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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鮫姥

    我們都沒料到會從水底的黑洞中冒出一艘船來,就見眼前一黑,雕有海鬼的船頭就已到了眼前。鏽蝕斑駁的鬼頭船,僅是一艘大船前端的殘骸,一看那兇惡猙獰的鬼頭標誌,就知是艘沉沒在海底的海盜船。眾人緊緊抱著珊瑚樹,又哪裡來得及閃避,只覺身體被帶動起來的水流猛烈衝擊,那船頭的殘骸,幾乎是貼著我們的頭頂掠了過去,撞在後面的珊瑚化石上翻滾著墜向水下,頓時泥沙翻湧,驚得左近水族四散逃竄。

    我見此情形,已知這艘海盜船的船頭殘骸,不知陷在海底多少年月了,是被一股巨力從珊瑚洞內硬生生撞了出來。正主兒還沒現身呢。這時已顧不上再去回想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瞬,急忙把視線轉向水底的巨大黑洞,那洞中兩盞巨目被清冷的珠光映得猶如兩盞桅燈,忽忽閃閃地從漆黑的洞中向外移動。

    那洞中藏著的兇惡海獸大得令人咋舌,隨著那渾濁的目光搖晃,那巨物的蠕動,激得水湧動盪,好像整個珊瑚森林都在搖晃。

    我抬頭向上方看了看,珊瑚鐵篩孔般的洞窟裡,進進出出的全是黑鮫,密密麻麻的不計其數,竟然已經遮住了水面。此時那三具畸形死胎,早被海水化得不成模樣,不知還能不能借以驅散惡鬼般的群鮫。

    但水底的震卦機括,顯然已經失效,我們又捅了婁子使珠母喪命,引得海怪捨命來奪卦盤上的蚌珠,再在這待下去,除了送死之外已無作為,只好趁亂突圍浮上水面,從海底神木的通道里返回“鯨腹”,至於再如何從地形酷似鯨腹的歸墟中脫身,就不是現在來得及考慮的問題了,眼下這珊瑚水洞裡已經炸了窩,無論如何都待不下去了。

    想到這就想招呼眾人逃命,卻不想胖子自作聰明,瞅見那海怪尚未從洞中爬出,將潛水炸藥裝在了洞口,看準那傢伙即將出洞的機會,立即引爆。不過珊瑚化石極是堅固,爆炸在水底形成的衝擊波,卻並未能將珊瑚洞炸塌,只揭翻了數尾鮫魚,炸塌了一些細碎的化石。

    水中潛伏著的其餘惡鮫,都被突如其來的爆炸驚了起來,四下裡亂遊亂竄,我們浮上水面的過程中,就算它們不會主動過來攻擊,也不免會在混亂中撞上。鮫魚沒有嘴唇,交錯鋒銳的牙齒暴露在外,只要蹭上一下,就得被撕掉一大塊皮肉。

    眾人都被困在原地,將死胎擋在身前,以免亂竄的惡鮫接近,我把急於想逃的明叔拽住,打個手勢讓眾人不要輕舉妄動,看準了時機再浮上去。這時珊瑚洞口的水突然沸騰起來,一個龐然巨物從洞中擁著泥沙而出,透澈慘白的珠光將水下翻滾的煙霧映得灰撲撲一片,無法分辨裡面裹著的究竟是什麼深海巨獸,只是隱隱約約看見有大片大片的黑色肉鱗,上面有許多白花花像是吸盤的東西。

    見了這等聲勢,眾人皆是又驚又奇,我心想水底亂流的阻力何等之強,這傢伙能把千百斤的船頭殘骸,輕易從洞窟裡撞出來,難道是隻深海的大王烏賊?又或是喜歡藏在海底洞穴深澗裡的巨大螯蝦?不過這裡雖然深處海底,但水深不過五十餘米,如果是常年伏在珊瑚洞中的東西,似乎不應該是久居深海偶爾上浮的生物。

    還是明叔通曉海事,雖然水底泥沙翻滾水流洶湧,皎潔清澈的月光都被遮擋,眼前的視野一片模糊,但他一看那巨獸遍體黑鱗,身上密集著白色吸盤,似乎就已看出端倪,忙不迭地指著在珊瑚化石中游竄的黑鱗鮫魚讓我去看,又拍著自己的肚子,做了個生孩子的動作。慌亂中眾人都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好像是想告訴我們,這水裡的黑鮫,都是從那珊瑚洞裡生出來的。

