,這次幻想並沒有讓他因心滿意足而疲倦地睡去,相反,他越來越清醒,感到興奮難耐。他開了燈坐起來,決定去走廊上走走,然後裝成很隨意地拐進護士值班室,他不能讓她就此拒絕他的邀請。

    鄭川走出病房,望了一眼長長的走廊,盡頭是一片漆黑,他突然心生畏懼。夜半時分,走廊兩旁的病房悄無聲息,只有他隔壁病房還透出燈光。譚小影説過,林曉月去年就死在這間病房裏,可是,她説這間病房現在並未住病人,怎麼會開着燈呢?

    鄭川好奇地走到門邊,從門上的玻璃方框往裏望,玻璃上像有霧氣似的,朦朦朧朧的什麼也看不清。他把手搭在門把手上,輕輕一擰,門開了。

    事後鄭川無論如何也不能解釋自己的行為,他怎麼敢進到那房裏去呢?林曉月曾經住過的病房就在隔壁,這本身已經讓他備感蹊蹺,覺得這種偶然彷彿是有人安排似的。而在夜半,他走進那間病房更不像他自己的決定,而像是有人牽引着他,用無形的力量推着他的後背,説你進去看看吧。他當時真是昏了頭,將門推開後,一步一步走進了那間病房。

    出乎鄭川意料,病牀上直挺挺地躺着一個人!他感到頭腦裏“嗡”的一聲,轉身向門外跑時險些撞在牆上。他跑回自己病房關上門後,雙腿還一直有點發抖,他從沒被這樣突然地驚嚇過。

    那是一個死人嗎?有一大團頭髮堆在枕邊,顯然是個女人,他沒來得及看清她的面孔。他想起了林曉月,這個早年的女生有一頭長髮,她將它編成粗黑的辮子……

    這時,外面的走廊上突然響起手推車的聲音,自己剛才看見的真是死人嗎,手推車來運她去太平間了。但是,譚小影為什麼對他説隔壁病房是空着的,沒有住人呢?

    手推車越響越近,但並沒有停下,經過他的房門後又越響越遠了,顯然,這車並沒有拐進隔壁病房。

    鄭川靠在牀頭,將被子蓋在腿上不敢睡覺。他看見一個黑色的漩渦,而自己近來已被捲入這漩渦中了。從寫字樓裏的電梯到公司辦公室再到醫院,無論走到哪裏都有陰魂追隨着他,他不得不承認這是真實的境遇。而此刻,他想到一牆之隔的女屍,感到有寒氣從牆壁上透進來,這寒氣中有玫瑰的幽香。他望了一眼桌上的那束玫瑰,不知道它來自天國還是地獄……

    6

    早晨,譚小影下夜班後去醫院食堂吃了點早餐,然後便回宿舍睡覺。宿舍樓與醫院之間隔着一條小街,一棵接一棵的香樟樹使這裏形成一條幽靜的林**。

    從宿舍到醫院,這便是譚小影的生活線路。她在鄉下長大,衞校畢業後進入這座城市,兩年多了,她對這座城市仍然知之甚少。值夜班時,有時隨救護車出去接病人,車窗外閃過城市的燈紅酒綠,以及讓人辨不清方向的立交橋,她覺得自己永遠搞不清這城市的脈絡。

    譚小影走向宿舍樓,遠遠地便看見她的男友陸地坐在花壇邊。她皺了皺眉頭,不是説好分手的嗎,又來找她幹什麼?陸地是和她在鄉下一起長大的夥伴,比她大兩歲,幾年前便進城打工,現在一家物業公司做一個住宅區的物業管理人員。

    “不是講好分手了嗎,又來這裏做啥?”譚小影走近陸地,不客氣地説道。她知道自己絕不能妥協,不然這個已讓她無法忍受的小子會糾纏不休的。

    陸地中等個子,長得身強體壯,留着平頭。他淡淡地望了譚小影一眼説:“等着看你一眼還不行嗎?好了,你走吧。”

    譚小影突然看見地上有血,再看他的手腕,她急了:“你怎麼又割自己的手腕了! 經常這樣,你總有一次會死的。”

