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華人文學 > 《天機》在線閲讀 > 第二章 隧道盡頭

第二章 隧道盡頭

    一

    孫子楚終於鬆了一口氣,手中的鐮刀也掉到地上。車上則是一片掌聲,大家都在為他們的勇敢而叫好。

    葉蕭和攝影師互相拍了拍肩膀,其實背後全都是冷汗了。他們又向車上關照了幾句:“我們現在去前面探路,你們千萬不要隨便出來走動,必須要等到我們回來!”

    説罷,三個男人手裏端着“武器”,頂着大雨向前面的山路走去。

    攝影師拍拍葉蕭的胸口説:“你這裏的傷要緊嗎?”

    “只是被抓破了點皮,沒事的。”當警察受傷是家常便飯,葉蕭也確實沒感到什麼,他倒是對這個長頭髮的攝影師很感興趣,“謝謝你啊。”

    “謝我什麼?”

    “你剛才的斧頭救了我的命,要不然我就成了一具沒有眼睛的屍體了。”

    攝影師瀟灑地大笑起來:“呵呵,小事一樁,有啥好謝的。”

    “我叫葉蕭,你呢?”

    “好,兄弟,我叫錢莫爭,平時四海為家,拍幾張照片餬口飯吃。”

    “錢莫爭?”孫子楚終於忍不住插話了,“莫爭錢?真是好名字啊。”

    三個男人一路説笑着走出幾百米,在曲折的山路上轉過幾道彎,突然發現眼前橫亙着一座大山——無數的石頭和泥土,像建築材料堆積在路上,隨着大雨變成數條小溪,山上還不斷有碎石滾落。

    他們驚訝地看着眼前的景象,這是人類戰爭中的轟炸,還是大自然的無邊神力?

    “泥石流!”

    攝影師錢莫爭大喊道,他走過全世界很多地方,當然也看到過這種自然災害。通常是山區暴雨時,容易引發這樣的山洪傾瀉。這條道路就此被吞沒了,任何車輛都無法通過。這裏的地質條件很不穩定,隨時還可能爆發第二次。

    人算不如天算!他們絕望地搖了搖頭,只能又原路折返了回來。

    當三人回到旅遊巴士時,司機正披着雨衣檢修撞壞的部件。車上的人們全是期待的目光,以為前方救援者就會來到。但葉蕭如實地告訴了他們壞消息,立即把大家都打回到了十八層地獄。

    難道今天就要被困死在這絕境了?

    “大家不要驚慌!”葉蕭站在當中高聲道,“至少這裏沒有爆發戰爭!我們一定會有脱困的辦法。”

    忽然,車下響起一陣發動機的聲音,司機興奮地跳上車説:“汽車修好了!”

    旅行團又是一陣歡呼,彷彿絕境逢生。所有人都已歸心似箭,原路返回清邁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司機迅速把車倒了出來。擋風玻璃上還有一道明顯的裂縫。在狹窄濕滑的山道上,他小心翼翼地將車掉了一個頭,然後飛快地向清邁開去。

    眾人總算籲出了一口氣,今天的旅程真是無比驚險,連蘭那王陵的影子都沒看到,就險些自己變成了殉葬品。所有人都疲憊不堪,大多閉上眼睛打起了磕睡,只有葉蕭還緊盯着車窗外。

    胸前的T恤被山魈的鐵爪劃破了,雖然傷口不深,幾乎沒什麼感覺,早就凝固結痂了,但若再深半寸就可能會送命。葉蕭現在才感到後怕,彷彿四周砌起了看不見的牆,將他牢牢地困在當中。或許,來這遙遠的泰國並不是旅遊,而像古時候的罪犯,發配流放到天涯海角。

    雖然葉蕭想要努力看清車外的路,眼皮卻越來越重了。陣陣寒意從身下襲來,心底有個聲音在猛烈地掙扎,大腦已漸漸陷入了黑暗。

    另一個世界的黑暗……

    二

    似乎已沉睡了一輩子,葉蕭再度從夢中驚醒。

    車子劇烈顛簸了一下,全車人也隨之而震醒。他下意識地抓緊把手,額頭佈滿豆大的冷汗。車窗外仍是無邊無際的大雨,萬丈懸崖也看不見了,兩邊是深深的峽谷,旁邊有條暴漲的溪流,中間夾着這條崎嶇的公路。

    他怔怔地看了幾秒鐘,突然第一個反應過來,從座位上跳起來説:“不對!我們沒有從這條路走過!”

    是啊,下午過來的一路上,他都仔細觀察着路邊景物,但絕沒有現在看到的情況——他們從沒來過這條峽谷,旁邊的溪流也完全陌生,車子並沒有按照原路返回,司機究竟要帶大家去哪裏?

    周圍的人也看出了不對勁,紛紛恐懼地吵鬧起來,葉蕭衝到司機旁邊問:“這是在往哪裏開?”

    “對不起!”司機終於把車停了下來,臉上佈滿了絕望與愧疚,“我也不知道。”

    “什麼?”旁邊端着DV的小夥子剛睡醒,發現情況不對,便着急第問,“你也不知道?”

    司機用結結巴巴的漢語回答:“我……我明明是按照……原路返回的……但開着開着……就感到有些……不對勁了……好像不是剛才開過的路……但我又記不清……是哪裏開錯了。”

    導遊小方也剛打了個盹兒,醒來心急如焚地問:“是不是開到哪條岔路上去了?”

    “我也想不起來……也許下雨天看不清……也許我們全車人都……中邪了?”

    “中邪?”小方也不客氣了,“胡説八道!”

    葉蕭搖搖頭説:“算了,再急也沒用,還是讓司機安心開車吧。我看他也是心裏太着急了,要是再來個不小心,我們全車人就真的完蛋了。”

    轉頭再問玉靈,但她也搞不清楚:“對不起,剛才我也沒看清是哪條岔路。奇怪啊,我是在這附近長大的,卻從來都不知道有這個峽谷!”

