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睜開眼睛,雪亮的燈光下,第一眼看見的是一個女人的側影。她似乎正在出神地望著什麼,沒有意識到我的醒來。她側面的線條簡潔而柔美,尤其是鼻樑下嘴唇的側線,微微翹起,像一朵清晨的喇叭花。我一時間有些迷惑,弄不清這個女人是誰,她在這裡做什麼,她那麼專注地望著什麼呢?
只是一念間,她就被我的聲音驚動了,迅疾地調過頭來。即使我不認識她的臉,從這個輕捷靈敏的動作中,也能猜出這是嶽琳。我的頭很痛,但當我被她投向我的目光所籠罩時,我分明感到一絲甜蜜。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角度的關係,她的眼神里有種非常複雜的成分。她默默看了我幾秒鐘,微微笑了。
“疼麼?”她問道,嗓子有點兒沙啞。
我想搖頭,但感到整個腦袋都不太聽使喚。我只得開口說話,可稍一呼吸,就覺得喉頭幹得像要著火。但我還是努力對嶽琳說:“沒關係。”
她對我笑笑。我還是第一次像現在這樣面對面看著她,看著她對我親切地笑。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條嚮往陽光的魚,衝上了沙灘,在感受陽光照耀的同時,也失去了全身的力氣。她的一小綹頭髮從後面滑下來,薄薄地貼著她的臉頰。我忽然極渴望伸出手去,輕輕拂一拂那綹黑髮。它必定柔韌、光滑而富有彈性。我動動眼珠,看著嶽琳的眼睛。
“是他們……乾的。”因為喉嚨乾渴,我的話說得很不流暢。但我想嶽琳會明白我說的是誰。
當局者迷馮華推理懸疑係列“你等等。”嶽琳沒接我的話。她轉身離開,走到房間的另一個地方在擺弄什麼,發出清脆的容器碰撞聲。稍後她走了回來,又在床邊坐下,手裡端著一個茶缸,用一隻小匙舀了水,往我嘴裡送。“來,先喝點兒水。”
我喝了一口水,有點兒燙。嶽琳看出來了,歉意地笑:“對不起。蕊蕊小時候我給她餵飯,也是老忘了試試冷熱。”說著,她自然而然地將第二匙水送到自己嘴邊,輕輕吹了吹,這才接著送給我。“來,張嘴呀……”
我一口一口地,把半茶缸水都喝完了。我還是覺得口渴,但我告訴嶽琳,我不喝了。
“是你打我的手機?”我知道自己現在身在醫院。我還記得昏迷前最後聽到的是手機的鈴聲。我猜那是嶽琳。“我想接,一下子就不知道了……”
“我打手機總是沒人接,就覺得不好。”嶽琳平靜地敘述著,“正好在和人談事情。打了個招呼,急急忙忙朝你說的地方趕,快到的時候更覺得不妙了——那地方不是認真談事的地方,太偏太暗——果然,到了那巷口,就剩你一個睡在地上,流了一地的血……”
“這次怪我自己,”我坦白地承認,“警惕性太差。我……”
“你別說太多話,”嶽琳打斷我,“你失血太多,得好好休息。我來說,你簡單回答就好了。弄得清他們一共幾個人麼?”
“四個。”我回憶了一下那些突然而至的雜亂的腳步聲,那些兇猛地撲上的身體,以及最後跳起來反擊時所看到的幾個慌張逃跑的背影,“至少四個。或者還有沒上來的。”
“他們也有人傷得不輕吧?”嶽琳肯定地說,“我報了警,先送你來醫院。你昏迷的時候,我又回現場看了看,瞭解了一下情況。從現場痕跡看,應該有一個受傷的,被人拖走了。”
“我捅傷了一個。”我回憶起來,還是有些為自己當時不夠警惕而懊惱,“幾個人都是練過的,但算不上專業。主要我……”
嶽琳又一次打斷我的自責,安慰道:“在那種情況下,能保住這條命就算不錯了。其實我也很後悔,接到你電話的時候,就不該同意你單獨去。要是咱們一起去,兩對四,倒也難說誰佔上風了。”說到這兒,她的臉色忽然一沉,“你知道我當時在跟誰談話麼?”