    陸地的嘴角浮現出冷冷的笑意,他看着自己正在流血的手腕説:“你不知道,這是多麼舒服的事。別害怕,死不了的。”他一邊説,一邊從容地從褲袋裏掏出一卷紗布來,非常老練地將手腕纏上。

    譚小影一扭頭向宿舍的樓口跑去。她一口氣跑上4樓,進了自己的房間後,關上門趴在牀上哭起來。她後悔當初讓這麼一個怪人做男友。剛才發生的一幕,別人會以為他為失戀而痛苦才割腕的,其實不,他是喜歡那樣做。這種事第一次發生在半年多前,後來便經常發生,他割腕,看着血流,然後自我包紮。他的手腕上已留下了一道一道的傷痕,他看着這些傷痕似乎很欣賞似的。他説,流血時手臂有發麻的感覺,還有頭暈,這是一種很舒服的享受。這是什麼怪癖?譚小影感到不可思議,也不便詢問他人,畢竟這是一件非常不正常的事。她被這種恐怖行為嚇壞了,決意和他分手。

    其實,譚小影一到這座城市便和陸地有了交往,完全是因為大家一起長大的緣故,他們約會、看電影,她上夜班時他還經常來陪着她。如果他不出現這個怪毛病,他們也許將繼續交往下去,儘管她和他在一起從未找到過談戀愛的感覺。他老是帶她和他的哥們兒一起,他們喝酒、罵人、談論城市裏的女人如何騷,但沒有他們哥們兒的份。有幾次,陸地對她動手動腳,但都被她堅決止住了。他説她太保守,沒勁,或者是不願真心和他好。究竟是什麼原因,譚小影自己也説不清楚,這表明他們分手是遲早的事。

    譚小影趴在牀上哭了一會兒,覺得心裏輕鬆了些,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她走到後窗向樓下望去,花壇邊已經沒有人了。她又走到前窗,望向樓下的小街,仍然沒有陸地的影子,他走了,譚小影心裏有種又痛又輕鬆的感覺。

    從這窗口正好能望見醫院的大門,有不少人進進出出。譚小影突然看見了一個女人抱着一束鮮花站在醫院門口。這女人彷彿有些猶豫,對着門衞室的窗口説了幾句話後,便向醫院裏面走去。

    這是昨天給13牀送花的女人嗎?她為什麼要留下林曉月的名字呢?林曉月去年死在醫院裏,譚小影在護理她時和她結下友誼,不僅因為林曉月是《雲》雜誌的編輯,而她正是這份雜誌的熱心讀者,還因為這個40多歲的女人對人有充分的理解,對人的心靈有温馨的關照,譚小影和她聊天時懂得了很多道理。她覺得林曉月是她見到的最好的女人,她甚至還保持着年輕時的漂亮,怎麼就死了呢?當時譚小影第一次因病人的死而流淚。如今,是誰在用死者的名義給13牀的病人送花呢?

    譚小影跑下宿舍樓,直覺告訴她剛才走進醫院的那個抱花的女人與13 牀有關,很多時候,人的直覺無道理無邏輯可言,但常常很準確。她直奔住院樓而去,從電梯上到9樓的內科病區,在走廊上遇見了護士小菲,便急忙問道:“有沒有人給13牀病人送花進來?”

    小菲是譚小影的同事,是個活潑開朗的女孩,譚小影着急的問話使她覺得奇怪:“我沒注意到。什麼事?來送花的人怎麼了?”

    譚小影感到一下子説不清楚,頓時語塞。小菲説,這13牀的病人有點奇怪是不是?她説她去給他輸液時,他問道,隔壁病房昨夜死了人是不是?小菲大吃一驚,怎麼可能呢,隔壁病房根本就沒住病人。可13牀的病人説他看見了一個女人,長頭髮,半夜過後直挺挺地躺在病牀上,活着的人睡覺不是那個樣子。小菲説,你半夜去隔壁病房幹什麼?他説失眠,隨便走走。這個病人説話吞吞吐吐的,病房裏一大束玫瑰,開得正好,他讓小菲替他拿出去扔進垃圾桶裏了。

    “怎麼,送花的人惹他生氣了嗎?”小菲對着譚小影問道,“昨夜你上夜班,他説的死人的事你知道嗎?”

