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將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
幾句閒詞道罷,卻說杭州舊時為南宋都城,湖光山色,天下無雙,江南寺廟最多,除了城外飛來峰靈隱寺香火最盛,城裡還有一座天承古寺,寺旁是好大一片宅邸,以泉石花木等園景著稱,主家位極人臣,顯赫一時,但後來獲罪被誅,落得滿門抄斬,此後宅邸幾易其主,居者皆不得安寧,數十年後已是荊棘雜草叢生,蓬高沒人,牆壁坍塌,變成了無主的荒宅。
當時有個姓易的儒生,閒遊路過此地,聽聞此宅當年曾為宰相故居,就請隔壁一位看花叟引路,到荒宅破園中瞻仰懷古,逐次看了樓闕遺蹟,不免感慨萬千,一路行到後宅,見池畔雜草中有塊形狀奇特的石頭,重不過數十斤,結構靈奇,大小不一的孔竅多達百餘個,表面黏滿了枯苔,色如鐵鏽。
儒生對這塊石頭愛不釋手,看上去可能是塊太湖石,這種奇石講究的是“瘦、皺、漏、透”,窟窿皺摺越多,越有觀賞價值,便打算帶回去做成盆景,屆時邀請賓朋好友賞玩,沒準還能被貴人相中,售以高價。
看花叟見儒生想把石頭帶走,忙告訴他說:“此為兇石,留之不祥,你還是趕緊扔下它為妙。”
儒生搖頭不信,覺得老叟只不過是個擺弄花草的匠人,斗大的大字也認識不了一筐,根本不懂欣賞奇石,何況一塊石頭,怎有吉凶之分,更談不上關乎人事。
儒生有意賣弄見識,就對著看花叟侃侃而談,聲稱我們讀書人可以在石頭中看到天地的縮影,這是憑藉眼前的景物,仰觀俯察,發現山林丘璧,而神遊物外,寄託情懷。你瞧這奇石呈現出的山嶽和洞穴,是歸隱山林的象徵或出世的寄託,在某種程度上暗合了道家或禪宗的觀念;石身堅潤的質地和敲擊發出的清越之音,則是儒家道德精神的化身。
看花叟沉下臉來說:“後生休逞口舌之快,老朽雖不及你讀的書多,但常年住在這附近,閱此宅興衰久矣,如今年老體衰,更是與世無爭,怎會用虛言證你?你且少安毋躁,先把石頭倒置在牆下,然後退開十步,仔細看看此石是何形狀。”
儒生將信將疑,放下石頭,後退了十步,定睛觀瞧,石上除了孔竅眾多,也看不出有什麼怪異之狀,笑斥老叟做耍了,這玩笑開得很沒意思。
看花叟卻說道:“你再退十步看看。”
儒生見看花叟神色鄭重,不像是在說笑,只好再退開十步,心裡暗罵道:“我真是信了你的邪……”可等他舉目往那塊石頭上一看,頓時驚得面如土色。
儒生退到二十步開外,看清石頭上呈現出的輪廓形狀,心中駭異萬分,想不到這塊石頭竟如此可怕,他噤若寒蟬,半晌做聲不得,好一陣才問出一句話來:“這東西到底是個什麼?”
看花叟對儒生說:“卻要問問你自己,剛才究竟瞧見了什麼?”
儒生定了定神,奇道:“我看那石頭上孔竅密佈,卻像許多張死人臉一般,面目歷歷可辨,莫非這些洞穴都是骷髏骨上的窟窿?”
看花叟點頭稱是,這塊石頭,乃是很多骷髏頭骨黏結而成,死人頭顱堆積在地下,歷時千年,枯骨逐漸黏化為石,與其說是石,倒不如說是骨,或稱骨石恰當,不知是從哪個萬人坑裡掏出來的,跟傳統觀賞石十分相似。儘管體量較小,但孔竅洞穴很多,能夠小中見大,而且質地非常堅密,皮殼蒼老滋潤。若在近處觀瞧,儼然是塊通透的靈石,不僅形瘦皺多、風骨嶙峋,也極俱出塵之姿,紋路猶如閒雲流轉,意趣孤逸幽深,但只有站在遠處仔細端詳,才會分辨出死人的骷髏形狀,它又哪裡是什麼太湖石了。
看花叟又說,這東西還有個奇異之處,誰家收藏了此石,它就能預兆宅中兇相,如果要死人了,孔竅中必有血淚流出,如折幼丁,則流汙水。這宅邱最初的主人對此物很是迷信,他購得骨石之際,正值富貴鼎盛,放在宅中觀察徵兆,意外發現石竅滴血,不久老太爺亡故,大夥以為凶兆己驗,便放下心來。誰知三天之後,骨石諸竅各穴一同出血,漫溢不止,家裡連男帶女上百口人,總不可能一齊死掉,因此皆不知是何妖異,誰知過了沒幾天,主家受奸臣陷害,被汙衊暗圖謀反,結果朝廷降罪下來,也不分良賤,把這滿門男女老少,總計一百多口,全部押到街心開刀問斬。此後宅邸幾易其主,每換一個主人,骨石便顯出凶兆,每家都得不了好。
看花叟說:“這些事,都是老朽歷年來親眼所見,實在是邪得厲害,不可不謂之奇異,可見不是石能預示吉凶,而是這塊石頭能給人帶來厄運,我見你年紀輕輕,是個一表人才的讀書相公,今後前途不可限量,不忍隱瞞不說,故此如實相告,勸你這後生不要引火燒身。”
儒生聽罷大驚,哪裡還敢把這塊石頭帶回家去,就地棄於池中,對那看花叟千恩萬謝,這正是“聞言早覓回頭岸,免卻風波一場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