    玉靈用泰國話安慰着司機,讓他的情緒稍稍平靜一些。她想讓司機掉頭返回,卻發現這裏的路太狹窄了。這樣長度的旅遊巴士,根本沒有掉頭的可能,總不見得一直往後倒車吧?最後,還是決定車子繼續往前走,若前面有開闊的空間,便可以讓司機倒車回去。

    葉蕭再看看手機,依然沒有任何信號。其他人的表情更加絕望,真是剛脱險境又入虎口。

    車子在峽谷間穿梭,葉蕭探出車窗看了看頭頂。兩邊崖壁竟如刀削似的,起碼有五六十米高,如同兩堵高大的石牆,當中夾着一條羊腸小道。上頭是名副其實的“一線天”,耀眼的白光落入昏暗的峽谷,連帶着無數冰涼的雨點。

    司機茫然地向前開着車,峽谷中完全分不清東南西北,只有眼前那一條道路,不知通向世界的哪個角落。

    巴士又顛簸着了十幾分鍾,道路隨着巖壁彎彎曲曲,司機不停地打着方向盤,車子沒有任何掉頭的機會。

    車上的人越來越着急,“墨鏡男”第一個叫起來:“我們究竟要到哪裏去啊?什麼時候能回到清邁呢?今天真是好一個‘驅魔節’啊,村民們把魔鬼驅到我們身上了,再跟着我們的車子一起走了,怪不得村民們要好好感謝我們呢!”

    “好了,你有完沒完?”一個明顯“台灣腔”的女生打斷了他的話,“真是討厭!讓司機安心開車吧。”

    這荒無人煙的峽谷底部,猶如絃樂的共鳴箱,雨聲被反覆迴盪放大,簡直震耳欲聾,不時伴奏着某種野獸的嚎叫。就當整個旅行團都陷於絕望時,峽谷突然走到了盡頭,眼前是一堵高聳入雲的山崖。

    原來這峽谷是一條斷頭的死路!

    它就像個狹長的口袋,也像人體內的盲腸,底部早已被牢牢結上了。

    司機踩下了剎車。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幕——在絕壁的最底部,掛着數十米高的藤蔓,像女人的長髮一直拖到地上。旁邊有片小型的瀑布傾瀉而下,正是峽谷溪流的源頭。

    這就是傳説中的絕路?葉蕭不甘心地用拳頭打着自己,而司機則幾乎癱軟在駕駛座上了。其他人都恐懼地叫喊起來,全車人十幾號人亂成了一鍋粥,就像被逼入絕境的軍隊,身後還有大軍追殺。

    葉蕭讓導遊小方打開車門,獨自冒雨跳下車。瀑布高高濺起水花,谷底似千軍萬馬呼嘯。他仔細看了看腳下的路,雖然佈滿了碎石和野草,卻還能看出是用瀝青鋪的,當中還有油漆白線的痕跡,顯然是人工修築的公路,但為何要在這隻有進口,而沒有出口的“絕路”裏呢?

    不,不可能沒有出口的!葉蕭走到車子前方,抬頭觀察了周圍形勢,密集的雨點落到他眼睛裏。在昏暗的峽谷底部,頭頂的光暈令人目眩,“一線天”也被收住了口。

    真是猿猴飛鳥亦難越過的天險啊!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正前方的藤蔓上,那茂密的枝葉後頭似乎還有什麼。葉蕭禁不住伸手摸了摸藤蔓,卻沒有想象中的粗壯,似乎是最近才新長出來的。他用手撥開眼前的枝葉,發現裏面竟然是中空的!

    藤蔓後隱藏着一條隧道!

    葉蕭欣喜若狂地回到了車上,指示司機立刻向正前方開去。導遊小方還以為葉蕭精神錯亂了,要把車子往絕壁上頭撞。

    好不容易才解釋清楚,司機小心翼翼地踩動油門。隨着眼前的藤蔓越來越近,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終於,擋風玻璃與藤蔓碰撞了,綠色的枝葉像瀑布散開,裏面不是冰涼的岩石,而是黑暗的虛空。

    司機打開了大光燈,照出一條幽暗深長的隧道。隨着車子的前進,藤蔓由車子的前方滑到後方,每扇車窗都像被長髮撫過了一遍,直到全車都沒入黑暗中。

    坐在最後一排,照顧受傷老外的前女醫生,回頭看了一眼車後——藤蔓如巨大的幕布重新合上,他們進入了一個空曠的舞台。

    隧道之旅——大家目不轉睛地盯着前方。這是條雙向兩車道的隧洞,內部形成規則的圓拱狀,底下的道路相當平坦,相當於內地的高等級公路。

    許多人都想到了火車隧道,突然間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無盡的鐵軌與車輪碰撞聲,等待回到天空下的光芒。其實,隧道里還有許多滴水的聲音,只是被汽車的轟鳴聲掩蓋了。裏面沒有燈光,只能藉助汽車自身的燈,照出前頭十幾米的距離。司機必須開得很慢,時速還不到20公里。

    葉蕭注意了一下時間,開進隧道是下午四點半,現在是四點三刻了,車子仍然在黑暗裏行駛,這麼算來至少有好幾公里——要比黃浦江底下的隧道還要長,不知這隧道頂上又是什麼?隧道的另一端呢?

    突然,車窗外閃過一些白色光點,在黑色的洞壁上分外醒目。大家都被嚇了一跳,那些光點就像在空中漂浮,忽隱忽現又一閃而過。彷彿某些人的眼睛,又像是長明燈,孫子楚想起了古代墳墓常見的鬼火。

    “這就是地底的鬼魂吧?”

    不知哪個女孩輕輕説了一聲,馬上引起一片女生的尖叫。葉蕭卻拍了拍司機的手説:“不要停,繼續開下去。”

    “鬼火”漸漸停息,漫長的隧道卻仍永無止盡,前頭還有大大的彎道,黑暗中只看到車前的燈光。葉蕭忽然產生某種錯覺,彷彿這十幾個人已回到了母體。是啊,每個人在生命的開始,都要經歷一條漫長而艱險的隧道。

    羊水已然破裂,母親艱難地呼吸,胎兒睜開眼睛,努力穿越分娩中的產道——如果隧道的盡頭不是地獄,那將是他們的又一次誕生。

    盡頭!他們看到盡頭了!

