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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上海到巴黎(一)

    2005年4月10日上海

    “他已經飛走了嗎?”

    林海趴在寢室的窗口,仰望著上海的藍天,只聽到高空中隱隱傳來飛機的轟鳴聲。此刻,他的羊皮書已經在法航的班機上了吧,林海所能做的只能是默默祈禱。

    他把頭從窗口縮了回來,緩緩地攤開了自己的左手,掌心裡那行紅色字跡依然刺眼——“Aidermoi”。

    林海每天都在洗手,可一直洗不掉手上的字,也曾想過去化學系求助,結果還是放棄了。也許他還想留著這幾個字吧,因為那是某個靈魂在向他求救,可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是的,自從在美術館見到畫中的瑪格麗特,林海的生活就被徹底地改變了,他大部分時間都龜縮在寢室裡,每到晚上就不再敢出門了,就算上廁所也要憋到天亮。半夜裡只要寢室裡有什麼動靜,他立刻就會被嚇出一身冷汗。

    每天凌晨,林海都會做相同的夢,他看到了瑪格麗特——油畫裡的臉龐活生生地呈現在眼前,她伸出左手輕撫著林海的頭髮,而右手裡則捧著一顆人頭。林海如痴如醉地任她撫摸,直到漸漸看清那顆人頭的樣子,居然長著一張與他完全相同的臉——原來這正是他自己的人頭。

    每當在夢中看到這一幕,他就會慘叫著從床上跳起,把幾個室友嚇得半死。現在室友們幾乎把他當作精神病來看了,他自己也覺得離歇斯底里不遠了。

    “我該怎麼辦?”

    於是,林海又想起了老屋,自從那晚在閣樓上過了一夜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去過那裡了。既然十年都沒有人進去過了,那閣樓上的畫怎麼會不翼而飛了呢?還有老虎窗下發現的那捲羊皮書,究竟是誰把它藏在裡面的呢?

    爺爺早就已經死了,這個世界上恐怕只有父親才知道答案。

    林海點了點頭,對,為什麼不去找父親呢?也許能從他那裡發現謎底。

    他立刻離開了寢室,低著頭衝出學校,坐上了一輛去市郊青浦的公車。

    人們習慣把林海的父親叫做林醫生,他過去是精神病院最出色的大夫,年輕時據說很帥,有許多女孩暗暗喜歡他。可惜他一輩子就蹉跎在精神病院裡,終日和一幫妄想狂打交道,等到五十歲才有了提升的機會,卻不想發生了意外。一個有嚴重臆想症的病人,幻想穿著白衣服的人都是惡魔,把他關起來只為竊取他的內臟,於是在一個深夜襲擊了林醫生。倒黴的林醫生不但身受重傷,在病床上躺了三個月,更重要的是心理受了嚴重刺激,再也無法在精神病院工作了。林醫生只能辦理病退手續,黯然回到家裡,大劫之後身心俱疲,他已無法忍受都市嘈雜的環境,便搬到了空氣新鮮的郊外,租下一棟兩層樓的農舍,整日在田野間修心養性,以恢復遭受過嚴重傷害的身心。

    下午兩點,林海抵達了青浦鄉下的公路邊。四月的鄉間開滿了油菜黃花,景象蔚為壯觀,父親租的農舍就在一片油菜田野裡。

    農舍的門並沒有鎖,林海悄悄推開房門走了進去,看到父親正在窗臺邊澆花。已經兩個多月沒見到父親了,他的表情還是那樣嚴肅。好在對於這張嚴厲的面孔,林海早已經熟悉了,小時候就很少見過父親笑臉,一天到晚都沉默冷淡,似乎受到了精神病院裡病人們的影響,也可能是從爺爺那遺傳的冷酷基因吧。

    雖然都那麼大了,但林海對父親還是有種天然的畏懼感,他先試探著問道:“爸爸,我最近忽然想起一件事,爺爺去世已經有十年了吧?這麼多年了,那間老屋為什麼不租出去呢?空關著多浪費啊。”

    “不,我不想租。”

    父親斬釘截鐵地回絕了他的問題。

    林海猶豫了片刻,終於戰戰兢兢地說了出來:“嗯,前幾天我回老屋去看了一下。我記得小時候在爺爺的閣樓上,曾經看到過一幅小畫像,但這次去卻沒有看到。”

    “小畫像?”

    “是一個外國女人的畫像,就掛在小木床邊的牆壁上,爸爸你知道嗎?”

    父親搖了搖頭說:“不,從來就沒有過這樣一幅畫像,你爺爺去世以後,我曾經到小閣樓上去過,除了一張木板床以外,什麼都沒有看到。”

    “你是說在十年前,就不存在這張畫像?”

