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米朵是在一次朋友聚會上認識普克的。那時米朵從醫院辭職已經兩個月,除了偶爾獨自外出看一場電影,大部分時間都是悶在房間裡看書、聽音樂。米朵的一位朋友要出國,大家便找了一個星期六的晚上辦了一個派對,米朵也被拉了去。參加派對的人很雜,認識的朋友沒幾個,朋友的朋友倒是一大堆,互相介紹,彼此寒暄,都是一些場面上的套話,米朵心裡有點不耐煩,一個人縮在角落的沙發上翻雜誌。這時米朵的朋友拉了一個陌生人走上前向她介紹。米朵只得站起來和那人握手。
朋友介紹說那人是市公安局六處的普克,接著向普克介紹說這是省人民醫院——還沒說完,米朵忙打斷說:“我已經不在那兒了。”
朋友有些吃驚,一問才知道米朵已經從醫院辭職了。米朵簡單地說:“以後有空再細說吧。”她沒太注意朋友的驚詫,倒是注意到普克的神情。普克微笑地看著米朵說話,並不插話,但目光顯得很專注。米朵不知咋的,隱約對普克產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三個人聊了一會兒,朋友便到別處忙去了,只剩下米朵、普克站在那兒。
米朵有些好奇地說:“你看上去不太像公安。”普克皮膚白皙,瘦高個兒,俊朗斯文,像是大公司裡的白領,或是機關裡做文案工作的。但米朵剛才已經聽朋友說了,普克在市公安局刑偵處工作,專門負責辦理刑事案件。
普克微笑起來:“你也不像我印象裡的醫生呀。”
“你印象裡,醫生是什麼樣?”
“表情平淡,目光冰冷,對任何現象都沒有好奇心。”
米朵笑了:“哦,本來我都不明白我怎麼會辭職,原來是好奇心太重。”她想普克現在有點像公安了,他一眼就看出米朵對他有好奇心。
普克問:“你不喜歡做醫生?”
米朵搖搖頭,也不知是想表達她不喜歡做醫生,還是對普克的問題做出否定回答。本來這段日子她的心情一直很鬱悶,沒有像她期望的那樣因為脫離了醫院就好轉起來。有時她也很想和什麼人談一談話,可試過幾次,總是很難深入下去,弄得她很失望,既是對談話的對象,也是對她自己。此刻,面對著幾乎還是陌生人的普克,她忽然很奇怪地產生了一種交談的慾望。普克的目光沉著、專注,但並不給人以咄咄逼人的感覺,他的嗓音清朗悅耳,語速適中,顯出從容不迫的樣子。
米朵低頭沉吟了一下,抬頭望著普克說:“我也在考慮,當初選擇上醫學院,現在選擇離開醫院,真正的原因是什麼,自己也一直不能確定。”她停頓了幾秒鐘,普克只是溫和地看著她,並沒有插話。她想了想,又接下去說:“剛學醫的時候,我都有點被嚇呆了,覺得人體是一個那麼複雜龐大的系統,簡直像另一個世界。而我拿著手術刀,就可以影響、改變,甚至操縱這個複雜的人體世界,所以那時候我感覺挺自豪。後來遇上幾件事,具體情況三言兩語也講不清。總之慢慢地,我發現人體世界的複雜可以有極限,而人的心理世界完全是無限的。不過,我倒不是因為好奇心發生了轉移才辭職,我也說不清,也許跟我遇到的那些事情有關吧。”
說到這兒,米朵覺得自己的思路有些亂,便停下來。
普克說:“現在你倒是讓我產生好奇心了。”
米朵笑著問:“你對哪部分有興趣?”
普克認真地說:“一般說來,一個人在作出某項重大決定前,往往有一個逐步積累的過程。不過,到了最後關頭,又大多有一個激發決定的導火索。如果沒有什麼不方便,能不能講講引發你辭職的導火索是什麼?”
米朵笑著說:“果然是搞刑偵的,很善於誘供呵。不過,我倒真想跟你說說這件事,因為說起來還與你的職業有點關聯呢。”
房間裡的燈忽然暗下來,又響起了輕柔的音樂,原來有人開始跳舞了。不跳舞的人也不再到處亂走,而是各自找了位置坐下。米朵和普克相視而笑,有點無可奈何。他倆面對面站著,也許在別人眼裡像是準備跳舞的樣子。可普克並沒有邀請的意思,米朵正好也不喜歡跳舞,停了一下,她問普克:“還要聽嗎?”
