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登上了通向紀醫生家的樓梯。
昨天晚上,當紀醫生提到給秦麗用錯輸液藥物的事幷包含了她時,她真有一種死去活來的感覺。然而,當紀醫生要她今天去他家“好好談談”時,她本能地產生了某種畏懼。當人有了某種可怕的秘密需要和別人結成同盟時,這種別無選擇的感覺本身就是一種絕望。
7樓到了,她按響了門鈴。
紀醫生穿著一件條紋睡衣坐在沙發上,小方桌上已擺上了豐盛的午餐。聽見門鈴響,他怔了一下,從飄飄蕩蕩的思緒中回過神來。
門開處,穿著襯衣、牛仔褲,長髮披肩的宋青站在門口,她的臉上有點疲憊的感覺,大概是昨夜沒睡好的緣故吧。紀醫生有把握地知道,她給秦麗用錯藥的事昨夜暴露之後,一定是膽戰心驚地過了一夜。
坐下之後,他首先安慰宋青道,給秦麗用錯藥的事,你就別放在心上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並且,秦麗作為晚期癌症病人,死亡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總之這事只有我知道,就讓它這麼過去算了。你相信我,會永遠替你保密的。
宋青哭了起來,又怕又感激。她說,那天晚上,真不知道怎麼搞的,我完全記不得了,怎麼就會用錯了藥,我可從沒出過這樣的事啊。
沒事,都過去了,紀醫生遞給她一張紙巾擦眼淚。以後,沒人會提起這件事了,他說。
宋青抬起臉來,說,紀醫生你真好,我確實不是有意的。
紀醫生說,好了好了。今天我搞了點菜,慶賀這件事平安過去,老是上夜班,也該慰勞慰勞我們的肚子了。
他打開一瓶紅葡萄酒。宋青慌張地說,我不會喝酒。紀醫生笑了一下說,沒關係,你多少嘗一點就行,我就喜歡這玩意兒。
他們不太自然地碰了碰杯。紅酒在晶亮的高腳杯裡晃盪,深紅色的液體,有點像掛在病人床頭的輸血瓶裡的東西,宋青淺淺地嚐了一口,酸甜中有淡淡的酒精味。
紀醫生說,還記得你上次在這裡聚餐嗎?也是喝的這種酒,到後來,董雪都喝得有點醉了,但是都很高興,記得不?
那是兩年前的事了,董雪的生日晚宴,穿著露肩晚裝的董雪美得逼人。她頻頻舉杯,言談間高興與傷感混雜,這與酒的品質很相近,多種成分混合在一起,給人的舌頭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宋青到來時,紀醫生略感意外,董雪摟著宋青的肩膀對紀醫生說,是我請她來的,紀醫生連忙說,歡迎歡迎。
當晚參加聚會的還有董雪的妹妹董楓,她的個子比姐姐還高一些,典型的模特兒身材,但職業卻算是宋青的同行,在一家精神病醫院作護士。另外,還有一位叫蘭蘭的女子,是董雪在歌舞團工作時的女友,後來在酒吧、夜總會之間串演,她自嘲地說,趁著身體還有本錢,掙些錢罷了,不然以後老了真沒法過。
董雪接過蘭蘭的話題說,真是,女人就活個年輕,老了就藏在幕後去了,最多是等觀眾走完之後,出來掃掃場地而已。
蘭蘭說,這比喻好極了。來,大家乾杯!
