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地鐵還不像今天這樣擁擠,在某些夜晚甚至還有幾分靜謐,特別是當女孩子輕盈的鞋跟敲打著光滑的地板,在略顯空曠的地下大廳裡發出奇妙回聲的瞬間。
那一年的深秋,二十二歲的池翠總是聽到這種聲音,在晚上地鐵高峰過後的八九點鐘時。她總是習慣於在地鐵書店最裡一層的書架附近徘徊,迎面只能看到一大排厚厚的哲學書,幾乎從來沒有人取下過這些書。但她可以聽到外面那些奇怪的腳步聲,有的就像是要趕著上戰場,而有的卻勝似閒庭信步。在無聊的時候,她甚至還可以通過腳步聲,分辨出外面那些跑向檢票口的人們,哪些是寫字樓裡用來做花瓶的女人,而哪些又是使用花瓶的男人。
晚上九點三十分,一個陌生人走進了地鐵站。
在他還沒有走進地鐵書店的時候,池翠就已經聽到了他的聲音。此刻書店裡冷清得就像太平間,書架前沒有一個顧客。女收銀員坐在櫃檯裡看一本瓊瑤的書,剛看了十頁就打起了瞌睡。池翠還是照著老習慣,呆呆地站在書架的最裡一排,聽著外面的腳步聲。
那是一個男人,年齡不會太大,——他的腳步聲離店門越來越近了——也許他不會超過三十歲,因為池翠知道三十歲男人的腳步是什麼聲音。
他進來了。
池翠還是沒有動,她靜靜地站在一個角落裡,不知道為什麼,她相信那個陌生的男人。
那個人的腳步聲在前排的書架間徘徊著,雖然人離她越來越近,但聲音卻越來越輕了,就好像一陣奇特的風,在遠處聲音很響,到了眼前卻又無影無蹤。
現在,池翠聽不到任何聲音了,他好像忽然在空氣中消失了,或者,那個陌生的男人根本就不存在,純粹只是池翠想象中的一個幻影而已。她的目光落在了書架盡頭的一本《博爾赫斯小說集》上,她看過這本書裡的一部叫《圓形廢墟》的短篇小說,講述了一個關於製造幻影的故事。
突然,一隻男人的手拿起了那本書。
幻影?池翠怔怔地看著這個被她想象為幻影的男人出現。
他的出現沒有一絲聲音,他並沒有消失在空氣中,而是頑固地闖進了池翠的視線——他穿著一件長及膝部的黑色風衣,黑色的褲子和皮鞋,豎起的衣領遮住了他的臉頰,再加上黑亮的頭髮,全身都被黑色包裹得嚴嚴實實。穿著這樣的衣服穿梭在黑夜裡,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隱形人。
池翠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到他身體的側面。他的手裡拿著那本《博爾赫斯小說集》,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就放下了,也許他早就讀過這本書了。他又拿起了另一本書,池翠依稀看到封面上寫著“城堡”兩個字。
與絕大多數的顧客相比,他看書的時候簡直安靜得可怕,就連翻書頁也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音,乍一看還以為是一尊黑色金屬鑄成的街頭雕像。這讓池翠莫名其妙地害怕起來,她怕自己弄出點什麼聲音來破壞了這裡的安靜。於是她屏著呼吸,站在一個角落裡一動不動,彷彿自己也要消失在空氣中了。
一輛地鐵列車駛過,打破了這裡的死寂。在地鐵駛過的瞬間,池翠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就在同時,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把頭抬了起來。
他看著她。
她也看著他,看著他那雙特別的眼睛——這是一雙能吸引無數人的眼睛,黑色的眼球和瞳孔顯得深不可測,裡面似乎隱藏著某種神秘的東西,充滿了誘惑,池翠從沒有見過一個男人能有如此漂亮迷人的眼睛,或許這就是古書上所說的重瞳。
可惜的是,他的目光過於憂鬱了,彷彿覆蓋上了一層薄霧,不然他的眼睛會更讓女人痴迷。
池翠覺得他的眼神具有某種穿透力。她感到自己被那雙眼睛完全看穿了,他的目光就像是一雙溫柔無比的手,細細地觸摸著她全身的皮膚,還有她心底最隱秘的那一部分。忽然,池翠的眼睛也捕捉到了一個細節:他的眉頭微微一揚,好像從她的身上發現了某種東西。
池翠有些害怕了,匆忙地低下了頭,她不敢和這樣的眼睛對視。從很小的時候起,父親就總是告誡她,一切富於誘惑的東西里,都埋藏著可怕的陷阱。
當她又抬起頭的時候,那個男人依舊這麼看著她。或許,是他們的眼睛有某種共同之處吧?池翠的腦子裡胡思亂想著,心跳也加快了,她暗暗地警告著自己,不應該這個樣子的。可是,她的毛細血管卻不聽的她的思維控制,一陣緋紅湧上了她平時略顯蒼白的臉頰。
他看上去最多隻有二十七八歲的樣子,但目光卻異常成熟,似乎在他的眼裡,池翠只不過是一個害羞的女中學生。與他迷人的眼睛相比,他的臉頰過於消瘦了,臉色也蒼白得嚇人,尤其是在那件豎起領子的黑色風衣襯托下,只有下頜還泛著一層青色的光。他把那本《城堡》放回到了書架裡,然後向裡走了幾步,距離池翠只有幾米了。看起來他依舊面無表情,但已不是剛才那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了。
很快,他的目光從池翠的臉上移開了,落到了書架上,似乎是在尋找著某本書。平時看到這樣的顧客,她一般都會主動詢問他們要找什麼書,並幫顧客找出來。池翠知道自己應該說話了,但卻感到喉嚨裡被塞進了某種東西似的,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了。她有些著急了,用手捂著自己的喉嚨,大口地喘氣。
他回過頭來看著她,雖然不說話,但那雙眼睛卻似乎在問“怎麼了?”
池翠還是說不出話來,她搖了搖頭,不知道自己該怎樣表達。對方依然不說話,兩個人愣在那裡,就像兩個不會啞語的啞巴在用眼神互相交流。
書店裡靜得讓人窒息,直到店門口女收銀員的聲音打破了這裡的靜謐。
“池翠,你又跑到哪裡去了,已經九點三刻了,打烊了。”
池翠這才回過神來,但她還是沒有說出話來,只是向他禮節性地點了點頭。男人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他的嘴角微微向上翹了翹,然後也向她點了點頭,那副樣子就像是靦腆的小學生。
他一句話都沒有說,轉身就走了。
池翠跟在他的身後,看著他快步地走出書店。女收銀員似乎還沒反應過來,依舊叫著池翠的名字。池翠並不回答,她倚在店門口,目送那個男人走到地鐵檢票口,把票塞進檢票機裡,然後消失在通往站臺的通道中。
“你怎麼了?”女收銀員走到池翠的身邊問。
池翠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才說出話來:“我沒什麼。”
她低下頭,忽然看到在店門口的地上有塊白色的東西。她彎下腰撿了起來,原來是塊白色的絲綢手帕,質地柔軟而光亮,摸在手裡的感覺很舒服。在手帕的左上角還繡著一支漂亮的笛子。
女收銀員看到了池翠撿起來的手帕,淡淡地說:“是剛才那個男人落在地上的。”
池翠把這塊繡著笛子的手帕握在手心裡說:“放在我這裡吧,我會還給他的。”
“你認識他?”
“不認識。”
“隨你的便。”女收銀員話音未落,就挎好包衝出了店門,回頭對池翠說,“走的時候把門鎖好。”
書店裡只剩下池翠一個人了,她呆呆地站在門口,看著地鐵大廳,將近十點鐘一切都顯得空空蕩蕩的,只有追趕末班地鐵的腳步聲零零落落地響起。
她緩緩地攤開手心,靜靜地看著那支繡在手帕上的笛子。
第二天,池翠準時來書店上班,她打的是短工,每天下午四點到晚上九點三刻,一週只休息一天。在空閒的時候,她還為一家雜誌社做校對,這是通過她的一個做編輯的同學聯繫的。雖然兼職兩份工作,但加在一起並沒有多少收入。她剛畢業才幾個月,就已經換了兩份工作,第一份是在合資企業的公關部,她做了一個月就辭職了。第二份工作是在酒店的銷售部,時間更短,只幹了一個星期。她覺得自己天生不適合辦公室工作,只要在辦公室裡一坐下,她就有昏昏欲睡的感覺。其實她並不希望這樣,但她無法控制自己,只好到這家地鐵裡的小書店裡打打短工,終日面對一排排不會說話的書。
這天池翠與平時不太一樣,從一上班起,她就站在靠近店門口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到地鐵大廳裡的人。她站在第一排書架前不停地徘徊著,這裡放著的都是暢銷書,有幾個路過的人進來看這些書。池翠的眼睛並不看他們,而是一直對著外面,而她上衣的口袋裡則放著那塊繡著笛子的手帕。
她在等待他的出現。
手錶從四點一直走到了九點半,書店裡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她和收銀員兩個人。池翠有些累了,她又退到了最後一排的書架邊上,拿起了昨天那個男人看過的那本《博爾赫斯小說集》。她翻到了《圓形廢墟》那一頁,胡亂地默讀了其中幾行,卻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池翠暗暗地嘲笑自己的幼稚,她已經二十二歲了,但有時候卻像一個七歲的小女孩那樣富於幻想而任性。她想那個男人不會再來了,也許昨天只是他偶爾一次來這裡坐地鐵,丟了一塊手帕對男人來說簡直微不足道,大概他自己都不會記得手帕的存在了。
池翠微微嘆了一口氣,把那本《博爾赫斯小說集》放回到了書架裡。忽然,她看到有一隻手伸進書架,拿出了一本《艾略特詩選》。她抬起頭,看到了一雙誘人的眼睛。
他來了。
池翠與他的眼睛的距離只有十幾釐米,近得能感覺到他均勻的鼻息。她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大步,但目光還是呆呆地注視著他。
他的嘴角微微一斜,那雙眼睛彷彿在對池翠說話:你怎麼了?
手帕,繡著笛子的絲綢手帕,池翠的腦子裡被那塊手帕佔據了。她大口地呼吸,胸口不停地起伏著,聲音終於從喉嚨裡逃了出來:“手帕。”
他似乎一時沒反應過來,還是用那種眼神看著她。池翠忽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在心中暗暗祈禱,但願他不要真是一個啞巴或聾子。
他不是。
“手帕?”他反問了一句,聲音輕輕的,帶些磁性。
池翠點點頭,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了那塊手帕,遞到他的面前。當他看到手帕上繡著的笛子,終於明白了過來。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極為靦腆的笑意,與他那蒼白的臉色顯得極不協調。
“謝謝,我自己都忘了。”他向池翠點了點頭,在接過手帕之前,他盯著池翠的眼睛說,“你把它洗過了?”
池翠吃了一驚,他怎麼知道的?昨天晚上,她回家以後確實把手帕洗了洗。不過,她是單獨用清水洗的,沒有使用任何肥皂或者洗衣劑之類。而且,這塊手帕在洗以前就很乾淨,也沒什麼氣味,單靠鼻子是聞不出來的。況且,現在手帕還在池翠手中呢。
“你是怎麼知道的?”
“是你告訴我的。”他這才接過了手帕,用手輕輕地揉了揉那柔軟的絲綢,然後塞回到了他那件黑色風衣的口袋裡。
池翠搖著頭說:“不,我沒有告訴過你。”
“是你的眼睛告訴我的。”
“眼睛?”池翠愣住了,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然後繼續盯著他的眼睛。
他靦腆地說:“非常感謝你,不但把手帕還給我,還把它洗乾淨了。”
“沒,沒什麼。”她倒有些緊張了。
女收銀員又叫了起來:“池翠,打烊了。”
池翠忽然對那個女人產生了厭惡,站在後面並不理她。他卻不好意思了,把那本《艾略特詩選》又放回到了書架裡,輕聲說:“對不起,影響你們下班了。”
“沒關係。”
“謝謝你,再見。”說完,他就快步走了出去,池翠在原地怔怔地站了一會兒,等她走到店門口的時候,早就看不到他的人影了。
收銀員又搶先下班了,池翠一個人坐在書店裡,眼前總是浮現出那雙眼睛——明天他還會來嗎?
