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普克第一次走進柯心怡的家門。
幾天前,普克曾在照片裡見過柯心怡的家。柯心怡躺在自己家的浴缸裡,流出體外的鮮血,將她失去生命的蒼白肌膚映襯得觸目驚心。衛生間靠近浴缸的地面,也被鮮紅的顏色汙染,僅僅是這樣一個角落,就足以給整個家都籠罩上一層死亡的陰影。
而此刻,普克就置身於這個家中。當柯心悅給他打開房門將他讓進來後,普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客廳裡好幾張巨大的照片,它們都被鑲上了相框,或者掛在牆上,或者靠牆立著。除了一張是柯心悅的寫真照之外,其它幾張都是柯心怡的——事實上,普克並沒有確切地看清楚過柯心怡的整體外形,但只是這麼一眼,他就可以斷定,照片裡的這個女人,當然是柯心怡。
柯心悅目不轉睛地看著姐姐的照片,輕聲說:“以前,這裡只掛著我的一張照片。這些天,我把姐姐以前的照片翻出來,找了幾張放大了。本來我很想找到一張我們兩人的合影,可是……竟然一張都沒有。我才想到,姐姐活著的時候,我們相處的時間太短了……”
普克憂慮地看看柯心悅,他不知該怎麼安慰這個無法擺脫失姐之痛的年輕女人。
柯心悅彷彿在自言自語:“要是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我就不會離開她出去發展。至少我會盡可能多地抽時間回來看她,和她多說說話,聽她教育我,笑著罵我野丫頭……”她的鼻尖紅了,“可現在……什麼都不能挽回了。多想聽聽她的聲音,多想這一切只不過是做夢,等一覺睡醒,發現她又在床頭捏我的鼻子,催我起床……”
普克輕輕地嘆口氣,說:“小柯,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實在是太殘酷了。可是我想,你姐姐如果九泉有知,一定不希望你總是沉浸在悲傷裡,而是希望看到以前那個活潑可愛、知心體貼的小妹……”
柯心悅用手掩住臉,壓抑的哭聲從指縫兒裡漏出來。普克默默從柯心悅身邊走開,以使她可以獨自平靜一下情緒。在等待柯心悅安靜下來的時間裡,他大致把房子的結構和佈置看了一下。
這套房子是兩室一廳,對一個單身居住的女人來說,已經不算小了。室內裝修的整體色調是兩大色系。天花板、地面和牆面分別用灰、白、黃、淺褐色分出層次,不同面之間有一個凹槽分隔,使得不同的顏色十分和諧地統一在一起。傢俱基本是安靜的深棕色或原木色,各種布面都是亞麻類令人感覺溫暖樸實的面料。整套房子給人的印象是平靜、舒緩和安寧。
普克情不自禁去看牆上一張柯心怡的大照片。這張照片是柯心悅從舊照片裡翻出來後放大的,由於技術原因,圖象顆粒比較大,畫面看起來不太清晰。但還是能夠看出,照片中的柯心怡顯然還處在相對年輕的時期,烏黑的短髮,健康的皮膚,面部分明的線條使得整個人看起來略顯清瘦。嘴唇緊緊抿著,顯示著她堅強的個性。而注視著鏡頭的目光裡,卻又隱隱含著笑意。
柯心悅終於讓自己平靜下來,走到普克身邊,也看著那張照片,說:“這張照片是我大學畢業那年給姐姐照的,一直非常喜歡,因為覺得姐姐的眼睛好像就在盯著我看一樣。”
普克轉開話題,說:“這套房子裝修設計得相當不錯啊。據說家居裝修風格能夠反映出主人的個性。”
柯心悅說:“你猜這房子是誰設計的?”
普克問:“是不是陸飛設計的?”
柯心悅有幾分驚訝:“你怎麼知道?你問過陸飛了?”
普克搖搖頭,說:“陸飛我倒是見過,但沒談到裝修的事情。我這麼猜想,其實很自然。因為你姐買這套房子是在兩年前,當時她和陸飛的感情很穩定,應該沒有其他特別親密的關係。”
“那你為什麼沒猜是我姐自己設計的?或者是我設計的?”