也就是從這次聚會開始,紀醫生才發覺董雪與宋青的關係不錯,挺親熱的。她倆的見面機會很少,因為紀醫生並不主張董雪與醫院裡的人多來往。他認為醫院裡的不少同事對他娶了這個演藝界的老婆頗感意外,一是年齡懸殊10來歲,二是紀醫生平時給人的印象是比較刻板。由此一來,這樁婚姻似乎是浪漫了一些,各種風言風語的議論在醫院各個角落竄動,這讓紀醫生甚為不快。因此,他從不讓董雪與他的同事們接觸。董雪怎麼與宋青好上的,他感到有些納悶。
其實,除了董雪有一次到值班室來找紀醫生她倆見過面以後,她倆並未真正交往過。有時在宿舍區遇見,都只是寒暄幾句而已。當然,宋青能感到董雪對她很喜歡,接觸中常表露出想和她深交的願望,宋青感到她是想找人說話,似乎有些孤獨。這樣,接到董雪的生日聚會邀請,她並不感到意外。
紀醫生望著宋青說,那次聚會,董雪喝醉了,你扶她去了臥室,她說了些什麼胡話嗎?宋青記起了那情景。董雪很沉地斜倒在床上,說我沒醉,我要出去,我不想呆在這裡。接著,她半眯上眼睛,喃喃地說心裡發悶。
宋青說,董雪那晚喝多了點,只說心裡難受。
紀醫生又問,後來你們交往過嗎?
宋青搖搖頭,紀醫生的詢問讓她突感詫異。這是怎麼了?難道紀醫生以為她和董雪之間有什麼秘密嗎?或者,紀醫生以為她知道什麼有關董雪失蹤的線索?
紀醫生端起酒杯說,來,乾杯!過去的就過去了。宋青聽著這話,不知道是指她用錯藥的事,還是董雪失蹤的事。她說,我只能嘗一點,紀醫生你喝吧。
紀醫生一仰脖子一飲而盡。他說,董雪太讓我操心了,你說,她還會回來嗎?
宋青到紀醫生家聚會這件事,我知道得實在太晚了。現在想來,如果我早一點知道全部真相,或許可以阻止很多可怕事件的發生。
當時,我只是對宋青的生病休息產生過一點兒疑慮。尤其是對她膝蓋上的傷痕,我問道時她有些支支吾吾。但是,我確實也想不出更多的緣由。
宋青生病休息了好幾天後,終於到醫院上班了。我發覺她最大的變化是有點兒神情恍惚。有好幾次,將藥物、溫度計什麼的遺忘在病房裡,一會兒又慌慌張張跑來尋找。
這天晚上,她塞給我表弟一支溫度計以後,竟一直沒來查看。在走廊上我看見她步態凌亂地走來,便提醒她該去查看和登記我表弟的體溫了,她這才剛記起似的,連聲說差點就忘了這事。
她走進我表弟的病房,對著燈光仰頭看了看溫度計,又把體溫記在值班記錄上。表弟問道,宋姐你生病已好了嗎?她點點頭說,就是一點感冒,沒什麼。我感到她的這個回答有些言不由衷。
看見床頭上那本《論黑洞的形成與宇宙的前途》的書,她問表弟道,你還在讀這本書?我插話道,我表弟已成了宇宙迷了。宋青一歪腦袋說,喲,看不出來,已快成為學者了。這一瞬間,我看見了以前的宋青,她實際上是很容易快樂的人。但是,這生動的表情只在她臉上一掠而過。話一說完,隨即又沉鬱下來,像是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在背後牽著她。
夜裡11點,宋青將我表弟的病房門推開了一條縫,我看見她給我招手。我走出去,她說要我陪她在值班室坐坐。她說紀醫生去手術室給病人做手術去了,小梅趁機溜到樓下去會男朋友,她一個人呆在值班室裡,心裡害怕得很。