    “是的,從來就不曾存在過。在你爺爺去世前一年,我為老屋重新裝修的時候,也曾經爬到閣樓上看過,根本就沒有什麼畫像。”

    父親的話擲地有聲,根本容不得林海懷疑。瞬間,林海只感到心裡一沉,一個可怕的念頭冒了出來——不,這不可能!他閉上眼睛不敢再想下去了。

    然而,父親卻說出了他不敢回憶的往事:“兒子,你記得嗎?你小時候經常會夢遊,說見到了某個早已經死去的人。”

    林海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嘴唇顫抖著回答:“是的,我還記得,我記得自己看見了媽媽。”

    “可那時候你的媽媽早已經不在了,你見到的只是空氣,是你自己心裡頭的幻影。”

    “別,別說媽媽了!”

    林海痛苦地低下了頭,在他五歲那年,媽媽就在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中死了。那麼多年來,他腦子裡對媽媽的印象,永遠都是年輕的少婦。是爸爸一個人將他養大的,所以他是個缺少母愛的孩子,常常為沒有媽媽而偷偷流淚。在十歲左右的年紀,他經常在半夜裡夢遊,總說自己在廚房裡見到了媽媽,每當這時爸爸就會給個他耳光,讓他從夢遊中清醒過來。

    父親繼續嚴厲地說下去:“因為你從小就沒有媽媽的原因,所以你一直都喜歡幻想,小時候還產生了夢遊的毛病,甚至有輕微的妄想症狀,幸好我及時發現了你的問題,對你進行了一些潛移默化的治療,你的夢遊和妄想也很快就消失了。”

    聽著這位前精神病院醫生的分析,林海只覺得毛骨悚然,他後退了幾步說:“爸爸,難道當年我在爺爺的閣樓上,所見到的那幅畫像,也是來自於我的妄想?”

    “是的,最近你是不是又看到了某幅相同或近似的畫像?”

    居然給父親猜到了,林海只能乖乖地點了點頭。

    父親繼續說下去:“最近你所看到的畫像,立刻刺激了你的神經,令你聯想到了小時候的經歷,而那些因妄想而產生的記憶,又重新浮現了出來,所以你才會產生閣樓裡有過畫像的錯覺。”

    林海怔怔地說:“那真的是錯覺——或者說是妄想嗎?”

    “對,你自己再仔細想想吧。我看你的臉色非常不好,這些天是不是遇到了某些事情?”

    但這回林海使勁搖了搖頭:“不,沒什麼特別的事,這幾天可能有些著涼了吧。”

    其實,林海並非不想告訴父親,而是怕父親非但不相信他的話,反而會出於職業習慣,認為兒子有可能神經錯亂,將他送到老單位治療去了。

    林海的腦子裡已經亂成一團了,聽了剛才父親的一番話,他已經分不清那些是現實,那些是幻想了。本來他還想把左手掌心裡的字攤開父親看,但現在他緊緊地握住了拳頭,根本就不敢讓父親看到。

    最後,林海只能匆匆辭別了父親,坐上了回市區的公車。他看著車窗外的遍地黃花,只覺得眼前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該向何處去。

    在車上晃悠了一個小時,剛剛開進市區的時候,他忽然想到了西洋美術館,聽說“聖路易博物館珍品展”明天就要結束了,也就是說瑪格麗特就要離開中國了,也許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不,應該再去見她一面,見她最後一面!

    幾秒鐘內,林海已下定了主意,他還要再去西洋美術館一次,去看油畫裡的瑪格麗特最後一眼。

    他提前下了公車,在外面隨便吃了點東西,然後就趕往西洋美術館了。

    夜色朦朧之際,林海來到了西洋美術館門口,閉館時間是晚上八點,留給他的時間還不到一個小時。

    雖然一張門票要兩百塊錢,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買了一張,匆匆跑進了美術館大門。

    這時的西洋美術館冷冷清清,幾乎見不到幾個人影,牆上掛著的畫像裡的人頭,看來要比參觀者的人頭還多。在這樣的環境中,林海只能放慢了腳步,安靜得可以聽清自己的喘氣聲。

    草草地看過聖路易博物館的幾十幅畫,便直奔最裡面的珍品展覽室了,防盜門現在還敞開著,但再過一個鐘頭就要牢牢地關上了。

    林海總覺得背後有某個影子在跟著他,但現在他顧不了那麼多了,他最想做的就是再看瑪格麗特一眼——不管她是現實存在還是妄想中的幻影。

    他輕輕走進了展覽珍品的密室,這裡依然只有他一個人。在狹窄逼仄的空間裡,他只感到一股窒息與壓抑感,這讓他幾乎不敢睜開眼睛了。

    但瑪格麗特的眼睛正在盯著他。

    終於,林海向前方的牆壁上看去,只見十六世紀的油畫依然掛在那兒,他的視線正好撞在了瑪格麗特攝人心魄的眼睛裡。

    面對著這幅四百多年前的油畫,林海完全沉浸了下來,靜靜地看著畫中的瑪格麗特。是的,她依然是那個樣子——黑色的長髮如瀑布般垂下,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顧盼生輝,嘴唇微微呡著,似乎是欲言又止,她究竟想對林海說什麼話呢?

    不,她怎麼可能是幻影呢?怎麼可能是妄想呢?她簡直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只不過是生活在油畫的世界裡。

    是的,畫裡的瑪格麗特是有生命的,而此刻她正在想什麼呢?