    “不知道。”譚小影搖頭説,“不過病人有時會精神恍惚的,他説的話也別當真。我去病房看看,有些事以後再告訴你。”

    譚小影向走廊深處走去。現在是上午的治療時間,病人都在自己的病房裏輸液,走廊裏異常安靜,她想,我能遇見那個送花的女人嗎?她突然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好笑,那個以林曉月名義送花的人,怎麼會自己將花送到病房來呢?除非這女人真是林曉月,她才敢直接出現。但是,這可能嗎?譚小影感到自己的思維已經混亂了。她沿着走廊拐了一個彎,在鄭川的病房門前停下。

    房門是虛掩着的,她從門縫裏望進去,病牀前果然坐着一個女人。她讓自己鎮靜了一下,然後推門走了進去。

    鄭川正躺在牀上輸液,坐在牀前椅子上的女人二十六七歲的樣子,穿着黑色衣裙,她是用這種顏色的衣服來收住她豐滿的身段。桌上有一束鮮花,但不是玫瑰,而是幾種花的組合,配得很好看,顯然是這個女人帶來的。

    “13牀,感覺怎麼樣?”譚小影只好例行公事似的問道。

    鄭川略感意外:“怎麼,你上了夜班還沒休息?這是我公司辦公室的張葉。”他將黑衣女人介紹給她。

    黑衣女人很有禮貌地説:“鄭總在這裏住院,全靠你們照顧了。”

    譚小影一邊説這是應該的,一邊望了望室內,故意問道:“昨天的那束玫瑰怎麼不見了?”

    “扔了。”鄭川説,“不然我今天晚上還會失眠的。”

    “那花也來得太奇怪了。”黑衣女人説,顯然她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去年的那個病人,你是看見她死在病房裏的吧?”

    “當然,她是我護理的病人。”譚小影説,“難道有誰認為她還活着嗎?”

    鄭川説,她不是去年死的,而是昨天夜裏才剛剛死去,對不對?你們為什麼要瞞我呢?我在隔壁病房看見了她,從側面看很像她早年的樣子,頭髮很長,早年是大辮子,只是現在拆散了……

    譚小影驚愕地説:“這是你做的夢吧?”

    鄭川搖了搖頭不再説話,難道他昨夜真的看見了什麼?譚小影走出病房後,在走廊上愣了一會兒,然後走到鄭川的隔壁病房門口,她得進這間空着的病房看看裏面究竟發生了什麼。

    她輕輕推開門,就在她剛邁進一隻腳的時候,耳邊飄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你來了?”

    譚小影全身一震,雙腿軟得差一點倒下。

    7

    自從鄭川住進醫院以後,高葦在辦公室裏顯得無所事事。她打開電腦,進入到鄭川的郵箱裏再次讀那幾封神秘郵件。鄭川的這個郵箱完全是為了工作聯繫而開設的,郵箱名就印在他的名片上,所以有陌生人知道這個郵箱毫不奇怪。多數時候,鄭川的郵件都由高葦處理,遇見這種講述私人情感的郵件還是第一次。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寫郵件的人已死去一年多了,一定是有人在替死者發這些郵件。不管怎樣,高葦決定與發郵件的人聯繫一下,以便搞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她寫了一封簡短的信,按寄件人的郵箱名發過去。她早已發現這個寄件人信箱的拼音是“幽靈”,但她不會相信這是死者的幽靈在發郵件,這可能嗎?她想像着蒼白的手指在電腦鍵盤上敲擊,這是個女人,鄭川早年的同學,她深陷的眼眶和暴露的牙齒證明她已是骷髏,然而她情懷依舊,將這些飽含深情的郵件發過來,讓鄭川在時光倒流中感嘆而又驚悚。

    高葦守着電腦低低地叫了一聲,她的想像一展開便將自己嚇着了。止住亂飛的思緒,她看見電腦屏幕上已顯示出“郵件發送成功”的字樣。她心裏無端的有點緊張,不知道這封回郵會產生什麼結果。

    高葦的回郵很簡短,大意是收到你的郵件我很感動,過去的情感讓人難忘。我想和你見面可以嗎?郵件落名是鄭川。高葦做這件事沒和鄭川商量,但她覺得不會做錯,只有這樣,才能解開這個謎團。

    發完郵件後,高葦關閉了電腦坐在轉椅上**。她想第一是能否收到回郵,第二是回郵會怎麼講,第三是如果對方同意見面,並且約定一個地方,那麼是去還是不去?

