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紀醫生的抽屜裡發現董雪的照片後,我的心裡無端地多了一份負擔。明確地說,我是感覺到在哪裡見過這位照片上的女子。清秀的面容,性感的嘴唇,很傳神的眼睛裡藏著一點兒驚恐。這一絲驚恐是她自己也未感受到的東西,彷彿是她的一種自然表情,惟其如此,我想這種東西一定來自她生命中非常久遠的地方。這一絲驚恐潛伏在她的生命中,像一隻貓頭鷹蹲在花香襲人的林子裡,使進入林子的人多了些略帶驚悚的誘惑和神秘。
我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見過她呢?深夜,聽著病區裡偶爾被一聲咳嗽驚破的寂靜,我在找尋著曾經見過她的蛛絲馬跡。記憶通常不像電腦鼠標那樣好用,我找不到進入的窗口,而關鍵詞是,我一定見過她。這是直覺,我從來都相信它的真實。
我找了薇薇,問過她與董雪合拍那張照片的情況,可我卻毫無收穫。因為薇薇說,她並不認識董雪,是攝影師的臨時安排。並且,看得出來,這種偶然合作以今天的眼光來回顧,薇薇已經是倍受驚嚇。本來是一件過了就忘的事,誰會知道,她會因為守護呂曉婭而進入這家醫院,而她帶來這本影集,好像就是專為紀醫生送達什麼信息似的。人在無意中幹成了最關鍵的事或丟失了最要命的東西,而人自己並不知道,這便是有些東西讓人害怕的緣由。
快半夜了,病區的長長走廊上已絕無人影。我披上襯衣從病房出來,將表弟留在靜謐的睡眠之中。坐在走廊拐彎處的長椅上,我點燃香菸,想著那一雙略帶驚恐的很美的眼睛。
慢慢地,我記起了六年前遇見的一個女子,我記起那雙眼睛,她是董雪嗎?我一時不敢肯定。
那是在崇山峻嶺中的一片風景區。為了逃避城裡的暑熱,我藏在那裡寫作,我住的地方是一幢小木樓,背面靠山,前面是一小片空地,有一片黑黝黝的樹林。這裡的海拔是2500米左右,下面還有一些山頭像土丘一樣埋伏在雲霧中。這裡離旅遊主道很遠,只有生性喜歡神秘或者存心迷路的人,才會離開旅遊主道而在一個沒有標記的岔路口選擇這條歧途。
而我闖入這裡並在這小樓裡住下來,完全是為了我那該死的寫作。從小樓的窗口望出來,除了山影霧氣之外,還能捕捉到的,就只有一些人生天地宗教哲學的意味了。我為找到這樣僻靜的地方暗自慶幸。只有一次,我突然想到,我如果從此就在這裡消失,一是世界絕不在意,二是在人間絕無線索。想到這點,我害怕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在鳥啼中醒來,又是生機勃勃了。因為事實上我的存在不容置疑,我走下略略作響的木樓梯,到樓下去吃早餐。
這小木樓由一個老太婆和她的孫兒一道經營著,孫兒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悵悵地樣子,跑起來卻像條狗。樓下的飯廳也是一間向路人開放的小飯館,可幾乎就沒什麼客人。我不知道這老太婆為何選在這山中僻道上經營,唯一的解釋是,她本就住在這裡的。樓上有三間客房,我住居中的一間。剛到的那晚,我伏在油燈下寫作,昏黃的光映著稿紙,好久沒有這種彷彿回到古代的感覺了。我想,自從有了電,我們似乎已經忘記了諸如“一燈如豆”或“燈殘油盡”之類的感覺。其實,對於幻想性極強的文學創作,這種深山油燈下的境界或許不可多得。
那夜,我沉浸在我筆下人物的滄桑史中,致使隔壁房中有人的走動也並未引起我的在意,直到隔壁轟地一聲大響,可能是盆子之類的東西砸到了地板上,我才停下筆,猛然想到,隔壁住著客人?我自下午到來後怎麼就沒見過呢?
