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昌的手裡還是拎著個煤油燈,昏黃的燈光照射在樓梯上,在黑暗與光亮間不斷地閃爍著,讓我的心裡七上八下。除了煤油燈光以外,四周都被黑暗覆蓋著,我只聽到腳下的木板發出搖搖欲墜的呻吟。
轉過一個彎以後,我來到了二樓的走廊裡。阿昌舉著煤油燈走在前面,一點豆大的光線搖晃著,把我帶向那未知的黑暗深處。
也許是我過於緊張了,長長的走廊竟似乎沒有盡頭,直到阿昌突然停了下來,害得我差點撞到他身上。他在一扇門前摸索著,我似乎能聽到鑰匙在鎖孔裡轉動的聲音———這裡就是13號房間了。
門終於打開了,阿昌進去以後打開了電燈,柔和的燈光照亮了這個房間。我小心翼翼地走進去,這房間要比我想象中好一些,估計能有二十個平方。房間裡有一張竹床,一個老式的寫字檯和梳妝檯,甚至還有一臺21吋的彩色電視機。不過,這房間裡散發著一股黴爛的味道,彷彿已經幾百年都沒有人住了,這味道直往我的鼻孔裡衝,燻得我受不了。
阿昌馬上就看出來了,他走到窗口打開了窗戶,一股海風夾雜著雨點吹了進來。我立刻撲到了窗前,貪婪地呼吸著外面的空氣。外面風雨交加,一片漆黑,我實在看不清大海的樣子,只能聽到一陣陣猛烈的海浪聲,也許岸邊有著無數堅硬的礁石吧。
現在房間裡的空氣好多了,我回過頭來問阿昌:“對不起,我想知道廁所在哪裡?”
阿昌推開了一扇櫥門,原來裡面是一間只有兩個平方米的衛生間。有一個抽水馬桶,還有一個小水槽,惟一的遺憾是不能洗澡。
然後,阿昌在我的竹床上鋪了一卷乾淨的席子,再用溼毛巾在席子上擦了擦。他做得非常好,要不是又啞又醜,也許可以在星級飯店裡找到工作。正當我吃不準是否該給小費時,阿昌把鑰匙交給了我,然後他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我回到了房間裡,把旅行包放到梳妝檯下的櫃子裡。我又跑到窗口去呼吸了幾口空氣,讓肺葉裡充滿了大海的氣味。我感到渾身都要散架了,索性倒在竹床上,身下的席子給人涼爽的感覺,我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一切都像是夢幻一樣,直到現在我還不敢確信這是真的。早上我還躺在上海家裡的床上,晚上卻已經睡在幾百公里之外的幽靈客棧中了。我聽著窗外的海浪聲,聞著東中國海的氣味,彷彿回到了幾百年前孤獨旅人的年代。儘管我在全國各地的旅館和酒店裡住過,但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的奇妙感覺。是的,住在這個叫幽靈客棧的旅館裡,我是有些難以用語言來表達的恐懼。但是,我同時也感到了另一種東西,正是我在小說裡苦苦尋覓的感覺,這感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現在它就抓在我的手中了。
正當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彷彿要被窗外的大海吞沒時,忽然一陣奇怪的聲音傳入了我的耳朵。那似乎是一個尖細的女聲,斷斷續續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使躺在席子上的我心裡一蕩一蕩的。
我重新睜開了眼睛,面對著斑駁的天花板,心跳突然快了起來。就在同時,我又聽到了另一個聲音,和那個女聲混雜在一起,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糾纏在一起,飄蕩在漆黑的幽靈客棧中———想想都讓人害怕。可我確實聽到了,這讓我的後背心都有些發毛了。我立刻從竹床上跳了起來,輕輕地走到了門口,把耳朵貼在了房門上。
漸漸地我聽出了一些眉目,似乎是一男一女在爭吵,而那個男聲還充滿著青春期的稚嫩。但具體說了些什麼我依然聽不清楚,但那男孩子有一句話,清晰地掠進了我的耳朵裡:“媽媽,我們都死了嗎?”
是的,我惟一聽清楚的就是這一句。我確信這不是我的幻覺,在我的這層樓面裡,一定還住著其他人,他們在爭吵,或許是一對母子?