    三

    在遠遠的隧道彼端,有個白色的影子在晃動,車子前方的人都緊張起來。輪子又向前滾了幾圈,那個影子越來越明顯,是一道白色的光——出口!

    隧道的出口!

    真像胎兒到了誕生的剎那,即將見到母體外的世界,全車人都興奮地擊掌相慶。司機也加大油門,眼前白色的光暈越加明顯,葉蕭被刺得閉上了眼睛。

    終於,車子開出了隧道。

    他們的第二次生命。

    旅遊巴士疾馳出一道拱形大門,回到久違的天空底下,大雨繼續傾瀉着。所有人免不了眯起眼睛,司機也只能把車速放緩下來。

    “總算離開這該死的隧道了!”導遊小方難得咒罵了一句,指着前方的山路説,“真是別有洞天啊。”

    孫子楚忽然想到陶源明的《桃花源記》,那武陵人不也是通過一條小溪源頭的隧洞,抵達了那傳説中的世外桃源嗎?

    其他人都長出了一口氣,葉蕭只感到腳下一軟,剛才淋過雨的身體直髮冷,真想好好洗個熱水澡。

    司機看到的是條蜿蜒山路,反光鏡裏的隧道口上方,仍然是一堵萬丈絕壁。四周被層層疊疊的高山阻攔,他們似乎進入了一個盆地。

    葉蕭向遠處瞥了一眼,整個人都呆住了——他看到了無數座建築物。

    一座城市!

    車子也在同時停下,司機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就在他們的正下方,盤山公路下去數百米,一座城市正矗立在萬山叢中。

    周圍全是巍峨的大山,唯有中間一塊巨大平坦的盆地,那些高低錯落有致的建築,就活生生地豎在其中,是名副其實的“山谷之城”。

    雖然這座灰濛濛的城市,在南國的大雨中有些淒涼,但足以讓旅行團全體歡呼雀躍了。今天的旅程歷盡千辛萬苦,總算見到了人煙稠密之處,看來這隧道是通往人間的出口——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啊!

    司機好不容易才讓激動的情緒平復下來,沿着盤山路繼續往下開。每個人都像飢餓的貓那樣,望着餐盤裏的最後一條魚。

    此時已接近黃昏五點,大雨依然沒有停的跡象。

    山谷裏的城市越來越近,孫子楚還以為會是一座古城遺址。但是,那些建築的高度和格局,卻分明告訴大家這是一座現代城市。他甚至還看到在城市入口,有一塊巨大的廣告牌,印着劉德華微笑的頭像,推銷某種品牌的手機。

    兩分鐘後,車子開到這塊廣告牌下,司機又一次踩下了剎車。

    車上每個人都感覺回到了人間,有人期望能快點吃上晚餐,有人盤算着到酒店安頓下來,也有人想要立即找到廁所。

    但是,葉蕭卻感到了不對勁。

    因為沒有人。

    車子關掉髮動機,除了雨聲外一片寂靜。廣告牌下是條雙向四車道的路,兩邊各有幾幢三四層高的樓房。但馬路上沒有任何車輛,兩邊的人行道上,也見不到半個人影。

    導遊小方打開車門,大家沉默了一分鐘,除了雨聲還是聽不到任何動靜。眼前的街道也沒有任何變化,唯有廣告牌上的劉德華在微笑。

    “怎麼回事?”葉蕭緊張地看了看前頭,“車子先停在這裏不要動。”

    然後,又是他第一個跳下車,導遊小方也大着膽子下來了。後面幾個男女實在憋不住,紛紛下車尋找廁所解決內急。

    葉蕭總算撐起了一把傘,小心地走進前方的街道,這就算是進城了?人行道上鋪着帶花紋的石板,雨水沖刷出許多污垢。他注意到了路邊的排水道,雨水被及時送入了地下,使得這裏雖位於谷底,地上卻見不到多少積水。

    葉蕭掏出手機看了看,仍然沒有任何信號,讓他的心更加忐忑。這時,那美國女孩已走到他前頭去了,葉蕭大聲説:“喂,不要隨便走動!”

    但那美國女孩置若罔聞,筆直走到前面一棟房子前,原來那有公共廁所的標誌。她第一個大膽地走進去,之後幾個女生也跟了進去,看來這個生理需求誰都攔不住。

    葉蕭索性也走進旁邊的男廁所,一進去便聞到股怪味,並不是普通廁所裏常聞到的酸臭,而是滿地灰塵揚起的陳舊氣味。便池裏的水倒還是乾淨,居然還能自動沖洗。等葉蕭走出廁所時,其他的男士們紛紛衝了進來。

    葉蕭小心地打開洗手池的水龍頭,放出看來還乾淨的自來水。他匆匆洗完了手,再看看鏡子裏的自己,那鏡子早已蒙上了一層灰,模糊中只見到一雙鋭利的目光。

    就在他發愣的時候,鏡子裏又多了一張臉——屬於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有一雙長長睫毛的明亮眼睛。四目在塵封的鏡子上相交,那女子立刻低下頭,扭開水龍頭洗起了手。

    葉蕭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回到雨中撐起了傘。隨後那女子也回過頭來,神情冷峻地凝視着他,不知是輕蔑還是矜持,她快步從葉蕭身邊走過,帶起一陣幽幽的異香。

    這時孫子楚也從廁所裏出來,拍了拍葉蕭的肩膀:“你怎麼又發呆了?”

    “她是誰?”

    孫子楚看着那年輕女子的背影:“也是我們旅行團的,好像是搞音樂的,你不記得了嗎?”