“我覺得不像,”普克和顏悅色地解釋,“根據你所說的姐姐的個人經歷和生活態度,可以大致看出你姐姐個性比較堅強、獨立,內心對事物的要求很高,對生活可能更講求實際和效率。而這裡的設計是種很淡然的感覺,似乎和你姐姐的個性不太相符。至於你……”普克微微一笑,說,“我想如果要你自己設計,也許你會選擇比較熱烈奔放的風格。”
柯心悅說:“你判斷推理的能力挺強呀。沒錯兒,你知道陸飛是做哪一行的嗎?他呀,就是搞室內裝修裝潢的,自己有個公司,錢賺的不少。我姐買房子是分期付款的,陸飛想在經濟上支援我姐,但被拒絕了。後來陸飛就說,肥水不流外人田,房子裝修可得歸他了。這個我姐答應了,大概跟陸飛談了談她所想像的風格,然後就全交給陸飛了。”她說著,抬頭四下打量了幾眼,說,“你覺得怎麼樣?是不是感覺挺自然挺舒服?”
普克點頭說:“對,設計得的確不錯。哎,小柯,你知不知道你姐姐這套房子的產權是誰?”
柯心悅一怔:“那當然是我姐啦,她是自己買的房子,又沒讓陸飛出錢。”
普克明白柯心悅誤解了自己的意思,忙說:“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這麼說吧,你知不知道這套房子的產權是你的?”
柯心悅一愣,不相信地看著普克:“你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會是我的產權?”
來柯心悅家之前,普克已經到有關部門證實了陸飛曾告訴他的話。柯心怡分期付款買的這套房子的產權證上,的確寫著柯心怡的名字。現在看來,柯心悅似乎並不知道這件事情。
普克看著柯心悅:“你姐姐買房子的時候,寫的就是你的名字。你也知道,陸飛比較有經濟實力,他自己早就單獨買好了一套房子,準備跟你姐姐結婚用。你姐又要分期付款買房,他本來覺得不必要,但你姐說等她結婚搬到陸飛買的房子以後,這套房子就屬於你了。”
柯心悅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普克問:“你姐姐從來沒跟我提起過這件事情?”
柯心悅流露出既感動又痛苦的表情:“沒有,她一個字兒也沒跟我提過。”
“你還沒去辦理……遺產接納手續嗎?”
柯心悅含著淚,搖搖頭:“我真不想去辦……我總覺得不相信姐姐真的已經走了。”
“我知道,這種事情辦起來,總是會特別錐心刺骨。不過,該辦的手續還是要辦,你姐姐是個很獨立的人,要是她……她一定希望你能儘快把所有的事情都儘快處理好。”普克坦言相勸。
柯心悅一臉茫然:“我不知道自己做點兒什麼。”
普克嘆了口氣,把柯心悅應該處理的事情一一告訴了她。好在柯心怡的直系親屬只有柯心悅一人,房產證的名字又正是柯心悅的,遺產處理起來不會發生什麼糾紛。只是房子是分期付款的方式,到柯心怡去世,只付了一半多,剩下的自然要由柯心悅接著支付。
這些瑣碎的家事談過之後,普克問柯心悅:“小柯,就你所知,你姐姐有沒有寫日記的習慣?”
柯心悅想了想,說:“日記啊?從前她好像是寫的。不過,我上大學以後,就不知道她有沒有繼續寫了。”
普克問:“如果你姐姐在生活中遇到了麻煩,或者有了心事,一般她會和什麼人說呢?”
柯心悅想了想,臉上又浮現出茫然來:“我……我不知道。在我印象裡,姐姐好像從來沒對我訴過苦,她一直是我的精神支柱,不會在我面前表現軟弱的一面。會不會是陸飛?不過,我也知道一點兒,我姐在陸飛面前,也是挺獨立的,陸飛有時候開玩笑,說我姐是個男人婆,自己什麼事情都能處理好,用不著再嫁個男人了。不知道如果真的有了心事的時候,會不會對陸飛說。”
“你有姐姐家的鑰匙嗎?”