我陪她走過長長的走廊。路過衛生間時,她慌張地閃到我身體的另一面,她說小梅給她講過了,在她生病期間,薇薇在衛生間裡遇見了那個可怕的黑衣女人。她認為這和她所遭遇到的是同一個人,這個影子似的女人穿著黑袍,戴著大口罩;而宋青遇見她時,她沒戴口罩,臉是紙一樣的白。宋青說,如果不是你也和我一起遇見過這女人(她是指在紀醫生家門外那次可怕的經歷),你一定以為這不是真的。現在,事情越來越明顯了,這女人確實存在,總在這醫院裡閃來閃去,小梅還給我講,她的男友鄭楊還跟蹤過這女人,後來這女人在太平間附近一閃就消失了。你說,這不是鬼是什麼。
宋青坐在值班室裡給我講述這些時,她還時不時地側臉望望門外,這弄得我也有些緊張。說實在話,自從那次和宋青一起去紀醫生的住處,在半夜的樓梯上遭遇那個黑衣女人後,我一直在思考,我認為這肯定與董雪的失蹤有關,但是,這黑衣女人是誰?她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實在想不出道理了。
但是,宋青在這晚上卻非常肯定地說,這黑衣女人就是董雪。她判斷說,董雪失蹤後,非常神秘地死在了外邊,這樣,她的魂會回來,至於她回來要做什麼,誰也不知道。
宋青的這一判斷讓我吃驚。儘管這黑衣女人的出現無法解釋,但宋青從來還沒真正相信過鬼魂再現,因為這對任何受過現代教育的年輕人來說,簡直是一個笑話。而此刻,在她奇怪地生病幾天後,卻突然相信了這種荒誕地判斷,並且還有把握地認定這影子就是董雪,無論如何,我感到宋青的這一變化使事情更加複雜難解。
我想起了去宋青住處看望她時,病中的她曾說夢見董雪站在她的臥室門口,只露著半個臉對她說,你穿了我的衣服!
想到這點,我感到宋青似乎與董雪在以前有什麼特殊的關係,或者什麼牽連?因為,她的這個夢或者有可能出自她心底的某種畏懼。
深夜的值班室寂靜得空洞、蒼白。燈光下我望著宋青,看見她一臉的恐懼與無助,這使我感到有責任在破解這件神秘事件中出一些力。但同時,我實在不知道從哪裡下手。最簡單的方式是,小梅的那個男友鄭楊能在哪一個夜裡捉住這個黑衣女人,或者她正巧碰到我的手上,那麼,一切將會真相大白。我不相信她僅僅是一個影子,抓在手裡也會消失,不會!我給自己壯膽說,不會有這樣玄乎的事發生。
但是,如果最終沒能有捉住她的機會,或者這黑衣女人從此就不再出現(這完全也有可能),那麼,這一懸念將成為我們大家心頭永遠的陰影。是的,任何事情,如果結果消失,那確實令人害怕,就像紀醫生的妻子董雪一樣,從美容院下了班,沒回家,沒電話,沒字條,就永遠消失了,這確實比死亡更讓人恐懼。如果紀醫生的表述是真的,那麼,紀醫生這一年多來,還能正常的上班而沒有精神崩潰,這隻能說是他的堅強。
然而,在事情未有結果前,我的一切判斷只能是猜測,包括宋青在內,我感到她也在逐漸模糊,逐漸擴散,使我更加摸不到這事情的邊緣。
牆上的掛鐘滴滴答答地響著,我突然奇怪自己的境遇,怎麼就走入了這樣一座迷宮呢?
那個在紀醫生家的午餐讓宋青膽戰心驚。一方面,紀醫生為她保守她用錯藥的巨大秘密,使她感到身陷某種可怕的同盟,另一方面,紀醫生對董雪與她的關係的追問又使她備感困惑,她不知道這中間發生了什麼。
因此,當紀醫生喝光杯裡的紅酒問道,你說董雪還能回來嗎?她便略帶討好的答道,我想她會回來的。
沒想到,這句話使紀醫生認起真來。他說,你怎麼知道董雪一定能回來呢?她給你講過什麼嗎?
宋青嚇得連連搖頭。
紀醫生給自己又斟上紅酒,硬硬地說,這樣吧,如果董雪失蹤前給你講了什麼,你也得為我保守秘密,不得對任何人提起,這樣,也算是我為你隱藏那件醫療事故的回報,你說這樣好不好?