第三天,他果然又來了。
還是九點半以後,他穿著黑色的風衣,悄無聲息地來到地鐵書店最後一排的書架前,拿起一本《卡夫卡緻密倫娜情書》。他看得很投入,似乎並沒有留意到書架後面的池翠。
池翠與他隔著一層書架,她能透過幾本書間的縫隙看到他的眼睛。在這種特殊的視角里,那雙眼睛給人的感覺是更富有魔力。池翠悄悄地問自己:他是誰?為什麼每天晚上都會來書店裡看書?幾分鐘的時間裡,她的腦子裡設想了無數個可能,但沒有一個能讓自己信服。
忽然,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走進了店裡,說要買一本晉代幹寶的《搜神記》。池翠知道這本書,可以算是魏晉版的聊齋。她領著顧客到古典文學的書架前,卻沒有看到這本書。可是,她記得幾天前看到過這本書,是她親手把這本書上架的。池翠又讓收銀員幫她查了查最近幾天賣掉的書目,沒有這本書,應該還在書店裡。也許是自己把它放亂了,可在哪兒呢?她實在想不起來了。顧客也非常著急,看起來是要這本書急用的,因為附近的幾家書店都關門了,所以只有到這裡來了。
這時,她看到了那雙眼睛。他緩緩走到池翠的面前,盯著她的眼睛看了幾秒鐘,池翠突然感覺眼皮微微一麻,就像是被輕微的電流觸到了。他脫口而出:“《搜神記》就在你腳下。”
“我的腳下?”池翠低頭看了看,地上沒有書。
“打開你腳邊上的櫃子。”他又提醒了一句。
池翠按照他所說的,打開了書架底下的那扇櫃門。果然,在櫃子裡放著十幾本《搜神記》。她這才想起來,幾天前因為古典文學的書架上擺蔓了,才把這些書放到底下的櫃子裡去的。
顧客得到了所要的書,滿意地離去了。池翠狐疑地看著那雙奇特的眼睛說:“謝謝你。不過,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說過,是你的眼睛告訴我的。”
池翠搖了搖頭,她確信這不可能。這些書是她親手放在底下的,沒有人看到過,也沒有打開過櫃子,他就更不可能了。
“你是誰?”池翠終於直截了當地問了。
他沉默了,那雙眼睛盯了池翠片刻,剛要說話的時候,卻聽到女收銀員的聲音:“打烊了。”
“對不起,又影響你們下班了。”他非常禮貌地向池翠欠了欠身,“再見。”
然後,他快步走出了店門。池翠忍不住在他身後問了一句:“明天你還會來嗎?”
池翠的聲音非常輕,或許他根本就沒有聽到,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檢票口裡了。
五分鐘後,她把店門鎖好,然後坐地鐵回家。從地鐵出來到她住的地方還要走十分鐘的路。池翠已經習慣於走夜路了,她踩著一地枯黃的落葉向前走去。四周都是八十年代建造的住宅樓,在晚上顯得死氣沉沉。
笛聲響起來了。
拐進一條小路,一陣奇怪的聲音飄進了池翠的耳中,她立刻停了下來。那聲音如絲如縷,帶著某種低沉的旋律,讓池翠感到不寒而慄。她努力地在腦海裡搜索她所聽到過的各種聲音,最後她終於聽了出來:那是笛聲。
她茫然地仰起頭,望著前後左右十幾棟居民樓,她無法判斷那笛聲的來源,但那笛聲卻彷彿長著眼睛一樣直往她的耳朵裡鑽。她突然大口地喘息起來,感到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於是她拼命地向前快跑著,眼前又浮現出七歲那年的夏天,從那堵致命的圍牆前奪路而逃的那一幕。鮮豔含毒的夾竹桃抽打著她的臉頰,天上雷聲震耳,父親的警告在耳邊迴響:在某個夜晚,當你聽到神秘的笛聲響起的時候,你就會被遊蕩在黑夜裡的鬼孩子帶往地獄,永遠都不會回到人間。
但現在追逐她的是笛聲。
晚風從池翠的頭髮上掠過,她像只受驚的小鹿般飛奔著。當她跑回到家裡的時候,那笛聲早就無影無蹤了。她把家裡所有的門窗都關緊了,然後蜷縮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裡,靜靜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沒有聲音,死一般寂靜。
她忘不了,忘不了七歲那年的夏天,那片夾竹桃林,那堵神秘的圍牆,還有父親說過無數遍的話。她對自己說過一千遍:不要相信父親的警告,那是用來嚇唬小孩子的鬼話。可在她的心底,卻始終無法拒絕那些話,隨著她的長大,對那可怕傳說的恐懼就越來越強烈。直到她確信,夜半笛聲的存在。
第四天。
今天池翠的心情很壞。除了昨天晚上聽到了那可怕的笛聲的緣故外,還因為今天下午父親來找過她了。她沒有跟父親回去,而是和他大吵了一架,她從來沒有這樣對父親說過話,父親對她也從來沒有這樣失望過。從畢業以後,她就從父親那裡搬了出來,在外面租了一間房子單獨住。
其實她並不怨恨父親,只是不願意再聽到父親的種種告誡和禁忌。從她能夠記事起,父親就反覆地警告著她,絕對不要一個人出門,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在晚上八點以前必須睡覺,睡前要把門窗全部關死,睡下以後就絕對不能再起來,一直到天亮。許多年來,父親一直嚴格執行著這些近似於宗教戒律的規定,這個單親家庭彷彿成了一箇中世紀修道院。池翠明白父親是愛她的,可她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恐懼強加到女兒的身上,讓她也成為了某種可怕傳說和禁忌的犧牲品。她甚至覺得自己從一出生,就被獻祭給了傳說中的夜半笛聲。就像在遠古時代,人們把處女的身體奉獻給神靈或魔鬼。
不,我不是祭品。池翠忍不住流出了眼淚,她還是躲在最後一排書架後面,輕輕地把淚痕抹去。她看了看時間,已經九點半了,那個男人還沒有來。
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在自己心情不好的時候,會有這麼強烈的願望要見到他?她感到自己真的很需要見到那雙能把人看透的眼睛,她心甘情願讓自己所有的煩惱都被人看透,也許這樣心裡反倒能好過些。
可是,他還沒有來。
池翠走到了店門口,看著地鐵大廳裡的人們,希望能夠見到那襲黑色的風衣。九點三刻了,女收銀員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池翠說:“你該不是在等那個男人吧?”
池翠沒有回答。女收銀員輕蔑地笑了笑,然後收拾了一下就離開了。池翠繼續倚在店門口,呆呆地看著一個個陌生的人影消失在地鐵檢票口裡。她能聽到手錶的聲音,秒針每走一記都讓她心裡格登一下。她的心情也越來越糟了,已經十點多鐘了,他不會再來了,那個男人終究只是個匆匆過客。
她鎖好了店門,走下地鐵站臺,坐上了最後一班列車。末班地鐵裡的人並不多,她坐著,整個身體都感覺軟軟的,隨著列車的晃動而搖擺著,一副隨時都會倒下的樣子。
車廂裡的空氣不太好,池翠感到腦子裡越來越恍惚,加上心裡一股濃濃的酸澀,鼻腔裡突然一熱,血就從鼻孔裡流了下來。她小時候就有流鼻血的毛病,醫生說她有鼻炎,在火氣太大或者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容易流鼻血。
“這是奉獻給夜半笛聲的祭祀之血。”她的腦子有些發熱了,天馬行空地亂想起來。
忽然,她的眼前真的出現了一支笛子。
一支繡在手帕上的笛子。
是他——池翠抬起頭,看見了他那雙眼睛。他把那塊手帕遞到了池翠的跟前。
地鐵繼續向前飛馳,她的鼻血也依然在流,熱辣辣的淌到了嘴唇上,池翠想象著現在自己嘴唇沾著鮮血的樣子,大概有些猙獰吧。他坐在了她的身邊,用那塊手帕輕輕地擦著她嘴唇和人中上的鼻血,他的手柔和而堅韌,讓池翠感到很舒服。然後,他用手帕的一角把池翠流血的那隻鼻孔塞住了。
他在她耳邊輕聲地說:“放心,鼻血很快就會止住的。”
“你為什麼沒來書店?”她似乎忘記了他們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對不起,今晚我遲到了。”他的手一直託著手帕,以防它從池翠的鼻孔裡滑出來,他繼續說:“今天你的心情很差,是嗎?”
“是的。”
他看著池翠的眼睛說:“下午你和一個男人吵架了?”
“你怎麼知道?”
“再讓我看一看,那個男人是誰呢?對,他是你的父親,我沒說錯吧?”
他怎麼會知道的?池翠越來越感到不可思議了,剛才他說“讓我看一看”,他在看什麼呢?我的眼睛?他能從我的眼睛裡看到七個小時以前我和父親吵架?不,池翠索性閉上了眼睛。
他不再說話了,他右手繼續扶著手帕,而左手則託著池翠的後腦勺,以避免她無謂地後仰。池翠一動不動地坐著,任由他的手帕塞在她的鼻孔裡,還有託著她後腦的那只有力的手。她的全身都放鬆了,閉著眼睛進入了恍惚的狀態。說實話,那種感覺很美妙。
忽然,他說話了:“你在哪一站下?”
“現在到哪兒了?”
他報出了站名。池翠立刻睜開了眼睛,掙扎著站起來向車門跑去,他也連忙跟在她身後。還好,他們搶在車門最後關閉前衝了出去。
手帕從她的鼻孔裡掉到了站臺上。他撿起手帕,仔細地查看了一下她的鼻孔。當他的眼睛靠近她的時候,她感到自己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好了,鼻血已經止住了。”
“把手帕給我吧。”池翠輕聲地說,“我把你的手帕弄髒了,洗乾淨再還給你。”
“可你已經洗過一次了。”
她搖搖頭,執拗地說:“上次不算。”
“好吧。”他把手帕交到了她的手裡。
池翠看著這塊繡著笛子的絲綢手帕,手帕上的血跡已經幹了,顯出一種特別的紫紅色。她把手帕疊好,放到了自己的包裡。
“為什麼會和父親吵架?難道是——”
“不。”池翠忽然把頭別了過去,不讓他看到她的眼睛,她不願讓別人知道自己心裡的痛苦。
忽然,他嘆了一口氣說:“別害怕,我並不是一個喜歡偷窺別人隱私的人,我只是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像你這樣的女孩子,不應該那麼憂傷的,知道嗎?”
池翠並不回答,依舊迴避著他的目光。儘管她明白,在他的眼睛裡並沒有任何惡意。
“對了,你的名字叫池翠是吧?”他微笑了一下說,“別害怕,這可不是我看出來的,我記得上次那個收銀員就是這麼叫你的。”
“是,這是我的名字。”她又抬起頭了,正視著他的眼睛說:“你呢?”
“我叫肖泉,肖邦的肖,泉水的泉。”
池翠走上扶梯,向地鐵出口走去,一邊問肖泉:“你住在哪裡?”
“我?”他停頓了好一會兒,才磕磕絆絆地說,“我,我就住在——在這附近。”
他們來到地面上。天氣更冷了,深秋的風掠過池翠的肩膀,她對肖泉說:“今天,實在太感謝你了。”
“你應該去看醫生,我是說你的鼻血。要我送你回去嗎?”
池翠看著他在黑夜裡迷人的眼睛,感到了某種不安,連忙搖頭說:“別,你千萬別送。”
“那好,再見。”
當他轉過身以後,池翠才連忙問他:“肖泉,你明天晚上還來書店嗎?”