這房間除了中間隔著木板外,腳下的地板與隔壁似乎就是連在一塊兒的。因為隔壁的人在房內走動,除了能聽見咚咚的聲音外,地板也在微微顫動。這樣,兩邊房間的人似乎沒有任何隱秘可言,那人在走動,停下了,在拿東西,在咳嗽,在理床鋪,除了不能看見,你什麼都能聽到。這樣,我用聽覺迅速知道了隔壁住著客人,是一位女性。
第二天起床,已快中午了,我走下搖搖晃晃的木樓梯到樓下用餐,飯廳裡空無一人,那個老太婆坐在門外,望著從山下攀援而上的小路,似乎在期待遊客。
吃飯的時候,我問老太婆,這裡還住著另一位客人?她說是一個年輕女子,前兩天到來的,說是出來旅遊,但住下後就沒再往前走,她說這裡清靜,想多住幾天。但老太婆補充說,我看她是在這裡等什麼人到來吧。
這引起了我的興趣,整個下午,我坐在樓下的藤椅上閉目養神,時而看看山,看看雲,也看著門前那條唯一的山道。大概是下午五點左右,那位出去閒遊的女客人回來了。
這以後發生的故事對於我來說,寫進一部小說絕對吸引人,我記下過一些真實的片斷,可一直還沒在小說中用上,但萬萬沒有想到,這女客人卻和我現在的處境發生了聯繫。
早晨,紀醫生下夜班回家後便直奔臥室,在那間華麗的大床上,宋青正酣睡著,濃密的長髮散亂地堆在雪白的枕頭上,像一幅秘密的仕女圖。一床薄薄的毛毯蓋著她凸凹有致的身體,這使她即使在酣睡中也暗伏著一種洶湧的活力。感謝上帝,紀醫生在心裡念著,如此絕妙的造物真是多彩多姿。他想起昨天下午,在窗簾隔絕的室內,宋青的舞姿和狂放,而現在,經過一夜的睡眠,這暴烈的身體已變得水一樣平靜與流暢了。
他走出臥室,到客廳的長沙發上躺下。在昨夜的值班室裡,他眼前常浮現出家中臥室的這番景象。他的嘴角時不時閃過一絲微笑,彷彿一個江洋大盜,將世界上最貴重的一顆鑽石藏到了自己家裡,這種絕密的歡樂,心臟有問題的人將無法享用。紀醫生堅定地認為,沒有秘密的人生是蒼白的,人在生前,在精子與卵子各自孤獨代謝的時期,誰將誕生是一個秘密;而人死後,究竟會怎樣也是一個秘密。這首尾的大秘密藏在虛空中,而人在有形活著的這段時間,也只有秘密的東西才使人嚮往。由此,科學家、哲學家、偵探間諜以及他紀醫生本人,基本上算得是一類人。
紀醫生在客廳沙發上醒來時已快中午了,他再次走進臥室,看見宋青已大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她的眼神迷茫,大有一種掉進了月球上的荒涼與無助。看見紀醫生出現,她觸電似的一翻身坐起來,隨著“啊”的一聲大叫,她發瘋似的嚷道,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紀醫生按住她發抖的肩膀,他知道,她的記憶需要鏈接。他慢慢地給她複述從昨天開始的事情,她怎麼接受他的邀請到這裡來;他們倆怎麼就秦麗之死的秘密達成了同盟;接著他們共進午餐,並喝了些葡萄酒;再接下來,她跳舞給他看,然後她就昏睡過去了。紀醫生說,一切都發生得很神奇,我們就接受現實吧。我已經給你請了幾天病假,你就在這裡好好休息吧。
宋青捂著臉哭起來。這是一場噩夢,怎麼會發生這樣的怪事呢?她依稀記得昨天,在她身體的極度興奮中,那個多年前對她一見鍾情的男子出現在她面前,儘管那男子因翻車死亡的畫面在她眼前閃過一下,但由於他出現得那樣真切,她堅定地將那場事故否定了。在那一刻,她狂熱地愛上了他,她為他跳舞,甚至數次想和他做愛,但他卻很君子地攔住了她。現在知道,這一切都是幻覺,而當時幻覺中的男子其實是紀醫生,想到這點,宋青感到痛不欲生。她突然從床上跳起來,像一頭髮怒的母獸一樣撲向紀醫生。她想抓他、咬他,紀醫生一邊招架一邊連連後退,他被宋青的瘋狂嚇住了。退到門邊的時候,他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宋青順勢將他推了出去,她嘶叫道,你是個魔鬼!同時砰地一聲關上了臥室門。她用身子緊緊抵在門後,整個身子在發抖,臉上滿是淚水。