我看著她的表情,稍一琢磨就猜到了。
“是老朱?”我問。
她點點頭。
“他回家了?”我心裡很忐忑,說不清是什麼感覺。
嶽琳瞥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一個酸澀的笑,說:“是啊。他回家來,因為跟我談協議離婚的事情。”
我覺得胸口很悶,看著嶽琳,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她抬起頭,出神地望著前方。我忽然想起來,剛才醒過來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她就是同樣的姿態和眼神。原來那個時候,她就是在想著自己的婚姻啊。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很卑劣。我怎麼能借著受傷時的脆弱而放縱自己的慾念呢?
嶽琳出了一會兒神,低聲說:“我跟他說了,沒有我能接受的理由,我是不會同意離婚的。”
我嘆了口氣。心裡回想著朱文傑的固執脾氣。不知道能為嶽琳做些什麼,來改變朱文傑的態度和決定。可這時,嶽琳卻又從自己的情緒中掙脫出來,跟我談起了今晚的突發事件。
“我已經佈置了人手去各醫院查,看有沒有今晚送去急診的外傷病人。”她恢復了平靜,聲音又和平日裡的很接近了,微微的冷和硬,“但不一定能得到線索。不過就算查不到人,咱們心裡也差不多有個準數了。”
我點點頭,“對。就是晶華的人。”
“他們這樣急吼吼地跳出來,倒也提前暴露了真面目。”嶽琳說,“他們這一手可真夠傻的。不過我估計,他們本來是想給你點教訓,讓你不敢再繼續咬著陸海洋的下落不放了。秦陽平,你覺得這說明一個什麼問題?”
“這事可能和硃紅梅有關。”我已想到了這一點,說,“最近這段時間,真正知道是我一直在查陸海洋下落的,她是最直接的一個。”
“最近要提醒小林也注意自身安全。”嶽琳點頭說。
“而且……”話未出口,我有些遲疑。
“說呀,什麼?”嶽琳追問道。
我只得說出來:“我過去跟李安民打過交道,他可能很……提防我。”
嶽琳稍沉默了一下,面無表情地說:“如果陸海洋真出事了,他是脫不了干係的。”
我想了想,又說:“我猜想,這事雖然可能和硃紅梅有關,但她並不是什麼策劃者。結合前段時間我們的調查來看,我有一個大致的推測。現在基本可以肯定陸海洋確實出事了,而且和晶華有關。他妻子硃紅梅無疑也知道事情真相,但她不敢向我們承認,不僅是簡單地害怕報復,可能還有什麼把柄握在對方手中……”
嶽琳聽得很認真,問:“你認為可能是什麼樣的把柄呢?”
“現在我還沒有證據亂說。”我思索著說,“我總覺得,這件事情可能比我們現在想像得還要複雜。等我明天……”
“明天?”嶽琳忽然笑了,打斷我說,“你是痴人說夢吧?你以為你是小朋友做遊戲,假裝受傷了,在醫院玩一會兒就出去?”
“怎麼說得那麼刻薄?”我也笑了。“別看我瘦,其實我體質好……”
嶽琳笑著說:“跟我說那麼多沒用!在醫院,一切都得聽醫生的安排!好啦,”她說著,非常自然地伸手在我胳膊上拍了拍,“你醒了,我就不操心了。好好睡吧,明天再來看你。”
我想起了溫媽媽,緊接著又想起來,今晚本來是打算去找李燕的。想到這個,我的心裡猛然像被塞進了一把稻草,亂紛紛地扎著。我問嶽琳:“我不回家,也得給家裡人打個電話……”
“噢,差點忘了告訴你,”嶽琳敲敲自己的頭,“我已經給老人家打過電話了,但謊報了一下軍情,說你有緊急任務,今晚不能回家。半夜三更地,不想嚇著老人家。知道你沒事了,明天再告訴她也不遲。”
我嘆了口氣,想說什麼,又不知說什麼好。
嶽琳忽然又返回到我的床前,手撐著床,半俯下身子,距離很近地看著我,認認真真地說:“秦陽平,剛才看到你滿頭滿身的血躺在地上,動也不動,我嚇得夠嗆……”
我凝視著她的眼睛,勉強笑著說:“放心,我最少也得交過黨費才能犧牲呢。”
嶽琳“撲哧”一聲笑了,說:“會貧嘴了,說明真的沒事了!好了,本來還讓你少說話呢,又逗你說了這麼多……不說啦,快點睡覺,再見!”