    在這間美術館的密室裡,一股悠悠的氣息又散發了出來,緩緩地鑽進了林海的鼻孔。他只能屏住呼吸,又把頭往前湊了一點。瑪格麗特的眼神似乎有了些許的變化,她好像變得更加憂傷了,也更加含情脈脈,她一定有許多話想要向他傾訴。

    他終於控制不住自己了,對著油畫輕聲地說:“你想要說什麼?請全都告訴我吧。”

    忽然,林海彷彿聽到了瑪格麗特的回答......

    她在說什麼?

    彷彿有一把劍刺中了後心,他的眼皮緩緩落下,轉眼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他墜入了地獄。

    不知沉睡了多久,林海終於又悠悠地醒了過來,痛苦地睜開雙眼,卻什麼都看不到,宛如在黑暗的海底。

    是的,因為他聽到了持續不斷的滴水聲,那些涓涓的流水彷彿已將他淹沒。

    自己在哪兒?是第七還是第九層地獄?

    林海恍惚了好一會兒,終於感覺到了身體的存在,四肢似乎也能動彈起來了,他伸出手向前摸了摸,前頭好像是一扇門。還有,屁股底下是一塊冰涼的塑料,自己的後背正靠在一塊板上面。

    於是他掙扎著站了起來,但眼前還是一團漆黑,難道自己的眼睛瞎了?他不敢證實這個可怕的想法,而是伸手去推了推跟前的門,但似乎被鎖住或閂住了,反正怎麼也推不開。他又用力地敲了敲門,只聽到四周傳來可怕的回聲。

    大口地喘息幾下,覺得嗓子還能發出聲音,便大叫了起來:“喂!有人嗎?這是什麼地方?”

    像是在幽暗的山洞裡,回聲傳出去老遠又彈了回來,但依然沒人回答。他絕望地又坐了下來,那令人恐懼的滴水聲還在繼續,就像有許多隻小蟲子在腿上爬著。

    忽然,林海想到了什麼,連忙摸了摸自己的腰間,幸好手機還在身上。他趕忙把手機掏出來,屏幕的熒光照亮了一小塊黑暗,原來自己的眼睛並沒有瞎!

    他又用手機屏幕照了周圍一圈,才發現這裡竟是廁所,剛才自己是坐在抽水馬桶的蓋子上,兩邊都是塑料的擋板,前面是廁所隔間的小門,但好像被鎖起來了,至於滴水聲自然是廁所裡特有的。

    原來自己被關在廁所隔間裡了。

    怎麼會在這裡?林海又看了看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是晚上十點鐘,這個時候美術館早就關門了。

    他先讓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然後仔細回想幾小時前發生的一切。

    對,明天就是聖路易博物館珍寶展的最後一天,所以他來到了西洋美術館,走進珍品展覽室,密室裡只有他一個人,面對著油畫裡的瑪格麗特——他聞到了某種氣息,畫裡的瑪格麗特似乎對他說了什麼話,然後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天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關在廁所裡。林海使勁搖著頭,他想到要打手機求救,但又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這讓人家如何來救他呢?

    只能自己救自己了,林海用手機熒光照了照頭頂,兩邊的隔板大約只有兩米高,與上面的天花板有很長一段距離,可以從上面爬出去的。於是,他踩到抽水馬桶的蓋子上,把頭探出了隔板,但外面依然漆黑一片。他用雙手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再把腳也搭上了廁所的隔門,終於把整個人都翻到了外邊。好在下來時他用手吊著門板,所以並沒有摔著。

    脫離隔間的囚禁了,林海用手機熒光照了周圍一圈,這裡是一個男廁所,看起來非常乾淨。廁所的門並沒有鎖上,他悄悄地走了出去,在手機微光的照射下,依稀可見外面是條走廊。

    小心翼翼地穿過走廊,仍然看不到一絲光線,只能藉助手裡頭的那點微光,這讓林海的心跳越來越快了。聽著自己腳底下發出的聲音,還有周圍發出的空曠回聲,感覺就像進入了鋪滿大理石的古墓裡。

    忽然,在手機發出的微光裡似乎照出了一張人臉,林海嚇得幾乎叫了起來,他顫抖著舉起手機向那個方向照著,發現在黑暗中隱隱有個西洋男人的臉。他又緩緩地向前走了幾步,才發現那是一張油畫,畫裡的男人想必是某位法國國王。

    終於籲出了一口氣,但他不敢怠慢,趕緊再用手機照了照前面的牆壁,果然還是幾幅西洋油畫。那些幾百年前的歐洲人都聚集在這黑暗中,正以各種姿勢各種眼神看著林海,似乎隨時都會從畫裡走出來。

    原來他還是在西洋美術館裡,閉館後的美術館空無一人,只剩下牆上掛著的這些畫中人。林海繼續向前走去,在手機屏幕如燭光般微弱,不時照出牆上油畫裡的人臉——你可以想象一下,在空曠黑暗的美術館裡,你獨自一人行走著,周圍都是幾百年前的油畫,那一個個畫中的古代人影,宛如幽靈般晃動在手機微光之中......