這段話讓宋青大為震驚。宋青當時只有兩種感覺,一是紀醫生喝醉了,說的胡話;另外就是紀醫生和董雪之間有什麼秘密,他害怕宋青知道並且講出去,但是,事實上宋青什麼也不知道啊,這中間是發生了什麼誤解嗎?
宋青望著紀醫生說,董雪真是沒給我講過什麼,我也不會對外亂講什麼,紀醫生,你還不相信我嗎?
紀醫生又飲了一口酒,說就這樣定了,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來,乾一杯!
宋青從未見過紀醫生這種態度,她非常慌亂地說,我確實不會喝酒,確實不會。
紀醫生說,不行,你一定得喝,這才叫相互信任。
宋青被逼得沒法,只好心裡一橫,端起半杯紅酒來一飲而盡。沒想到,酒杯剛放下,紀醫生卻又給斟上了。她伸手想攔住,但紀醫生的那種執著讓她沒有辦法。
再一次一飲而盡時,宋青感到已沒有什麼可怕了,這酸酸甜甜的玩意兒實在也沒啥可怕,她感到臉上發燒,頭腦裡一片空白。
她主動端起空碗去廚房盛菜湯,她已不清楚是自己要喝,還是紀醫生要求的,總之,她端起一隻空碗就向客廳通向裡間的門走去。
這門是一扇裝飾在牆上的穿衣鏡,兩年前,她來這裡參加董雪的生日聚會時,曾經為這一設計深感意外。她拉開了這面鏡子,牆上便露出空洞的門框來。她走了進去,迎面是一小段走廊,走廊的側面和盡頭都有門,她一下子不知道廚房的位置了。她感到端在手裡的空碗像一隻羅盤,好像是用來測量方位似的,她感到頭腦裡一片空白。
她推開了走廊盡頭的那扇門,眼前出現的又是一條走廊,不過這廊很短,到前面就拐彎了。拐彎過後,她看到一個狹長的小廳,這小廳空蕩蕩的,三面牆上都有門,她隨便推開了其中的一道門,迎面是一道向上的樓梯,共有三階,這裡的空間很小,像一個過廳。臺階上又立著一道門。她走上去,輕輕推開,門開處,是一大幅紅色的帷幔,像屏障一樣。她伸手撩開這金絲絨的帷幔,一間長方形的臥室出現在她眼前。
她依稀記起來了,兩年前她來過這裡,董雪喝醉了,她扶她來這裡躺下。當時,她就知道一路彎彎拐拐的像迷魂陣。剛讓董雪躺下,紀醫生就趕過來了,很生氣的樣子,似乎是宋青不該到這裡來似的。
此刻,仍然是這間臥室,大床上罩著鵝黃色的床罩,衣架上掛著一條黑色鏤空的裙裝,宋青記得這正是董雪的晚裝,兩年前的那次聚會,董雪就穿著它,低胸露肩,絲光閃爍,豪華典雅。宋青不禁走到那衣架前,用手摸了摸,她無端地感到一點兒溫暖,就像是董雪剛剛換下身來掛在那兒似的。
突然,她相信董雪就在這屋裡,她渾身震顫了一下,董雪並沒失蹤,她就在這屋裡,宋青還想起了從自己住房的窗口?搖望過這邊,就在最近,還在紀醫生家的陽臺上,看見曬過董雪的裙子背心之類的衣服。
宋青突然感到害怕。她覺得董雪隨時可能從衣櫃後面、從門外或者從其他意想不到的地方走出來。她不敢想像董雪會是一種怎樣的面容,怎樣的表情。一年多了,她像影子一樣沉沒在這屋裡,而紀醫生卻向外宣稱說,董雪失蹤了。
這太可怕了。宋青摸了摸床罩,想辨別一下是否董雪剛剛觸摸過。她想像著董雪突然顯身而出,臉上滿是血汙。她為什麼這樣想,沒有道理,但一想,董雪就是這種面容,宋青覺得頭痛得厲害。
這一刻,她忘記了自己是怎麼走到這裡來的了,還有,她怎麼來了紀醫生家?來做什麼?她什麼也記不得了,她在床邊的一張沙發上坐下,沙發軟綿綿的,很像董雪那天喝醉酒後的身子,宋青扶著她,一歪一斜地到了這裡。
突然,宋青聽到了急促的腳步聲。她坐在沙發上,手上還拿著一隻空碗,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坐在這裡,更想不明白,是誰向這裡走來了呢?是董雪嗎?