說完,她像一陣風似的消失在病房外。
我覺得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痛。有護士從外面進來,詢問我的情況,給我推了一針嗎啡。有一種混雜著惆悵的淡淡滿足,沿著我的血管流經全身。我閉上眼睛,感覺身上的疼痛在無形中消散。我暗自想,一個人有疼痛也不錯啊,那證明他還活著,還能感受這種“活”。在嗎啡的作用下,我很快就沉沉地睡去了。
2
第二天,林光遠和隊裡的同事都來看過我。嶽琳沒有來。林光遠趁大家一起離開病房時,又返回來悄悄告訴我,嶽琳今早又遲到了,來的時候眼睛腫得像對桃子。估計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沒跟大家一起來看我。
溫媽媽和李燕也來了。李燕進門以後,一句話都沒說。溫媽媽和我說話的時候,她就在一邊不停地削水果,削了好幾個也沒人吃,就放在盤子裡。溫媽媽告訴我,昨晚我出去時,她心裡就慌慌的,總覺得不太踏實。後來蕊蕊媽媽打電話給她,說我有任務,當晚不能回家,她也是半信半疑。果然,今天早上又接到嶽琳的電話,說了實情,她連忙通知了李燕,讓李燕開車陪她一起來了。
我看出溫媽媽很心疼我,便有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甚至還跟她說了幾句笑話。結果溫媽媽沒笑,李燕在一旁“撲哧”笑了,笑完,卻又扔下手裡的水果,捂著臉嗚嗚咽咽地哭起來,還是一句話也不說。
我無聲地嘆氣,看看溫媽媽。她馬上領會了我的意思,藉口她要回家去給我燉鍋好湯,讓李燕陪著我,到時候她再來換班。李燕不置可否,溫媽媽又叮囑了我幾句話,便匆匆離開了。
病房裡很安靜。我躺著不方便動,只能看見李燕遠遠地坐在一邊,低垂著頭,長髮幾乎遮住整張臉,手裡下意識地把玩著水果刀,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燕子。”我輕聲叫她的小名。
李燕聽到我的聲音,顯然注意到稱呼的特別,有點兒不敢相信似地慢慢抬起臉,目光猶疑不定地看著我。
我的心軟了,柔聲對她說:“你坐過來好麼?我說話有點兒吃力。”
她馬上站起身,眼睛一刻不離地看著我,走到我床前的凳子上坐下,仍是定定地看著我。
“昨天晚上,其實我是打算去找你、跟你談談的。”我慢慢說,“臨時被這事兒耽擱了。謝謝你今天能陪老人家來看我。”
她遲疑了一下,終於開了口:“我不是陪她。我是特意來看你的。”
“那更得謝謝你了。”
她眼圈一紅,鼻子就有點兒堵了,問:“你找我,想跟我說什麼?”不等我回答,馬上又補了一句,“要是我不愛聽的,最好別在今天說。”
我微笑起來,忽然覺得李燕也的確是個可愛的姑娘。要是她真的能夠包容我的一切弱點,出自內心喜歡我,甚至有能力給我一點點幫助,促我走出所有陰影,那麼我為什麼不能真心去愛她、保護她呢?
“燕子。”我用少有的溫柔語調對她說,“你現在看到了。我不僅在情感上很脆弱,而且這個身體也不像你想像得那麼強壯,經不得太多的打擊……”
她搶白我道:“誰告訴你我想像你的身體很強壯了?”說完,她的臉就刷地紅了。趕緊又說,“誰的身子也不是刀槍不入的啊,你以為你該是大力金剛?”
我因為她的聯想,也有點兒難為情。我說:“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又一次搶白道:“誰又是什麼意思啦?”
我嘆了口氣,不說了,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她忽然哭了,眼淚自來水似地往下流,嗚咽著說:“我都跟你說了,要是我不愛聽的話,今天你就別說!你就急著這麼一時半會兒的嗎?”