    儘管不相信真有幽靈存在,但很多奇怪的事卻是伴隨着這些郵件的到來而發生的。首先是死在地下停車場的女孩出現在電梯裏,她雖然沒直接遇見,但鄭川的經歷絕對不會假;接着是公司衞生間發生的事,高葦在廁位隔板下面看見的白色高跟鞋……

    這時,公司辦公室的張葉走了進來,她來叫高葦陪她一起去廁所。自從高葦在女廁所被鬼影嚇着以後,公司裏的女職工如廁總要約上同伴才敢進去。

    高葦和張葉走進女廁,裏面空無一人,靠牆最後一個廁位的門又是緊閉着的。高葦和張葉對視了一下,膽大的張葉走到了那個廁位前,她用指頭輕輕敲了敲門問道:“裏面有人嗎?”

    沒有應答。高葦上次遇見的情形也是這樣,沒人吭聲,但從隔板下面卻看見了白色高跟鞋。

    不過今天的情況不同。高葦上次發現廁位裏有人是在下班以後,整層樓已空無一人,所以高葦只有驚恐地跑開。而現在是上午的上班時間,廁所外面的走廊上,各個辦公室都有人在工作。正因為這樣,張葉才有膽量去敲門,並且一把將那門拉開了。不知是用力過猛或者是張葉本身沒站穩,開門的同時張葉的身子歪了一下,彷彿有人撞了她一下似的,這讓她差點滑倒。

    廁位裏沒人。高葦輕鬆地吐了一口氣,卻看見張葉站在那裏,用手捂着左邊肩膀説:“有人將我的肩膀撞痛了!”

    “誰撞你了?這裏沒有人呀?”高葦奇怪地問。

    “我也沒看見人。”張葉説,“但門一開,我的肩膀就被狠狠撞了一下,好像裏面出來的人碰到了我似的。”

    高葦看了一下空蕩蕩的四周,説:“是你太緊張了吧?”

    但是,從廁所出來後,張葉仍然説肩膀痛。她倆一起進了高葦的辦公室,關上門後,張葉扒開襯衣,天哪,她的肩膀上有一塊紅印。

    “哇,我被鬼撞着了!”張葉驚恐地叫道,“我該怎麼辦?”

    高葦叫她小聲一點,被公司的人聽見了,要笑話她倆神經病的。

    這時,有人敲門。張葉趕快整理好衣服,高葦過去開了門。

    進來的是公司副總經理何林。他手上拿着一疊資料,望了高葦和張葉一眼説:“上班時間,將辦公室的門關這樣緊做什麼?”

    “沒,沒做什麼。”高葦有點語無倫次。

    還是張葉反應快,她説女孩子換衣服,難道要將門大開着嗎?何林立即説對不起,他將資料遞給高葦,讓她帶給鄭總過目。

    “我這兩天忙得要命,也沒去醫院看他,他好些了嗎?”何林對着高葦問道。

    高葦説大概好些了吧,不過鄭總是對高血脂作控制性治療,本身也不是什麼大病。

    這一天,高葦獨自在辦公室心神不定。以前她一直喜歡這個環境,一個人的辦公室非常舒適自由,打開側門,是鄭川的辦公室,而他很多時候在外面辦事,高葦儘可以看書、上網,這種安靜而輕鬆的工作讓她滿意。但此刻,這種封閉感的環境卻讓她害怕了。她覺得還是張葉的辦公室好,四五個人一起,説説笑笑時間就過去了。

    她打開電腦,想看一看自己發給那個神秘信箱的郵件有沒有回覆。到現在為止,她發現凡是與鄭川有關係的人,都被幽靈纏住了。除了鄭川本人首當其衝外,她和張葉也先後遭遇了不可思議的怪事。