“放心,我一定來。”剛說完,肖泉就消失在了迷離的秋夜中。
池翠伸出手指,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嘴唇。
第五天。
還是九點半,肖泉準時出現在了書店裡。他走到最後一排書架前,目光在書架上掃了一圈,最後落在了池翠的臉上。
池翠已經不再害怕他的眼睛了。昨晚與肖泉分開回家以後,她的精神反而好了起來,下午與父親吵架的煩惱也不再糾纏她了。昨晚難得的一次,她既沒有失眠,也沒有做噩夢。她覺得肖泉那雙眼睛,彷彿真的具有某種魔力,能夠讓她忘卻一切煩惱,儘管只是暫時。
肖泉也向她點了點頭,但表情不太自然,他的眉頭始終都緊鎖著,臉上的肌肉不停地在抖動。池翠走到了他的面前,輕聲地說:“你怎麼了?”
“對不起,今天我有些不太舒服。”他的聲音更輕,幾乎只有貼著耳朵才能聽清楚。
“你生病了?”
他不置可否地站在那裡,第一次躲開了池翠的目光。
池翠有些憂慮地看著肖泉,她是第一次如此關切一個男人,她從口袋裡取出了那塊繡著笛子的手帕說:“我把手帕洗乾淨了,還給你。”
這一次她用了香皂,手帕上還殘留著淡淡的清香。肖泉顯得有些貪婪地嗅了嗅手帕,說:“謝謝。手帕我不要了,送給你做一個紀念吧。”
“紀念?”池翠心裡隱隱有些不安,她看著手帕上的那支笛子,這算什麼?萍水相逢的紀念?
他們呆呆地互相看著對方。突然,肖泉的眼睛裡出現了某種奇怪的東西,痛苦立刻湧上了他的臉龐,他的雙手按著自己的額頭,不停地顫抖著。
池翠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你應該去醫院。”
“可我答應過你,今天晚上一定要來這裡的。”他硬撐著說。
他這句話一下子就觸動了池翠的心絃,她痴痴地說:“你,你真傻。”
“是的,我比你想象中的要傻得多。”說完,肖泉的雙手捧著自己的額頭,轉身向外走去。
他剛走到地鐵大廳裡,就失去重心倒在了地上。
池翠立刻跑了出來,她感到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她驚慌失措地看了看四周,除了他們,整個大廳里居然沒有一個人。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托起了肖泉的頭,他的呼吸和心跳都還正常,只是眼睛處於半睜半閉之間,從眼皮的縫隙裡露出半隻瞳孔,那副樣子有些嚇人。他的額頭全是豆大的汗珠,雙手依然抱著腦袋顫抖著,看起來他是頭疼得厲害。
池翠想把他拉起來,但她的力氣不夠,只能貼著肖泉的耳朵說:“你還能動嗎?”
肖泉並沒有休克,他聽懂了池翠的話,微微點了點頭。於是,他們一起用力,才從地上站了起來。池翠攙扶著他向地鐵出口走去。
女收銀員站在店門口呆呆地看他們,當她明白過來以後便大聲地說:“池翠,店還沒打烊呢。”
池翠沒理她的話,扶著肖泉徑直向前走去。走出地鐵車站,在馬路邊,她叫了一輛出租車去醫院。剛開出沒多久,肖泉就在她耳邊說:“別去醫院。”
“你說什麼?”
肖泉半躺在她的懷裡,仰著頭對她說話,每吐一個字都非常吃力:“求……求求你……別帶我去醫院……求求你了。”
“可是你生病了。”池翠的雙手緊緊抱著他的頭,希望這樣能為他減輕痛苦。
他幾乎是哀求著說:“我沒事,我很快就會好的……千萬,千萬別去醫院。”
池翠看著他那副痛苦的樣子,心裡七上八下的,最後只能順從他了:“好吧,把你的住址告訴我。”
肖泉陷在池翠的懷抱裡,他緊閉著雙眼,嘴巴吐出了幾個模糊的字:“地……下……”
“哪裡?”
“地下……我……住在……地下。”
地下?住在地下的可都是死人,池翠搖了搖頭,看起來他真的神智不清了。她對著他耳朵說:“那就先去我家吧。”
幾分鐘後,出租車停到了池翠家樓下。她扶著肖泉,走上陰暗的樓道,她聽到肖泉在喃喃自語,實在聽不清楚他在說些什麼,乍一聽還以為是廟裡面唸經,嚇人一跳。
池翠把肖泉帶到了房間裡,在進門的一剎那,她感到自己的臉頰上一陣發熱,這是她第一次帶年輕的男人回家。雖然是深秋,但汗水卻讓她渾身都溼透了,池翠已經沒有力氣了,一把將肖泉放倒在床上。
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給肖泉蓋上一條厚厚的被子,然後靜靜地看著他昏睡過去。幾十分鐘以後,他臉上的痛苦表情逐漸緩解了,雙手也從額頭放了下來,自然地垂在身邊。他的呼吸也平穩了起來,臉色不再那麼嚇人,看起來他已經好多了,就像是一個溫順的大男孩,沉浸在夢鄉之中。
池翠不明白肖泉為什麼不去醫院,他說自己很快就會好的,現在果然如此。她難以想象肖泉頭疼的時候是怎樣的感覺,或許對他來說來已經習以為常了。她靜靜地看著肖泉,回想著最近幾天所發生的一切,太不可思議了,他們是標準的萍水相逢,四天以前她甚至還不認識他,而現在他已經躺在她的床上了。除了他的名字以外,池翠對他一無所知。他來自哪裡?他是做什麼的?他的過去,他的家庭,他的一切,都是一團謎。
這是為什麼?她無法抗拒自己心底的某種東西,每當看到他的眼睛的時候,這種東西就會慢慢地吞噬她的心。想到這裡,池翠感到一陣刻骨的恐懼。她不敢再看肖泉的臉了,離開了這個房間。
忽然,池翠看到頭頂盤旋著一隻蒼蠅,她從小就害怕這種小蟲子,尤其是蒼蠅的幼蟲——蛆,常常令她作嘔。可是,現在正是深秋時節,怎麼會有蒼蠅呢?
蒼蠅緩緩地飛著,停在房間的某個黑暗的角落裡,再也看不到了。
池翠不再想這些了,她裹著一條毛毯,在客廳的沙發上睡了一夜。
第六天。
早晨醒來的時候,池翠感到渾身一陣痠痛,她躺在沙發上,像嬰兒一樣蜷縮著身體,彷彿回到了母體之中。忽然,她警覺地猛地跳了起來,毛毯依然好好地裹在身上,她深呼吸了幾口,謝天謝地自己沒有著涼。
她打開了臥室的房門,卻沒有見到肖泉。床上整理得很乾淨,看不出昨晚上有人睡過的痕跡。他是什麼時候走的?也許是昨天晚上,也許是半小時以前,誰知道呢,他就像是一個幽靈,來去無蹤,踏雪無痕。
池翠走到床邊,秋日的晨光灑進了這間小小的斗室。她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床單,奢望能觸摸到殘留在床上的體溫,那是一個男人留下的。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大膽、幼稚和衝動,她無法解釋這一切。
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已經好幾年沒真正過過生日了,她只記得自己最後一次過生日是在十六歲那年,父親給她下了一碗排骨麵,代替了生日蛋糕和蠟燭。
鼻子忽然又有些酸了,她仰天倒在了床上,舒展著四肢,讓身體的每一部分都與床親密地接觸。陽光灑在她清澈的瞳孔裡。
就這樣,池翠在床上躺了整整半天,直到她出門去書店上班。今天是星期六,書店裡的人比平時多了一些,她在進店門的時候,發覺女收銀員在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她。或許,她正在對昨天晚上池翠與那個男人之間的事而浮想聯翩。池翠沒有理睬她,繼續按照她的方式工作。
夜晚降臨了,書店裡終於冷清了下來。池翠站在最後一排書架前,取出了肖泉看過的那本《卡夫卡緻密倫娜情書》,草草地翻了幾頁。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了卡夫卡情書的一段文字上——
“現在我無所事事,在這封信上一直趴到深夜一點半,看著它,並透過它看著你。有時候(不是在夢裡),我想象中出現了這樣的情景:你的臉被頭髮遮蓋了,我成功地分開了你的頭髮,向左右兩邊撩開頭髮,你的臉現出來了,我的手撫摸著你的前額和太陽穴,雙手捧住了你的臉。”
卡夫卡的這段文字像磁石一樣,立刻吸引住了池翠的心,她從天才卡夫卡那靈異般的想象中,彷彿看到了肖泉的那張臉,還有那雙眼睛。
“你喜歡看這本書?”
池翠嚇了一大跳,她緊張地回過頭來。她真的看到了那雙眼睛。
肖泉正靜靜地站在她的身後。
“你為什麼總是這樣?一聲不響的,像個遊蕩的幽靈,我遲早會被你嚇死。”池翠拍著自己的胸口說。
“對不起。”他伸出細長的手指,指著《卡夫卡緻密倫娜情書》說,“你喜歡這本書?”
“不,我——”池翠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點了點頭,“是的,我喜歡。”
他從池翠的手裡拿過這本書,收銀臺前付了款。然後他把這本書放到池翠的手裡,輕聲地說:“這本書送給你了。”
池翠有些不知所措了,她伸出手猶豫了片刻,但最後還是接過了《卡夫卡緻密倫娜情書》,輕聲地說:“謝謝。”
“我不知道——”肖泉盯著她的眼睛,靦腆地說,“這本書能不能算是——給你的生日禮物。”
天哪,又讓他知道了。池翠心裡一驚,她的腦子裡回想著昨晚的一切,她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自己的生日,房間裡也沒有任何與生日有關的東西,他究竟是怎麼知道的?
“還是我的眼睛告訴你的?”但池翠並不相信,她故意把臉轉向了另一邊說,“昨天晚上你不會偷看了我的身份證吧?”
他又走到了池翠的眼前,繼續盯著她的眼睛說:“你的身份證?不。兩個星期前,你在坐地鐵的時候,把身份證連同錢包一起弄丟了。你新的身份證還在公安局補辦,要到下個月才能取出來。”
池翠真的被嚇到了,她後退了一大步,呆呆地看著肖泉。沒錯,肖泉的話與事實分毫不差。可她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這件事,除非——“你是公安局戶政科的?”
“不。”
“或者,是你撿到了我的錢包?”
他搖了搖頭說:“你為什麼不相信我?”
“我——”池翠低下了頭,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她又不能不相信他。當池翠抬起頭來的時候,發現書店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你的同事已經走了。”
池翠茫然地說:“是啊,我們也該走了。”
很快,她關好了店門。肖泉陪著她一同走了出去,忽然對她說:“昨天晚上的事情——”
“沒關係,我不能見死不救。”池翠輕描淡寫地回答,她繼續向前走了幾步,忽然回頭問道:“你有頭疼病?”
肖泉點了點頭。
“那你為什麼不去醫院?”