普克說:“當然。不過,我們可不可以到陽臺上去,那裡靜一些。”
米朵心裡正在這樣想,只是猶豫著不知該不該直接講,聽普克說出來,不由有點吃驚。她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後到了陽臺。這套房子在一幢二十四層公寓樓的高層,風很大,使炎熱的夏夜變得十分涼爽。
米朵深深吸一口氣說:“真舒服。”她總是不太喜歡呆在密不透風的空調房間裡,她的房子裡也裝有空調,但她自己卻很少用,寧願一次次汗溼,再一次次沖涼。她站在陽臺上,看到夜空里正是一輪滿月,只是覆了一層薄薄的輕霧,使得月光格外溫柔,耳朵裡被呼呼的風聲灌滿。高層公寓的下面,是閃爍的華燈。這一切帶給她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心境,或許正是這一夜的心境給這一切染上情緒的色彩。她說不清,但她卻開始對普克講述對她產生很大影響的那件事。
三年前的一個週日,米朵是外科的值班醫生。急診室送來一位垂危病人,被人用匕首刺穿脾臟及左腎,大量失血,送到醫院時血壓已接近於零。米朵及另一名醫生同時上手術檯進行搶救,等剪開病人衣服後,發現身上其他部位還有十幾處刀傷,有輕有重。米朵還是第一次遇見同時受這麼多傷的患者,另一位醫生和她年紀相仿,臨床經驗卻還不及她豐富,兩人一時間簡直慌了手腳。稍後米朵冷靜下來,與同事合作,她處理傷勢最重的脾臟及腎臟,同事處理其他傷口。手術共進行了十二個半小時,修補了脾臟,摘除了左腎,患者身上總計縫合一百六十三針。搶救過程中,除去上了一次洗手間,米朵連眨眼睛都怕浪費時間。手術結束後,她很長時間都挪不動步子,眼前只有一片血光,那種鑽入身心深處的疲勞,可能一生都難以忘記。
之後,米朵去看了那個在手術檯上她沒有來得及看到面孔的病人。他是個二十歲的小夥子,長著一張孩子氣的面孔,眉眼清秀,臉色蒼白,讓人無法相信有人會對這樣一個孩子下手。米朵不瞭解具體情況,但她一看到這個躺在病床上虛弱無助的大男孩,就有種難以言喻的心痛,彷彿是她自己的親弟弟一樣,而米朵在家裡是最小的一個。
後來米朵又從來醫院調查案情的辦案人員那裡得知,這個叫左小兵的男孩,父母在他十二歲時離異,他被判給父親,母親後來遠嫁他省,再也沒來看過他。父親再婚後,他就跑回將他從小帶大的外婆家住。外婆家境也不寬裕,他高中沒讀完就輟了學,賣了一陣子報紙,蹬了一陣子三輪車,最後擺了一個水果攤賣水果。他起早貪黑地幹,因為貨真價實,知情人又同情他的處境,都願意光顧他的生意。誰知這樣一來觸犯了旁邊一家多年經營水果生意的攤販,那家人暗自找了當地幾個地痞,想將左小兵攆走。偏偏左小兵是個倔脾氣,不僅不讓步,言語也說得直來直去,惹得那幾個地痞上了火,終於對他下了毒手。
左小兵住院期間,米朵一直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左小兵也把米朵當做姐姐一樣,不過言語間都是很尊重地稱為米大夫。等到傷勢基本恢復後,左小兵出院了。醫療費是找打傷他的那家水果販子出的,但不知他們通過什麼門路,居然免掉了刑事處罰,也沒有給左小兵賠多少錢。
左小兵的外婆經過這一次打擊,又痛又急又氣,一病不起,過了不多久便去世了,而左小兵也自此沒了蹤影。這以後,儘管米朵多次打聽左小兵的情況,仍然得不到一絲消息。幾年過去,米朵覺得連左小兵的容貌都記不清了,她只是記得他身上那縱橫交錯的一道道傷口,還有病床上那張蒼白無助的面孔。
大約四個月前,醫院與有關部門聯繫好,要取用兩位死刑犯的臟器。本來是由腎臟科兩位男醫生去的,不想其中一位臨時有事,另一位與米朵相熟,見米朵沒其他要緊事,便拖了米朵一同去。
到了行刑場,押解死囚的刑車也剛到,兩名醫生出示了有關手續後,戴上大口罩,上車給犯人打針,這種針的作用是使犯人死後體內血液短期內不能凝固,以保持所摘取臟器的活性。米朵心裡有種很奇怪的感覺,雖然從醫這麼些年,鮮血和死亡已經不會令她心驚,但那些都是以醫院為背景,而這裡卻籠罩著另一種氣息。
米朵給一名犯人扎針時,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那犯人的面孔,她一下子便驚呆了。儘管那人頭髮蓬亂,臉色灰暗,臉上還有一塊塊的青紫,米朵仍然一眼就認出,他就是米朵費盡氣力從死神手裡救回一命的左小兵!