我心裡有點兒酸。她哭著,忽然俯下身子,趴在我的被子上,用被子堵住聲音,放肆地大哭起來。我感覺到她呼出的熱氣,穿透了薄薄的被子,觸到我的皮膚,並一直滲透下去。我不由努力抬起一隻手,輕輕放到她哭得一抖一抖的頭上。
她哭著,聲音從被子下傳來,悶悶的有些含糊:“你這個人,為什麼老是讓人那麼心疼?怎麼就恨你恨不起來呀……”
她的頭髮散落在被子上。我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她很快感受到了,努力抑制著哭泣,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我。
我輕聲說:“燕子,你是個好姑娘,我喜歡你。”
她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流著淚說:“你再說一遍。”
“燕子,我喜歡你。”我依她的話,又重複道。
她一臉的淚,笑了。不知說什麼好。突然她彷彿想起什麼,猛地拉開我的被子看,嘴裡說:“別是你殘廢了才說這話的吧……”話沒說完,她又哭了,把被子給我嚴嚴實實蓋上,害怕有人反對似的嚷,“就算你殘廢了,我也樂意!你是個男人,說話要算數的啊……”
我微笑著,對她點頭。
她又一次哭了。撲到我身上,弄痛了我的傷處。我一聲不吭,感覺她伏在我身上,聽到她邊哭邊說:“秦陽平,我早就等著這一天了!我早想對你說了!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她哭著,一連串說了幾十句“我愛你”。我看著病房的窗戶,忽然看到似乎有個人影閃了一下。然而一定睛,我就知道那隻不過是自己的幻覺。嶽琳並沒有在那裡。她在做什麼呢?我恍惚地想著,猛地意識到,從此以後,再也不能這樣去想像這個女人了!
3
我住院的幾天裡,一直是李燕在照顧我。我已經從觀察病房搬到了普通病房,三個病人同住一個房間。有一天李燕出去給我洗碗時,同房的病友悄聲和我調侃,說我老婆又漂亮又體貼,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我不置可否,心裡卻在漸漸接受這事實。頭兩夜傷情較重,李燕便不回家。晚上租張躺椅睡在我的床邊。黑暗中,她悄悄把手摸進我的被子,輕輕握住我的手,也不說話,就這樣一直到睡著。我在周圍起伏的鼾聲中,體驗著一種暗含惆悵的安寧。李燕的手是那麼柔軟滑膩,全無歲月的痕跡。握著它,我一動不動,總覺得不那麼真實。不知為什麼,我眼前始終蒙著一層薄霧似的,朦朦朧朧看不清方向。老是會擔心,一隻腳抬起來再落下去的時候,底下會不會是一個深淵。這是一種奇怪的矛盾的感覺,我提醒自己不要沉溺其中。我告訴自己,這只不過是一種受傷後的精神脆弱綜合症罷了。
嶽琳也來看過我,有一次是和林光遠一起來的,還有一次則是獨自一人。兩次來時,李燕都在。我為大家互相介紹說,嶽琳,林光遠,這是李燕。李燕,這是嶽琳和林光遠。我沒有特別說明誰的身份,但我知道大家互相都很明白了。李燕第一次見嶽琳時,表現得相當禮貌,也自然而然地顯露出主人待客的姿態。嶽琳和林光遠剛偷空對我意味深長地笑,顯然為我感到高興的樣子。
嶽琳他們走後,李燕若無其事地對我說:“原來這就是蕊蕊的媽媽。長得挺漂亮啊。”
“是嗎?”我只說了這麼一句,就不說了。
李燕好像對嶽琳很感興趣,停了一會兒又說:“看她長得也不是五大三粗的,怎麼當你們隊長啊?”
“也不是非得五大三粗才能當隊長吧?”
“怪不得你願意讓蕊蕊住到家裡呢。”李燕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看著我說。
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和她開玩笑,說:“別亂說,我們全隊上下都很尊重她的。”
李燕衝我做個鬼臉,笑了:“要只是尊重她,那我倒放心了。”
“放心什麼?”
“一個女人被男人們尊重,就不大容易發生什麼意外了!”她一本正經地說,“若是被男人們同情,那就大大的危險!”
我心裡一動。看看李燕,她的注意力好像已經轉移到另外一件事情上。我想她並非有所特指,而只是隨口一說罷了。李燕知道我話少,她並不逼我多說,不是自己說個不停,就是給我讀讀書什麼的。我們都落得個自得其樂。偶爾我會想起嶽琳眼睛裡一片空洞的模樣,但很快就會設法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不去多想。
我很惦記陸海洋的事情。嶽琳他們第一次來,病房裡好幾個人,他們又說我得好好休息,所以一句也沒跟我提。過了兩天,嶽琳單獨來的那次,我看出她有話對我講,便和李燕商量說,我得和嶽琳到外面去談談工作。李燕倒是很大方,只是堅持要扶著我慢慢走出去,然後就找理由走開了。
我們在病房外的小花園裡坐著。嶽琳看著李燕輕盈地走開,笑著說:“老實交代,什麼情況?”