    在這古墓般的環境下,林海再也不敢高聲喊人了,他生怕自己的聲音會吵醒畫中的人們,那些國王們從畫裡跑出來可不是好惹的。

    忽然,手機的微光照出了一片金屬的反光,原來是珍品展覽室的防盜門,奇怪的是那扇門居然還敞開著。他伸出手摸索著進入了這間密室,他知道瑪格麗特的油畫就在裡面,她是怎樣度過漫漫長夜的呢?

    在黑暗的密室裡,林海緩緩地向前走著,手機高舉在身前,屏幕發出的熒光就像鬼火似的。前頭彷彿有一片淡淡的反光,那似乎是油畫所在的位置,手機越來越靠前了,隱約可見一張朦朧的臉龐。

    那是瑪格麗特的臉。

    林海把頭也湊近了,在微弱的手機光線之下,那張臉居然變得如此栩栩如生,一雙翡翠色的眼睛竟是水汪汪的,如同真正的緬玉般嫵媚。

    她眨了一下眼睛。

    油畫中的瑪格麗特竟眨了一下眼皮!林海絕對不會看錯的,他甚至還感到了從油畫中呼出的芬芳氣息。

    千真萬確——油畫裡的瑪格麗特站了起來,依然是那頭黑色瀑布般的頭髮,那對琥珀耳環,那身宮廷長裙,還有天鵝絨的披肩,

    這不是他的幻覺,更不是妄想,而是實實在在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

    這是一個畫中的幽靈。

    但此刻林海已經忘記了恐懼,他就像個虔誠的信徒看著瑪格麗特,看著這場人鬼奇蹟的發生。

    終於,瑪格麗特到了他的眼前。

    他們只相距幾釐米,手機屏幕幾乎貼著她的眼睛,熒光直射入她半透明的眼珠裡,甚至可以看到她的瞳孔一下子收縮了。

    林海呼吸著她口中的呼吸。

    與她交換空氣的感覺無比美妙。

    突然,瑪格麗特的手抓住了他,畫中幽靈並不是冷血的,她手掌裡發出的溫熱,如電流般穿過林海全身。

    奇蹟確然發生了——瑪格麗特從油畫裡走了出來。

    更讓林海想不到的是,她居然還說話了——

    “Aidermoi”

    又是這個詞!譯成中文就是“救救我”,真是從她嘴巴里說出來的,林海不得不相信這親耳所聞了。她的音色是那樣動聽,還帶著十六世紀貴族法語的韻味,只不過語氣略顯得哀傷。

    看著手機熒光下的瑪格麗特的臉龐,林海的腦子裡一下子空白了,多年來學習的幾千個法語詞彙,此刻居然一個都想不起來了。

    語言雖然忘記了,但本能是不忘了的,林海大口喘息了起來,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肩膀——這四百多年前法國公主的身體竟是那樣柔軟,就像抓住了一隻溫順的綿羊,便順勢撲在牧羊人的胸膛上了。

    他們靠得實在太近,以至於林海又看不清她的臉了,只能感覺到她口中急促的呼吸,還有她胸前誘人的起伏。

    在這黑暗的美術館密室裡,在這奇蹟般的油畫之夜,林海再也掩飾不住自己的激動了,在猛烈地喘息了片刻之後,開始呼喚起了她的名字:“Margueritte!Margueritte!”

    瑪格麗特抬起頭回答:“(法語)是我!我已經等你很久了,快點救我,救我!”

    最後兩個詞還是“Aidermoi”,林海不明白究竟要救她什麼,難道是把她從油畫裡救出去?

    對,既然她已經從畫裡走了出來,那麼就不能再她讓回去了。林海回頭摸了摸後面,便抓著瑪格麗特的手向後走去。

    他摸索著走出了密室的門,把手機屏幕對準了外面,雖然還是一團漆黑,但林海似乎聽到了一陣腳步聲。

    瑪格麗特的手指緊緊地抓著他,在他耳邊輕聲說:“(法語)快點走,諾查丹瑪斯來抓我了。”

    “你說誰?”林海用法語回答。

    但瑪格麗特似乎緊張到了極點:“別問了,我們快點逃,否則你會死的。”(此後為敘述方便,凡瑪格麗特說話均為法語,凡林海與她說話亦基本為法語)

    最後一句話林海聽得清清楚楚,他立刻毛骨悚然了起來,而那可怕的腳步聲似乎也越來越近,越來越急了。

    他趕緊抓著瑪格麗特的手,向美術館大廳裡跑去,一路上的腳步聲打破了寧靜,手機屏幕的光線到處亂照,在牆壁上閃出一個個鬼魅般的人影。

    林海覺得他們就像是無頭蒼蠅一樣,在美術館的黑夜裡狂奔著,周圍都是幾百年前的油畫,又回到了路易十三的盧浮宮裡,與三劍客或達達尼昂玩著死亡遊戲。

    一邊逃他一邊問:“你說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諾查丹瑪斯,你連他都不知道嗎?”瑪格麗特在黑暗中頓了一頓,幽幽地說,“那是一個幽靈。”