接下來的事米朵已經有些模糊了。似乎是她摘掉了口罩,瞪大眼睛盯住左小兵。而左小兵也認出了米朵,一雙木然的眼睛像有火花閃過,卻又瞬息即滅。米朵張口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吐不出,左小兵也像欲言又止的樣子。兩人到底還是什麼都沒說,米朵機械地為他進行注射,腦子裡一片混亂。
十分鐘後,荷槍的武警將犯人押下車,臨下車時,左小兵回頭看了一眼米朵,米朵看到那眼神里充滿了悲哀和絕望,也許還有一絲絲愧疚。槍決很快執行。兩名醫生的任務是摘取腎臟和完整的眼球,米朵有意避開了左小兵的屍體,她實在沒有勇氣面對那具她曾為之付出過心血而今卻已失去生命的身體。負責左小兵的醫生忽然說:“咦,這人少一個腎。”
米朵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像是三年前搶救完左小兵後眼前的那片血光。
“看,這就是你說的導火索吧。”米朵凝視著遙遠的星空說:“我很想知道左小兵犯了什麼罪,但我一直控制著不去問,就像跟我完全沒有關係一樣。可那以後,我覺得我沒辦法集中精力工作了。一上手術檯,心裡就懷疑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做的有沒有意義。我當然知道自己有些一葉障目,可我真的控制不了情緒。再加上以前一些困擾我的事,我還是決心離開了。”
在整個的講述過程中,普克都沒有怎麼作聲,只是當米朵提到左小兵的名字時,他輕輕地“嗯”了一聲。講完後,兩人都有一會兒沒說話。米朵轉過臉來,看見普克用一種憂愁的眼神注視著她。米朵一下子覺得心裡有什麼被悄悄觸動了。有一種沉寂已久的情緒,那種會為某事所觸動,會被生命和自然現象所吸引,會對生活進行深層思考和探究的情緒,被眼前這個言語不多、表情平和的普克喚醒了。
普克用一種並非安慰的語氣說:“你知道,我們生活在這個社會里,常常得面對很多錯誤,儘管那些錯誤並不是我們犯下的。”他停了停,目光轉向浩瀚的夜空,“不過,我現在有點理解你的心情了。”
那個晚上的派對是什麼時候結束的,米朵和普克都不知道。等他們從談話中清醒過來時,滿屋子的客人都已走光,而房主已經在臥室睡著了。
2
普克從派對回家後,一直不能入睡。天很快就亮了,好在第二天是星期天,不必上班,他便任由自己躺在床上回想整個晚上和米朵的談話。在他腦海裡,米朵的形象其實很模糊,因為大部分的時間他們都只是注意著對方談話的內容,而非對方的面孔。可是他又剋制不住地去用想像填充自己的記憶,想像米朵的一笑一顰,想像著那種平靜的表面下隱隱流露出的不安和憂鬱。米朵讓他從內心深處生出一絲新的感覺,他很難描述這種感覺意味著什麼,只是知道,一定有些固有的東西發生了改變。
星期一上班後,普克整整一天都在外面查一件案子。下班後他騎著摩托回家,身體感覺很疲勞。一路上不斷遇到紅燈,只得在一個個路口停下等待。
城市交通高峰期,各種機動車輛不知從哪裡鑽出來,將主要幹道擠得水洩不通,大量汽車尾氣的排放使得本來就汙濁的空氣變得令人窒息。普克停在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望著垂直方向川流不息的車輛,不知為什麼忽然想起了左小兵,緊接著他又想起了米朵。
昨晚普克沒有告訴米朵,左小兵的案子正是他們這個處辦的。案情很簡單,左小兵有兩名同夥,一男一女,男的二十歲,女的只有十九歲。那女孩子是一家家政服務公司的鐘點工,其中一家主顧是一個大公司的總經理,家境極為富裕。女孩子摸到情況,知道某個晚上總經理的妻子和女兒都回外地孃家,總經理說公司來了幾個重要客戶,他得天天陪著,晚上不能回家。左小兵便和男性同夥半夜潛入行竊。誰知總經理根本不是有客戶要陪,而是帶了一個女人回家,正碰上左小兵他們翻箱倒櫃。總經理帶回的女人嚇得大叫,左小兵上去一刀就將她捅倒。沒等總經理反應,又是一刀,總經理吭都沒吭一聲就死了。左小兵和同夥不甘心,繼續在房間裡搜了一番,得到一些貴重首飾和幾千塊現金,才準備要走,正遇上懷疑丈夫行為不軌、一個回馬槍殺回家裡的總經理夫人開門進來。左小兵他們還沒來得及動手,那女人已經狂叫著衝出門去,緊接著樓洞裡被驚醒的鄰居報了警,左小兵他們剛逃到樓梯口,就被治安聯防隊員堵住,很快110巡警車趕到,兩人束手就擒。總經理當場死亡,他帶回的女人被送到醫院後,搶救無效死亡。案件審理過程中,面對指控,左小兵供認不諱。很快市中級法院便對此案進行了宣判,左小兵被依法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普克在聽完米朵的故事後,就完全相信了這個巧合——左小兵的生命被米朵的手術刀挽救過一次,卻最終又在普克他們手裡失去。當米朵講述過後,不知為什麼,普克當時就是無法將真相告訴米朵,彷彿米朵的傷痛是受到了自己的牽連。他也知道這其實很荒唐,他只是在履行他的職責,而左小兵也是罪有應得。可聽了米朵的故事,他卻不由自主地去想,左小兵落到這一步,除了左小兵自己以外,還有誰應當對此承擔一定的責任?