“許多年前就去醫院檢查過了。知道曹操的頭痛病嗎?除非華陀從墳墓裡爬出來,否則沒有人能治好我的病。算了,別說這些了。”他的嘴角忽然露出了微微笑意,“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
“說吧。”
“我能不能請你吃飯?就當是對昨晚的答謝。”
池翠怔怔地看著他的眼睛,她知道自己無法拒絕。十分鐘以後,他們走進了一家小餐館。這裡非常幽靜,幾乎沒有什麼人,光線也出奇的暗。黑色的天花板上綴著許多小燈泡,乍一看還以為是滿天星斗,讓人感覺在黑夜裡野營聚餐。
剛一坐下,肖泉就讓池翠稍等片刻,他自己出去了一會兒。等他回來的時候,手裡正捧著一塊生日蛋糕。他把蛋糕放在池翠的面前說:“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已經很多年沒吃過生日蛋糕了。”
她心裡一晃,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是怔怔地看著他。
肖泉點點頭,拿出一根蠟燭插在蛋糕上,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隔壁西點店裡只有這一根蠟燭了。”
他點亮了蠟燭。
白色的燭光映在肖泉的臉上,使他的面目變得和平常不太一樣了,特別是那雙燭光下的眼睛,或者說是眼睛裡倒映的燭光。池翠靜靜地看著他,四周越來越暗,直到什麼也看不清,只剩下肖泉的眼睛和那點燭光,它們彷彿已融為一體,共同發出幽靈般的白光。
她忽然感到一陣寒冷。
“你害怕了?”他立刻說出了池翠心中所想的。
“不,我很感謝你。”
“那就快點許個願吧,你的心願會實現的。”
池翠點點頭,面對著生日蛋糕上的燭光,她的腦子裡立刻掠過了許多東西。最後,她閉上了眼睛默默地祈禱,她可不想叫自己的生日心願都被肖泉看到。
然後,她睜開了眼睛,對著肖泉微微一笑。她把嘴靠近了蠟燭,深呼吸了一下,輕輕地一口氣吹滅了燭火。
“生日快樂。”肖泉輕聲說。
“謝謝你。”然後她切開蛋糕,把一大半都分給了肖泉,“我吃不了那麼多。”
“我也吃不了。”
肖泉只吃了一小塊蛋糕就停下了,他們互相對視著,沉默了許久。
她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把自己心中的疑惑說了出來:“你真的能通過別人的眼睛,看透他(她)的一切?”
“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第六感。”
“可我還是不太相信。”她想了想,突然大著膽子說,“我們猜拳吧。”
“你要試驗我?”肖泉搖搖頭,“我不喜歡玩弄這樣的把戲。”
池翠有些後悔了,她覺得自己不該這麼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試就試吧。準備好了嗎?”他突然又同意了她的要求。
池翠點點頭,然後她伸出了拳頭,肖泉出的是布。接著池翠出了剪刀,肖泉同時出了石頭。池翠看著他的眼睛想了想,然後她還是出了剪刀,但是,肖泉仍然是出石頭。在兩分鐘裡,他們一連猜了十二次拳,肖泉每一次都猜贏了。
她徹底認輸了,用不可思議的口氣對肖泉說:“你給我的感覺更像是個通靈人。”
“不,千萬不要這麼說,”他猛的搖搖頭說,“我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和大家並沒有任何區別。”
“可你的眼睛和別人不一樣。”
“眼睛?”肖泉停頓了片刻,他的眼睛在陰影中閃爍著,“知道嗎?你的眼睛也很特別。”
池翠一愣,她第一次意識到了,自己的眼睛在別人眼中所具有的魅力,她輕聲地說:“你是因為我的眼睛,才每晚都來書店的嗎?”
“你很聰明。我第一次走進書店,純屬偶然。然而,當我看到你的眼睛以後,一切都改變了。”
“改變了什麼?”
他搖搖頭:“這是不應該發生的事。算了,我們終究不過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
“萍水相逢?因為我們還不夠了解,除了你的名字,我對你還一無所知。”
“除了名字以外,我實在不值得讓你知道。”
池翠不明白他的話:“知道嗎,你真是一個謎。”
“如果我說——”他那雙眼睛緊盯著池翠,停頓了許久才緩緩吐出後半句:“我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你相信嗎?”
“另一個世界的人?”她不敢相信。但從肖泉那雙眼睛裡,又實在看不出他有說謊的跡象,“你在故意嚇我?”
他淡淡回答:“你就當我在嚇你好了。”
“肖泉,告訴我——你的一切。”
“你認為這重要嗎?”
“非常重要。”池翠就快失去耐心了,“夠了,我甚至還不知道你住在哪裡。”
肖泉閉上了他那神秘的眼睛,仰起頭想了一會兒,池翠注意到他的下巴微微有些顫抖,她真的很害怕他又會突然發病了。
“好的。”他忽然睜開了眼睛,兩道凌厲的目光盯著池翠:“跟我來吧。”
池翠忽然感到有些害怕,但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跟著肖泉站了起來。肖泉結了帳,帶著她離開小餐館。他們坐上出租車,開到了一棟住宅樓前。
下車後池翠看著四周,一切都這麼似曾相識,她輕聲地說:“這裡是你家?”
“是的。”
“我小時候,也住在這附近。”
他擰著眉頭說:“你不是想知道我住在哪裡嗎?”
池翠點點頭,她大著膽子深呼吸了一口,便跟著他走上了樓。他們來到五樓,肖泉在身上摸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鑰匙,打開了一扇房門。
房間裡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他的手指在牆上摸索著電燈開關。池翠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聞到了一股老房子裡特有的腐爛味,她有些後悔了:自己難道瘋了嗎?居然在深更半夜跟著一個萍水相逢的男人,跑到一間黑暗的鬼屋裡來。
柔和的燈光終於亮了起來。池翠的眼睛好一會兒才適應了光線,她看到了一個非常寬敞的客廳,至少有三十個平方米,擺放著幾件看起來挺值錢的紅木傢俱,但都蒙著厚厚的灰塵。隨著她和肖泉的腳步,灰塵從地上輕揚起來,彷彿一層煙霧籠罩了房間。一股黴味直衝她的鼻子,她感到有些喘不過氣來,這裡好像有好幾個世紀都沒有透過空氣了。
“這裡就是你的家?”她好不容易才開口說話。
肖泉盯著她的眼睛,緩緩地說:“你不相信嗎?”
“我覺得這裡更像是——”
“墳墓。”他打斷了池翠的話,“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對不起。”池翠小心地在客廳裡轉了一圈,右手不斷地在口鼻前揮舞著,以驅散那些灰塵,她注意到窗戶都被厚厚的窗簾遮住了,怪不得剛進門的時候一絲光都沒有。
肖泉站在她身後,幽幽地說:“我知道你不會喜歡這裡的。”
“那麼大的房子,你一個人住嗎?”
“是的。”
她回頭問道:“那你家裡人呢?”
“我的母親很早就不在了,是父親帶著我長大的,他現在住在國外,每年偶爾回來一兩次。”
“對不起。”池翠心裡一震,她沒有想到肖泉和她一樣,也是在單親家庭中長大的,她輕聲地問:“你是在這個房子里長大的嗎?”
“對,從出生直到——”
他突然停了下來。
“你怎麼不說了?”
肖泉搖搖頭:“沒什麼可說的。”
她也不再問了,走進客廳邊的走道,向裡面的房間看去,那些房間都被黑暗籠罩,她不敢進去。只有一個房間的門正對著客廳,她想進去看一看,她的手剛抓到門把手上,就立刻聽到了肖泉的聲音:“不要動。”
她回過頭來,看到肖泉的臉色有些不對,她問道:“你怎麼了?”
“池翠,請你不要進去。”
“好吧。”她後退了幾步,回到了肖泉身邊,但她的眼睛依然盯著那扇房門,她總覺得那扇門裡有什麼東西在等待著她。池翠的心跳加快了,她有些不安的預兆,抬腕看了看錶,不知不覺已經深夜十一點半了,她卻還在一個幾乎陌生的男人家裡。可她還是猶豫了一會兒,最後才下定了決心說:“我該走了。”
他愣了一下,然後立刻明白過來了:“當然,今天實在太晚了,我不該把你帶到這裡來。讓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我認識這裡的路。”池翠快步走到門口,說:“肖泉,今天晚上,非常感謝你。你送給我的書,還有你給我的生日蛋糕。”
“再見。”
池翠走出房門以後,忽然回過頭來對肖泉說:“明天我休息,你不要來找我了,除非你真的喜歡看我們店裡的書。”
她不敢再看肖泉的眼睛了,飛快地走下了樓梯。來到樓下以後,她仰起頭看著天空,發現一輪新月正高高地掛著。她忽然覺得,肖泉神秘的眼神正如同這輪淒冷的月光。
第七天。
池翠直到中午十二點才醒來。她不記得昨天晚上自己是怎樣回到家裡的,肖泉的眼睛卻總是在她眼前晃動著,那雙神秘的眼睛裡究竟埋著些什麼?她打開了自己的包,看到了那本肖泉送給她的《卡夫卡緻密倫娜情書》。她翻到了其中的一頁,輕輕地念了出來——
“我想起了我是誰,在你的眼睛裡我看到錯覺已經消逝,我懷著噩夢般的驚恐(在某個不該來的地方湊熱鬧,就像是在自己家裡一樣)。我真的懷著這種驚恐,我必須回到黑暗中去。我受不了目光,我絕望了,真像一隻迷途的野獸,奔跑起來,儘快地跑呀,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要是我能帶走她該多好!’還有一個對立的想法:‘她去的地方還會有黑暗嗎?’你問我是怎麼生活的,我就是這樣生活的。”
池翠反反覆覆地念著這一句:“我受不了目光,我絕望了,真像一隻迷途的野獸,奔跑起來,儘快地跑呀……”她覺得卡夫卡雖然是一個男人,但卻有著和女子一樣的敏感和脆弱。昨天晚上,當她面對肖泉的目光的時候,同樣也有這種絕望的感受。
從中午到黑夜,整整一天過去了,她都在看著這本書,直到子夜時分。她撲到窗前,只見那輪新月又掛在中天。池翠不斷地問自己怎麼了?對她來說,肖泉只是一個幻影而已,除了他的名字和那雙神秘的眼睛,她還對他了解多少?理智告訴池翠,趁著兩人之間還什麼都沒發生,趕緊忘了他吧,忘了他……
可是,她不能。
池翠知道自己瘋了,但她無法控制自己。她衝出了房門,來到了樓下,深秋的涼風立刻讓她顫抖起來。可她卻感到渾身發熱,彷彿中了魔咒一般,只往黑夜的深處衝去。
她往前狂奔了幾百米的距離,忽然,聽到了一陣奇特的聲音。
那是笛子的聲音。
池翠感到了死亡的恐懼,發熱的血管似乎一下子就降到了冰點,整個人都凝固了起來。漆黑的深夜裡什麼都看不清,她就像一隻無頭蒼蠅那樣亂跑起來。
笛聲如一雙無形的腿,緊緊地追在她身後。
她無處藏身。
忽然,池翠撞到了一個人的身上,只是幾乎感覺不到對方的熱氣。然而,她看到了那雙眼睛,黑夜裡的神秘眼睛。
“肖泉!”