    “哦,記得,記得——”

    葉蕭咬着嘴唇走到旁邊,其實他根本就不記得。

    他仔細看着周圍每一個人,要把旅行團裏所有的臉都記清楚,以免和這座城市裏的其他人搞混。

    但是,他還沒有看到一個“其他人”。

    四

    馬路對面有家小超市的店鋪,攝影師錢莫爭第一個走進去,葉蕭來不及喊“別亂進”,只能也快步跑了過去。

    緩緩推開小超市的店門,頭頂響起一陣清脆的鈴鐺聲。原來門上掛着一串風鈴,看來這店是女孩子經營的。錢莫爭披散着一頭長髮,從背後看酷似六十年代的披頭士,吃驚地看着超市裏的一切。

    店裏的燈都沒亮,雨天顯得異常昏暗。貨架上擺滿了各種商品,從洗髮水、餐斤紙、方便麪,到香煙啤酒、男女內褲一應俱全,就和中國內地的小超市沒什麼區別。店裏大多數是中文繁體字,就像到了香港的尖沙咀。收銀台後面貼了一張黎明的海報,收銀機也和香港的一樣。葉蕭按下了牆邊的電燈開關,卻完全沒有反應。

    錢莫爭拿起一罐啤酒,上面卻是密密麻麻的泰國文,看來是泰國本地產的。但方便麪全是中國大陸生產的,有“統一”也有“康師傅”。粗略瀏覽了一下貨架上的商品,大約有一半是泰國貨,還有一半是中國大陸貨。這些商品實在太熟悉了,以至於讓葉蕭有了回到上海的錯覺。

    貨價上的標識都是中文繁體字,但價格全用泰國銖表示。所有商品表面都有一層灰,有些不宜久存的食品,已發出些異味了。葉蕭擰起眉毛大聲道:“喂,有人嗎?”

    巴掌大點的店鋪,連個老鼠也被嚇死了,但他還是用英文又叫了一遍。

    “算了,這鬼地方沒人!”

    錢莫爭走進收銀台,輕輕拉開裝錢的抽屜,發現裏面居然還有一疊鈔票。大部分是泰國銖,也有幾張人民幣,硬幣裏甚至還有一塊港幣。

    “錢都在收銀機裏,人卻不見了,究竟到哪裏去了?”葉蕭走到後面搖搖頭説,“這地方真的很奇怪啊。”

    隨後兩人走出小超市,大聲招呼其他人不要隨處亂走。導遊小方也拿起小喇叭,招呼大家都集中到路邊的一個店鋪裏。

    隔着馬路和茫茫的雨幕,葉蕭隱隱看到那店鋪裏有幾個女人。他急忙飛快地跑過去,才發現不過是模特假人而已,穿着幾款夏裝站在櫥窗裏面。

    這是一爿不小的服裝店,大廳有幾十個平米,大部分衣架上都有衣服,基本上都是MADEINCHINA的,看起來都是上海七浦路的款式(説不定進貨的源頭就在那呢)。這些衣服都是用泰銖標價,換算下來也和內地差不多。

    幾分鐘後,旅行團集中到了這家店鋪,除了司機在車上守着大家的行李,還有前女醫生守着那個受傷的外國人。街兩邊都是各種商家,商品還好好的放着,卻見不到一個人的蹤跡。大夥都迷惑不解,這裏的人都到哪去了?

    小方讓每個人檢查自己的手機,但沒有人收得到信號。服裝店裏有一台固定電話,他拿起電話來卻聽不到撥號音。他又試了一下其他電器,也全都沒有電源——今天全城大停電了?就算因為停電而提前下班,也該把店鋪的大門鎖好,把營業款都收起來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猜測起來,但實在想不出什麼原因。就連在這土生土長的玉靈,也已茫然失措了,她説自己從沒來過這裏,也沒聽説過有這樣一座城市。

    “很快就要天黑了,我們還是先考慮一下,今晚應該怎麼過吧。”

    説話的是個戴眼鏡的三十歲的男人,這也是葉蕭今天第一次聽到他説話。

    “先在這找家賓館或酒店再説吧。”

    旅行團裏最年長的五十多歲的男人説話了:“你覺得這裏有酒店嗎?”

    “剛才我們從山上看下來,這座城市的規模還不小呢,最起碼的旅館總該有的。”始終端着DV拍攝的小夥子説,他身邊站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那副小鳥依人的樣子,多半是他的女朋友。

    “不!”葉蕭終於站出來説話了,“這個城市非常奇怪,我也説不清楚是為什麼。但我不同意大家在這裏過夜!不管有沒有旅店,也不管有沒有人,我們都不該留下來。”

    “那你什麼意思?不在這裏過夜,難道再原路開回去嗎?”

    就連那美國女孩都加入了爭論。

    “沒錯!”葉蕭點了點頭,目光更加犀利,“難道大家忘記了?我們開到這裏來的原因是什麼?”

    導遊小方低下頭想了想説:“為了給我們的車子掉頭。”

    “現在我們已經可以掉頭了,為什麼不按原路再開回去呢?”

    “還要再進那個隧道?”旅行團裏年紀最小的女孩説話了,她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愁眉不展的樣子,“天哪,還有那個可怕的峽谷。”

    “但我們早晚要離開這裏的。”

    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摟着小女孩説:“到明天早上再走也不遲,晚上穿過峽谷太不安全了吧?”

    他顯然是女孩的爸爸,女孩卻厭惡地一把推開了他。

    葉蕭盯着那個男人的眼睛,用異常沉重的口氣説:“在這裏留一晚?好的,請問你知道這個城市叫什麼名字嗎?你知道這條街上為什麼一個人都沒有嗎?在一切都不清楚的狀況下,我們千萬不能冒險過夜,天知道這座城市裏還有什麼?天知道晚上還會發生什麼?”

    “好了!先別吵了。”導遊小方打斷了他們的爭論,“讓我去問一下司機,畢竟車是他開的,他的意見才是最重要的。”

    説罷小方獨自走出服裝店,其餘人都焦躁不安地留在原地。葉蕭看着街上的大雨,將所有的聲音都掩蓋了。烏雲下的天空越來越昏暗,夜色即將覆蓋所有人。

    幾分鐘後,小方撐着傘跑回來了,臉色異常難看,猶豫了一會兒説:“大家跟我去車上吧。”

    “不,我們不想要司機開夜車!我們不想摔到懸崖下邊去!”

    四十多歲的男人冷冷地説。

    小方仍然愁眉苦臉地回答:“對不起,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説大家和我一起回車上拿行李,今晚我們必須要在這裏過夜了。”

    “為什麼?”這回輪到葉蕭着急了,“司機怎麼説的?”