普克想得太入神,沒有覺察到紅燈已換成綠燈,後面的車輛不耐煩地撳起了喇叭,一個司機將頭伸出車窗,態度很壞地罵了幾句髒話,城市的擁擠和喧囂使得人們變得暴躁。
普克換擋啟動加速,夕陽的餘光被鱗次櫛比的建築撕碎,斑斑點點地投射到路上,普克穿梭在已經柔弱無力的光線中,心底忽然升起了一種強烈的慾望,覺得必須馬上見到米朵,和她談話。至於該談些什麼,可以談些什麼,那都是不重要的事。
普克馬上在可以停車的地方停下來,找了一部公用電話,打到米朵家裡。頭一天兩人分手時,互相交換過電話號碼。普克平時除了公事不得已外,是個不喜歡電話的人,很少打私人電話,也極不善於記電話號碼,可這次,他居然不用翻號碼簿就直接撥通了米朵家的電話。
“喂?”是米朵的聲音,電話接得很快,像是就在話機旁的樣子。
“你好,我是普克。”普克一開口,才發覺自己其實並沒想好該怎樣對米朵講。可他聽到電話那端米朵的聲音裡明顯地露出一種喜悅。
“普克呀,真巧,我正在找你。”普克聽著米朵的聲音,覺得她似乎一點也沒想到要有意表現出一些矜持,“我今天給你們單位打過兩次電話,都說你不在。你家裡又沒裝電話,真不知該怎麼找你。”
“米朵,我想和你談談左小兵,你現在有空出來吃飯嗎?”
“好!”米朵回答得很爽快,“我們約個地方見吧。”
十五分鐘後,普克和米朵在一家面積不大但環境頗優雅的小餐館見了面,簡單點了幾個菜。等菜的時候,兩人一時間沒有講話,普克看到米朵的臉漸漸紅了。
那天吃飯,普克到最後也沒和米朵談起左小兵。米朵也不問,像是知道普克要對她說的事,正是她內心深處最拒絕接受的事。他們漫無邊際地聊時,才發現兩人的生活有著許多相似的地方。比如說都是遠離父母在X市,酷愛讀書、聽音樂,喜歡斯皮爾伯格的電影,不喜歡參加沒由來的聚會(說這一點時,兩人相視一笑),不會打牌、玩麻將……都還沒有結婚。
這頓飯吃得前所未有的長,可是兩人都吃得不多。從餐館出來後,他們沿著馬路走了一會兒,天氣很熱,而兩人對此都變得很遲鈍,只是慢慢地走,雖然不再說什麼話,卻一點也沒有冷場的尷尬。後來普克想到明天必須要完成的一些工作,停下來看錶,發現已經11點多了。
“沒想到時間過得這麼快。”普克一向不是個沒有時間觀念的人,這一次他真的有些吃驚。
米朵馬上醒悟過來,看看錶說:“呀,這麼晚了。真是,這兩個月我日子過得亂七八糟,忘了你明天還要工作。”
道了再見,兩人各自轉身走了。米朵剛走幾步,忽聽普克在後面叫她,她停下腳步回頭去看,普克大步趕了上來。
“我剛才忘記問你了。你有沒有想好下一步的打算,我是說,工作方面。”
米朵長長吸了一口氣,低頭想了想,抬起臉說:“我得先讓自己明白,我在找尋些什麼。”
普克點點頭,溫和地說:“嗯,也許需要耐心等待一段時間。不過我知道,你最終會找到。”
然後,兩人向著各自回家的方向,沿著城市夜晚漸漸靜寂下來的街道,慢慢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