    這時幽靈已經追過來了,林海回頭用手機照了照,只見一個巨大的黑色人影撲了過來。

    瑪格麗特說得沒錯,如果林海落到這個“東西”手中,自然是必死無疑的。

    為了“Aider”瑪格麗特,也為了“Aider”他自己,林海必須要擺脫那個幽靈。

    他帶著瑪格麗特衝到了一條走廊裡,兩邊都掛滿了畫。他們在黑暗的走廊奔跑著,瑪格麗特的長髮隨之而揚起,幾根髮絲打到了林海的臉上。

    長長的走廊彎彎曲曲,宛如一個巨大的迷宮,他們似乎轉了好幾個圈,但始終都沒有擺脫後面的腳步聲,那個黑影一直跟在身後幾米處,彷彿隨時都會吞噬他們。

    就在林海幾乎跑不動時,忽然發現眼前有一道亮光。就像將要淹死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他拉著瑪格麗特拼命地跑了過去,原來那是條緊急逃生通道,即便是晚上閉館也不會鎖上。

    他們立刻衝進通道,在手機熒光的照射下,發現是有上下樓梯的。但下去的樓梯已經被鐵門關緊了,他們只能慌不擇路地爬樓梯。林海氣喘吁吁地跑上了好幾個樓面,而瑪格麗特也累得不行了。

    跑上最後一道樓梯,眼前卻是一扇上鎖的鐵門,好在這扇門是從裡面鎖上的,林海很輕鬆就打開了鎖。衝出了最後一扇門才發現,他們已經爬到樓頂天台上了。

    頭頂是滿天星斗的夜空,周圍全是高聳的樓房,這個城市永遠不夜的燈火,把天台也照得半亮了。

    瑪格麗特也仰起了頭,看著周圍全新的世界,彷彿到了天堂裡。林海心想,這會不會是她四百多年來第一次面對夜空?

    在城市的夜空下,林海也總算看清了她的全貌,那身四百多年前的法國宮廷的裝束,在這高高的天台上分外醒目,就像是以樓頂為舞臺,以不夜的城市為背景的一幕西洋歌劇,而女主人公正是歷史上的瑪格麗特王后。

    此時此刻,她的表情非常複雜,那是重獲自由以後的興奮,還是離開了自己時代的悲哀?

    不,現在還不是感傷的時候,那個叫諾查丹瑪斯的幽靈很快就會上來了,要快點想辦法離開這裡。

    林海發現天台旁邊還有道扶梯可以下去,他連忙拉著瑪格麗特跑到那裡。雖然瑪格麗特穿著長裙,但還是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原來這裡是消防樓梯,安裝在大樓的外牆上,因為旁邊還緊靠著一棟大樓,所以從外面是看不到的。

    沿著這條救命的消防樓梯,他們很快就爬下了好幾層樓,最後卻懸在了半空中。原來消防樓梯不到地面就斷了,還剩下大約三米的距離,下面是一條狹窄寂靜的小巷,堆積著許多黑色的垃圾袋。

    不行,他們都已經支撐不住了,林海索性跳了下去。幸好下面的垃圾袋裡有許多東西,正好起到了充氣墊子的作用,使林海毫髮無損。他向上揮了揮手:“快點下來,沒事的。”

    瑪格麗特猶豫了一會兒,終於放手跳了下來。林海在下面接住了她,被一起帶倒在了垃圾袋上。

    他們都陷在了垃圾袋裡,身體糾纏在一起,林海滿手摸到的都是溫柔,瑪格麗特微微呻吟了幾下,略顯羞澀地把頭扭開了。

    林海好不容易才爬了出來,再把瑪格麗特拉了出來,垃圾袋包得很嚴實,他們看起來都沒有被弄髒。小巷裡有一盞昏黃的燈光,照著瑪格麗特蒼白的臉龐,還有她那身四百年前的打扮——畫中人終於回到人間,一切簡直就像是在做夢。

    “快點逃吧。”

    他輕輕喊了一聲,便拉著瑪格麗特跑出了小巷,這裡已經不屬於西洋美術館了,外面就是一條小馬路。

    不過這條路上沒什麼人,要是被人家看到瑪格麗特的裝束,不被嚇個半死才怪呢。

    他們小跑著衝出去老遠,終於坐上了一輛出租車。瑪格麗特似乎被汽車嚇了一跳,她那個時代應該只有馬車的吧,好在攔車的地方沒有路燈,司機沒看清瑪格麗特的衣服。當她戰戰兢兢地坐進出租車後,司機才從後視鏡裡看到了她的臉,不過平時老外坐出租車的也挺多,所以也沒有太在意。

    司機問他們去哪裡?林海一時有些懵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總不見得回學校吧,難道要把四百多年前的人帶到寢室裡?猶豫片刻之後,他忽然想到了一個地方——老屋。

    出租車向市中心疾馳而去,很快就駛上了高架,車窗外的夜上海流光溢彩,宛如在叢林中飛奔。瑪格麗特趴在車窗裡,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景象,與她生活的那個時代太不一樣了,第一次坐在飛馳的汽車上,感覺大概就像在做夢吧。

    她忽然回頭問林海:“這是在哪裡?”