“是女朋友。”我如實說,“也是剛剛開始相處。”
嶽琳微笑地看著我,說:“看得出,她對你挺用心的。你可得好好珍惜。”
我點點頭,心裡沉甸甸的,說不出話來。我看出,這些天裡,嶽琳明顯瘦了一圈,下巴都變尖了,黑眼圈也十分明顯。我想問問嶽琳自己的情況可好,一開口,卻又問起了陸海洋的事情。
“就是想跟你說說這件事。”嶽琳也言歸正傳,說道,“我們查過全市所有醫院,你出事那天晚上,真有兩個去醫院掛急診的。一個傷在胸上,一個傷在腿上。”
“我捅得那個應該傷在腿上。”
“就是因為你的描述,我們也把懷疑的重點放在他身上。這傢伙是個兩勞釋放人員,對付警察挺有經驗,死不認賬,咬定了是跟朋友一起喝多了酒,鬧著玩時過了頭,不小心弄傷的。而且他當時確實一身酒氣,送他到醫院的那個男人也給他作證說是那麼回事兒。”
“這兩個人的背景查過沒有?”我插了一句,“他們和晶華有沒有關係?”
“查過了。都是社會閒散人員,平時沒什麼正當職業,自稱給人打打零工混日子。”嶽琳說到這兒,皺皺眉頭,“秦陽平,這兩個人讓我有種挺古怪的感覺……”
“什麼感覺?”
“我現在一下子還說不清。”她又放棄了這個念頭,接著說,“他滿嘴胡說八道,我們就唬了他一下,說你出事的那個現場的血樣我們都採集了,只要一驗,馬上就有結果。還說被他們打傷的那個警察——就是你——現在說不準能不能活,要是死了,他們的責任可就大了……總之是嚇唬了一通,他只好承認,那天他的確是被你扎傷的。”
我有些喜出望外,說:“那不是可以扯出他的幕後指使者了?”
嶽琳嘆了口氣,說:“別那麼樂觀。那傢伙精著呢。躲不掉的先認了,其他的可是賴得一乾二淨。只說是平時玩的哥們兒叫他一起去,幫著出口氣什麼的……反正這些人的鬼話多得很。現在沒什麼證據,很難問出真正的情況來。”
“那他襲警的罪名總逃不掉吧?”
“這是肯定的。”嶽琳安慰我說,“你別急。他現在傷得不輕,就住在醫院裡。我們沒把他拘起來,但他也別想跑。等我們找到證據了,有他好果子吃!”
我想了想,問:“陸海洋的事兒怎麼樣了?”
嶽琳臉色有些沉重,說:“這件事情越來越複雜了。”
“怎麼?”
“硃紅梅失蹤了。”嶽琳嚴肅地說。
我並沒有感覺到意外。當我與硃紅梅接觸時,已經感覺到她身上隱隱流露的那種恐懼。在那樣的恐懼之下,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只是我沒能提前做好準備,以應付眼前這種狀況,這令我有些自責。
“我早有擔心。”我告訴嶽琳,“提前做點兒防備工作就好了。”
“怎麼沒提前做工作?”嶽琳說,“我安排了人多盯著她的。但隊裡總共就那麼些人手,實在太緊張,免不了有鬆動的時候。你出事兒的第二天,我就派小林他們去找她,結果連個影兒都找不著了。”
“家裡和單位都問過了?”
“她兒子還小,本來就放在爺爺奶奶那兒。陸海洋又不在,家裡就沒什麼人了。老人根本不知道她不在的事兒。”嶽琳說著,微微有點兒惱火的樣子,“單位去查過,說前一天她就沒上班,但也沒請假,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是自己跑了,還是其他什麼情況呢?”我問。
嶽琳搖搖頭,“現在還看不出是哪種情況。不過我估計,前者的可能性比較大。我們對左鄰右舍做過調查,根據他們反映的情況看,不像是發生過什麼特殊事件。不管怎麼說,硃紅梅的失蹤跟你遇襲這件事情,肯定有著直接的聯繫。”
我也同意嶽琳的看法。討論了一會兒案情後,嶽琳又主動告訴我,這兩天她忙得厲害,只抽空去溫媽媽那兒看了蕊蕊一次。不過能看出,蕊蕊在老人那兒住得很開心,對老人很依戀。溫媽媽有空還親自教教蕊蕊,一老一小十分投緣。
我本來決定不問嶽琳個人的事情,但談到這裡,忍不住還是問了:“那天你說老朱回家了,後來情況怎麼樣?”