    “他説——車裏的汽油快要用完了,最多隻能開幾公里的路。”

    當小方低着頭説完以後,許多人都無奈地搖了搖頭。是啊,這些油恐怕連隧道都開不出去!早就該想到汽油的問題了,原計劃下午兩點就到蘭那王陵,卻在山裏開了這麼多冤枉路。

    “我們應該去找加油站!”

    “算了吧,鬼知道這裏有沒有加油站,先在這湊活着過一夜吧。”墨鏡男終於説話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説,“各位不想解決晚餐嗎?”

    他這一説倒提醒了大家,在車上擔驚受怕了一整天,“黃金肉”又讓他們上吐下瀉,多數人都已飢腸轆轆了。

    接着,他們帶着傘走出服裝店,跑回旅遊巴士去取行李。司機不敢把汽車開過來,他想盡量節省汽油,以備應急之需。葉蕭也只能跟着大家回去,在孫子楚的幫助下找到自己的行李。幾個男人把受傷的老外抬下來,司機也鎖好車下來了。

    “墨鏡男”發現了一家小餐館,招牌上掛着“南順和雲南菜”——想必是雲南籍華僑開的店。餐館大門敞開着,只是沒有服務生和客人,桌上收拾得乾乾淨淨,只有一層淡淡的灰塵。其他人也跟着進來了,各自把沉重的行李放在牆邊,好像旅行團光顧此地來吃飯了。

    導遊小方又一次清點人數,連他自己和司機還有受傷的法國人在內,總共加起來是十八個人。

    18——這個在漢語文化中的特殊數字,孫子楚突然想到了“少林寺十八銅人”。

    他們走進餐館的廚房,這裏也太昏暗了,只能用手電筒照了照——油鹽醬醋、鍋碗瓢盆一應俱全,特別是大量乾癟腐爛的辣椒和花椒,還有許多特殊的雲南生產的調料,顯示出這家雲南菜的正宗。

    端着DV的小夥子可惜的説:“在這麼陰冷的雨天裏,要是有過橋米線和火鍋該多好啊。”

    披着長髮的錢莫爭試了試灶台開關,沒想到竟把火打出來了。原來這裏是用液化氣燒菜的,廚房後面的液化氣瓶還是滿的呢。

    看着潮濕的廚房灶台上,升起了藍色的火苗,大家都莫名興奮起來,只是不知道該燒什麼才好?有人打開了冰櫃,但因為沒有電,裏面的東西大多已腐爛了,只能捏着鼻子把冰櫃門關上。

    “那個小超市裏有很多吃的。”錢莫爭快步衝出廚房説,“如果包裝得好一點,沒有過保質期的話,應該可以拿來吃的。”

    幾個人也跟着他去了小超市。他們掏出手電仔細看了生產日期,大多數都是2005年生產的。最近的生產日期是2005年6月,保質期是18個月,包裝什麼都還完好無損。於是,他們把這些可以吃的東西,全都搬到了雲南餐館裏。一次來不及就分幾批來搬,好像過年搬運年貨似的。

    不知是誰嘟囔了一句:“不問而取是為竊也。”

    “暴殄天物也是極大的罪孽!與其讓這些食物過了保質期爛掉,還不如趕快吃掉,讓它們發揮一下作用吧!”

    有人拿出旅行用的汽燈,總算把廚房照亮了。打開水龍頭檢驗一下,自來水還算是乾淨,看來這頓晚餐是要自己動手了。然而——萬事俱備,只欠廚師。

    照顧受傷的老外的前女醫生站起來説:“我叫黃宛然,你們也可以叫我成太太,是成龍的‘成’。我正好是雲南人,在家一直自己燒菜的,如果大家不介意的話,今晚可以由我來做廚師。”

    當旅行團人人誇獎她時,她的老公成先生卻面露不快,黃宛然在老公耳邊輕聲説:“你不是喜歡吃我做的菜嗎?別擔心。”

    隨後她走進廚房,玉靈等幾個女孩也進去幫忙了,錢莫爭卻低頭嚴肅地走了出來。孫子楚在葉蕭身邊嘆道:“哎呀,這個女人又會治病,又會燒菜,她的老公還真是幸福啊!”

    二十分鐘後,天色已全部黑了下來。街道上仍然大雨淋漓,同時廚房裏響着熱鬧的燒菜聲。有人不知從哪搞來了菜油,用幾個小碟子裝來,放上棉芯,浸透點燃,居然也把整個小餐館照亮了。昏黃的菜油光線照出的人臉,猶如古代洞窟裏的壁畫,彼此看着對方都有些不寒而慄。

    葉蕭看了看老外的傷勢,可憐的法國人還沒醒來,躺在牆邊的長椅上,身上裹着一條毛毯。他已沒有生命危險了,傷口也止住了血,黃宛然還是很會照顧人的。

    女人們把菜端上來,都是超市裏的袋裝食品。最大的一盆是水煮方便麪,將十幾包面下在一起,再放了許多真空包裝的蔬菜與牛肉。大家早就餓得不行了,這頓特殊的晚餐吃得特別香,紛紛誇獎廚師的手藝。

    黃宛然謙虛地説:“連一點新鮮的菜都沒有,委屈大家了。”

    説完她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女兒,十五歲的少女正冷眼瞥着母親。

    五

    晚上六點半,所有人都吃好晚餐後,導遊小方給“燈”加了菜油。旅行團全體匯聚在一起,必須要討論一下目前的形勢。

    第一個説話的是玉靈,她緊皺着眉頭道:“今天,非常對不起大家,沒有把大家帶到蘭那王陵,卻到了這個我也不知道的地方,非常抱歉!但我們一定會想辦法的,請大家千萬不要害怕。”

    確實有人對兩個導遊很不滿意,但看到玉靈楚楚可憐的樣子,還有她誠懇的道歉,實在發不起火來了。

    但有人把矛頭對準了小方,説話的是四十多歲的成先生:“喂,不管結果怎麼樣,也不管責任在誰的身上,旅行社一定要給我們賠償,我們花了那麼多錢不是來受罪的。”

    “對不起!對不起!”