噩夢醒來,人是更加害怕。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宋青慢慢地想起了那盛滿紅酒的高腳杯,她突然意識到是那酒裡出了問題,一定是有什麼藥物摻入其中,導致了她的迷幻。想到這點,她恨不得衝出去掐死那個魔鬼,看著那張冷靜的面孔慢慢變成死灰色,她才感到解恨。然而,紀醫生的面孔在她腦子裡閃現的時候,她突然感到畏懼,她想到了自己負有責任的秦麗之死,而這個讓她陷入迷幻的人正是這一巨大秘密的守望者。想到這點,她絕望地仰起頭,看著臥室的屋頂,一盞枝型吊燈正像十字架一樣懸在上空。在吊燈之下,是這間華麗而陌生的臥室,這是董雪在失蹤前與紀醫生共眠的地方,而今她陷入其中。她打了一個冷顫,感到像一頭栽進陷阱裡的小鹿。
宋青就這樣麻木地站在門後,一件白色的真絲睡裙套在她的身上,這是怎麼換上的呢?她的記憶裡沒有半點印象,她摸著這滑爽的睡裙,突然意識到這是董雪的東西,她感到害怕,想迅速脫掉它,可是,睡裙裡面什麼也沒穿,這讓她慌亂起來。她衝到床邊,想找到她自己的衣服,可是沒有。她清楚地記起昨天來紀醫生家時,她是穿著襯衣和牛仔褲的,這些東西到哪裡去了呢?
宋青的眼睛在臥室裡環視,凌亂的大床,暗紅色花紋的布藝沙發,放著鬧鐘的床頭櫃,一直頂到天花板的高大衣櫃。她拉開衣櫃門,裡面掛的全是女人的衣物,像無數個董雪站在裡面。她恐懼地關上衣櫃,打開臥室門衝了出來。
紀醫生已經沒在門外了。一條幽暗的走廊正對著她。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她要找到紀醫生要回她的衣服,然後迅速逃離這個鬼地方。
她推開了一扇門,是一間窄窄的書房,她又推開了一扇門,裡面堆滿了雜物,其中還站著一個人的骨架,她驚叫一聲退了出來,她不知道那是一具真的骨架還是用於教學的東西。她又推開了一扇門,光滑的地板,牆上全是鏡子,她一下子想起了昨天的情境,她就是在這裡陷入迷幻之舞的。她退了出來,沿著走廊往前,終於看見了一道推拉門,門沒關緊,她貼著門縫望出去,看見紀醫生與一個黑衣女人坐在客廳裡,她感到心臟一下子提到了喉嚨口。
人在漫長的一生中,會與不少人偶然相遇。對於這種邂逅,大多數毫無意義,就像不經間落在同一枝頭的幾隻鳥,隨意地寒暄以後,撲的一聲又各飛東西。但是,偶然相遇的人在多年以後,突然和你的生命發生了某種聯繫,這時你不得不相信,以前的偶然相遇會是命運的安排。
當我在回憶6年前遇見的女子的時候,便有了這種感覺。尤其是我將她與董雪的照片聯繫在一起時,我有很大的把握認為這是同一個人。按時間來算,我和她的相遇是在她與紀醫生結婚的前一年。
在山中木樓前的空地上,我望見這個獨自的旅遊者從小道上歸來。夕陽的光線打在她的背後,使她的肩膀上和頭髮邊緣粘著金邊。這景象使我感到有點虛幻。她穿著白色緊身褲,碎花襯衣的下襬在腰上挽成一個大結,樸實,飄逸,白色運動鞋上粘著一些草屑。
