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床來了新病人。
病友們都議論說,23床與美女有緣。上一輪,躺在那床上的叫秦麗,一個大眼睛的淑女,看見她死後的人說,她死了也是安安靜靜的,眼睛合上,睫毛長長的,像睡著了一樣。
當然,新來的病人並不知道23床的過去。就像大家都睡下以後,一個人不可能知道另一個人的夢一樣。新病人是將這張病床作為自己的“開始”來看待的,她穿著窄幅長裙,吊帶式上衣,是身材極好的女人樂意選擇的那種服飾。從她帶進醫院的東西看,除了簡單的生活用品外,就是一大疊雜誌畫報之類的東西。
這次,新病人還意外地享受了單間待遇。因她對面那個22床的老婦人已出院回家了。老婦人患的是食道癌,已吃不下東西了,每天靠喝一點葡萄糖水之類的流汁活著。老婦人知道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她吵著要回家,死也該死在家裡,她就是這樣說的。終於,她回去了,現在算來,這老婦人恐怕已不在人世。
新來的病人坐在23床的床沿,銀灰色的包裙襯出她好看的腿型。她屬於那種年齡不太分明的女人,30歲左右是較為準確的判斷。
她看見護士帶著血壓表、溫度計之類的東西走了進來,她知道入院後的例行檢查就要開始了。儘管這護士將頭髮盤在了護士帽裡,她還是一下子就知道這護士有一頭漂亮的長髮。她以前也有過的,後來覺得不能老是像少女那樣,就剪短了。
護士說,我叫宋青,你別緊張,先躺下,這樣好檢查一些。
她躺下了,伸出手臂,她知道這是多餘,自己的血壓沒有問題。
病床邊出現了一張醫生的臉,長方形的臉型,戴著眼鏡,鼻頭較大,腮部有力,是那種有決斷力的男人。她想,這一定是手術醫生,只有這種人才敢拿著刀在病人身上切割。
她聽見護士在問,紀醫生,她照的片子已放在值班室裡了,你看見了嗎?醫生說,看過了,還沒發現什麼問題。
你感覺怎樣?醫生問。
她躺著,仰臉對著醫生,她感到自己非常的無助。她說,腹部老是痛,反反覆覆有兩年多了,吃什麼藥都不見效。我懷疑是胃癌,或者是腸癌、子宮癌什麼的。醫生,你一定得給我檢查出病因來,如是癌症,在早期也是能治的,是嗎?
紀醫生點點頭,表示同意她的看法。他推開她短短的上衣,叫她將包裙褪下去一點。她只好側了側身,反手從背面拉開長長的拉鍊,將包裙褪到了大腿處。她感到一隻大手在她的腹部各處按壓,唉喲,她輕輕叫道,覺得什麼地方都痛。
再作一次全面的B超檢查,她聽見醫生在對護士安排。
她坐了起來,這才看見紀醫生個子高大,有1米8左右吧。她本能地整理著衣衫,感到有一點兒難為情。宋青護士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你以後就別穿這種包裙了,住院挺不方便的。她說,我帶了便裝的,還沒來得及換。
果然,宋青第二次在病房見到她時,她已穿著一條好看的碎花睡褲了。宋青得到的印象是,這女人怎麼穿都好看。宋青好奇地問,呂曉婭,聽說你是搞時裝設計的,是嗎?她說,是的,以後我給你剪幾個款式,你一定會喜歡的。她注視著宋青白罩衫襯出的身材,曲線動人,是塊好坯子。
兩個女人很快就熟識了,呂曉婭突然問道,那個紀醫生,不愛說話,像是遇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宋青心裡咯噔了一下,心想紀醫生妻子失蹤,這事夠重了。嘴上卻說,沒什麼,紀醫生是這種性格。
呂曉婭卻說,我會算命的,看面相、手相、翻撲克,都可以。哪天給你們試試。
宋青覺得好玩,就說可以。
呂曉婭又問道,你們在夜裡,怎麼老在走廊上走動呢?
宋青答道,夜裡也要巡視病房的。
呂曉婭說,不對,看病房就看唄,怎麼只在走廊上來來回回地走呢?
宋青感到很詫異。呂曉婭說,她在夜裡醒來時,聽見外面有腳步聲,很慢很慢的腳步聲,像拖著步子在走。走過去,又走過來,這是幹什麼呢?
宋青陡然想起了自己的經歷,她臉色開始緊張。也許你是做夢吧,她解釋道。
呂曉婭堅決地搖頭,並且問道,這會是什麼人呢?