    小方畢竟年輕,二十五歲在導遊裏太“嫩”了。這只是他第三次帶泰國團,就搞得如此狼狽,都急得要哭出來了。

    “好了,饒了他吧,突發泥石流是導遊的錯嗎?”錢莫爭站起來為小方説話,“還好那隻山魈阻攔了我們,否則我們正好遇到泥石流,現在就要在地獄裏吃晚餐了!”

    “你的意思是——那隻大猴子還救了我們一命?”

    錢莫爭毫不退縮:“客觀上它是救了我們所有人的命。”

    “好了,別吵了!”説話台灣腔的女孩焦慮地説,“還是先想想今晚怎麼過吧。”

    “至少不能在這個地方。”

    美國女孩用流利的漢語説:“對,我們必須要找到人來幫助我們!”

    葉蕭終於大聲説話了:“這樣吧,我們分成兩組出去找人。每組由三名男性組成,都不要走得太遠,一個小時內若是找不到人,馬上回到這裏來集合。女人們都留下來,把餐館的門關好不要亂動。”

    他的聲音非常響亮,在沒人提出異議後繼續説:“好,我是第一組,我的名字叫葉蕭,誰跟我走?”

    孫子楚站起來説:“當然是我嘍。”

    “不,你到第二組去。”

    “什麼?”孫子楚有些迷惑不解,但立刻明白了過來,“好吧。”

    那個也許還不到三十歲戴着眼鏡的沉默男人站起來説:“我叫厲書,我跟你走吧。”

    然後,始終端着DV的小夥子也説道:“算我一個,我叫楊謀。”

    第一組的三個男人都確定了,孫子楚點點頭説:“我的名字大家都聽説過吧,S大歷史系大名鼎鼎的老師孫子楚!願意跟我在第二組的請舉手。”

    這傢伙好像還在大學講台上,對他的學生們講課。

    “你就是孫子楚?《旋轉門》裏的貧嘴老師?”高大的墨鏡男上下打量着他説,“好,我跟定你了!我叫屠男,將來你一定會記住這個名字的。”

    又來一個自吹自擂的“高人”,四下響起一陣輕微的不屑聲。接着一頭長髮的錢莫爭説:“我也跟第二組吧,我的職業是拍照片,叫錢莫爭。”

    “好了,現在分組定好了,剩餘的男人都留在這裏,保護好女人和孩子們,沒什麼事不要輕舉妄動。”葉蕭像去執行一項公安任務似的,目光犀利地説,“兩組同志做好準備工作,一分鐘後出發!”

    “同志?你不是公安吧?”

    操着台灣腔的女孩疑惑地問道。

    “沒錯,我是上海市公安局的警官——”葉蕭的表情有些冷酷,隨即又柔和了下來,輕聲道,“但我正在休假,還要繼續審問我嗎?”

    説罷他撐起一把雨傘,拿起一根鐵棍,給手電筒裝滿了電池。他們從超市搬來幾箱乾電池,這些電池保存很好,沒有受潮走電。

    兩組人都已準備就緒了,葉蕭在出門前又關照了一遍:“這裏沒有交流電源,手機電池必須節約使用。請把所有手機關掉,等到明天早上再開一次,看看是否收得到信號。”

    在其他人紛紛關手機時,六個男人衝入了黑暗的雨幕中。

    走在這小城的街道上,再看看周圍的房子,葉蕭覺得自己到了某部電影裏,眼前的景象竟如膠片般凝固。手電筒照出的雨點,像記憶中的碎片亂舞,打到臉上是冰涼的感覺。六個人走到街道彼端的十字路口,大家商量了一下,決定第一組繼續往前走,而第二組則拐進右邊的道路。

    葉蕭身後跟着厲書和楊謀。這三個人年齡相訪,都是那種不太説話的類型,每個人都撐着傘默默前進,三道手電光束劃破前方的黑夜。楊謀把DV放到了揹包裏,他的手電不斷來回照着兩邊。一家家店鋪從眼前掠過,有美容院、洗衣店、女裝店、飲料亭,除了櫥窗裏的模特假人以外,根本見不到一個人影。

    終於,厲書向四周大叫起來:“喂,有人嗎?”

    聲音很快就被大雨淹沒了,葉蕭苦笑着説:“別叫了,保留些體力吧。”

    但厲書並不善罷甘休,他還沒有看清楚招牌,就推開了一家緊閉的店門。他大膽地走了進去,用手電往裏掃了一圈,突然看到小孩的一雙大眼睛。

    他禁不住輕輕叫了一聲,手電又掃到了一個小女孩臉上,那張臉竟毫無生氣,只有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轉眼間他看到了許多張臉,一個個瞪着眼睛看着他,臉上發出白色的幽異反光。他立即後退了一大步,撞在了後面的葉蕭身上。

    但厲書還算是有膽量,冷靜地説:“這家店裏有鬼魂!”

    葉蕭卻什麼話都沒説,端着手電緩緩踏了進去。他也找到了那個小孩的眼睛,但毫不退縮地走上去,一直摸到了小孩的頭——

    居然是一個塑料頭!原來是個玩具小孩。再用手電照了照周圍,整個屋子擺滿了玩具和公仔,特別是笆比娃娃和泰迪熊。

    “這是個玩具店!”

    説罷葉蕭回到街道上,繼續在雨夜中掃視着四周。

    六

    而在同一時刻,右邊的那條街道上,孫子楚正和錢莫爭、屠男小心地前進。一路上屠男都抱怨個不停,説根本不該參加這個旅行團,就連本來貧嘴的孫子楚都被他説煩了。

    突然,手電光束照到一輛汽車。

    三個人都停了下來,這輛車就靜靜地停在雨中,車燈也沒有打開,看不到車裏有人的跡象。他們又走近了仔細照着,這是輛1.8升排量的豐田車,看來是泰國本地組裝生產的。

    奇怪的是這輛車並沒有車牌,擋風玻璃上也沒貼着其他標誌。把手電貼近玻璃照進去,前後排的座位上空空如也,而車門則緊緊地鎖着。

    這是誰的車?為什麼會停在這裏?車的主人又到哪裏去了?