她立刻叫了出來,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肩膀。一雙有力的手,也死死地抓住了她,一個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別害怕,我送你回家。”
池翠依偎在肖泉的懷中,一同向前衝去,風和笛子的聲音混雜一起,從耳邊飛快地掠過。夜色迷離,一切都彷彿是在夢幻之中。終於,他們擺脫了那笛聲,回到了池翠家的樓前。
肖泉扶著她回到了她家裡。進了家門以後,池翠依然不敢離開他的懷抱,只是驚魂未定地說:“你怎麼會在外面?”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第六感了。”
她看著肖泉的眼睛說:“你的第六感救了我的命。”
“或許,這是註定了的事。”他把池翠放倒在沙發上,然後掙開了緊緊摟著他的手,站起來說:“你好好休息吧,別再深夜裡跑出來了。我走了。”
突然,池翠再次抓住了他的手腕,她柔聲道:“肖泉,你別走。”
她感到他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
“我們都不是孩子了。”
“不,你留下來吧。”池翠第一次感到了一種刻骨的孤獨,惟有眼前這個叫肖泉的男人,能為她驅散這種孤獨,她深情地說:“我害怕,非常非常地害怕——我需要你。”
兩行淚水緩緩流出了她的眼眶,在黑暗的房間裡發出奇異的反光。這淚光既融化了她自己,也融化了肖泉。
肖泉回到了她的身邊,撫摸著她的臉龐說:“你會後悔的。”
“我心甘情願。”
她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在黑暗的斗室裡,她什麼都看不見了,除了肖泉那雙眼睛。
烈火……焚身……
窗外,害羞的新月躲進了白蓮花般的雲朵中。
這是他們認識的第七個夜晚。
“池翠,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清晨昏暗的光線穿過百葉窗,緩緩流淌在他們的身上。池翠睜開眼睛,與肖泉的目光撞在一起,一股特別滋味從心底湧了出來,她說不清楚這是幸福或是毀滅。她只感到肖泉那雙手是如此冰涼,緊緊地摟著她的肩膀,彷彿是兩塊冰。
她沒辦法將它們融化。
肖泉的聲音繼續在她耳邊徘徊:“許多年以前,有一對山村裡的年輕夫婦,他們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雖不富裕但也安寧幸福,唯一的遺憾是沒有孩子。忽然某一年,戰爭爆發了,丈夫被徵入軍隊去遠方作戰,他在臨行前與妻子約定,三年後的重陽節,他一定會回到家中與妻子相會。如果屆時不能相會,兩人就在重陽之夜殉情而死。在丈夫遠行的日子裡,妻子始終矢志不渝,在小山村裡忍耐寂寞,獨守空房,苦苦地等待丈夫歸來。時光荏苒,一晃三年過去了,重陽節將近,遠方的丈夫依舊音訊渺茫。妻子每日都等在村口,卻不見丈夫歸來。在重陽節前一日,她在村口遇到一個遊方的僧人,僧人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事,於是便贈給了她一支笛子。”
“笛子?”池翠仰起頭,盯著肖泉的眼睛。
“你害怕了嗎?不敢聽下去了嗎?”
她確實有些害怕了,肖泉講這個故事的聲音非常奇特,宛如他就是那個遠行的丈夫。池翠彷彿能從他的話語裡看到一片薄霧,在霧中隱藏著一個古老的山村,村口坐著一個美麗的婦人,苦苦地等待丈夫歸來,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直到一個僧人,一支笛子……她搖搖頭說:“不,我想聽下去。後來發生了什麼?”
“僧人送給她一支笛子,並吩咐她在重陽之夜吹響這支笛子,她的丈夫就會如約歸來。第二日,正是重陽節,妻子整整一日都守候在家中,她已經準備好了三尺白綾,一旦丈夫沒有歸來,她就會按照與丈夫的約定,懸樑自盡以殉情。入夜以後,丈夫依然沒有回來,她只能按照僧人的吩咐,吹響了那支笛子,她把三年來的思念和痛苦都寄託於笛聲之中。重陽之夜的笛聲如泣如訴,悠悠地飄蕩於村子四周的荒郊野外。當一曲笛聲結束以後,她已開始往房樑上系那三尺白綾了。突然,她聽到了一陣沉悶的敲門聲——”
池翠立刻喘出了一口氣,脫口而出:“她丈夫回來了?”
“是的。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她看到日思夜想的丈夫就佇立於門前。丈夫顯得風塵僕僕的樣子,她欣喜萬分地將丈夫迎進了家門,幫丈夫脫去征戰的甲衣,為丈夫端來熱好的茶水,她要用三年來積攢的全部溫存為丈夫洗塵。或許是千里迢迢趕回家太辛苦了,丈夫顯得臉色蒼白,身體羸弱,一句話都沒有說出口。妻子只能溫柔地服侍丈夫睡下。接下來的幾天,丈夫一直躲在家裡不敢出門,或許他是從前線開小差逃回來的,所以不能讓別人見到他。雖然,妻子總覺得丈夫有些怪異,但他們仍然一起度過了幾個幸福的夜晚。直到某天夜晚,妻子又吹響了那支笛子,想要表演給丈夫看。可是丈夫一聽到笛聲就奪門而出,妻子追在後面,卻只見村外的荒野裡一片漆黑,霧氣籠罩了一切,丈夫就消失在被大霧籠罩的一片枯樹林中。妻子後悔莫及,她在村外的幾十裡地裡尋找了三天三夜,卻始終沒有丈夫的蹤跡,他就像是一個幻影被黑夜和笛聲所吞噬了。又過了幾天,幾個和她丈夫一起被徵入軍隊的同村人回來了,他們告訴她,她的丈夫在十幾天前的重陽之夜戰死了。她不敢相信,但許多人都親眼目睹了她丈夫的死。更有知情者說,重陽節那晚,她丈夫在千里之外的沙場征戰,知道自己已沒有可能再回家履行與妻子的重陽之約。於是,在激烈的戰事中,他故意衝在隊伍的最前頭,結果被敵軍亂箭射死。他名為戰死,實為殉情,以獻身戰場履行了與妻子的約定。”
“那麼在重陽之夜,回到家裡的那個男人又是誰?”
“鬼魂。”肖泉緩緩地吐出了兩個字,“是她丈夫的鬼魂,在重陽節如約歸來。”
“我明白了,她丈夫在重陽之夜戰死,為的就是讓自己的魂魄能夠飛越千山萬水,乘風歸去,回到心愛的妻子身邊。而當妻子吹響那遊方僧人贈與她的笛子時,神秘的笛聲飄蕩於夜空,能夠指引已成孤魂野鬼的丈夫回家的路。”她喘著氣說完了這段話,忽然覺得這故事既浪漫到了極點,也恐怖到了極點。
肖泉看著她的眼睛,點了點頭。
“後來呢?”
他閉起眼睛,停頓了許久後才說:“後來——關於這個故事的結尾有許多說法,其中有一個說法是:當妻子知道丈夫早已在遠方戰死的消息以後,萬念俱灰,當夜她在村外的墓地裡遊蕩,準備給丈夫置辦陰宅。忽然,她看到有一塊墓碑上赫然刻著她自己的名字,立刻被嚇得魂飛魄散。她大著膽子,打開了埋在這座墳墓裡的棺材,在棺材裡躺著她自己的屍體。她這才回想起來,原來在重陽之夜,久等丈夫不來,她便按照約定懸樑殉情。幾乎就在三尺白綾結束她生命的同時,她丈夫的魂魄恰好如約歸來了,但這時候已經太晚了,等待他的是吊在房樑上的一具屍體。丈夫的幽靈悲痛萬分,吹響了那支神秘的笛子。妻子的靈魂已經出竅,變成了一個孤魂野鬼遊蕩于田野,聽到這笛聲以後又回到了家中。她看到了如約歸來的丈夫,欣喜若狂,竟忘記了自己已成鬼魂,與丈夫的幽靈共度良宵。”
肖泉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那口氣那眼神彷彿是親身經歷過一般。然而,池翠卻被這故事幽怨的氣氛所征服了,她感嘆著說:“他們生前恩愛但不得相聚,死後卻雙雙變作幽魂共舞於黃泉之下。或許,他們是幸福的。”
“你羨慕他們?”
池翠點點頭,又嘆了口氣:“可惜,這只是一個靈異故事而已。你相信人世間真的會有這種事情嗎?”
“你說呢?”
“我——”她忽然從肖泉的懷中掙脫了出來,快步走到了窗前,隔著百葉窗看著外面,輕聲地說,“我相信。”
肖泉不再說話了,他的表情有些痛苦,把頭深深地埋進了雙膝之中,顫抖了好一會兒。然後,他也站了起來,穿好了衣服。
“你要走了?”池翠回過頭來,痴痴地說。
“是的,我本來就不應該來。”他用懺悔似的口氣說:“昨晚的事情,根本就不應該發生。”
“別走。”她衝到了肖泉的跟前,抓住了他的手。
肖泉別過臉去,不再看她的眼睛了,他淡淡地說:“你會為昨晚的事情而後悔的。”
“不,我永不後悔。”池翠決然地回答。
他搖了搖頭,徑直走到了門口。
池翠忽然有了一種可怕的預感,這感覺讓她感到撕心裂腑般痛苦,她緊緊地抓住肖泉的手說:“我很害怕——”
肖泉打開了房門,他顫抖著仰起頭,輕聲地說:“池翠,對不起了。”
“我知道,我們終究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的臉貼在肖泉的耳邊,手從後面死死地抱著肖泉的腰,不讓他離去,那感覺就好像是一對面臨生離死別的愛人。
他的聲音第一次如此淒涼:“你真傻,我不會給你重陽之約的。”
“我不要你的約定和承諾,我只要你。”
“不,這對你不公平。”
肖泉大聲地說。然後,他用力掙脫開了池翠的雙手,雙眼流著淚說:“對不起……對不起……”
“不!”
她留不住她的愛人。
肖泉不敢再回頭看她的眼睛了,他快步走下了樓梯。池翠緊緊地追在他身後,一起走下了樓。他在前面越走越快,但池翠也絲毫不願意放棄,一直追到了馬路上。
他衝進了地鐵車站。
池翠沒有意識到自己只穿著很少的衣服,清晨的風掠起她的頭髮。她已完全失去了理智,也跟著肖泉進了地鐵站。現在正好是上班的高峰時期,地鐵裡全都是人,但她還是能夠看到前面肖泉的背影。她看到肖泉走進了檢票口,於是她也買了一張票衝了進去。
地鐵站臺里人潮洶湧,早已不見了肖泉的人影。一輛列車進站了,急著上車的人流擠得她東倒西歪。她在人群中疾走著,四處搜尋著肖泉,淚水在臉龐上流淌。
列車的門關上了,迅速地駛出站臺。直到這個時候,她才透過列車的門玻璃,看到了肖泉的臉。他站在列車裡面,靜靜地看著站臺上的池翠。
“肖泉!”
她大叫著向前衝去。但是,肖泉的臉很快就隨著飛馳的列車而消失了。她衝到站臺邊上,幸虧被工作人員死死地攔住了,否則她就要掉下鐵軌了。
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默默地看著列車消失在隧道中。
他走了。
肖泉走了。
他再也沒有回來過。每天晚上,池翠依然在書店裡等待著他,孤獨地躲在最後一排書架後,只要一聽到腳步聲,她就會立刻衝出來。但每一次見到的,都不是她所等的人。下班以後,她都會像幽靈一樣在地鐵裡遊蕩,希望能夠在某節車廂裡與他邂逅,直到她被清場的工作人員趕出去。回家以後,她總是睡在沙發上,為肖泉虛掩著房門,因為她覺得隨時隨地他都有可能回來。
就這樣,兩個月過去了。季節也從深秋走到了冬天。就在一個冬日的清晨,她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身體內部正在發生某種微妙的變化。
不,是致命的變化。
“不會的,不可能,這不是事實,我們僅僅只有一夜……”她一遍又一遍地向自己申述著,想要說服自己的胡思亂想。雖然大腦可以欺騙自己,但她的身體不會說謊。
最後,池翠還是去了醫院,她希望這只是自己的某種錯覺:因為對肖泉的日思夜想,而導致內分泌的失調。
然而,在她拿到醫院的化驗單的瞬間,她的一切幻想都破滅了。
肖泉說得沒錯,這是根本就不應該發生的事。
在醫院的走廊裡,她呆呆地坐在長椅上,撫摸著自己的腹部。現在已確鑿無疑了,她的腹中正孕育著一個全新的生命。
這是一個天大的錯誤。
不,她要找到肖泉,因為她腹中的生命,他們不能再分離了,肖泉沒有理由離開她。
池翠離開了醫院,憑著記憶找到了肖泉的家。
她站在肖泉的房門前,先清理了一下紛亂的思緒,然後按響了門鈴。
許久,屋裡沒有任何動靜。但池翠有一種感覺,她覺得屋裡有人,她能聞到人的氣味。終於,門開了。
不是肖泉。
開門的是一個大約六十歲的男人,臉上滿是皺紋,戴著一副眼鏡,花白的頭髮,還留著灰色的鬍子,看起來像個華僑。
“請問肖泉在家嗎?”