嶽琳的臉色一下子陰暗下來,好一會兒沒說話。我看著她,心裡很不是滋味,又不知如何寬慰她。後來還是她開口說道:“我現在只要一想起家庭的事情,就覺得特別茫然。”她抬起眼睛,靜靜地看著我說,“秦陽平,你也認識朱文傑,我呢,跟他在一起生活了七八年。可是我想,我們所認識的朱文傑,真的是同一個朱文傑麼?或者我過去了解的朱文傑,和現在的他真是同一個人麼?我一直覺得自己還是很瞭解他的,為什麼忽然之間,我對他的舉動就完全不能理解了呢?”她說著,聲音弱下去,神情黯然,“我到現在才知道,遇到這種事情,我比任何一個家庭婦女表現得更無能,也更無奈……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去挽回他的心,怎麼去保護我們這個家庭……”
她說不下去了,轉開臉不看我。我沉默著,心裡在想著她剛才自問的那些問題,自己也變得茫然若失起來。
好一會兒,嶽琳低聲說:“那天我忙了一夜,本希望他在家等我,我們能好好談談的。可回家一看,他早走了。只留了個條子,告訴我說他已經到法院起訴了。”
我一怔,問道:“起訴什麼?”
“還能是什麼?”嶽琳冷冷地說,“當然是起訴跟我離婚。”
我有些茫然。“他到底為什麼會這樣?”
嶽琳轉過臉來,眼睛裡蓄滿了哀傷,自嘲地說:“我也不知道要去問誰。”
我思慮再三,說:“要不然,我去找他談談。”
“你找他談?”嶽琳反問道,“你能談些什麼呢?”
“我們以前畢竟交情很深,”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來了,“你可能不知道,我們一起承擔過風險。他知道我很信賴他。”
嶽琳用猶疑的語氣問我:“你指的是什麼?”
我含蓄地回答:“應該算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吧,至少對老朱來說是這樣的。這件事情影響了老朱對職業的選擇。”
嶽琳先是恍然大悟,繼而又十分意外,打量著我說:“你知道那件事情?”
我想我和嶽琳所指的是同一件事。所以我點頭承認。
嶽琳沉默了一會兒,說:“的確,那是一件對他的命運影響極大的事情。難怪他對你另眼相看。”
“你同意我去找他談談?”我趁機問道。
嶽琳沉默了半晌,欲言又止。
“有什麼話,你儘管說吧。”我看出了她的矛盾。
她終於下了決心。“有一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看得出,她的確非常為難,說話的時候避開了我的目光,“朱文傑離開家的那天晚上,看到你送我回家。他……不知道他是有心還是無意,他……”
我揣摩著她的語氣和表情。“你是說,老朱懷疑我們倆的關係?”
嶽琳默認了。她的表情十分難堪,彷彿有這種猜測的是她自己。我半天說不出話來,嗓子眼很乾,總想咳嗽似的。但我忍著。
嶽琳悄悄地瞟了我一眼,滿含歉意地說:“他那麼說,我也氣得要命。所以我一直不好告訴你。你別介意,總之‘清者自清’,咱們自己心裡明白就好。”
我勉強對她笑笑。一直到她離開後,我心裡都亂糟糟的,理不出個頭緒。腦子裡反反覆覆地問,朱文傑真會那麼想?他真的如此不信賴我的為人?他還會在心裡把我視作朋友麼?……想到後來,我忽然發覺,聽說這件事後,我的震驚和不安大部分與朱文傑有關,反倒忽略了嶽琳的存在。也就是說,通過這件事情來看,我對自己與朱文傑的友誼,似乎看得比與嶽琳的關係更重要。
我下定決心,無論如何得找朱文傑認真談談。這既是為了嶽琳不失去她的丈夫,也是為了我不失去自己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