她神情緊張地盯著遮在門口的那幅紅色帷幔。
那晚,在值班室裡和宋青聊天,因為一個偶然的發現,我第一次看見了董雪的照片。
當時,我坐在紀醫生的辦公桌前,面對著宋青說話。桌上的玻璃杯裡盛著半杯水,是宋青給我的。說話之間,我的一個不經意的抬手動作將水杯碰翻了,水順著桌面流淌,連抽屜裡也進了水。
董雪的照片就是我打開未鎖的抽屜用抹布揩水時發現的。它壓在幾疊處方箋及醫學雜誌下面。當然,我並不認識董雪,倒是先認出了照片上的另一個人,這是薇薇。這位呂曉婭的女友穿著金屬質感的短裙躺在沙發上,展示著她的一雙長腿。另一位女人坐在沙發扶手上,穿一件黑色西服,沒穿內衣,隆起的胸脯誘人地半露著,這是一種典型的時裝展示的風格。我感到奇怪,薇薇的這種時裝照片怎麼會在紀醫生的抽屜裡呢?宋青湊過來觀看,我聽見她輕輕“啊”了一聲。她告訴我,這個穿黑衣的女人就是董雪。
從照片的構圖、用光、色彩等方面的完美來看,顯然出自專業攝影室,畫面上有一種很濃的廣告意味。但是,據宋青回憶說,董雪和紀醫生結婚後,開始在家閒待著,後來到一家美容院上班,從沒聽說過她拍廣告之類的事,並且,紀醫生應該是不允許她做這些事的,因為董雪在歌舞團的同事曾約她在酒吧跳過舞,是那種表演性的舞蹈。紀醫生知道後就沒準許董雪去幹這份工作,儘管董雪在婚前幹過這份工作,但紀醫生說,這是丟人的事,不能再幹了。
那麼,董雪怎麼和薇薇認識並在一起拍照呢?聯想到薇薇前幾天在醫院的衛生間遇見黑衣女人的事,我覺得這也許是事出有因吧。而宋青也認為這事完全不可理解,因為薇薇是作為呂曉婭住院的守護人才來到這個醫院的,而董雪失蹤已一年多了,這隻能說明,在此之前,她們就認識並在一起拍照。
照片上的董雪,一個頎長、豐滿的少婦形象,看得出早年舞蹈專業所訓練出的標準身材,只是已發胖了一些,曲線顯得更加性感。她的五官清秀,眼神有些迷離,一種飄遊不定的感覺。
據宋青講,董雪是在25歲那年,和比她大整整十歲的紀醫生結婚的。至於他們的認識、戀愛等經歷,基本上無人知曉。宋青到這個醫院兩年多了,就從未聽人談起過。至於同事中的議論,歸納起來有這麼幾種,一是認為紀醫生有豔福,將這麼一個絕頂漂亮的專業舞蹈演員搞到了手;還有的人認為他們不太適合,因為紀醫生所感興趣的醫學專業所形成的冷靜性格與唱唱跳跳的女演員不一定在生活中配合得好;再有的議論就是說他們夫妻倆恩愛得很,因為有人看見紀醫生經常陪董雪逛商場,並且放任董雪買很多衣服。有人說,每次看見董雪時,總是最新潮的時裝,少有重複。
董雪失蹤的事,是在事發三天後大家才知道的。宋青說,當時大家都非常震驚。紀醫生說他那天下夜班後回家,發現董雪不在了,便四處打聽尋找,足足等了三天,他才到警察局報案,因為他怕提前講了失蹤而董雪又回來了,豈不鬧個笑話,並且對董雪的榮譽也不好。
我看著照片上的董雪,性感的身材透著一些野性,而眼神的迷茫又顯露出某種怯弱,我無法想像她現實中的生活。
我問宋青道,她愛穿黑色的衣服嗎?因為從照片上的黑色上衣,我聯想到穿著黑袍的神秘女人。宋青說她見過董雪幾次,都穿的淺色衣服,沒覺得她對黑色有偏愛。
黑色,神秘的顏色,深邃、未知、莊嚴、凝重、死亡、神聖等等都包含其中。現在又加上失蹤事件,失蹤,也是黑色的,沒有形狀,沒有邊際。
但是,住在紀醫生樓下的藥劑師說,他聽見過董雪在屋裡說話,這又是怎麼回事?