現在回想起來,這個23床新來的女病人確實將事情搞得更加複雜,因此我在寫這部小說的時候,只好按事情本身的過程如實道來。當然,為了不引起麻煩,我將這位女病人的名字改了一下,呂曉婭,已不是我所見到的23床的女病人的真名,這樣,即使我講出了一切,我想這位真正的“23床”也會原諒我的。
在我的感覺中,呂曉婭是這個病區最“幸福”的病人。之所以幸福,是她至今為止並沒有關於得了癌症的確切診斷。據她說,幾年前她有過子宮腫瘤,但手術很成功,後來就沒覺得身體有什麼異樣。最近幾個月常常腹痛,這才又引起了她的警覺。但我不認為她遇上了絕症,這不只是因為她有著蠻好的精神狀態、正常的食慾等,而是我的一種直覺。我覺得她的腹痛沒什麼要緊,或者說,這是身體和她開的一個小小的玩笑。因為她的腹痛很奇怪,只在每天睡覺前痛上一會兒,其餘時間,她完全是個健康、性感的女人。
她坐在床頭上看畫報。下午3點,陽光從窗外斜射進來照在她的身上,她的低胸上衣顯露出的一小部分乳溝便有了深深的陰影。我遞給她幾本書讓她挑選,我想她不會喜歡這些。但是,既然她已提出了向我借書,我也只好就帶到醫院的這幾本讓她選選了。
當時,我感到有一點兒抱歉,因為這是幾本非常枯燥難讀的書。一本叫《時間簡史》,一個英國人寫的,專門講述時間怎樣穿過宇宙穿過人體穿過我們的萬千神經而最後消失在黑洞裡的故事;一本叫《存在心理學》,把人的動機、體驗以及冒險都分析得迷迷糊糊,看了只會叫人打瞌睡;另一本叫《女巫———撒旦的情人》,一個法國人寫的,裡面展示了中世紀的歐洲,女巫出沒的城堡與村莊,還有就是火刑架,成千上萬的女巫被燒死。這場歷史上熊熊的大火及其含義,是這個法國作者至今想弄懂的東西。
呂曉婭翻了一會兒,說,我看這本。她是指《女巫》,我說沒多大意思,15世紀的老故事了。她說我喜歡。她翻開書裡的一幅彩畫說,真漂亮。這幅畫以黑和紅為基調,表現的是中世紀的廣場,天空中有牛頭馬面的魔鬼,有正吊在火刑架上的裸體女巫。我明白了,她喜歡看畫。她是搞時裝設計的,也許,這些表現中世紀場景的畫能讓她獲取靈感。這本書的好處就在這裡,全書一半文字一半畫,我想這正是她選擇此書的理由。當然,它所帶來的後果,我當時卻是萬萬沒有想到。
事情的開始倒還與這本書無關。那天,她將我叫進了她的病房。她說,你呆在這裡很久了,你告訴我,我睡的這張病床以前住的什麼人?我說是一個叫秦麗的女孩子,20多歲,患的是腸癌。她問,人呢?我說,死了。她怔怔地望著我,臉色發白,像是要倒下去的樣子。我連忙扶住她,問怎麼了。她不說話,慢慢在床邊坐下。死了,她說,你知道怎麼死的?
呂曉婭的這一舉動讓我驚奇。我當時的感覺是,已死去的秦麗是她的熟人、朋友或者親戚;另一個感覺是,她突然知道自己是睡在一個死者的床上,有害怕和受欺騙的感覺。
不,這些都不是原因。她只是接著問我,你知道她怎麼死的?她是被謀殺的。
這句話說出口,呂曉婭自己也被嚇住了。她拉過我的一隻手,用雙手握住,緊張地說,這只是我的猜測,你可千萬別對外講。
我也有些緊張,對她點頭承諾,表示我是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不過我還是疑惑,你怎麼有這種想法呢?