她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我們相互打了招呼,出門在外,作為旅遊者的身份相互一目瞭然,並且落在這深山木屋裡,人的相遇顯得難得的親切。我說我是昨天才到的,她說這地方好,難得的清靜。她大約二十三四歲,眼睛很亮,但藏著一點什麼東西,過後我才感覺到,是一種驚恐。
她從廚房裡端出一盆水,在階沿上洗臉,她用毛巾擦脖子的時候,不斷地將長髮往後甩動,這讓她很美的身材更加生動。她一邊說,一邊對站在旁邊的老太婆講著什麼,不時還用手向山嶺的遠處指指點點。老太婆的孫兒、那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在門前的空地上編竹筐,他也停下手中的活望著那邊。
我好奇地走了過去,聽見她正對老太婆說,真的,是人的骨頭,不會錯的。我忍不住問,發生了什麼事嗎?她說她在附近的山間裡,發現了兩具人的遺骨,已經不完整了,可能是被進入洞裡的野獸搞亂的,但頭骨有兩個,所以說肯定是兩個人的遺骨。
老太婆很吃驚,說怎麼會呢?我住在這裡幾十年了,她說,從沒聽說過這事,這裡作為旅遊區也有十多年了,也沒聽遊客說起過。
我們大家都有些茫然,備感山中的神秘,吃過晚飯,這片山巒中小小的天空有了星星,我和她坐在木樓前的空地上閒聊。她說她叫雪妮,從城裡到這旅遊已好幾天了,除此之外,她似乎不願更多地介紹自己的情況,我只好將自己介紹得多一些,想用這種坦誠來啟發她多談點什麼,因為對這樣一個女子獨遊深山我總覺得有點什麼奇異。但是效果不大,她很快將話題轉向這裡的風景,並不時望望樓上。我看見老太婆已經為樓上的房間點上了油燈,她站起身來,表示要上樓去休息了。
老太婆整理好客房正走下樓來,她說她想起了一件事,你們等一等,說完就進了樓下她自己的房間,很快拿出一件東西來,雪妮接過來細看,這是一部普通的半導體錄放機,很老的樣式了。老太婆說,這是多年前,一對男女客人留在這裡的。
老太婆回憶說,那是她的這家小客棧剛開業的那年,夏日午後,兩個遊客路過這裡時便停下來觀望這座小木樓,顯然他們被這裡迷住了,因為他們在這裡住下後,便再也沒往前走。這是一對30歲左右的男女,看樣子是有知識、有教養的那一類人。白天,他們在這附近閒遊,晚上,他們房間的油燈會亮到半夜,聽得見嘰嘰咕咕的說話聲。奇怪的是,說話聲中每夜都夾雜著哭聲,像是遇到了傷心事。一直到第5天,他們才向老太婆告辭,結賬時,他們加倍付給老太婆住宿費。老太婆認為這是一對大好人,收拾房間時,老太婆發現了這部錄放機還在床頭丟著,便追出去叫這對客人。當時,他們已快要在山道上轉彎了,聽見老太婆的喊聲,他們回過頭來,那男的揮揮手說,太婆,那東西送給你了,然後,他們就消失在山中。
很顯然,老太婆的這段回憶是被這個叫雪妮的姑娘在附近山洞發現遺骨而喚起的。我看見雪妮捧著那臺錄放機的手突然有些抖動,她說,會是他們嗎?老太婆說,我只是想起這一對人很傷心絕望的樣子,會不會是出來尋短見的呢?唉,這可是一對大好人呀,怪可憐的。
這件事使這山中的小木樓罩上了一層神秘色彩。夜涼如水,周圍的山巒已變成厚重的黑影,天空有稀疏的星星。而這位叫雪妮的女遊客顯然被這件事打動了,她和我反覆討論,山洞中的遺骨會是這一對遊客嗎?如果是,他們是專程到這山中來殉情嗎?為什麼非要這樣?值得嗎?對最後這個問題,她認為如果命運安排必須這樣,那肯定是值得的。她嘆了一口氣說,只是,這樣痴情的人太少了。