宋青說,可能是藥劑師聽錯了,不可能的事。
當初,宋青可不是這樣認為,她甚至約上我一起去探聽。現在,宋青怎麼一下子就確定藥劑師是聽錯了呢?我說,誰敢肯定呢?萬一藥劑師說的是事實,就表明董雪並未失蹤,並一直呆在家裡,只是,紀醫生為什麼要對外講失蹤呢?當然,這只是一種假設。
宋青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很緊張的樣子,她說,你別再亂猜了,董雪肯定是失蹤了,紀醫生怎麼會亂講呢?
宋青的緊張讓我有些意外。我笑了笑說,我只是隨便亂猜罷了,你當初不是也懷疑嗎?宋青說,我現在相信失蹤了,董雪真是可憐,不知遇上了什麼。
這時,走廊有了腳步聲,一定是紀醫生從手術室回來了。宋青一陣慌亂,替我將照片迅速放回抽屜,並把裡面的東西整理了一下,然後關上抽屜。她低聲對我說,紀醫生回來了,你千萬不要講看見這張照片的事,也不要提起有關董雪的話題。
我點頭同意,並且換了一個位置坐下來。我們交換了一下眼色,像在說要裝成沒事似的。
宋青去紀醫生家的經歷,是她在第二天上午醒來時才慢慢回憶起來的。當時,她睜開眼睛,發覺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她意識裡一片空白,一翻身在這張陌生的大床上坐起來。
這是什麼地方?進門處擋著大幅暗紅色的帷幔,使這裡更像一處舞臺的幕後。宋青感到頭疼得厲害。我在哪裡?她絕望地重新躺倒在床上,直挺挺地像一個死人。她閉著眼睛,拼命回想究竟發生了什麼。
旋轉,她看見自己在旋轉。她的紅色長裙拖在地板上,像一團火,她的一雙光腳丫罩在長裙下像鼓點一樣跳動。身子像著了火,滾燙的熱量一直傳到腳心,她感到地板光滑而涼爽。
牆上的大鏡子映著這團紅色精靈,裸露的肩膀像大理石一樣雪白聖潔,半個爬出裙裝的隆起的胸脯像浪中的海島。她被這鏡中的自己迷住了,她拼命地扭動身軀,讓長裙像雲霞一樣撒開又收攏,收攏又撒開,這是火的舞蹈,她旋轉的時候,兩條美腿像水中的藕一樣露出來。她知道,那雙正在欣賞她的眼睛正沉醉不已。
這是一雙陌生的眼睛。暑假,還在衛校讀書的宋青回到了家裡,那個偏遠幽靜的小縣城使她感到閒散。她去父親所在的博物館做義務解說員,她述說那些沉睡千年後被髮掘出來的陶罐的往事。她的聲音幽幽的,使那些遠道而來的遊客瞬間安靜下來,她感到了一雙眼睛,在旅行包、遮陽帽組成的人群中,這雙眼睛一直注視著她,注視著她的嘴唇和從中流出的聲音,她感到了一種興奮,夾雜著羞怯。這是一個30多歲的男人,高大,寬肩。她突然聯想到電影裡男主人公擁抱情人的畫面,在他的長久注視下,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心跳。