    張葉是鄭川以前的秘書,高葦取代她之後,她在公司辦公室做外聯工作,並且配給她一輛桑塔納轎車,這樣張葉也沒什麼意見了。鄭川和張葉有着工作外的親密關係高葦是知道的,不過那已是過去的事了,畢竟,鄭川現在喜歡的女人是她,這就夠了。對幫助自己立足於社會的男人不能要求太多,高葦明白這個道理,只要這個世界仍然是由男人統治着,女人便只能如此。

    高葦打開了郵箱,沒見任何回信。她想不會這麼快吧,也許要等到天黑才能回郵。她又想到剛才在廁所裏發生的事,正是自己向那個幽靈信箱發了郵件之後,這之間有沒有什麼關聯呢?

    辦公室異常安靜,連電話也沒有響過。突然,高葦聽見裏間辦公室傳出紙頁翻動的聲音,是鄭川回來了嗎?這不太可能。她走到側門邊聽了聽,紙頁翻動的聲音沒有了,她推開門,裏面空無一人,地上卻掉着幾張白紙。她走進去,將紙撿起來放在鄭川的辦公桌上,她望了望四周,納悶地想這紙怎麼會掉到地上呢?

    正在這時,鄭川辦公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震耳的鈴聲讓高葦一驚。她拿起話筒,是一家進口轎車銷售商打來的電話,説是週末有一個對大客户的答謝晚宴,請鄭總去參加。高葦答應了替他轉答,然後放下了電話。

    下午,高葦帶上何總請鄭川過目的資料直奔醫院。病房裏沒人,牀鋪理得很整潔,鄭川到哪裏去了呢?她在椅子上坐下想等一會兒,一個護士走了進來,告訴她13牀病人已經回家了。

    “他出院了嗎?”高葦覺得奇怪。

    “他不願住在這裏了。”護士説,“他每天也不過就是輸一次液,由我們護士每天去他家裏輸液了。”

    高葦出了醫院,她想到了送到病房的那束玫瑰,那是神秘郵件的發送者林曉月送到醫院的。看來,鄭川只有躲開這一切了。

    她叫了一輛出租車,向鄭川家裏奔去。她是極不願意去鄭川家的,他的老婆劉英怪怪的眼光和語氣總是讓她渾身不自在。不過,資料要送給鄭川,這是工作,她也顧不得了。

    到了鄭川家門外,按了門鈴,女傭苟媽來開了門,她説鄭川在樓上卧室輸液。

    高葦上了樓,走廊的盡頭是卧室,鄭川正躺在牀上輸液,他閉着眼,已經睡着了。護士譚小影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她對走進門來的高葦低聲説道,讓他睡一會兒,他在醫院常常整夜失眠,回到家才安穩的。

    高葦只好在沙發上坐下,在這間窗簾低垂的卧室中,想像着這個男人的家庭生活。鄭川説過,他和妻子分室而居多年了,這種家庭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呢?

    突然,鄭川發出幾聲“嗚嗚”的聲音,很緊張恐懼的感覺。譚小影和高葦走到牀邊,看見他已經醒了。

    “我做了一個夢。”他神情恍惚地説,“我夢見自己正在診所拔牙,是個女醫生在操作,她戴着大口罩,我從她的眼睛認出她正是林曉月。我説許多年不見,你當醫生了?她叫我別説話,壞牙已經拔下來了,要裝一顆新的。我問她換好後是什麼模樣,她取下口罩,露出一直遮掩着的骷髏模樣,兩排裸露的牙齒直逼向我,幽幽地對我説,就是這個樣子……”

    高葦打了一個寒戰,感到有冷氣從背後襲來。

    8

    這天夜裏,高葦在牀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睡。自從今天上午向那個幽靈信箱發出要求聯繫或見面的信件後,她就一直在等着回信。臨睡前她又開了一次電腦,仍然沒有新的郵件出現。