儘管,這樁愛情悲劇只是一種推測,但某種可能性還是足以震動人心。這使我和雪妮之間因有了不得不面對的話題而減少了陌生感。老太婆已早早睡覺去了,她的孫兒一到晚上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少年像一條狗,天亮後自然會從什麼地方鑽出來。我和雪妮上了樓,伏在走廊的木欄杆上說話,樓下的那片空地呈灰白色,像是一口池塘。從雪妮的口中,我斷斷續續地瞭解到這位略顯神秘的女人的一些經歷。
邊,發現客廳裡坐著一個黑衣女人時,她感到頭腦裡嗡的一聲,額頭上沁出了冷汗。從通向客廳的推拉門的縫隙裡,她看見這個黑色的背影一動不動,很僵硬的樣子。她和紀醫生低聲說著話,她的聲音嘰嘰咕咕的,像一隻鴿子。從她的肩頭望過去,可以看見紀醫生的半張臉,他正對黑衣女人,可以感覺到他的表情也有些緊張。
宋青蹲在門後,這道門縫彷彿正向她袒露一個巨大的秘密。她閃電般地回想起醫院裡的夜半哭聲,走廊上飄浮不定時隱時現的黑衣女人。此刻,她害怕這個背影轉過頭來,如果,一張她曾經看見過的紙一樣雪白的臉此時突然對著她,她會感到絕境將至。她想紀醫生此刻就正對著這張臉在說話,難怪他的表情是那樣緊張,她覺得這個黑色的背影隨時會跳起來,撲向她對面的紀醫生,並且將長長的指甲陷進紀醫生的脖子裡。
突然,她聽見黑衣女人提高聲音說,沒關係,這些人總之是要死的。紀醫生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可能,也是,是要死的……
宋青從門後陡然站起來,她不知道他們的議論與自己有沒有關係,但她突然害怕得要命,本能地回頭便跑。她感到眼前有些發黑,胡亂地在這座迷亂的空間裡亂竄,想找一個地方躲起來。她看見了一排書櫃,知道自己鑽進了一間小小的書房,厚重的窗簾未開,屋裡很暗,她一側臉看見書桌前一個女人,這女人的頭靠在書桌上,長髮披卷,像在睡覺。宋青大吃一驚,本能地喝問道,誰在那裡?那女人沒有應答。宋青再定睛一看,天哪!那女人沒有身體,只有一顆頭,長髮披卷,赫然出現在書桌上。宋青驚天動地地發出一聲慘叫,便昏了過去。
迷迷糊糊之中,宋青感到自己的身體在往下沉,她手觸摸到了井壁,冷冰冰的,有苔蘚的氣味直往鼻孔裡鑽。她看見董雪的頭活鮮鮮地立在一條傳送帶上,正在不斷向她逼近。她奇怪地問,董雪,你怎麼了?董雪的嘴唇緊閉,卻也回答出聲音說,我的身體丟了,找不見了,宋青你一定得幫我找找呀!這時候傳送帶突然往下墜去,董雪的頭一下子也被卷下去了,宋青伸手去救,可空蕩蕩地什麼也沒抓著,她覺得自己也跟著往下墜,往下墜,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
慢慢地,眼前有了一些霧氣,一張男人的臉出現在霧氣中。我在哪裡呀?她若有若無地發出了一聲疑問,然後這些霧氣又變成了黑色。
宋青甦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仍然躺在紀醫生的臥室裡,床頭櫃上放著一隻托盤,裡面放著一支針管和幾個藥瓶。紀醫生俯首對她說,可醒過來了,你剛才到處亂竄什麼呢?宋青有氣無力地說,頭,董雪的頭……紀醫生拍拍宋青的臉說,亂說什麼呀?我就猜到是那顆頭嚇著你了。別怕,我去拿來給你看看就明白了。宋青一把抓住紀醫生的衣服說,別,別,我害怕!紀醫生說,怕什麼呀?那是假的。董雪在美容院拿回來的,說是想學學做頭髮。那顆披著長髮的頭拿過來了,果然是一個模型。宋青心有餘悸,仍然不敢伸手去摸那個可怕的東西。紀醫生將這顆頭放在腿上,用手梳理著這頭上的長髮說,董雪不知道是否還活著,一年多了,她如果還活著,會在哪裡呢?