她說不是自己的想法,是事實。她站起身,走過去將病房的門關上。然後從床墊上取出一個小本子給我。她說這是她整理床墊時偶然發現的。
這是一本32開的軟抄本,裡面寫著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是日記。這是秦麗留下的嗎?我有些緊張地問。她說你看了就清楚了。
我翻開本子迫不及待地讀了起來———
6月12日
昨天夜裡發生了一件事,嚇得我半死。我不知道是做夢還是真的發生了這件事。但我敢肯定這是真的。
當時,我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了。我想是半夜吧,整個醫院一點兒聲音也沒有。我聽見有一種隱隱的哭聲不知從哪兒傳來。我望了一眼對面,那個22床的老太婆正在打酣。我也就沒在意,繼續睡了。
突然,我覺得像是有人站在我床前。我努力睜開眼睛,看見一個人正在我床前站著,是一個女人,面部雪白雪白的,嘴唇卻通紅。我大叫一聲,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後來,我聽見有很多腳步聲到了病房。紀醫生第二天對我說,他們給我打了針,是鎮靜的,我就繼續睡了。
紀醫生堅持認為我看到的可怕場面是一場噩夢。他說病人有時會這樣,同病房的老太婆也說她什麼也沒聽到,什麼也沒看到。難道我真是做了一場夢嗎?
不是,我肯定這不是夢。我當時清清楚楚。難道是誰要害死我嗎?天哪!我已經是快死的人了,誰要來害我呢?
這時,病房的門突然開了,是那個叫小梅的護士來給呂曉婭量體溫了。我趕緊將這個本子緊捂在手中。小梅有些異樣地看著我倆,說你們在看書啊。我隨手抓起床上的一本時裝畫報重疊在那小本子上面,說我來向呂曉婭借書的。說完,我便站起身離開了病房。
又是夜晚。醫院的夜晚好像比白天長得多,並且一般說來,這往往是危險出沒的時候,包括死亡。有人做過統計,在夜晚死去的人佔到總比例的80%以上。這說明太陽落山以後,陰暗的大氣籠罩過來,人變得非常脆弱,如再有其他緣由,往往會不堪一擊。
清潔女工在走廊上拖地。在她的拖布已經走過的地段,地磚在廊燈的映照下閃閃發亮。空氣有些潮溼,瀰漫著消毒水的氣味。
宋青護士從一間病房走出來。在她的白罩衫下面,一雙裸露的小腿勻稱優美。在衛校讀書時,一個男同學就因為她這樣的裝扮喜歡上了她。那是去醫院實習的時候,當她穿上潔白的護士衫出現在大家面前的時候,她感到大家的目光都有些異樣,像是突然在同學中發現了一隻白天鵝。你真美,那個男同學後來約她喝咖啡時略帶誇張地說,你穿上護士衫出現的時候,男生們都快暈倒了。
和所有的服裝不同,護士衫除了能含蓄地勾畫出女性的迷人部分之外,它所隱藏的善的含義,也許才是使崇尚力量又渴望溫柔的男性著迷的真正緣由。
看見宋青從走廊那端過來,正在拖地的清潔女工停下拖布。這是一個來自農村的姑娘,對這份400元月薪的工作甚是滿意,幹活也認真,嘴上甜甜的,醫生護士都喜歡她。有人找你,她輕聲地對宋青說,同時用手指了指走廊盡頭。
宋青感到有些詫異。抬起手腕看了看錶,晚上10點1刻。誰找我呢?
走廊盡頭的長椅上坐著一個人,雙手撐著額頭,看不見他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他像睡著了一樣。
你找我嗎?宋青提高聲音問道。
那人抬起頭來,是一個面容憔悴的年輕人。宋護士,那人起身招呼道,右手同時抬了一下,像是想和宋青握手,但又在猶豫中止住了。
宋青怔了一下,但還是認出了對方。這是已死去的原23床病人秦麗的男友,叫楊斌,在一家公司搞產品銷售。兩年前,對新來公司工作的秦麗一見鍾情。沒想到戀情剛剛開始,秦麗就查出患了腸癌,此後楊斌便日夜守在她的身邊。在秦麗生命垂危的時候,他買來訂婚戒指給秦麗戴上。這一舉動,讓宋青在旁邊大為感動。
我來看看你,他對宋青說,秦麗住院期間,你對她很好,很勞累,早該來謝謝你的。這個,他拿出一個小紙盒,一點兒小禮物,算是代秦麗表表心意吧。秦麗生前就常說,宋護士真好,對我像姊妹似的。
不用這樣,宋青推辭。
年輕人面容不好,想來女友的死對他的打擊還未過去。他說,我想再去看看秦麗住過的病房。
這不好,宋青說,那裡已經住著新來的病人了,會打攪別人的。
他猶豫了一下,同意了宋青的說法。那我走了,他說,同時將那個彩色的小紙盒塞給宋青。宋青堅決拒絕,我們不能收禮物的,她的語氣沒有商量的餘地。
是秦麗要我這樣的,他說,你就收下吧。他說他近來幾天夜夜夢見秦麗。昨夜,秦麗在夢中對他說,宋護士真好,你要帶點禮物去看她。宋護士,你就滿足一下秦麗的要求吧。他語音哽塞起來,宋青一下子不知如何辦才好。
回到值班室,宋青的白罩衫的衣袋裡多了一個小紙盒,她時而用手在外面按按,心想這是件什麼東西呢?