強烈的好奇心驅使我打開了房門,走廊裡一片黑暗,我只能借助從我的房門裡射出來的光線,向傳出聲音的那個方向摸索而去。我終於找到了,是我的房間對過的第三扇門,爭吵聲就是從那裡面傳出來的
我輕輕地敲了敲房門。裡面的聲音立刻就停止了,幽靈客棧裡又變得鴉雀無聲。
我在黑暗的走廊裡站了片刻,當時我心裡很害怕,深更半夜的誰知道有什麼鬼東西出沒。但是,我一想到這扇房門裡的人就有了勇氣,因為除了好奇心以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害怕孤獨,此時此刻特別想與別人說話。
於是,我大著膽子向門裡叫了一聲:“請問我能進來嗎?”
“請進。”一個女子的聲音從門裡傳來。
我小心地打開了房門,慢慢地走了進去。這房間看起來要比我的還大一些,房間內側放著兩張竹床,一個大約十二、三歲的少年躺在床上,床邊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
那女人有著一張姣好的面容,身材保養得不錯,很有幾分骨感。美中不足的就是臉上缺乏血色,看起來一臉的病容。她用懷疑的目光盯著我,用沉默來迎接我,那少年表情也和她一樣。他們兩人的臉部輪廓長得非常像,一看就知道是母子倆。
我終於打破了沉默:“對不起。剛才我聽到有人在爭吵,出了什麼問題嗎?需要我幫忙嗎?”
“不,我們沒什麼問題。剛才——”她穿著一件薄薄的睡衣,坐到了少年身邊說:“我只是在教育我的兒子。”
“那真對不起,我打擾你們了。”
“不!我只是想問——”少年突然插話了,看起來非常倔強。
“住嘴,小龍。”
母親粗暴地打斷了兒子的話。然後她的臉上擠出一絲不自然的笑容來:“真不好意思,這孩子有病,經常胡言亂語,說些神秘兮兮的話,請不要見怪。”
“原來如此。”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她,但嘴巴上只能順著她。
她突然扭起了眉毛說:“我沒見過你啊,是新來的客人吧?”
“是的,我叫周旋,就住在走廊對過的13號房。”
“你要住多久?”
“我不知道,也許明天早上就走,也許會住上好幾天。”
忽然,她的臉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似乎是在為誰惋惜。她搖著頭說:“可惜啊,你走不了了。”
我心裡一抖:“請問這話什麼意思?”
“哎,幽靈客棧不是你來的地方。”
“為什麼?能告訴我原因嗎?”
她的表情突然變得懶散,淡淡地說:“不要著急,你會知道原因的。”
接下來,她就沒有話了,那少年也冷冷地看著他,一言不發。我知道他們是要趕我走了,我向這對母子點了點頭說:“我走了,需要幫忙可以隨時叫我,再見。”
我離開了這個房間,三步並作兩步地跑過黑暗的走廊,回到了我的房間裡。
房間裡充滿了溼潤的海風,那股黴味已經吹的差不多了。我關上了窗戶,卻又聞到了一絲揮之不去的陳腐味。一陣濃濃的睡意再度包圍了我,我脫掉身上淋溼的衣服,再用毛巾擦了擦身。
我小心地關掉了電燈,黑暗重新淹沒了我,我光著上身躺在席子上,身上蓋著一條毛毯。外面的風雨聲似乎減弱了一些,緩緩地將我帶入睡夢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就像沉入水底的人浮出水面一樣,大口地喘息起來,因為有一塊石頭打破了平靜的水面——我聽到了?
是的,我聽到了一些奇怪的聲音,那感覺就像是螞蟻爬進了人的耳朵裡,讓人每一根毛髮都豎直了起來。在黑暗中我睜開了眼睛,卻什麼都看不到,只有一陣嚶嚶的哭聲在我的耳邊纏繞。
夜半哭聲?