    我忽然心中一凜,難道明叔是想說:“藏在黑洞中的不是海怪,是鮫人的母體?”出沒於南海的惡鮫,全身都有黑色肉鱗,前鰭有鋒利的鉤指,所以自古也被稱為鮫人,但並不是古籍中提到的人魚,人魚在南海很少,古書中所說的人魚,皆為東海的某種四腳魚。

    因為古人稱鯊為鮫,所以鮫魚也可能是鯊魚這種海洋活化石的遠親,它們遍體生鱗,頭臉似人,有發而無皮,胸肋以下還是魚形,傳說人魚肉食之可得長生,而鮫人之肉奇腥,不可食用,只有身體內的油脂,燃點低、耐久存,可做萬年燭,也是長明燈的燃料,另外鮫魚有些像是海牛,胸前有乳房,皆為雌體,誰也說不清它們是靠什麼繁殖的。

    有此古老的漁民傳說,都說鮫人生性最淫,常引水手入海,負至一片錯綜複雜的珊瑚礁上,交配後再食其肉骨髓,在南海有片珊瑚島,裡面人骨無數,都是被惡鮫吃掉的人留下的,它們就靠和人類交配繁衍後代,當然這是種捕風捉影的傳說,不太靠譜,只不過鮫魚確實喜歡藏匿在水下的死珊瑚裡。

    另外還有一種傳說,說是鮫魚拜月而孕,月圓的時候在海面聚集,吐納明月精化,才會受孕成胎。這也僅僅是一種猜測,但我們進了珊瑚螺旋之後,發現這裡的海底,山勢環合,海氣凝結,天空始終密雲層層、海霧橫流,根本就看不見日月星辰,只有在海氣洶湧生成大海洞,吸入千萬噸海水的時候,天空的雲層才會受到氣流影響,在極短暫的一時半刻間,顯現出空中明月如鏡。海底珊瑚森林中的螺蚌之屬都並非是受月光感應而成珠,完全是借海底的陰火龍燈而成,那種光芒陰森詭異,比月光更為明亮,所以這裡的蚌珠精光異彩,渾圓碩大,都遠遠凌駕於其餘南珠之上。

    鮫魚繁衍的傳說,在沿海地區非常多,紛紛繁繁,從來都沒有過定論,近千百年中,鮫魚幾近絕跡,所以現在也沒有學者去真正考證研究過。我在珊瑚洞中見到這麼多鮫魚,當時除了感到驚訝之外,也曾想過它們究竟是從哪裡出來的。此刻明叔對那洞中黑黢黢的海怪指指點點,我們頓時想到,還有一種鮫人繁殖的傳說,比較鮮為人知。但現在看來,那泥沙霧中時隱時現的白色吸盤,應該都是產鮫的胎盤,珊瑚洞中的巨大海怪,正是大群鮫人的千年母體——鮫姥。

    以前在海上採蛋為生的蛋人,也常在水下被惡鮫活活吃掉,蛋民故老相傳,南海鮫人在古代曾一度危害成災,在海底對採蛋之人的威脅不亞於鯊魚,喪命鮫口鯊吻的蛋人不計其數。鮫人的巢穴是處珊瑚古墓,這片珊瑚礁下壓著鮫姥,這老妖全身都是胎盤,物性奇特,密密麻麻的胎盤子宮都生在體外,一般的鮫魚都是從它體內所產。在一些古老的海神廟祠中,有些還保存著關於這種傳說的遺蹟。

    在一片混亂的水底,經明叔這麼一提示,這個念頭在我們腦中閃現,眾人都已清楚,這回恐怕是弄巧成拙,玉盤沒能震開伏流,反而引出了海眼裡的老怪。以前誰也沒見過鮫姥什麼樣,這時突然撞見,根本不知如何應付。

    水裡亂流湧動愈烈,如果不抱著珊瑚樹的化石,恐怕早已被激流捲走了,又哪裡有機會得以逃離。只有那輪水中明月,冰冷的光芒在水波中閃爍變幻,一時陰森的水影交錯晃動,使人頭暈眼花,恍如置身在一場永無休止的海底噩夢之中。

    我們為了緩解水流和光線帶來的壓力,互相拽住同伴的手臂,將臉部緊緊貼在珊瑚樹上,雖然化石裡傳出的震動使人全身發麻,但那陣頭暈腦漲的感覺卻終於減弱了。我看了看氣壓計的讀數,水肺中的氧氣已經見底了,不被海水淹死,也是被鮫姥活活吞了,看來裡外都是難逃一死。