    林海盯著她的眼睛回答:“中國的上海。”

    “中國?”她搖了搖頭,露出了一副奇怪的表情,“我從來都沒有想象過,會到這麼遙遠的地方來。”

    “瑪格麗特,這個世界已經變小了,中國與法國並不遙遠。”

    這時出租車已開下高架,停在了老屋附近的馬路上。當他們下車以後,司機才看到路燈下瑪格麗特的衣裙,他撇著嘴說:“老外就是喜歡亂來。”

    好在已經很晚了,弄堂裡冷冷清清的,沒有人注意到林海和瑪格麗特,他們小跑著到了老屋底下。

    林海緊緊抓著她的手,走上黑暗的樓梯,木板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直到他打開老屋的房門。

    “對不起,我只能先帶你來這裡。”

    瑪格麗特是四百多年前的法國公主與王后,當年住慣了富麗堂皇的宮殿,但面對著這間寒酸的老屋,臉上卻沒有絲毫不快。她反而充滿興奮地看著天花板,看著房間裡的一切,甚至還大口呼吸著老屋裡的空氣,充滿感激地說:“謝謝你,你救了我,你是我的恩人。”

    林海沉默地看著她的臉龐,十年前就是在這間老屋,自己第一次認識了這張美麗的臉。忽然,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捋了捋她的頭髮,而瑪格麗特也沒有拒絕的意思,但林海還是把手收了回來。他知道自己絕不能失去理智,因為在他眼前的女子不是個普通人,而是從四百多年前的油畫裡跑出來的幽靈。

    但瑪格麗特卻抓住了他的手:“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林海。”

    接下來他們都沉默了,林海不知道該怎麼辦,現在瑪格麗特已經從油畫裡跑了出來,一時半會兒也回不去了,雖然她是個四百多年前的幽靈,但卻有著活生生的肉體,究竟該怎麼辦?

    已經是子夜時分了,與這美豔的外國女子獨處一室,讓林海感到分外尷尬,他想了幾個法語單詞,輕聲地說:“對不起,你想我該走了,今晚你就留在這裡吧。”

    但她又拉住了林海的手:“不,我害怕,我害怕諾查丹瑪斯又會追過來。”

    瑪格麗特的眼神幾乎是在哀求,林海的心立刻就軟了,他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好,我留下來陪你。”

    其實,深更半夜的林海也沒地方可去,倒是上面的小閣樓可以睡一晚。那瑪格麗特呢?她在油畫裡需要睡覺嗎?這讓林海又困惑了起來,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做,不過就算出於我們中國人的禮節,還是該為這位“外賓”準備床鋪的吧。

    但臥室的鋼絲床光禿禿的,根本就沒法睡人,林海先讓瑪格麗特在老屋等著他,然後他迅速地跑了出去。幸好附近的24小時店裡有買床上用品的,他買了一套床單被褥枕頭之類的,立刻就趕回了老屋。

    林海收拾了一下鋼絲床,把床單被褥都鋪了上去,這下起碼可以睡人了。然後林海打開了小衛生間的門,告訴瑪格麗特如何使用這些東西,他暗暗覺得有些可笑,油畫裡的人需要這些嗎?

    直忙到半夜一點多鐘,林海實在撐不住了,他才爬上了小閣樓,關照瑪格麗特不要打開門窗,萬一有什麼事叫他就可以了。

    而瑪格麗特則像個溫順的綿羊,林海說的所有的話,她都乖乖地點頭。

    林海爬到了小閣樓上,怔怔地看著木床上的牆壁,十年前在這裡所看到的女子,現在竟活生生地出現於此,命運真是捉弄人了。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根本來不及回想今天發生的一切,便躺在了小木床上,蓋著毯子睡了過去。

    幽幽的月色,正透過老虎窗照射到他臉上。

    2005年4月10日巴黎

    (略)飛機降落在巴黎,我的朋友于力帶著我來到伏爾泰大學,見到了奧爾良教授......

    2005年4月11日上海

    當巴黎的子夜來臨時,幾萬公里外的上海已是清晨時分了。

    晨曦透過老虎窗射在林海的眼皮上,使他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他用了好幾分鐘才清醒過來,發覺自己正躺在老屋的小閣樓上。

    林海忽然想起了什麼,便幾乎從木床上滾了下來。是的,他已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一切——在西洋美術館的黑夜裡,看到油畫裡的瑪格麗特走了出來,然後有個叫諾查丹瑪斯的幽靈要來抓他們,於是他帶著瑪格麗特逃出了美術館,又把她帶到了這間老屋裡。

    難道此刻她就在閣樓下面?

    不,林海猛然搖了搖頭,這怎麼可能是真的呢?油畫裡的人物怎麼可能跑出來呢?美術館裡怎麼可能有幽靈呢?他用力地捏了捏自己的大腿,認定昨晚的一切只不過是場夢,是睡在閣樓木床上做的一場惡夢而已。

    看來也只有這樣才解釋得通,什麼瑪格麗特根本就不存在,或者說她只存在於四百多年前的法國。

    林海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緊張的身體輕鬆了下來,緩緩爬下了閣樓的扶梯。

    “Bonjour!”