    他們用手電照了照四周,卻看不到其他人影。這時錢莫爭看到一條巷子,正好可以容納這輛車開進去。三人便小心地走進巷子,兩邊都是高高的圍牆,還有幾棵大樹在牆邊,茂密的枝葉下落着雨點。

    巷子盡頭是一棟樓房,黑夜中看不清有多高,但至少有三四層樓。樓下停着一輛摩托車,居然還是中國產的力帆牌。

    這裏明顯是居民樓,裏面想必有人了吧。他們立刻走進樓道,仍然漆黑一團看不清。在底樓長長的走廊裏,孫子楚敲了敲一扇房門。但裏面許久都沒動靜,其他幾扇門也是緊鎖的。

    “沒有人?”屠男早已摘下了墨鏡,失望地説,“我們走吧。”

    “再去樓上看看吧。”

    錢莫爭堅持走上了樓梯,孫子楚和屠男也只能硬着頭皮跟在後面。二樓依舊沒有燈光,屠男敲了敲第一扇房門,沒想到一下子就把門推開了。隨着門軸轉動的聲音,三人都不由自主地後退。

    門開着——錢莫爭輕輕喊了一聲:“有人嗎?”

    房間裏傳來幽幽的回聲。他們彼此使了個眼色,便輕手輕腳地走進房間。手電裏照出客廳的樣子,當中有茶几和沙發,還有個31吋的電視機櫃。隨着三個男人的腳步,一陣灰塵輕輕揚起。裏面的房門也敞開着,有兩間卧室和一間書房,一個廚房和飯廳,還有個衞生間。卧室裏有大牀和各種傢俱,緊閉的窗户外裝着鐵柵欄,就和中國內地的多層單元房一樣。

    卧室裏有股淡淡的黴味,孫子楚輕輕走到窗邊。樓下是幽靜的小花園,幾棵芭蕉樹在雨中搖曳着。他們又走到隔壁的卧室,這裏有個小小的陽台,上面擺着許多盆花,有的已經乾枯死掉了,有的卻長得異常茂盛。

    陽台下還有個小玻璃缸,他蹲下來用手電照了照,發現裏面居然有隻小烏龜。燈光刺激了沉睡的動物,厚厚的龜殼下似乎有些動靜,看來這小傢伙還活着呢——它是這屋子裏唯一的主人。

    孫子楚回到卧室對兩個同伴説:“瞧,這裏有牀也有衞生間,除了不能洗熱水澡,沒有電視和電燈以外,和賓館的房間沒有區別。”

    “沒錯,今晚我就在這兒過夜了!”屠男撣了撣牀單上的灰,“歡迎光臨五星級酒店!”

    “再看看其他房間吧。”

    錢莫爭説着回到黑暗的走廊裏,又推了推二樓的其他幾扇房門。有兩扇房門還是緊鎖着,但最後一間屋子卻是虛掩的。

    又是一套空房間,傢俱和電器全都有,裝修得還是不錯的。餐桌上甚至還有一筐腐爛的水果,廚房裏的碗都沒收起來,似乎主人剛剛出門。

    接着他們跑到三樓,又發現兩個沒上鎖的房間,裏面的情況和二樓相同。四樓還有一扇敞開着的大門,裏面是套四室兩廳的大房子。這棟樓最高是五樓,頂層有三扇房門是虛掩的——總共有八套房子可以自由進出,正好能給全體旅行團過夜。

    三個人興奮地跑出這棟樓,回到淫雨霏霏的街道上。他們小跑着折回原來的路,一直跑到大家聚集的雲南餐館。

    其他人早已等得不耐煩,總算看到“先遣部隊”回來了。聽説找到了一家“五星級酒店”,所有人都非常高興,急忙冒雨拖着行李趕過去。

    只有兩個人留在了小餐館——孫子楚和導遊小方,他們必須要等到第一組人回來。

    夜雨綿綿,黑漆漆的街道,只剩下焦慮的等待。

    七

    此刻,數百米外的第三個十字路口,葉蕭的小組也有了新發現!

    一座加油站。

    它孤獨地矗立在這個路口,四面的馬路都十分寬敞,正好適合各種車輛進出。雖然四處都是雨水的氣息,但還是聞到了一些汽油味。葉蕭經常自己開局裏的小車,他熟悉加油站的內部結構。這裏還存有不少的汽油,足夠加滿他們的旅遊大巴油箱了。

    探明瞭這個情況,葉蕭三人都很高興。等明天一早把車子加滿油,大家就可以順利離開了!

    第一組人沿着筆直的道路,迅速回到雲南餐館,孫子楚和小方正等着他們。隨後,他們收拾好所有行李,一起前往那新發現的“五星級酒店”。

    雨夜山城的街道愈發寒氣逼人,葉蕭胸前的T恤還破着一道口子,雨氣直鑽他的心窩。隨着孫子楚拐進右邊的馬路,看到那輛沒有人的豐田車。葉蕭緊張地注視四周,來到這個城市已經幾個小時了,到現在連一個人影都沒瞧見,換了誰都會冷汗直冒。

    他們走到巷子盡頭,來到黑暗中的居民樓。剛到二樓便聽見一陣喧譁聲,大嗓門的屠男正在吵吵嚷嚷,大概看中了他發現的那張大牀。這家“五星級酒店”沒有服務生,也沒有前台登記,客人們得自己尋找房間——誰先下手為強,才能搶到最好的房子和牀鋪。

    二樓有兩套單元房,屠男和司機先佔了一套。楊謀和他的老婆(抑或女友)佔了第二套房間。

    三樓的兩套都被女生們住了,玉靈和那美國女孩住一間。説話台灣腔的女孩,與葉蕭從廁所出來時見到的女孩住一屋。

    四樓的那間大房子,住了前女醫生和她的老公、女兒一家三口。受傷的法國人也必須由她來照料,幸好那套房子有三間帶牀的卧室。

    五樓的三個空房間,葉蕭和厲書住一間,孫子楚和小方住了另一間,還有一間給錢莫爭和全團最年長的男人住了。

    葉蕭又去每個房間看了看,告誡大家晚上必須鎖緊門窗,沒特別的事不要出門。如果半夜有人敲門,要先問清楚對方是誰。屋裏的東西儘量不要亂動,也不要吃房間裏的食品,以防有毒或變質。今夜誰都不要洗澡,最多用冷水洗臉。明天早上七點半,他會來逐個敲門叫醒大家。