牆上的大掛鐘滴滴答答地響著。宋青望了一眼,記起一個月前的這個時候,走廊上有手推車滾過,那是送秦麗去太平間的小車。這個23床的病人已永遠消失。然而,不,她出現在男友的夢中,並且催促他到醫院來找她。宋青感到心裡發緊,她看見一個個青黴素藥瓶在眼前晃動。那晚,是我在給她輸液時用錯了藥嗎?這事沒人知道,可秦麗的魂靈清清楚楚,她要她的男友來找我。天哪!我成了殺人犯嗎?宋青感到頭腦發暈。不,這不可能,她在心裡喊道。
剛才,秦麗的男友走進電梯時,在電梯門就要關閉的一剎那,還衝著她說,再見,我會再來看你的。宋青感到這話充滿不祥,像是被什麼可怕的東西纏上了一樣。
宋青抬起頭來,正遇上紀醫生的目光。他什麼時候進來的呢?
交上男朋友了?紀醫生打趣地問,夜裡還來關心你上夜班?
不,不,宋青一時不知怎樣說好。
別緊張嘛,紀醫生笑了,你這麼大了,有男朋友也很正常,是不是?他說,23床還沒睡,她叫你有時間去一下,說是要給你提供一種時裝款式。
宋青知道是呂曉婭找她,但她聽到“23床”這個數字時,心裡還是不禁一顫。
她走到走廊上。清潔工已經下班了,病人也大多入睡,走廊上空無一人。她用手按了按衣袋裡那個小紙盒,忍不住掏出它來,她要看看,這是件什麼禮物?
宋護士。突然有人叫她。是呂曉婭出現在走廊上,大概是剛從衛生間出來吧。她說,宋護士,我正要找你呢。
這本從23床的床墊下發現的日記本使我極度震驚。那晚,待表弟熟睡之後,我便坐在他對面的空床上,迫不及待地繼續讀起來。
6月13日
昨是,我不敢入睡。我怕半夜過後,那張雪白的女人的臉又出現在我的床前。對面床上的老太婆已經睡了,時不時地還發出一聲呻吟,過後便是悄無聲息的安靜,我怕這種安靜。
楊斌昨晚老留在病房不走,我也是捨不得他走的。但想到他已守護了我一整天了,我只好催他快回去休息。這些日子,他瘦了許多。
可是,到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好害怕。只要閉上眼睛,就看見前晚出現的那張嚇人的臉。紀醫生認為那是我做的夢,可我知道那不是夢,那是真的。
昨晚,我沒有關燈。讓病房一直亮著燈光使我感到安全些。後來,宋護士查房時看見我還睜著眼睛,就坐在床頭勸我,別害怕,不會有什麼鬼的。
我並不相信有鬼,儘管醫院這種地方,也許就是我現在躺著的這張病床上,死去的人已經不只一個了,我還是不相信會有什麼魂靈再現。然而,我看見的不是鬼,是人,只有不明不白出現的人才嚇人。我不知道她的臉為什麼那樣雪白,並且,她是什麼人?她要幹什麼?
宋護士安慰我的時候,我感覺到她也很緊張。因為正在這時附近哪間病房的門響了一聲,我看見她也不自覺地抖動了一下。我大略聽說宋護士在半夜的走廊上也遇見過嚇人的事,但我問起她時,她卻極力迴避。我想她不願意講,怕加重我的負擔吧。
她只是說,秦麗,你就安心睡吧,我和醫生都會常到這邊走走,不會有什麼的。
我還是睡不著。後來,宋護士、紀醫生又來看了我。他們商量了一陣後,給我打了鎮靜的針,我才迷迷糊糊睡去了。
今天早晨醒來,頭腦清醒了些。
但願一切真是我做的夢。
讀到這裡,我的頭腦異常地冷靜。我想起那次後半夜的經歷,我為尋找一個隱隱約約的哭聲而在走廊上發現的人影,那人影進了秦麗的病房,我趕過去時,門是虛掩著的,裡面沒有關燈。我探頭看見秦麗和22床的老太婆都已熟睡。除此之外,房裡沒人,但我突然記起我當時並未走進房去。或者,那人就躲在門後呢?