“有,姐姐房子一裝修好,就給了我和陸飛各一套鑰匙。本來我說用不著,但她堅持要給,說萬一我臨時出差回來,她不在家的話,我就能自己開門了。”
“你知道她一共有幾套鑰匙嗎?”
“這個我可不知道。”柯心悅皺著眉說,“我有時候真是太粗心了,從來都是姐姐照顧我,她生活中的細節我好像全都不知道。”
普克微笑地說:“你也別太自責了,這種事情本來就很容易疏忽的。你姐剛買這套房子的時候,跟陸飛的關係還很穩定,加上房子又是陸飛裝修的,他會不會知道一共有幾套鑰匙?”
柯心悅點頭說:“對,我們問問他。現在我就給他打電話。”
普克忙阻止她:“別急,先等一等。有些事情我還要考慮考慮,等想成熟了,我還要再跟陸飛見面詳細談談。”
柯心悅問:“我能不能跟你們一起談?說不定還能給你多一點兒啟發。”
普克不置可否:“到時候看情況吧。小柯,你住進來有幾天了?”
“也就是三四天吧。去找過你們以後,我先回北京了一趟,把公司的事情安排了一下,然後才回來的。現在算是休長假。”
“你住進來這些天,有沒有接到過什麼找你姐姐的電話?”
柯心悅面帶憂傷地說:“接到過兩個,開始我還很激動,以為會……可惜都是姐姐單位的同事。”
普克問:“你姐姐去世的事情,單位還不知道嗎?”
柯心悅先是搖頭,然後又點頭,說:“我還沒正式去姐姐單位說這事兒,不過,這種事情總是很容易傳開,他們都是隱約聽到傳聞,又見我姐姐好多天不上班了,就打電話來家裡問。結果……”
“你姐姐有沒有什麼關係比較密切的朋友呢?我是指……同性,或者純友誼的異性朋友。”
“她是個很內向的人,除了工作之外,不太喜歡和外人來往。姐姐的生活……其實真的挺孤單的。”說起這個,柯心悅又有點兒難過。
普克忽然想起來,自己上次來的時候,曾想到要去柯心怡的工作單位去看看。但派出所的民警說是週末,各單位都不上班,普克只好放棄了。當時普克只知道柯心怡公司的名稱,還不知道柯心怡是做什麼工作的,便問:“你姐姐在宏利公司做什麼?”
“她在宏利公司下屬的一家銀樓工作,主要是做珠寶飾品的業務。”
普克點點頭:“哦,原來是做珠寶的。”不知為什麼,普克隱隱覺得,柯心怡在他印象中,似乎和珠寶這種華貴的東西聯繫不上似的。看照片上的柯心怡,穿著打扮都很樸素,也沒有戴什麼首飾,原來卻是做珠寶生意的。
果然,柯心怡也說:“你看我姐是做珠寶的,可她自己幾乎從不戴什麼首飾。不過,我姐在珠寶鑑定方面挺厲害的,所以,他們單位對她很重視,有些重要的業務,經常請她參與。你也知道吧,現在滿世界都是假貨和騙子,做珠寶業務的,稍微出一點差錯,損失就很大。就是在品質上出現問題,也是很頭疼的事情。”
普克心裡忽然一動,問:“你姐姐在工作方面,沒出現什麼問題吧?”
柯心悅馬上說:“當然沒有。我姐這人再負責不過,而且她這人一點兒也不貪心,有時候一些客戶給她紅包什麼的,她堅決不要。所以,大家都挺信任她。”
“你姐工作的銀樓叫什麼名字?”
“叫瑞祥銀樓。”
普克又向柯心悅問了瑞祥銀樓的地址,在心裡記下了。然後,他環顧一下四周,問柯心悅:“你住進來以後,有沒有仔細檢查過家裡?”