聽起來更像是小孩子的哭聲,像空氣一樣飄蕩在幽靈客棧。我立刻就從床上跳了起來,屏著呼吸不敢開燈,在黑暗中緩緩地摸索著。我分不清那聲音是從哪裡傳來的,也許是這棟房子的每一個角落。
我可不想在這裡住的第一夜就被嚇死。
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勇氣,我一把就拉開了房門,衝到了漆黑的走廊裡。
真奇怪,就在我走出房門的一瞬間,那小孩哭泣的聲音就忽然消失了。
我什麼都看不到,也什麼都聽不到,身上所有的感覺器官都失去了作用。但是,我的心裡卻有一種特別的感覺,似乎很快就要發生什麼事情。
在黑暗中等待——黑暗中美女投懷幾秒鐘後,它來了。
突然,我感到有什麼東西撞到了我的臉上。那感覺柔和而堅韌,就像一頭小小的野獸撞到了獵人的懷中。瞬間我感到了一陣溫柔的呼吸,直衝我的鼻孔。我順手就抓住了一雙圓潤的肩膀,我確定一個身體正在我的懷中起伏著,然後便聽到了一陣輕微的喘息聲。
是一個人,更確切地說,是一個年輕的女子。
我的心立刻就要跳出嗓子眼了,但雙手卻緊緊地抓住對方的肩膀不放,生怕她會從我手中溜走。就在那一瞬間,我的心裡已經想象出了她的樣子。
她似乎在掙扎著,就像掉進了陷阱裡的小野獸,在一片漆黑中,我似乎見到了那雙夜行動物似的眼睛。
一雙很漂亮的眼睛。
然而,這裡一絲光線都沒有,我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能在黑暗中看到。更重要的是,這雙眼睛竟有些似曾相識,一下子就把我的意志給擊倒了,於是我的手漸漸鬆了開來。
但她沒有逃走,依然停在我的身上,幾乎全身都倚靠著我。
我又摟著她的肩膀了,這一回的動作非常輕柔。我甚至還能感到,她的眼睛正在看著我,似乎有些迷茫,她在渴求幫助。
於是,我把頭低下來,用極其細微的聲音說:“你是誰?”
雖然這聲音輕到了極點,但在這黑暗死寂的走廊裡,卻似乎異常清晰。片刻之後,我聽到了她的回答:“水月。”
她的聲音是那種磁石般的味道,細膩而輕碎,就好像電影裡的配音。
“你叫水月?”
突然,我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慾望,想要看一看她的臉。我不等她的回答,立刻就把她拉到了我的房間裡。
我摸索著打開了電燈,白色的光線重新照耀了房間,讓我的眼睛有些睜不開來,幾秒鐘後我才看清了她的臉———天哪!居然和我剛才想象中的一樣。
就是這張臉,就像顯影液中的照片,正逐漸清晰地呈現在我的眼前———她很美。
我的朋友葉蕭,我打賭你不會相信的,在幽靈客棧這種地方,居然還會有如此漂亮的女子,在深夜裡撞到我的懷中。這完全是聊齋志異裡的情節:黑夜中投宿寺廟的年輕旅人,突然遇到了美麗的少女,接下去我就不敢想象了,就連我自己都不太敢相信。
是的,她很年輕,看上去最多不會超過二十歲,正是古人筆下描寫的那種青春韶華。一張生動的臉在我的視線裡深深地烙了下來,細長的黛眉微微挑起,眼睛就像古畫軸裡的美人那樣,眼睛裡隱藏著無限的眼神,既有幾分懶散,也帶幾分驚慌。她生著一隻小巧玲瓏的鼻子,嘴唇則緊緊地口民著,柔和的下巴線條有些微微顫抖。她穿著一條白色的裙子,在燈光下顯出一副素淨的樣子。
我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連忙放開了手說:“對不起,我嚇到你了嗎?”
她後退了一步,靠在牆上並仰起頭,雙眼茫然地注視著我,停頓了許久才說出話來:“我沒事。”
我壓低了聲音問:“為什麼半夜裡一個人亂走?”
“我不知道。”“告訴我,你從哪兒來?”
這一回她不回答了,緊口民起了嘴唇,那雙眼睛瞪大了盯著我,看起來很害怕的樣子。也許我真的嚇到她了,我後退了一步說:“你走吧。”
“謝謝。”她用最輕的氣聲回答,然後扭過頭跑出了我的房間。我跟到了門外,只看到在黑暗的走廊裡,那身白色的裙子一閃,就不見了她的蹤影,甚至聽不到她的腳步聲。
我在門口呆站了幾分鐘,貪婪地深呼吸了幾口,彷彿還能聞到她身上的氣味。就像放電影一樣,我的腦子裡又過了一遍剛才發生的一切,特別是她撞到我身上的那一剎那,這種感覺讓人回味不已。
“水月?”
我輕輕唸了一聲她的名字,聽起來有點南海觀音的味道。再仔細想想她的臉,她的眼神,確實和小時候見過的觀音像有些神似。而且,這裡距離普陀山並不遠,如果坐客船的話,大概小半夜就能到了。天哪,我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呢,我立刻打了自己兩個耳光,罪過罪過。
我嘆了口氣,回到了我的席子上,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噩夢沒有再來打攪我。
在幽靈客棧的第一夜就這樣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