女人,雪白的臉。這和宋青在半夜的走廊上看見的景象一模一樣。我相信宋青不是錯覺,秦麗也不是在做夢。這種重複只能說明,一切確有其事。
表弟在病床上翻了一下身,我走過去給他掖了掖被子。迴轉身來的時候,我對這空空蕩蕩的病房也產生了一點兒恐懼。
正在這時,有人敲門。
誰?我的聲音緊張,不像是從自己喉管裡發出的。
老徐,老徐。我聽出這是呂曉婭的聲音,剛知道我的職業時,她稱我為徐作家,熟識後便以老徐相稱了。在這醫院裡,我就有這麼幾種稱呼,紀醫生稱為我老弟,宋青稱我為徐哥。看來,在醫院呆久了,大家都成了一家人似的。
我打開門。呂曉婭站在門口,頭髮有些凌亂,看得出是睡下後又起來的。她說,請到我病房裡來一下。我感覺到她的身體有些發抖。
她的床上衣被凌亂。她說,她熄燈睡下以後,很快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中突然聽見房內有響動的聲音,像是有人在輕輕搬動桌椅似的。她睜開眼睛,在暗黑中看見一個人吊在天花板上。是一個女人,脖子細細的,全身赤裸,雙手向兩邊分開,像要抓住什麼東西似的。她驚叫了一聲,抬頭再看時,那吊著的人影沒有了。
我查看著房裡的情況。窗子是關好了的;桌椅都沒有被移位的情況;地面沒有什麼腳印,這些觀察我是從偵探小說中學來的。也就是說,如果真有什麼進來裝神弄鬼,這現場不會沒有一點痕跡。比如說,掉在地上的一根頭髮或一顆衣釦啦等等。然而,我什麼也沒發現。
這使我相信呂曉婭看見的景象是一種錯覺。但她決不同意我這種看法。她說,真的,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女人就吊在天花板上。我仰睡著的,睜眼剛好看見。她的聲音還在發顫。
為了說服她,我叫她關了屋內的燈,以便重新體會體會,在暗黑中,我們究竟能看見什麼。
一開始,屋內一片漆黑。慢慢地,眼睛適應以後,看見了牆壁的一點點白色。窗簾沒完全合上的那道縫有些微光,像是有水在淌進來一樣。
我說,你看看,有什麼呢?
她抓住我的手站在暗黑中,她的手異樣地冰涼。她說,快開燈,我怕,我受不了了。
她的話剛完,屋內的燈叭地一聲亮了。那樣突然,那樣刺眼,我感到腦袋嗡的一聲,像在極度緊張中被閃電擊中了一樣。
雪亮的燈光中,宋青站在門口。後來我知道她來例行查看病房的。打開燈,她也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每晚九點,這層樓的清潔女工作最後一次掃地。從病房到走廊,她熟悉這裡的每一塊地磚。
當然,對醫生和護士的值班室,她打掃得特別認真。除了掃地之外,她還用抹布將桌啦櫃啦擦得乾乾淨淨。忽然,她在宋青的桌上發現一個新鮮的玩意兒。
這是一個拳頭大小的玻璃球,裡面有水,一個好看的仙女在水面上飄飄欲飛。她拿起這玻璃球來,裡面的水便劇烈晃動起來,像颱風吹進了大海一樣,那仙女在翻天覆地的水中始終不沉,隨著浪上下翻飛,很是有趣。
一隻手在後面拍了她一下。她回頭看見宋青站在她身後。好玩嗎?宋青問。真有意思,她說,你買的?宋青搖頭說,秦麗的家屬送的。你認得嗎,以前的那個“23床”病人。
清潔女工當然記得這個病人。有一次,秦麗問她,小夏,你老家在什麼地方?她說是石坪縣。秦麗說她也是那裡的。湊巧,她們還是老鄉。從此,她對秦麗更親近,常主動幫她做一些零碎事。秦麗死後的那晚,運她去太平間的手推車停在病床邊。推車人對她說,幫忙抬一下吧,她就做了。要在以前,她才不敢接觸死人呢。但當時她想到這是秦麗,想到她說話的樣子,她也就不害怕了。
宋青將玻璃球接了過去,晃了晃,她說,小夏你看這仙女,就像要飛出來似的。小夏又將這玻璃球接過來,凝神看了一下,突然叫道,這仙女好像是秦麗呀!