“你找誰?”老人的表情有些詫異。
“我找肖泉。”
老人把池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以一種奇怪的口吻說:“你是他過去的朋友吧?”
“是的,他現在是住這裡嗎?”
老人緩緩地吐了一口氣:“請進來談吧。”
池翠走進了屋裡,發現這裡比上次她來的時候要乾淨了許多,看起來也像是有人住的樣子了。老人依舊以奇怪的目光看著池翠說:“我是肖泉的父親,上個星期剛剛從美國回來。”
“你好,伯父。我叫池翠,是肖泉過去的朋友。”
“你們已經有多久沒見面了?”老人還不等池翠回答,繼續說道,“你一定不知道,肖泉已經死了。”
池翠張大了嘴巴,她還沒明白過來:“他——死——了?”
老人難過地點點頭,看起來這次談話勾起了他的痛苦回憶,他嘆著氣說:“是的,在一年以前。”
“什麼?一年以前?”池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兩個月前,她和肖泉還共度了一夜。
“孩子,你一定有好多年沒見過他了。如果你是他過去的朋友,你應該知道他一直都有頭疼病。”
池翠想起了那一晚肖泉的痛苦,她點點頭說:“是的,他偶爾會頭痛。”
“兩年前,我帶他到國外的醫院裡做了檢查,運用了最先進的儀器,終於發現在他的腦子裡生了一個腫瘤。”說到這裡,老人已經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但他還是強忍著悲傷說了下去:“這是不治之症,沒有人能拯救他的生命。他一直都在與病魔鬥爭著,但是死神還是奪走了他年輕的生命,那是在一年零兩個月前的一個夜晚。”
“一年零兩個月前?”她快瘋了。
“孩子,你一定悲傷過度了。你覺得我會把這個日期記錯嗎?他是我唯一的兒子,我生命最後的希望,他很小的時候母親就不在了,命運對我們太不公平了。”
池翠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她知道這裡不是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的時代,而是二十世紀的某一天。一瞬間,她的腦子裡掠過了許多東西,最後匯聚到她身體深處的某個地方,難道那是——她感到了一陣徹骨的恐懼。
“你哭了?”老人走到她的跟前說。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淚水已控制不住地湧了出來。池翠連忙搖了搖頭,擦去眼淚,輕聲地說:“我只是感到……感到太意外了。”
池翠的心已經降到了冰點,面對肖泉的父親,她應該說些什麼呢?難道要對老人說她在兩個月以前,和他已經死去一年多的兒子有過一夜之緣?這算什麼?人鬼情?有誰會相信這種事呢?甚至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不,她只能把這一切都埋在心底。
“你想看看他的靈堂嗎?”老人問她。
“靈堂?”
老人點點頭,打開了一扇房門。池翠記得兩個月前肖泉帶她來到這裡,當時她想要打開這間房門,卻被肖泉攔住了。那時候她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總覺得房間裡藏著什麼東西。現在,她終於明白了。
她跟著老人走進了這個房間,這裡果然是靈堂,房間的中央設著靈位,在一塊像是神龕的東西里,正供奉著肖泉的遺像和牌位。
池翠走到肖泉的靈位前,看著那張遺像,黑白照片裡那張清瘦的臉龐,宛如活人一樣呈現在她面前。她呆呆地看著遺像中肖泉的眼睛,那雙迷人的眼睛,即便成為了黃泉下的幽靈,這雙眼睛依然能誘惑她,征服她,最後,毀滅她。
她閉起了眼睛,幾乎跌倒過去。老人哀嘆著說:“肖泉活著的時候,這間是他的臥室,你看在牆上還掛著他過去的照片。”
池翠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她強打精神往牆上看去,在那些舊照片裡的,是肖泉的過去。照片裡的他是一個憂鬱的少年,在他的眼睛裡,藏著某種讓人顫慄的東西。
瞬間,池翠的腦子裡劃過了七歲那年的夏天,夾竹桃燦爛地綻放,在那堵神秘的圍牆前,那個奇特的少年。現在,這個少年就站在牆上的舊照片裡——肖泉。
就是他。在她七歲那年的噩夢裡出現的神秘少年,原來就是肖泉。
一切早已經註定了,她的生命將被他毀滅。
池翠不敢再在他的靈堂裡呆下去了,她衝了出來,大口地喘息著。忽然,她又回頭對老人說:“伯父,我還有一件事想問您。”
“說吧。”
“肖泉的骨灰入葬了嗎?”
老人點點頭,悲傷地說:“一年前就入葬了。你是想到他的墓前去看看吧?”
說罷,老人把肖泉的墓地告訴了池翠。
“謝謝,打擾你了。”池翠還沒有失去理智,她再也不想停留在這裡了,“再見。”
她幾乎是小跑著離開了這棟樓房。夜色將至,繁華的馬路上燈紅酒綠,她飛奔著衝進了茫茫人海之中,周圍是那麼多的面孔,卻沒有一張是她所需要的。
沒有人能拯救她。
清晨七點,她找到了那座位於東郊的公墓。沿著一條鄉村小道,池翠緩緩地踏進了墓園,眼前出現了一排排墓碑。周圍是一片蒼松翠柏,再往外是飄著白色蘆花的葦叢。冬日的陽光還沒有照射到這裡,她聽到幾隻鳥在樹梢上鳴叫的聲音,一陣輕幽的風掠起了她的頭髮。
她離那塊墓碑越來越近了。
心跳又莫名其妙地快了起來,她的心裡還存著一絲幼稚的幻想:她希望那塊墓碑上的名字不是肖泉,或者墓碑上的照片不是他。但片刻之後,池翠的幻想就立刻破滅了,她看到了那塊墓碑,碑上寫著“愛子肖泉之墓”,下面刻著立碑的時間“1995年12月”。
在墓碑的上方,鑲嵌著一塊瓷質的照片,肖泉那雙誘人的眼睛正在墓碑上盯著她。池翠彷彿感覺到了肖泉目光的溫度。她伸出了手,輕輕撫摸墓碑上肖泉的照片,她的手指從墓碑光滑的表面劃過,就好像在撫摸他的臉龐。
“肖泉,早上好。”
她輕聲地對著墓碑說。然後,她低下了頭。墓碑下面埋著的就是肖泉的骨灰。她想,他能聽見她的話。
“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捉弄我?你在一年前就已經死了,你為什麼不安靜地躺在墳墓裡,為什麼要從墳墓裡跑出來找我?”
一陣風嗚咽著捲過墓地,這是肖泉的回答。
池翠搖搖頭。她閉上眼睛,側耳傾聽風的聲音,肖泉的聲音就在風裡,可是她聽不清,她大聲地對風說:“我聽不清,肖泉,你在對我說什麼?”
她永遠都不會聽清一個逝者的語言。
池翠忽然打開了她的包,取出那塊繡著笛子的手帕。她把手帕放到肖泉的墓碑前說:“你為什麼要把這塊手帕送給我?是因為它沾過我的鼻血,還是因為手帕上繡的笛子?”
說到笛子,她忽然想起了肖泉說過的那個重陽之約的故事。他在暗示,幽靈的暗示?
所有的墓碑都在看著她。
太陽出來了。
陽光照耀在肖泉墓碑的照片上,池翠忽然有些害怕了。她感到墳墓裡的那些人都要跑出來了,她緊張地氣也喘不出來了,趕緊離開了墓地。
蘆葦在風中搖曳。
她該去哪裡?
從墓地裡出來以後,池翠就拎著一隻箱子,在這個城市裡四處遊蕩。早上她已經退掉了她租的房子,因為在那間房間裡,她總是能聞到肖泉的味道,感覺到那晚發生的事。她不能再在那裡住下去了,否則會發瘋的。池翠也不再去書店打工了,她不能忍受每天晚上九點半的時候,那種強烈的渴望和幻想:他還會來嗎?這個念頭以及不斷產生的幻覺一直折磨著她。每當她聽到書店裡的腳步聲時,她的眼前就會浮現出肖泉的幻影。但那只是影子,只是空氣,只是虛幻。
池翠無處可去,只能任由時光帶著向前走。她茫然地走進那條熟悉的小巷,那棟久違了的房子。終於,她敲響了父親的房門。
門開了,父親冷峻的目光注視著她。
“進來吧。”
這是池翠從小長大的房間,常年都處於陰暗之中,狹小而潮溼,還有許多個夜晚的噩夢。清晨,一絲微光射進她的眼睛裡,從瞳仁的深處,映出了一點反光。她似乎能直接觸摸到這光線,她知道,這光線來自於她身體的內部。她走下了床,總是在陰暗的房間裡關著的皮膚呈現一種病態的蒼白,彷彿是透明的玻璃,一碰就會變得粉碎。
她已經有很久沒有回家了,昨天回到家以後,父親的態度依然冷淡。她知道父親並沒有原諒她,可能,永遠都不會原諒了。她徑直回到小時候的房間裡,就這樣度過了一夜。
現在,池翠打開了窗戶,寒冷的風像一把把利劍送入了她的體內。她立刻感到了一陣頭暈和噁心,她捂著嘴,滿臉痛苦地衝出了房間,躲到衛生間裡去了。
這一切立刻就被父親看到了,他不安地看著女兒把衛生間的門重重地關上,然後從裡面傳來她痛苦地乾嘔的聲響,接著是抽水馬桶和水龍頭放水的聲音。終於門打開了,池翠那張面無血色的臉和額頭上豆大的汗珠,還有驚慌失措的神情都讓父親一覽無餘地收入眼中。
父親輕聲地問:“怎麼了?”
此刻,他的語氣是曖昧的,相當曖昧。池翠愣在那裡,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父親的忍耐到此為止了,他面色鐵青地點了一支菸,然後直盯著女兒的眼睛,他希望女兒自己說出來。
可是池翠卻無話可說,她該說什麼呢?難道要她告訴父親:一個已經死去一年多的男人,卻在兩個月前使她暗結珠胎,他會相信嗎?
父親的臉上呈現了一種絕望的表情,他終於直截了當地問了:“那個男人是誰?”
池翠也在心裡默默地問自己,他是誰呢?是人——還是鬼?