宋青望著紀醫生的側面,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想到剛才出現在客廳的黑衣女人,宋青冷冷地說,董雪不是剛回過家嗎?
紀醫生奇怪地瞪著宋青說,說宋青在紀醫生家的經歷可謂古怪透頂。紅酒、迷幻、睡眠,全都發生在這走廊彎彎拐拐房間東藏西躲的空間裡。當她從走廊裡什麼呀?你糊塗了,好好休息一會兒吧。
宋青堅持追問道,剛才,不是有人來過嗎?
紀醫生堅決否認,說這家裡只有我們兩人,沒人會上這裡來,你一定是幻覺吧。
幻覺?從臥室到走廊,到推拉門後的張望,宋青敢肯定這一切的真實。她不顧一切地從床上坐起來,感到有了一股要揭穿什麼的勇氣。她趿上拖鞋直奔走廊,嘩的一聲拉開了那道通向客廳的推拉門,她要讓那個黑衣女人無處躲藏。如果她就是董雪,她要質問她這一切是為什麼?
客廳裡空無一人,宋青站在屋中間愣住了。紀醫生跟了過來,攤攤手說,你看吧,有誰在這裡呢?
宋青大聲地說,我看見了的,黑衣女人!是走了還是你把她藏起來了?宋青感到自己突然有了最大的勇氣,這勇氣受自己掉入陷阱的憤怒驅動,使她不顧一切地想弄清真相。僅僅在昨天以前,她宋青還是一個純潔的護士,有她自己的生活,獨立的思想,自主的行動。可是現在,她已完全毀了。從秦麗的死,她就一直感到要出事,一種巨大的負罪感使她對用錯藥物的事追悔莫及。但她不敢講,想到或許有可能坐牢她就嚇得要死。沒想到紀醫生在明察這一切,保護了她的同時,又將她拉向這個同樣嚇人的迷宮中。秦麗、董雪、黑衣女人,宋青必須真實地看見她們才行。她突然變得像一頭髮狂的母獸,咄咄逼人地追問著紀醫生。紀醫生猶豫了一會兒說,真的沒人來過。
六年前,我在山中旅遊地的經歷至今歷歷在目。我本想將它寫成一個哀婉的愛情短篇,但由於寫恐怖小說一直沒騰出精力,也就擱下了。沒想到那次經歷現在真相大白,其實,它僅僅是一個故事中的插曲而已。
請試想,在深山木屋裡,一個年輕的陌生女性住在你的隔壁,這種獨身出遊的舉動本身就有些令人好奇,再加上她住在這裡漫山亂轉,還在一個山洞裡發現了人的遺骨,這就使她本人更為別人增加了懸念。一整夜,我在房間裡埋頭寫作,隔著一層木板,我甚至能聽到她的呼吸聲,這使我有了一種恍然置身《聊齋》的感覺,心裡想,如果明早開門發現,這女人甚至這裡的老太婆都是莫須有的,那我將在驚駭中不亦快哉。
當然,事實不可能滿足我的想像。當我在早晨的霧氣中下樓時,看見人人都真實地存在著———老太婆在灶房裡忙乎,那個女遊客在階沿上洗漱。附近的山巒白霧蒸騰,但已透著一些緋紅色。四周都是鳥啼。我說,雪妮,我們今天去看看那個山洞吧。她笑了一下說,怎麼,要找寫作素材啊?寫出來我可得分點版稅。在昨晚的談話中,我已告訴她我住在這裡是為了寫一部小說,所以她今天開這樣的玩笑。當然,今天她心情也開朗些,不像昨晚那樣憂鬱,大概是早晨的緣故吧。
我們上路的時候,霧氣已開始散了,說是路,其實是一些上山砍柴或挖藥的人踩出的痕跡。雪妮昨天能獨自一人這樣亂竄,使我感到她還是滿有勇氣的。她問我,如果找到了山洞,我能否判斷那裡的遺骨是否是老太婆所說的那一對遊客。如果是,他們是殉情還是被害?當然,殉情有殉情的根源,被害也有被害的原因,比如壞人,比如野獸,都有可能作案。