    然後,葉蕭和厲書回到五樓的房間。他們用手電仔細檢查,這個兩室兩廳的屋子佈滿灰塵。傢俱和電器都很齊全,拿起電話卻聽不到聲音。衞生間裏的水也算乾淨,甚至抽水馬桶也能正常使用。廚房裏有半瓶液化天然氣,油鹽醬醋等各種調料都有。

    廚房的水池裏,擺放着好幾個碗碟和筷子,上面生了一層暗綠色的黴毛。在散發刺鼻腐臭味的同時,也帶着濃濃的生活氣息。好像主人剛剛吃完晚飯,急匆匆地出門去看一場電影院,很快就會回家收拾乾淨。

    只是,這裏一切都是黑暗的,窗外陰冷的雨生淋漓,死一般的空氣在飄蕩。

    沒有人,到處都沒有人。

    除了葉蕭他們這些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想到這裏,葉蕭肩膀一陣顫抖,好多年都沒這種感覺了,就連下午面對山魈時也沒這樣過。因為野獸是看得着的恐懼,而此刻的恐懼卻是看不見又摸不着的——“無”,是比“有”更大的危險。

    葉蕭捏着鼻子擰開水龍頭,自來水迅速沖刷着碗筷。他臨時客串了一回瘋狂的主婦,找了塊抹布草草洗了洗碗,又打開廚房窗户透着氣。

    他退出廚房正好撞在厲書身上,兩人都彼此捂着胸口嚇了一跳。厲書絕望地問:“我們真的要在這裏過夜嗎?”

    “至少比在車上強吧。”

    葉蕭蹲下來打開客廳的低櫃,裏面有各種亂七八糟的雜物,好不容易摸出幾截蠟燭。厲書從兜裏掏出打火機,在茶几上點燃了蠟燭——閃爍的燭光漸漸照亮房間,也照出兩個男人沉默的臉。

    “已經八點半了,如果下午沒有遇到這些倒黴事的話,我們現在應該在清萊吃晚餐吧。”

    厲書説着走進一間卧室,也點燃了一根蠟燭。這有一張寬大的雙人牀,上面鋪着一層竹蓆,還有裹着草蓆的枕頭。燭光照亮了牆上鑲嵌的照片,是一對中年夫婦的婚紗照,夫妻兩人都不漂亮,但相貌肯定不是泰國本地人。牀頭有個小小的書櫃,裏面基本上都是台灣出版的中文書——這明顯是中國人或華人的家庭。

    他們找到一個塑料臉盆,還有幾塊乾淨的布,就把竹蓆仔細擦了兩遍,直到確定可以睡覺為止。葉蕭看了看窗外説:“夜裏還挺涼的,睡覺時把衣服蓋在身上吧。”

    葉蕭走到另一個房間,同樣也用蠟燭點亮了。這是一間兒童房,牀的長度剛夠葉蕭的身高。窗邊有個寫字枱,上面擺着課本和作業簿,似乎那孩子剛剛還在做功課。櫃子上放着奧特曼和蜘蛛俠,顯然是個調皮的男孩。

    葉蕭決定今晚就睡在這張小牀上,他費力地把席子擦乾淨,虛脱般地倒了上去——就像小學三年級時做累了功課。

    牀頭那點燭光,仍然微微跳動,屋裏充滿了一種“死氣”,彷彿那孩子的幽靈也在牀上,就倒在葉蕭身邊均勻地呼吸。

    想到這他從牀上跳了起來,門口閃進厲書的影子:“今夜,你能睡着嗎?”

    “不知道——鬼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麼。”

    厲書的臉龐在燭光下越發嚴肅,鏡片上閃着昏黃反光:“我有個預感,我們在這裏會很危險。”

    “但是,我們已無處可去了,甚至連自己在哪裏都不知道。”

    葉蕭煩躁地打開自己的行李箱,這還是孫子楚幫他找到的。他脱下被山魈劃破的T恤,胸口還有一道明顯的傷疤。箱子裏有些換洗的衣服,他換上了一件灰色的襯衫。靠在小木牀上説:“我知道你睡不着,但明天我們還要早起,儘快離開這個鬼地方——也許,明天還會發生很多不可思議的事呢。”

    “我聽説你是個警官?”

    “是,你呢?”

    厲書掏出一張名片遞給葉蕭,上面寫着北京一家出版公司主編的頭銜,葉蕭皺起了眉頭:“搞出版的?果然名字裏也帶個‘書’字啊。”

    “沒錯,我還讀過蔡駿所有的書,知道小説裏寫的關於你的事情,沒想到竟在這裏認識了你,真是幸會啊。”

    “那都只是虛構的小説而已,你不會當真吧——”葉蕭無奈地苦笑一下,“去睡覺吧,記得要把蠟燭吹滅!”

    “好吧,明天再聊。”

    等厲書退出房間後,葉蕭的嘴唇才抖了一下,他不想讓人看到他恐懼的一面。他最後檢查了一遍門窗,然後吹滅蠟燭,獨自躺在漆黑的屋子裏,讓窗外的雨聲陪伴自己。

    在這陌生的他人的牀上,不知道名字的城市裏,煙霧繚繞的泰北羣山間,黑夜將無比漫長而殘忍……

    葉蕭躺了幾分鐘,心跳卻越來越快,他便睜開眼睛看着天花板。微光照着窗玻璃上雨水的影子,似乎有無數條蛇正緩緩蠕動。

    就在他握緊了拳頭的剎那,客廳外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誰?

    他立即翻身下了牀,和厲書兩個人衝到門後,外面響起一個男人緊張的聲音——

    “受傷的法國人醒了!”
此页面为TW繁体版,其他版本: 中文简体 | HK 繁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