啪——
一個耳光重重地扇在了池翠的臉上。臉上火辣辣的疼,但她忍住了,她忽然覺得自己堅強了起來。她冷冷地看著父親,瞳孔彷彿是透明的,她想要以此來向父親證明什麼,但這沒用。
父親看著女兒倔強的眼神,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恥辱感,彷彿是他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剝光了衣服一樣,他搖著頭說:“你忘了,你全都忘了。從你小時候,我就一直在對你說,不要一個人出門,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晚上八點以前必須睡覺——”
池翠打斷了父親的話,就像是小學生背書一樣,把父親下面要說的話都說了出來:“睡前要把門窗全部關死,睡下以後就絕對不能再起來,一直到天亮。”
父親再次以一個耳光贈送給了女兒。
池翠搖搖頭,幾滴鼻血流了下來。她仔細地看了看父親,突然有了一種陌生感。她一把推開父親,奪門而去,離開了這個家。
她不會再回來了。
下雪了。
這座城市已經好幾個冬天都沒有下過雪了,細小的雪粒緩緩地從天空飄落,像薄薄的煙霧般瀰漫開來。雪花輕輕地落到了池翠的頭上,再慢慢地融化,變成冰涼的水,滲入她的肌膚。
池翠仰起頭,茫然地看著雪花飛舞的天空,一朵雪花飛進她的眼睛裡,模糊了她的視線。等她停下的時候,醫院的大門就在她眼前。她在醫院門口停頓了許久,像雕塑一樣站在風雪中。
忽然,她感到自己的耳邊響起了許多奇特的聲音,誰在對她說話?是夾著雪粒的風嗎?她不再猶豫了,快步走進了醫院。
在掛號臺前她等了很久,直到周圍沒有人的時候才走上去。她用圍巾遮著自己的面孔,低著頭輕聲地詢問著。掛號的護士似乎已經見怪不怪了,輕描淡寫地為她掛了號,並回答了她的問題。
池翠依舊低著頭,來到三樓的一條走廊裡。她坐在一張長椅上等候排隊,周圍坐著幾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孩子,她們都低著頭不說話,她們也都明白彼此來這裡的目的——從自己的身上拿掉一塊肉。
而更通常的說法是:把孩子做掉。
“做掉”?池翠在心裡默默唸著這個詞——聽起來更像是在月黑風高夜,野店荒郊外殺人的勾當。比一般的殺人更殘忍的是,這是母親殺死自己腹中的孩子,再也沒有比血親相殘更罪惡的事情了。
她感到了深深的罪惡與恥辱。可是,她沒有其他的選擇,這原本就是一個錯誤,就讓他(她)錯誤地來,再錯誤地去吧。
如果要拿掉他(她),那麼現在還來得及,這是池翠最後的機會了。兩個多月大的胎兒,不,應該算是胚胎——還不能算是“人”。現在拿掉它,無論如何是不能算殺人的,池翠想。
她抬起頭來,看到前面的人越來越少,很快就要輪到自己了。忽然,耳邊嗡嗡地響起了一陣聲音,那聲音非常奇怪,像是嬰兒的臨死前的哭聲,哭得那樣撕心裂肺,那種感覺直接滲透進了池翠的大腦。隨著嬰兒的哭聲,她的眼前出現了一片黑夜中的森林,一團火焰熊熊燃燒,火堆前是巨大的祭壇,一個披著白衣的少女躺在祭壇中央,一個薩滿巫師坐在她身邊跳著狂亂的舞蹈。然後,一把刀對著少女的腹部,深深地切了下去……
“池翠。”醫生在裡面的房間叫她的名字。
她慌忙地站起來,立刻就感到眼前一黑。瞬間,她什麼都看不見了,只能看到一隻眼睛。那隻眼睛正躲藏在她的身體內部,從內向外地監視著她。池翠終於看清楚了,那隻身體內部的眼睛射出了憤怒的目光——他(她)不是一個小小的水泡或魚卵,而是一個具有獨立思維的生命,他(她)介於人類和魔鬼之間。
突然,她聽到一個來自她體內的神秘聲音,直接對著她的大腦說:“你不能——不能殺死他(她)。”
“池翠。”醫生繼續在叫她。
但她已經聽不到了,她只聽到來自體內的聲音,那是盛開的夾竹桃被風吹拂的聲音,是遙遠的夏天雷鳴的聲音,是黑夜裡悠揚的笛聲……
不——
幻影覆蓋了眼前的一切。池翠看到自己走在長長的地道里,四周一片漆黑,一個孩子的背影,像鬼魅般在前面小跑著。她想追上那個孩子,追上他(她),當她的手指將要觸到孩子的後背時,那孩子突然回過頭來。
——地獄的大門開啟了。
她還活著。
睜開眼睛以後,她只看到白色的天花板,一些影子在眼前飛舞,很久以後才漸漸地消散。她用了很長時間,才意識到自己尚留在人間。然後,她又用了很長時間來回憶自己的名字。
池翠——她終於想起來了,這是她的名字。
忽然,她感到了一種無意識的恐懼,這種恐懼促使她的手活動了起來,摸到了自己的腹部,輕輕地揉摸著。手指觸到了一陣暖暖的感覺,從指尖的皮膚直滲入池翠的毛細血管,立刻貫穿了她全身。
他(她)還在。
池翠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幾滴淚水從她的眼角溢了出來,她真想放聲大哭,不知道是高興還是悲傷。那個胚胎,依然牢牢地佔據著她的子宮。他(她)沒有被“做掉”,他(她)完好無損地倖存了下來,而且,還在繼續發育生長。
她能轉動頭頸了,她看到了白色的牆壁和床單,還有輸液的瓶子和管子,一根針正紮在她的靜脈,緩緩地輸送著生理鹽水。這裡是醫院的病房。
現在,池翠全部都回想起來了。她來到了這所醫院,為了要拿掉腹中的胎兒。然而,當她在排隊等候檢查的時候,眼前突然出現了幻覺,一下子昏了過去。等她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了。
池翠忽然明白了,儘管她子宮裡的那個生命還那麼小,但他(她)有著強烈的求生慾望,甚至控制母體——這真是令人不寒而慄。而當他(她)在池翠的子宮中生根發芽的時候,他(她)的父親卻已在墳墓裡躺了一年了。
他(她)是幽靈的孩子。
池翠突然想起了肖泉說過的那個故事,或許還有另外一個結局——其實,那個妻子依然活著。她那已經變為鬼魂的丈夫,在重陽之夜回到了家裡。而妻子並不知道他已經死了,於是就在那一夜,她懷上了孩子。至於當妻子知道丈夫早已死去的真相以後,有沒有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就誰也不知道了。
忽然,她看到在白色的天花板上,停著一隻碩大的蒼蠅。
冬天裡的蒼蠅?
瞬間,池翠又感到了那隻眼睛,隱藏在她的身體深處的那隻眼睛,正在冷冷地看著她。她想,或許自己腹中懷著的不是一個胎兒,而是一隻眼睛的胚胎。他(她)在她的身體內部監視著她,如影隨形,無時不刻。她沒有辦法逃避。
要擺脫他(她)的話,也許只有一個途徑——生下他(她)。
池翠閉上了眼睛。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被綁架者,被一個早已死去了的幽靈綁架,被不可捉摸的命運綁架。
她忽然感到身上又來了力量,一股熱氣從腹部深處升起,是那神秘的生命給了她這種力量。池翠掙扎著從床上坐了起來,她知道自己沒事。她叫來了護士,要從這裡離開。
現在,池翠在想,自己會生下一個什麼東西?
夏夜漫漫。
這年夏天的蒼蠅特別多,甚至連十幾層樓上的病房裡,也出現了幾隻綠頭蒼蠅。池翠無力地揮了揮手驅趕它們,她覺得自從懷孕以後,身邊的蒼蠅就越來越多了。她記得自己上次來到這所醫院時,還是在七個月以前,為的是拿掉腹中的孩子。現在,她又來到這裡,是為了把孩子生下來。
池翠安靜地躺在產科病房裡,明天就是預產期了,他(她)——池翠仍然不知道腹中胎兒的性別,只感到一陣有節奏的胎動,他(她)有些迫不及待了。
池翠覺得胎兒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生命。剛開始的時候,他(她)還只是一個放到顯微鏡下才能看到的細胞。後來,變成了一個像魚卵一樣的東西,然後變成一團蟲子,再變成一條魚,從魚變成兩棲動物,再到爬行動物,直到成為一個像小老鼠那樣的哺乳動物。後來,他(她)從老鼠那麼大的動物,漸漸地變出人類的輪廓和體形。現在,他(她)已經有了眼睛、鼻子、嘴巴、四肢和骨骼——至少檢查結果一切正常。
據說,胎兒成長的過程就是人類從低等生物到高等生物進化的過程。但現在池翠的問題是:自己腹中的胎兒真是人類的後代嗎?
七個多月來,這個問題一直糾纏著她。許多個夜晚,她都會夢見自己生下了一個鮮血淋淋的怪物——他(她)不停地扭曲著,從池翠的體內爬了出來,全身被羊水覆蓋。他(她)自己伸出小手,把臍帶放到他(她)的牙床裡,拼命地咬著,那張小小的臉孔和鬼一樣露出歪斜猙獰的表情。最後,嬰兒硬生生地將臍帶咬斷了,依然看不出他(她)的性別。然後他(她)把嘴湊到了母親的身體上,伸出舌頭舔噬著母親的血。他(她)不需要母乳,他(她)只需要喝血……
池翠就這樣被夢魘所折磨著,有時候她甚至覺得:肖泉只是一個幻影,一個幽靈,而她自己,則是肖泉使自己復活的工具而已。自己的肉體正在被別的生命控制著,腹中的那團血肉只是侵入她體內的寄生物。
忽然,池翠感到腹部微微一顫——他(她)在子宮裡踢了母親一腳。最近幾個小時以來,胎動越來越強烈了。那種生命的活力,讓池翠感到害怕,這意味著他(她)快出來了——人還是鬼?
又是一波刺骨的陣痛,如潮水般一浪一浪卷向她的肉體,她的意識漸漸模糊了。她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即將做母親的人,而依然是那個七歲的小女孩,在那堵神秘的圍牆前,她被另一個生命所擺佈著,送上了圓形的祭壇。
她感到手已經不屬於自己了,被某種力量控制著,緩緩伸向了床頭的警示燈。
燈亮了。
隨著那紅色的燈光一明一暗地閃亮著,池翠被陣痛的潮水所吞沒。她似乎看見了肖泉的眼睛,正在某個黑暗的深處盯著她。
等她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擔架車上,護士匆忙地推著她向前跑去。走廊裡的燈光射進她的瞳孔,一切都在迅速地移動著,宛如坐上了過山車。
“你要帶我去哪兒?”池翠喃喃地對護士說。
護士聽到她的聲音,顯得非常驚訝,低下了頭對她說:“你馬上就要生了。”
“可預產期……預產期是明天。”
“你肚子裡的孩子太調皮,他(她)要提前出來了。”
池翠沒有力氣再說話了,她的眼睛半睜半閉,白色的光線透過她眼皮之間的縫隙。她感到在那線白光中,一個黑色的幻影正向她逼近。
二十二點十分。
她被推進了產房。
二十二點十二分。
池阿男靜靜地看著牆上的鐘,秒針一格一格地向前走去,永無止盡。他仰臥在床上,床頭放著女兒池翠小時候的照片。池翠是他唯一的女兒,但他並不知道女兒此刻在哪裡。
他已經七個月沒有見過女兒了。他還記得那個冬天清晨,他發現女兒居然懷孕了。當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恥辱和羞愧讓他怒不可遏,於是他打了女兒的耳光。然後,女兒就跑了出去,再也沒有回來過。其實,七個月來他一直都很後悔,他後悔自己的衝動,他甚至開始反思二十多年來的一切。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可能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
突然,池阿男的腦子裡嗡嗡地響了起來,他似乎又聽到了那陣致命的笛聲。立刻,一絲虛汗從額頭冒了出來。他痛苦地喘息著,彷彿又回到了1945年的那個夏夜。
那一年,池阿男只有五歲。他和父親、母親,還有兩個姐姐和兩個哥哥住在一起。他們過著雖不富裕但很平靜的生活,即便是在那個戰爭的歲月裡,他們一家還是非常幸運地沒有遭受劫難,直到那個夏天的夜晚。
雖然過去了五十多年,但他還非常清楚地記得那個夜晚。五歲的他和十二歲的姐姐睡在一張小床上,那晚姐姐給他扇著蒲扇,嘴裡輕輕地唱著歌。在姐姐柔美的歌聲裡,池阿男早早地睡著了。姐姐是個漂亮的小女孩,他總是習慣蜷縮在姐姐的身邊,讓姐姐的手摟著他入睡。後半夜他忽然被一陣奇怪的聲音驚醒了。
笛聲,幽靈般的笛聲。
五歲的池阿男被這笛聲嚇壞了,但當時他還沒有意識到,這晚的笛聲將使他刻骨銘心,成為他一輩子的噩夢。當他被笛聲驚醒以後,他忽然感到姐姐的手不在他身上了。他摸了摸身邊的席子,卻什麼都摸不到。
姐姐不見了。
他不知所措地抬起頭向窗外看去。夜色沉沉,什麼都看不清,只有幽怨悽慘的笛聲在繼續。池阿男感到自己一陣頭暈,笛聲讓他不寒而慄,他用手捂著自己耳朵,可是笛聲依然像空氣一樣穿過他手指間的縫隙進入耳膜。他爬下了床,像是躲避妖怪一樣藏進了床底下。在床底下發抖的池阿男只能看見房間的地板,隨著笛聲的起伏,他看到在黑暗的地板上,有幾雙腳緩緩地走過。他知道那是他另一個姐姐和兩個哥哥,但他不敢爬出來,依然躲在床底下。他看不到哥哥姐姐們的臉和身體,只有他們光潔細小的雙腿,在黑暗的房間裡發出某種反光。
他們都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五歲的池阿男在床底下躲了整整一夜,那神秘的笛聲也響了一夜。第二天清晨,驚慌失措的父母在床底下發現了他。而他的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卻都不知去向了。父母非常著急,他們找了整整一天,卻沒有任何結果。令他們驚訝的是,這夜丟失孩子的不止他們一家,附近許多人家的孩子都莫名其妙地失蹤了。而且,昨晚子夜以後,人們都聽到了一陣神秘的笛聲。
晚上,一家人都沉浸在悲傷之中,一家七口一下子少了四個人,而池阿男則是唯一的倖存者。為了保住這最小的兒子,父母把家裡所有的門窗都用木板釘死了,晚上他們摟著兒子睡在一起。果然,當天晚上那笛聲又響了起來,父母緊緊地抱著他,不讓他動彈一下。但是五歲的他無論如何也睡不著,滿耳都是那可怕的笛聲,他的眼前不斷地浮現出姐姐的影子——她去哪兒了?他有一種強烈的願望要走下床去,打開房門進入夜色之中,他知道姐姐就在某個黑暗的角落裡等著他,召喚著他。姐姐在幽怨的笛聲裡慢跑著,漸漸地變成了一團美麗的影子,可他似乎還是能聞到姐姐身上散發出的體香。他要向姐姐跑去,和她在一起入眠,不論是在人間還是地獄。
然而,父親那雙鐵一樣堅硬的手臂緊緊地摟著他,直到五歲的池阿男掙扎到精疲力盡為止。一直到天明,池阿男始終都在父親的臂彎裡。而那一夜,附近又有不少孩子失蹤了。第三個夜晚,笛聲依舊響起,誰都不知道這笛聲是從哪裡傳來的,但誰都明白這笛聲是致命的。家家戶戶都關緊了門窗,緊緊抱著自己的孩子,許多個家庭在恐懼中度過了那一夜。然而,還是有幾個孩子在那晚失蹤了。
第四夜,人們依然做好了防備,但笛聲卻沒有再響起。但那年夏天,人們依然在恐懼中度過了許多個不眠之夜,特別是那些丟失孩子的家庭。池家原本還希望那四個孩子會自己回來,可是他們都像是被燒開的水一樣,蒸發到空氣裡變得無影無蹤了。池阿男的哥哥姐姐們再也沒有回來過,而1945年那三個恐怖夏夜的笛聲,則永遠在他的心底生根了。
池阿男吐出了一口長氣,他又看了一眼女兒池翠小時候的照片——她是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和當年池阿男的姐姐一樣漂亮。事實上她們長得非常像,當池阿男看到女兒長到七歲的時候,就發現池翠簡直就是五十多年前他失蹤的姐姐的翻版。
當年失蹤的姐姐現在還活著嗎?