柯心悅一臉疑惑:“檢查什麼?”
“比如說,看能不能找到你姐姐的日記、信件這一類的東西,或者隨手寫的電話記錄、錄音帶什麼的。”普克耐心地啟發柯心悅。
柯心悅搖搖頭:“我只翻了翻照片。”
“有沒有什麼讓你感覺不太平常的照片?”
“好像沒有,主要是我的照片,我姐姐從來不太喜歡照相,總共沒幾張她的。另外還有一些父母和爺爺奶奶的老照片。對了,還有幾張姐姐和陸飛的合影。”
“有沒有什麼你不認識的人的照片?不一定是和你姐姐的合影,單人的也可以。”
柯心悅想了想,說:“大概有兩三張吧,但都是姐姐的同事,我都見過的。”
普克問:“小柯,能不能讓我看看這些照片?當然,最好你陪我一起看,這樣,我可以知道哪些人是你認識的,哪些是你不認識的。”
“可以呀,我這就拿給你看。”
柯心悅從臥室裡抱出一個紙盒子,打開來,裡面有幾本影集和一些裝在洗印袋裡的散照片。普克和柯心悅一起,一張張翻著看,柯心悅不時向普克介紹照片上的是什麼人。看得出,柯心怡的生活圈子的確比較小,似乎除了陸飛以外,就沒有其他什麼親密的朋友了。
有一張老照片上,一個瘦瘦的小孩子,大概只有一歲多的樣子,瞪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有點兒淚汪汪的,一隻手指塞到嘴裡含著。不知是因為瘦,還是因為眼睛裡亮亮的淚光,令人一看這張照片,就有種很憐惜的感覺。
普克拿起照片仔細看了看,又翻到背面,看到上面寫著:小可憐兒洋洋。後面是一串數字,一看就是一個手機號碼。
“小柯,這個小孩兒你知道是誰嗎?”普克把照片遞給柯心悅看。
柯心悅接過照片看了一會兒,疑惑地說:“不知道,小可憐兒洋洋……這是誰啊?奇怪,以前我也跟姐姐一起看過照片,好像沒見過這張嘛。哎,後面這個是個手機號吧?”
普克覺得腦子裡似乎飄過一絲什麼,他閉上眼睛努力回憶。忽然,一個念頭突然出現。普克睜開眼睛,問柯心悅:“小柯,上次你說,陸飛現在的女友告訴過你一個人的名字,是不是叫沈洋?”
柯心悅眼睛一亮:“對啊,小可憐兒洋洋……很可能就是沈洋呀。”
普克又拿過照片看了看,問:“照片背後這幾個字,你能看出來是誰寫的嗎?”
“這是我姐的字,”柯心悅肯定地說,“這個我敢保證。”
柯心悅又把照片搶回去,拿在手裡看了半天,說:“怎麼是這麼小的孩子啊?”
普克笑了:“這是張很舊的照片,可以是一個成人小時候拍的。”
柯心悅不好意思地笑了:“哎呀,我可真蠢!”
普克笑著說:“是你思想太集中了。”
普克和柯心悅說著話,心裡卻迅速地轉著念頭。小可憐兒洋洋,這聽起來顯然是一個十分親暱的稱呼,而且透著深深的憐愛。柯心怡這麼稱呼一個男人,心裡該懷著一種什麼樣的情感?心疼,憐惜,愛……像柯心怡這種性格的女人,以如此的態度來對待一個男人,是不是可以說明些什麼呢?
普克幾乎可以想像出,柯心怡在照片背後寫下這幾個字時,嘴上掛著有些頑皮的笑,眼睛裡含著憐愛的溫情……不知道她寫下這個暱稱時,那個已經從小男孩兒長成大人的男人,會不會就在一旁看著?
柯心悅的話打斷了普克的想像:“哎,咱們按這個手機號打個電話,事情不是就都清楚了嗎?”
說著,柯心悅手裡拿著照片,起身走到桌前,拿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