    一個輕柔的女聲從身後響起,這是個法語單詞,意思是“你好”。

    林海嚇得幾乎跳了起來,急忙回過頭來,見到一雙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

    這是一場真實的夢。

    瑪格麗特正微笑地看著他,頭髮披在身體一側,如絲綢發出黑色的光澤,那條天鵝絨的披肩已經放下了,露出了衣裙上光滑的肌膚。

    看著她的眼睛,林海不敢再欺騙自己了。現實是多麼殘酷,昨晚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活生生的瑪格麗特正站在自己跟前。

    他傻站了一會兒,總算擠出一句法語:“昨晚上還好嗎?”

    “謝謝你,我睡得很好。”

    林海心裡想,原來她還真的需要睡覺啊,可能在油畫裡也有白天與黑夜的分別吧。他不知道再該說什麼好,眼前的瑪格麗特真的嫵媚動人,根本不是這個人間所能有的——對,她本來就不是這個人間的嘛,她是四百年前的美麗幽靈,是畫家筆下創造的神奇尤物。恐怕歷史上真正的瑪格麗特也沒這麼美吧?許多著名的油畫中的人物,其實都帶有畫家“再創造”的成分。

    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臉還沒洗呢,不過昨晚他已經在便利店裡買了毛斤了,他有些害羞地躲進了衛生間,發覺已經有了使用過的痕跡。匆忙洗漱完畢之後,林海便跑了出去,臨行前關照瑪格麗特乖乖地等他。

    原來他是出去買早點的,瑪格麗特應該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吧,但出於禮貌還是買了兩份,而且是西方人習慣的牛奶和蛋糕。

    回到老屋以後,林海把早餐端到了瑪格麗特面前,試探著說:“我不知道你是否需要這些東西,如果不需要就告訴我。”

    瑪格麗特看著眼前的早點,輕聲說:“我可不是什麼仙女。”

    既然不是仙女,那就是幽靈了。

    她是公元十六世紀出生的,就算活到現在的話,也該有四百五十多歲了,世界上有這樣的“人”嗎?

    不過,雖然是幽靈,但只要來到了人間,那就要擁有與人類相同的慾望,自然也包括食慾。

    瑪格麗特緩緩拿起牛奶,很文雅地喝了下去。

    林海瞪著眼睛看著這一幕,忽然想到《聊齋志異》的故事裡,那些來到人間的美麗女鬼們,她們隱瞞著自己真實的身份,與心愛的男子共同生活著,往往在許多年以後,愚蠢的男子們才會發現真相。

    幸好林海已經知道她是誰了。

    她吃早點的動作很優雅,一定是四百多年前的宮廷禮儀,只是與這老屋實在太不相稱。林海終於也撐不住了,也坐在她對面吃起了早點,想起自己祖宗幾輩都沒做過大官,如今卻和一個公主加王后面對面吃飯,只覺得還是像一場夢。

    早飯吃完後,林海才想起今天是星期一,上午學校裡還有課呢。如果現在去學校的話,那瑪格麗特該怎麼辦呢?中午是肯定趕不回來的,於是林海又跑了出去,買了很多長條的法式麵包,還有一些生活必需品和水回來。

    他把麵包放到桌子上說:“如果你想要吃東西的話,可以吃這個,我想你不會感到陌生的。記住,千萬不要離開這裡,我現在要去學校上課了,在我回來之前也不要給任何人開門。”

    瑪格麗特連忙點了點頭:“我明白了。而且,諾查丹瑪斯也一定在找我們,我怎麼敢跑出去,萬一又被他抓到該怎麼辦?”

    又是那個“諾查丹瑪斯”?他在瑪格麗特口中竟然是如此可怕,那究竟是什麼個人物呢?林海來不及了多想,又關照了她幾句,拎起書包就匆匆離開了。

    低著頭跑出弄堂,周圍似乎沒有一個人認出他,更不會有人想到,會有一個四百多年前的法國王后,就藏在他們的房子中間。

    一個小時後,林海回到了學校裡。

    上午的課是法國文學,講課的還是法籍老師溫格先生,他那頭粟色頭髮瀟灑如故,站在講臺上侃侃而談,時而夾雜著幾句中文,據說他來到中國已經好幾年了。

    這堂課說的是波德萊爾的《惡之花》。當遲到的林海踏入課堂時,溫格老師已經講到《惡之花》詩集的出版了,這首詩集在當時倍受爭議,一出版就遭攻擊和誹謗,甚至受到法院制裁。

    溫格緩緩地說:“詩集分為好幾部分,《憂鬱與理想》描寫詩人物質上的匱乏和精神上的痛苦;《巴黎風光》把目光從內心轉向外部,靜觀巴黎的花花世界;《酒》,酒杯裡的天堂是多麼虛幻啊;《惡之花》,深入到罪惡中體驗快感和痛苦,得到的卻是絕望和對自己的痛恨;《叛逆》,因為對周圍充滿厭惡,而使詩人質問上帝;《死亡》,表達了詩人最後到死亡中尋求安慰和解脫。”