他搖了搖頭,他連自己女兒都不知道在哪裡,又遑論早已失蹤五十多年的姐姐呢?現在,池翠會在哪兒呢?
二十二點三十分。
池翠被抬上了產床。
無影燈打開了,燈光照射著她的眼睛。透過半睜半閉的眼皮縫隙,她看到幾雙隱藏在口罩後面的眼睛。她忽然覺得,眼前這些醫生和護士戴著的帽子和口罩,是來自遠古部落的祭司的裝束,他們正在進行某種神秘的宗教儀式。而產房則是一個巨大的祭壇,她按照醫生(祭司)的要求抬起並分開了雙腿,這真是一個奇特的姿勢,大概在遙遠的古代,被當做犧牲的祭祀品的少女們,也是以這種雙腿打開的姿勢,被獻給魔鬼或神靈的吧?
來自下腹部的陣痛不斷襲擊著她,狂暴地撕扯著她。池翠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她已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是醫院的產房,還是遠古的祭壇?她只知道,她身邊這些穿著奇異服裝的人,要從她的身體裡取出某樣東西。
池翠模糊地聽到了他們的聲音:“用力,再用把力。”
她用力了,似乎是種無意識的本能,她獨自配合著陣痛的節奏,使盡全身的力氣。她感到身體內部那個狹隘空間已經完全擴張開來了。池翠感覺似乎有一隻手,那是遠古祭司的手,冰涼而光滑。祭司的手粗暴地伸入了她的體內,作為祭祀儀式的最後一部分,被羊水包裹的他(她)被那雙手牢牢地抓住了——在池翠的身體內部。
和著陣痛的節奏,池翠不停地深呼吸,痛楚如波浪般淹沒了她——腹中的他(她)在不停地扭動著,這個幽靈的孩子已迫不及待了。
“胎兒進入產道了。”一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他(她)讓池翠不斷髮出痛苦的呻吟,她感到自己的身體要被他(她)撕成兩半。瞬間,池翠的腦子裡閃過一個模糊的意識——他(她)要殺死自己的母親。
二十二點三十五分。
池阿男感到胸口逐漸悶了起來,他的心臟一直不太好,特別是女兒池翠離開他以後。他艱難地撫摸著自己的胸口,想要從櫃子裡尋找藥片,但他摸不到。心跳越來越快了,那種感覺讓他又回到了五十多年前,那些噩夢般的夜晚——
許多年來,他認為自己還是幸運的,如果不是父親緊緊地摟著他,也許他也會在空氣中消失的。雖然那麼多年過去了,那神秘的笛聲沒有再響起過,可是他依然心有餘悸,笛聲已經成為了他心底永不消逝的一個噩夢,永遠折磨著他。自從哥哥姐姐失蹤以後,池阿男的父母就一蹶不振了,整整幾個月他們都在到處奔波尋找自己的孩子,每夜他們都守在門口,期望什麼時候四個孩子會自己回來。總之,這個家庭已經垮了,充滿著死亡的氣氛。池阿男的父母終日憂傷,每個夜晚他們都關緊了門窗,抱緊唯一倖存下來的兒子,度過漫漫長夜。
然而,關於夜半笛聲的傳說一直在附近流傳,所有當年丟失過孩子的家庭,都對此深信不疑。還有一個傳說——如果你運氣不好的話,會在黑夜裡見到一個小孩子的背影,如鬼魅一般,徘徊在昏暗無人的街道上。如果你跟著那個孩子走的話,那你就必死無疑了。據說,那是一個鬼孩子,說不清是男孩還是女孩,所有看清他(她)長相的人,都沒有能夠活下來。他(她)就是當年被神秘笛聲帶走的許多孩子中的一個,陰魂不散地在這個城市中游蕩著。鬼孩子的家,就住在附近一棟破敗的空房子裡。五十年代,許多人都聲稱在那棟房子周圍,看到過鬼孩子的幻影趁著夜色出沒。後來,人們在那棟空房子周圍修起了一道圍牆,希望能夠把傳說中的鬼孩子,永遠地囚禁在牆裡。從此以後,那堵牆成為了一個絕對的禁忌,誰都不敢靠近。
在池阿男十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因為工廠裡的意外事故,從高高的行車上掉下來摔死了。他的母親獨自把他帶大,但就在兒子結婚前的一個月,她卻突然死去了。池阿男是三十歲才結婚的,婚後四年才有了女兒池翠。然而,池翠一生下來,就永遠失去了母親。那是一次可怕的難產,雖然孩子生了下來,但母親卻大出血死了。池翠的出生並沒有帶給池阿男快樂,反而使他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他一個人抱著可憐的女兒,他發誓要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長著一雙清澈迷人的眼睛的女兒。
女兒漸漸地長大,池阿男越來越害怕會失去她,害怕1945年夏夜的噩夢會突然重演。他和女兒相依為命,如果失去池翠,就等於失去了生命的一切。於是,當女兒開始記事起,他就不斷地告誡女兒:絕對不要靠近那堵關著鬼孩子的牆,不要一個人出門,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晚上八點以前必須睡覺,睡前要把門窗全部關死,睡下以後就絕對不能再起來。
那麼多年來,池阿男從來沒有考慮過女兒的感受。直到女兒帶著羞恥回來,然後又帶著羞恥跑出去,再也不回來了。現在,他有一種預感,自己將要永遠失去女兒了。
他還是沒有摸到藥片,心臟越來越難過,呼吸也開始困難了。他感到眼前出現了一個朦朦朧朧的人影,他使勁抹了抹眼睛,只看到那個影子在虛幻之中。
那是一個小孩子的魅影……
二十二點四十五分。
池翠的身體被劈成了兩半。
在恍惚中,她聽到了助產士的聲音:“小心,孩子的頭出來了。”
她感到自己的呻吟像金屬撞擊的聲音一樣尖銳高昂,充滿了一種母性的力量。在難以用語言表述的痛苦中,她什麼都看不到了,除了一雙神秘的眼睛——他看著她,在幽靈的世界裡,看著自己的孩子降臨人間。
從他的那雙眼睛裡,池翠還看到了初夏盛開的夾竹桃……坍塌的圍牆……閃電……鬼孩子……
在幾乎撕裂的身體裡,他(她)就要彈跳而出了。池翠無助地伸開手臂,就像是受難的基督,這裡是伯利恆的馬槽嗎?
聖嬰?還是——惡靈?
突然,她感到那個“東西”從自己的體內消失了,一股虛空感立刻充斥了她的身體。
他(她)出來了嗎?
池翠來不及再想,就已經沉入了水底。
在失去意識的那個瞬間,她依稀聽到了一陣嬰兒的啼哭……
二十二點四十五分。
池阿男聽到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
這聲音是從哪兒來的?他茫然地看著房間四周,卻找不到聲音的來源,或許,這哭聲來自另一個世界。
他覺得自己可以看到這個嬰兒——在一個白色的世界裡,一群穿著奇異服裝的人,正圍繞著剛出生的嬰兒,他們在幫嬰兒剪斷臍帶,擦去包裹在嬰兒身上的羊水。
池阿男突然意識到——這是他女兒的孩子。
他卻並不感到做外公的幸福,只有一種恐懼的感覺湧上了心頭。他彷彿看到,那個嬰兒對他露出了一種奇特的笑容。
“鬼孩子……鬼孩子……”
他沒命似的大叫起來,死神已附著到他的身上了。
笛聲——在池阿男的心底響了起來。這笛聲已經在心裡埋藏了五十多年,現在它該送他上路了。
幾秒鐘以後,他的心臟永遠停止了跳動。
他死了。
七個小時以後,池翠終於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她的第一意識是:他(她)已經離開她的身體了。然後,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做母親了。
緩緩睜開眼睛,她艱難地看了看窗外,天色漸漸明亮了。等了好一會兒,才有人走過她的身邊,她的身體還很虛弱,她輕聲地說:“我能看看我的孩子嗎?”
池翠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或許自己生了一個怪物?她用盡了各種奇異想象,來形容這個不該來到人間的生命:但願他(她)不會是一堆骷髏。
很快,護士把她的孩子抱來了。護士微笑著對池翠說:“恭喜你,生了一個兒子。”
“他是人嗎?”池翠喃喃地問。
“你說什麼?”
池翠的聲音太輕了,年輕的護士沒有聽清楚。但護士沒在意,她溫柔地笑了笑,把嬰兒送到了池翠的面前。
終於她看到了自己的兒子,一個漂亮的嬰兒,正閉著眼睛在襁褓裡安靜地睡著。
瞬間,一些眼淚湧出了池翠的眼眶。她伸出虛弱的雙手,把孩子抱在了自己懷中。
一滴溫熱的眼淚,從她的眼裡落到了孩子的小臉上。
或許是感受到了母親眼淚的溫暖,兒子的眼睛緩緩睜了開來——她看到了肖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