這群人參觀完了,在博物館出口處,那男子拿著一本剛買的博物館收藏品畫冊向她走來。他說,你解說得真好,下次,我約上其他朋友還要再來。宋青莞爾一笑,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下子竟顯得很媚的樣子。她說,謝謝。她看著這群遊客上了長途旅遊車。隔著車窗,她又看見了那雙眼睛,一直到車啟動,前行,拐彎,消失在縣城外的叢山之中。傍晚,她在家裡吃晚飯,突然聽說那輛旅遊車在縣城20多公里處翻下山崖去了,死了不少人。她是搭乘縣醫院的最後一輛救護車到達現場的,她看見路邊已擺放著不少從崖下抬上來的屍體,她看見了那個多情的男子,血糊糊的,她還是認出了他,他和另外幾具屍體擺在一起,雙眼緊閉,面容扭曲得令人害怕。
現在,這雙眼睛正熱情地盯著她,宋青不停地舞蹈著,是他要求她這樣做的。難道,他復活了嗎?也許,他是受了重傷,後來被救活了。對的,只能是這樣。他現在坐在地板上看她跳舞,他們好像已經是情人了。
他是怎樣到來的呢?在激烈的音樂聲中,宋青一邊扭動著腰肢,模仿著以前在電視上看見過的各種舞蹈動作,一邊悄悄地想,我和他已經好上了嗎?她記得剛才自己是坐在一間溫馨的臥室裡,她渾身燥熱彷彿進了蒸籠。突然,他就從那幅紅色帷幔後走進來。他擁抱了她,她閉上眼,享受著這幕期待已久的場景。他領著她來到了這間空蕩蕩的大廳,光滑的木地板,周圍的牆上全是鏡子。他說,這是練功房,最適合跳舞了。他說,你的聲音好聽,跳舞也一定很好看。她毫無抵抗就同意了。
牆角有一排大衣櫥,他打開衣櫥門,讓她參觀各式各樣的演出服,有健美裝、短裙、吊帶襪、各種顏色的紗裙,等等。他取下一件猩紅色的露肩長裙遞給她,說換上它,一定好看。這是條絲織的長裙,拿在手上很滑膩,很柔軟。她捧著它,遲疑著不知怎樣換衣,他走過來,替她解襯衣的扣子,接著是胸罩的背扣,她看見牛仔褲也慢慢滑落在她的腳踝,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彷彿突然吹來了一陣大風,將她的衣服從外到內一件件剝去。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興奮和衝動,當她全身赤裸以後,她不顧一切地抱住了他。她感到自己置身於一堆大火裡,她迫切地想和他一同立即化為灰燼。
然而,他卻推開了她發燙的裸體,他說,穿上它,快跳舞給我看。她很不情願地從頭上罩下了這條長裙,猩紅色的露肩長裙,她在鏡子裡看見自己美得要命。
音樂響起來了,他坐在地板上,要她跳舞,她的一雙赤腳最先在地板上踏動起來,好像音樂的節拍是被她的腳踩響的一樣。她不可遏制地扭動起來,然後旋轉,她發瘋似地甩動長髮,旋轉的時候讓裙子像雲一樣飛起來,她不斷跌倒,跪在地板上,覺得仍然開心,她就這樣跪著,讓上身和肩膀不停地隨音樂扭動,她感到自己的兩個乳房脹得發痛,她想撒開衣服,然後衝過去抱著他……
一切怎樣結束的她已經想不起來了。現在,她直挺挺地躺在這張陌生的大床上,這是什麼地方?一堆鵝黃色的床罩堆在地板上,這不是紀醫生和董雪的臥室嗎?
這已是第二天上午了。宋青大夢初醒般從這間神秘的房子裡醒來。她驚恐地想哭,她知道自己已經掉進一道深淵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