    樓上突然響起“乒乒乓乓”的聲音,是鄰居夫婦又在打鬧和摔東西了。當初高葦租住這處房子時完全想不到周圍的環境是這樣惡劣。尤其是樓上這家,一到晚上樓板上便響起拉動凳子、女主人高跟鞋走路的聲音。高葦在心裏罵道,狐狸精,在家裏也穿高跟鞋,莫名其妙!有時,高葦剛剛睡着,樓上這對夫婦又吵鬧起來了,接着是摔東西,讓人根本無法入睡。

    鄭川曾答應送高葦一套新房,可是遲遲沒有兑現,高葦只好耐着性子等待。現在她最擔心的是,鄭川一旦對她失去興趣,答應送她的房子就完蛋了。她一定要牢牢抓住他。糟糕的是,除了最開始階段鄭川還偶爾來她這裏過夜,現在早已不到這裏來了。高葦想,一定是這環境吵鬧的緣故。她準備另租一處安靜的房子,這樣才能保證她和鄭川的交往,好在房子租金及全套傢俱、電器都是由鄭川付賬,她下次得找一處條件好的地方。

    樓上的吵鬧聲將近半夜才平息。從斷續聽見的吵鬧內容看,這對夫婦還是為錢在吵鬧。這與高葦以前想像的愛情和家庭生活完全不同,玫瑰色的嚮往只能在人們的幻想中。她下定決心,要麼嫁個有錢人,要麼讓自己成為有錢人。除此之外,她拒絕任何像霧像雲的羅曼蒂克。

    夜半時分,高葦的思緒東飄西蕩地慢慢迷糊起來,突然,一種強烈的感覺讓她清醒,那幽靈信箱給她回信了!這預感毫無理由,但她相信自己的夢和預感從來都很準確。她翻身下牀打開了電腦,果然,有新郵件了。

    “你真的想見面嗎?你還能認出30年前的林曉月嗎?好吧,明晚8點,慧靈寺門前見。”

    這短短的郵件讓高葦無比震驚,林曉月真的沒死嗎?這個30年前鄭川的女友在玩什麼花招,將見面的地點選在城郊的一座寺院門前,她是自己去赴約還是該轉告鄭川?

    一夜沒睡好,第二天到公司的時候,高葦已經決定自己去赴約了,她想將這個謎團解開後再告訴鄭川,以便表現她為他分憂解難的行為。

    在辦公室仍然很閒,除了接聽電話和做點記錄外基本上無事可做。即使鄭川上班,她增加的事情也不過是去為會見總經理的客人倒倒茶水,或者,拎個包跟着鄭川外出,一般是參加各種宴會,偶爾也有籤合同之類的事情,不過都不需要她操心,陪在總經理旁邊就行了。鄭川説,這是商業上的一種規格。這種工作對高葦而言有點吃青春飯的意思,聊以**的是收入較高,高葦想將錢攢夠後再進入憑能力幹事的地方也不遲。

    張葉又到她的辦公室來玩了。張葉現在有獨立的工作,串串辦公室也沒人管她。她穿着一條黑色的“筆桿型”連衣裙,這是今年很流行的款式,它讓女性的曲線更含蓄,但突出的部位卻顯得更誘人。

    “剛買的?”高葦一眼便看出這是張葉新買的裙子。

    張葉點點頭説:“就在我們這24樓買的。你還不知道吧,一家時裝公司搬到了那層樓,有不少新款的衣服,對本寫字樓內部的女性特別優惠,這公司真會做生意。”

    24樓?高葦略感驚奇。以前在那裏的是一家醫療器械公司,自從那公司的一個叫崔娟的女孩死在地下停車場後,他們也就搬走了。前段時間那層樓一直在搞內部裝修,沒想到搬來的是一家時裝公司,這讓高葦也真想上去看看。永遠感到沒有合適的衣服穿,這是女孩子的天性。

    “你幫我守一會兒電話吧。”高葦對張葉説,“我也想上去選一件衣服。”

    高葦愉快地進了電梯,按下了24樓的按鈕,電梯上行。由於正是上班時間,再加上買衣服心切,高葦此時完全忘記了對電梯間的恐懼。更何況,死在停車場的女孩又出現在電梯間是鄭川講給她聽的,也許是鄭川的錯覺吧。不管怎樣,這家倒黴的公司已經搬走了,新來的時裝公司五彩斑斕,也算是給這幢寫字樓沖喜吧。