我說,你怎麼就沒想到第三種可能呢,看來,人都想把事情搞得更精彩一些,其實,也有很平淡的可能,那就是這一對遊客迷路了,他們在大山裡轉了若干天,最後又餓又渴甚至還生了病,倒在這山洞裡就再也沒起來。
雪妮叫了起來,說不可能是這樣,他們一定是殉情,他們把錄放機送給老太婆就是證據,因為他們什麼東西也不想要了,只要兩個人,兩顆心,永遠逃離世俗呆在一起。
她的這句話實際上是一種感嘆,這是一個有完美傾向的女人,我想。當然,這種傾向讓人受苦,但沒法改變。在後來的閒聊中,我隱隱約約地瞭解到她的一些經歷,儘管她在談吐中閃爍其詞,避開了一些具體的人名、地名和時間,但我還是對她有了一個大致的瞭解。首先,我覺察到她這次獨自到此是想做出一個抉擇,這就是婚姻。對象當然是一個深愛著她的男人,但很明顯,她並不是很愛對方。因此,是否立即進入婚姻使她頗為為難。另外,她在談話中老提到“我妹妹”,這使我知道她們的姐妹關係很親密,並且,她妹妹對此事持反對意見,這更加重了她的顧慮。
同時,我還覺察到她有過一次愛情破裂的經歷,通過她含含糊糊地述說,我知道她們是狂熱地愛過。後來,她猛然發現這種愛不知不覺變成了一種簡單的肉慾關係,並且,這男人還和另外的女人也保持著這種關係,這令她震驚而憤怒,於是,堅決地分手了。
至於現在愛著她的這個男人,她認為這人欣賞她、愛她,並且除了輕輕吻過她一次外,在一年多的接觸中從未對她有過動手動腳的舉動,這符合她的標準,愛就是很精神的東西。至於不滿意的地方,她說不明白,總之就是自己心裡沒激情吧,燃燒不起來,沒辦法。
在這樣深藏世外的山中,聽一個陌生女子講一些紅塵中的故事,深感人實難逃避世間苦樂。除非像前面山洞中的白骨,一了百了,好不清靜。並且,那山洞彷彿怕我們打擾它似的,時至中午,我們也未見它的蹤影。
我說,我們走錯路了吧?雪妮說,沒錯。她指了指前面的一個峽谷說,好像就在那裡面。
我們進了峽谷,風變涼了。走了很久,仍然沒發現什麼山洞。我說,肯定走錯了。雪妮也猶豫起來,說,我也記不清了。她四處張望,突然說有些害怕,我們趕快從原路退回去吧。
返回的路上,她說,如果我們迷路了怎麼辦?我說那可有意思了,可以寫小說,書名就叫《失蹤》。我說在另一處山中就發生過這樣的事:村民們老在崖下的河裡聽見哭聲,都是在夜間聽見。冬天,河裡的水枯萎了,他們才在河裡發現一輛汽車,不知是什麼時候從崖上的公路墜下河去的。我說,對汽車裡的遇難者來說,他們的親人就認為他們是失蹤了,如果沒有消息傳出來,這失蹤就是永遠的謎。因此,失蹤比死亡更讓人不安。
我的這番話讓雪妮臉色陡變,她說我們快走吧,天黑之前得趕到住地,不然可真要迷路了。說話間,一隻黑灰色的飛蛾撞在了雪妮的頭髮上,她驚叫一聲,揮手將它趕走。她說,我和妹妹都從小就怕這毛茸茸的東西,說是和死人有關。山洞沒找著,我們就這樣跌跌撞撞返回了住地。6年了,我不知道那小木屋今天還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