細長的眉毛,大眼睛,嘴唇卻很沉靜。確實很像秦麗。宋青心裡一驚,一種很複雜的感覺像這球中的大浪一樣蓋過她。可她卻說,我看一點兒也不像。小夏,你再看看,這就是一個一般的仙女嘛,仙女都這樣畫的,再說,秦麗的左耳根有一顆痣,是吧?
說話之間,宋青忽然看見有人在門口探了一下頭。她走出去,看見守太平間的李老頭正站在走廊上。她問,李大爺,有事嗎?李老頭略顯慌張地說,沒,沒事。我找紀醫生。宋青說紀醫生正在病房看病人呢。李老頭點點頭,背轉身便向走廊另一端走去。
小夏到別處打掃衛生去了。宋青坐在空蕩蕩的值班室裡,眼睛怔怔地看著桌上的玻璃球。這是秦麗的男友特意挑選的禮物嗎?他送這麼一件東西給我是什麼意思?宋青心裡七上八下,她伸手將這玻璃球放進抽屜,又嚴嚴實實地關上。她不想再看見這件東西。
走廊上有了腳步聲。紀醫生走了進來。他一邊脫下白大褂一邊說,我出去一會兒,這裡你就照料一下。宋青看見他神色凝重,便問發生了什麼事,紀醫生猶疑了一下,走過去關上門,然後說,殯儀館運來一具無名女屍,李老頭說,他覺得有些像我那失蹤的妻子,我不太相信,但還是想去看看。
李老頭說,他今下午去殯儀館辦事,聽說剛才運來了一具無名女屍,是在鐵道邊的樹林裡發現的。警察處理了現場,拍了照,給屍體作了檢查,就運到這裡來了。本來,李老頭對死人啦屍體啦這些東西毫無興趣,但當時卻不知什麼原因,他覺得一定要去看看。他進了殯儀館的太平間,在屋子角落的地上放著一副擔架,擔架上的屍體被一床白被單蒙著。李老頭蹲下去,用手輕輕揭開被單的一角,一張血肉模糊的臉驚了他一下,只有迎面撞上火車或者從高樓跳下的人死後才是這樣血淋淋可怕。李老頭立即給這張臉蓋上被單,站起身時卻又愣住了。他忽然覺得這人很像紀醫生失蹤了一年多的妻子,董雪,對,很像是她。李老頭再次蹲下身去,揭開被單看了一會兒,面部模糊得已經變形,但一種第六感覺告訴李老頭,這人很可能就是董雪。
宋青聽得毛骨悚然。她對紀醫生說,也不一定就是董雪吧。當然,你去看看還是有必要。
紀醫生將脫下的白大褂重重地甩在椅子上。他說,那我走了,這事別向任何人講。宋青不住地點頭,心裡又驚又怕。
她聽見紀醫生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
牆上的掛鐘指著夜裡10點20分。她突然想到該勸勸紀醫生明天白天再去。這麼晚了,去殯儀館查看一具無名女屍,無論如何是很可怕的。當然,紀醫生心急,要等到明天恐怕也不大可能。
宋青的思緒亂跳。她看見董雪跳舞的樣子。那是兩年前了,是紀醫生的生日,她和小梅都上紀醫生家吃晚餐。他們都喝了一點葡萄酒,小梅說,董姐,跳一段舞給我們看吧,你曾是市歌舞團的舞蹈尖子,露兩手讓我們飽飽眼福。董雪笑吟吟地說,看我都長胖了,還跳什麼舞呀。小梅望了一眼她高聳的胸部,說你不胖,是性感,董雪說,算了,別恭維我了,30歲的人了還談得上性感?宋青插話道,這年齡正好。大家都開心地笑起來,董雪佯怒著用拳頭打她。後來,董雪被逼得沒法,只好站起來在屋中央做了幾個舞蹈姿勢。她穿著黑色的緊身小衫,白色的大擺長裙,她的手臂雪白頎長。從她舉臂抬腿的如風輕盈中,宋青能感受到她當年在舞臺上的形象。
這麼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可以莫名其妙的消失,這太難讓人相信。一年多了,這樁失蹤案毫無線索。今晚,她會血糊糊地躺在殯儀館來結束這樁懸案嗎?
宋青坐在值班室裡,猜想著紀醫生見到妻子遺體時的場景,她感到害怕。
夜深了。整座醫院沒有一點兒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