    電梯在24樓停下,高葦走出電梯,推開一道玻璃門,迎面是一個寬敞的服裝展示大廳,是供客户選樣訂貨的地方。近百個服裝模特像森林一樣密佈在大廳裏,這些像真人一樣的塑料模特套着各式服裝讓人眼花繚亂。

    一個胸前佩戴着工作證的女孩接待了高葦。“你好!”她甜甜地一笑説,“訂貨請先選樣,然後到洽談室籤合同。”

    “不,”高葦尷尬地説,“我只是想買一件衣服。”

    戴着工作證的女孩禮貌地拒絕了她,説這是公司總部,是針對商家訂貨的。

    正在這時,另一個穿着職業裝的女孩走了過來。“你是在這幢樓裏工作的吧?”她微笑着問道。這女孩面容清秀,身材極好,從佩戴在胸前的工作證看是業務主管。

    “是的。”高葦連忙説,“我是方城公司的,就在17樓。”

    “你好!”業務主管熱情地説,“我叫周玫。你喜歡這裏的時裝就隨便挑吧,我們對本幢寫字樓裏的女士特別優惠,這是我們公司對鄰居們的一點心意。”

    高葦心想,這樣做還不是為了擴大宣傳。不過這個叫周玫的女孩倒很可愛,她陪着高葦在服裝模特之間穿行着,一邊走一邊給她介紹一些最新款式的時裝,到高葦選定了一條連衣裙時,她和周玫已經快交上朋友了。

    “不過,我想試試。”高葦望了望四周説,“不知穿在我身上合不合適。”

    “行。”周玫爽快地説,“不過這裏沒有試衣間,到我的房間去試吧。”

    真沒想到,周玫在這樓裏還有自己的房間。周玫説這可不是公司對她的照顧,而是為了工作。有些外地的客户在公司下班後才趕到,讓她住在這裏,以便在任何時間都不放過前來訂貨的客户。

    大廳後面有兩條走廊,一條通向各個辦公室,另一條通向倉庫。周玫的房間在倉庫盡頭,帶衞生間的房間,佈置得女孩子氣十足,牀上還放着一隻絨毛小狗。

    在這温馨的小屋裏,高葦試了試裙子,非常合身。她向周玫表示謝意,並約她有空到17樓去玩。周玫説她很忙,要是高葦方便,到她這裏來玩更方便一些。

    “好的。”高葦欣然答應説,“小妹妹,我很喜歡你的。”

    “我快老了,還叫什麼小妹妹?”周玫嘆了口氣説。

    高葦笑起來,你才多大?怎麼敢説老了。周玫説21歲了。高葦説我比你大3歲還沒説老呢。兩個女孩都笑起來,已有朋友的感覺。

    與周玫的相識使高葦覺得在公司還是搞業務好,獨當一面,有成就感。她想合適的時候向鄭川提出換一個職務的要求。當然現在還不能換,至少得等到鄭川給她一套房子之後,這樣她的付出也才值得。高葦的家在外地,一個人住在出租屋裏,在這城市中總有種異鄉人的漂泊感。更何況現在的住地環境吵鬧,住在那裏真讓人心煩,近期得換一個地方住才行。

    這天下午下班後,高葦走出方城大廈,在附近找了一家咖啡店坐下。她準備在這裏吃點東西,稍事休息,然後去赴晚上8點的約會。慧靈寺遠在城郊,乘坐102路公交車到終點站下車後,沿一條岔道走500米,就能看見寺院土黃色的圍牆了。

    來約會的可能是一個什麼人呢?高葦坐在咖啡店靠窗的位置上想着。會是已死去的林曉月嗎?絕對不可能。那麼,只能是替林曉月發郵件的人。高葦無法想像這人的情況,不管怎樣,如果一個人在慧靈寺門外徘徊等待,高葦是能分辨出這人是約會者的。這樣,高葦將走上前去,開誠佈公地將情況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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