    我正為目前的處境感到絕望,考慮是不是要引爆炸藥給眾人來個痛快的,卻見那鮫姥龐大的怪軀,已從珊瑚洞中爬出,夾帶著許多海底船體的殘骸和古銅器,白花花的胎盤裡冒著一股股的黑水。我不禁一徵,這個深不見底的珊瑚洞藏在歸墟之下,怎麼可能有舊時沉船的殘骸?此時珠母一死,指南針等裝備都已恢復正常,以潛水錶的指南針來參照辨別,可能珊瑚洞正與我們遭遇海蛇的海底廢墟相通,這一通道被鮫姥堵住,它一挪地方,我們就可以繞過去潛回那片螺蚌聚集的珊瑚森林。

    不過這一想法在腦中閃過,很快就打消了,就算螺墳中可以緩解潛水病的秘藥並未失效,但是水肺中的氧氣已經難以維持,這段珊瑚洞隧道又不知會有多長,遊不到一半恐怕就被憋死在裡面了。

    我們一時進退維谷,亂流中緊緊抱住珊瑚古樹的化石,眼睜睜看著鮫姥在水底擁沙而出。灰濛濛的泥沙翻湧如同煙霧,它身上的胎盤中尚有許多未曾孵化出的鮫魚,有不少都被劇烈的行動擠了出來,還沒成形的鮫胎都掙扎著死在了水中,可鮫姥卻渾如不覺,直奔銅人手中月光四溢的卦盤撲來。

    水底通天接地的珊瑚樹猛然一震,鮫姥一頭撞在了樹底的巨鼎上,珊瑚化石被它撞得顫動不已。只見水霧中露出一張滿是褶皺肉鱗的怪臉,暗灰色的兩個眼睛像是一對氣囊,在月光下閃著毫無生氣的光芒,身上長滿了數不清的倒刺和肉牙。都說水底魚龍之大,猶如山川河嶽,這潛藏在海眼中的鮫姥,雖沒有大到那種地步,但我們在水流紛亂的環境中,已看不見它的頭尾輪廓了。

    蛋民多鈴驚駭至極,被鮫姥恐怖的面目駭得手足俱廢,手一鬆,那柄分水古劍就脫手落向了水底。胖子眼疾手快,捨不得將這古董青頭遺失在海中,連忙扶著鐵樹向下移動,在銅劍落進鮫姥口中之前,硬是探出手去撈了回來。

    他的舉動無異於虎口拔牙,鮫姥只需向上微微移動,就能將他一口吞了。這水底雖有浮力,但亂流湍急,一旦鬆手離開珊瑚樹,未必會直接浮上水面,反而會被潛流裹住,往橫向移動,很可能就自己送入鮫姥的血盆大口之中。所以胖子雖離那鮫姥近在咫尺,可仍不敢放手鬆開鐵樹,抓了古劍,如同火燒屁股般向上攀來。

    我見胖子這回太過託大,急忙俯身前去接應,可說時遲,那時快,鮫姥翻身上仰,奔著胖子吞吸海水,四周紛湧的潛流都被它向嘴中吸了進去。攀在珊瑚樹上的眾人,都被水流裹住,像是掛在晾衣繩上的幾面破旗,飄飄忽忽地幾欲被狂風急流裹去。

    這時我突然發現那鮫姥趴在石鼎旁,雖距離珠氣縱橫的玉盤和我們極近了,可是再難接近分毫,似乎身體被鎖在了海底不能移動過遠,只是拼命吸水想連人帶卦盤一同捲入嘴裡。它竭力往前挪動,卻只推得石鼎邊緣沉重地緩緩轉動,始終無法觸及水中鬼影般的一輪明月。

    我好不容易拽住胖子,但攬住珊瑚鐵樹的手卻是一滑,身不由己地被水流吸了過去,忽地肩上一緊,是被Shirley楊伸手拉住了肩頭的攜行袋帶子。三人在潛流的帶動下失去了重心,誰也不敢鬆手。我恍惚間看到珊瑚樹底的巨鼎匝匝轉動,不禁猛然醒悟——震卦的機關,正是躲在海眼深處的鮫姥。

    鮫姥龐大的軀體似乎被鎖在了珊瑚洞裡,它蠢動著想要吞下月光四溢的蚌珠,卻差了數米難以觸及。它攀在轉盤般的大石鼎上,在一股濁流中探首吸水,沉重的石盤被它推得緩緩轉動,每轉一分,它就從珊瑚洞裡掙扎出一分,而那銅人手捧的明月,也就隨之在鐵樹上升高一分。鮫姥全身胎盤都在淌出漆黑的汙水,越向前挪動,越是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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