    如果在平時,林海很快就會沉浸到溫格先生的講課中,但現在腦子裡全是瑪格麗特,就算波德萊爾親自從墳墓裡爬出來朗讀《惡之花》,都無法使他集中起思想。

    下課後,正當林海要離開時,卻被溫格老師卻叫住了。

    溫格微笑著說:“林,你最近幾天怎麼了?好像有什麼心事。”

    啊,果然被他看出來了,林海心裡七上八下的,實在不敢把事實說出來,因為他知道沒人會信這種事,準會把他當成精神病人。

    林海想了半晌,終於想出了個迂迴的話題:“溫格老師,我最近看了《瑪戈王后》這部電影,你看過嗎?”

    “當然看過,這是法國人的電影嘛,而且小說原著是大仲馬,女主角還是阿佳妮呢。”

    這時課堂裡已沒什麼人了,最後一個和溫格打招呼的女生也離開了,林海點了點頭說:“嗯,我對瑪格麗特王后這個人很感興趣,歷史上的她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溫格老師有些疑惑:“怎麼問起瑪格麗特來了?那可是個歷史上倍受爭議的人物啊,她的父親是法國國王,母后來自大名鼎鼎的意大利美第奇家族,她的三個兄長先後繼承了法國王后,但全都是短命鬼,在瓦盧瓦家族所有的男人死光之後,只能由瑪格麗特的丈夫——納瓦爾國王亨利繼承了法國王位。”

    “亨利也是波旁王朝的開國之君吧?”

    “是的,歷史上稱他為亨利四世,也是法國曆史上一位有名的君主,他統一了分裂的國家,發佈‘南特敕令’,保證新教徒的信仰自由。還記得大仲馬的《三劍客》嗎,裡面有位懦弱的國王路易十三,他就是亨利四世的兒子。”

    林海忽然有些疑惑:“既然瑪格麗特是亨利四世的王后,那麼她也是路易十三的母親了?”

    “不,瑪格麗特從來沒有真正愛過她的丈夫,事實上她從婚後就一直看不起亨利,兩人長期分居,早已形同陌路,更沒有生下過兒女。在亨利四世繼承法國王位之後,瑪格麗特就被她的夫君拋棄了,她失去了法國王后之尊,帶著一個黃金聖體匣在聖母院修行,最後病死在了聖母院裡。”

    現在林海明白了,瑪格麗特始終愛著拉莫爾,她從來沒有留下兒女,她的後半生是孤獨而悽慘的——這是一個轟轟烈烈來到世上,卻又默默無聞離開人間的奇女子。

    “亨利四世在拋棄了瑪格麗特之後,一定又再婚了吧?”

    “對,但令人不解的是,亨利四世的第二任妻子,竟是他的仇敵美第奇家族的瑪麗·美第奇。”溫格老師又搖了搖頭,緩緩地說:“不過話說回來,瑪格麗特身上也有美第奇家族的血統。亨利四世和他的新王后生下一子,就是後來繼承王位的路易十三。不過與他的政治對手一樣,亨利四世同樣也沒有善終,他於1610年被刺身亡,享年57歲。”

    在和學生說話的時候,溫格總是儘量放慢語速,讓他們都能聽清他的發音。不過林海的法語水平相當好,即便說得很快也沒問題,他想了想說:“這段歷史實在太複雜了,恐怕就連法國人自己也很難搞清楚吧。”

    “是的。不過我覺得在所有這些人裡,最可憐的是瑪格麗特的母親——凱薩琳王太后,雖然她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卻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一個接一個死去。最有戲劇性的一個例子是:她要用帶有毒藥的書毒死瑪格麗特的丈夫,卻不料那本書被國王查理九世看了去,結果女婿沒有被毒死,反而毒死了自己的兒子。最後的結局具有莫大的諷刺意義,當凱薩琳王太后的兒子們全部死光,法蘭西王位的寶座,只能落到她的仇敵也是她的女婿——瑪格麗特的丈夫亨利頭上。”

    “溫格老師,能再談談瑪格麗特嗎?為什麼她是歷史上很有爭議的女人,她真的像電影裡拍的那樣嗎?”

    問到這裡,林海想起了老屋裡的瑪格麗特,她究竟是怎樣一個女人呢?

    溫格老師神秘地笑了笑說:“你是指她年輕時的放蕩生活吧?那只是人們傳說中的事情,過去的歷史書都是男人們寫的,他們寧願相信瑪格麗特是個蕩婦。而我們今天看到的瑪格麗特,其實都是小說和電影裡的那個她,而未必是歷史上真正的她。”

    “但至少她和拉莫爾的故事是真的。”

    溫格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誰知道呢?除非她從墳墓裡爬出來告訴你。”

    林海聽到這句話不禁心裡一顫——她已經爬出來了,不是從墳墓裡,而是油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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