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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小時前的空中驚魂

    春雨被他說得哭笑不得,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低下頭從他旁邊繞過了。

    男生沒有繼續追趕,只是在她身後喊道:“喂,你的眼睛真漂亮,我叫龍舟!端午節賽龍舟的龍舟。”

    她本該憤怒地回頭,卻繼續低著頭向前奔去,從一群老外中穿過,跑出了候機樓。

    快六點了,又一次面對倫敦的天空,暮色籠罩大地,陰鬱的天空飄起了雨絲。

    機場外人和車熙熙攘攘,春雨有些頭大了。一切都比想象中最壞的情況還要壞,不會再有車來接她了,只能自己坐機場大巴去學校。她拖著重重的行李,好不容易找到大巴上車點,坐上了去切爾西區的車。

    十幾小時的長途飛行,再加上兩小時前的空中驚魂,早已經讓春雨困得不行了。她把頭靠在車窗上,玻璃上的涼氣透過髮絲進入頭皮。眼睛在半閉半睜間,外面的一切都變得模糊,機場高速路兩邊的燈光,化做了一團團白霧。

    不願再回憶了,無論是兩個小時前還是半年前——夢裡不知身是客,但願只是一場場惡夢,糾纏著這個可憐的美麗女孩。此刻,她已在不列顛島上,遠遠地離開了家鄉,分不清此時彼時了,究竟在夢中從上海飛到了倫敦,還是在倫敦做了一個關於上海的舊夢?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7日晚上7點50分

    在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恍惚中,大巴開進了倫敦市區。飢餓感迫使春雨醒了過來,只見車窗外的道路上全是汽車,如烏龜般爬行在雨夜中。

    終於,大巴停在切爾西區的Wellington街。春雨下車後拿出一把摺疊傘,拖著行李茫然地尋找倫敦街道上的門牌。

    倫敦人打著黑傘從她身邊走過,宛如福爾摩斯電影裡出現過的景象,不知貝克街離此有多遠?穿過兩條馬路,總算找到了學校留給她的地址,是一個專門接待外國留學生的辦公室,真正的校園還在幾十公里外。

    現在早已過了下班時間,辦公室裡空無一人,打電話也無人接聽。春雨絕望地看了看夜空,雨絲穿過晃眼的街燈,徑直墜落到她的眼睛裡。可是,她哭不出來。

    在門前躊躇了幾分鐘,春雨低頭離開了這裡。在街的另一頭找到家地下商場,花了五英鎊把行李寄存了。

    商場里正好有家KFC,她匆匆解決了晚餐,然後回到倫敦的淫雨底下。

    現在要去哪裡?

    仰望遠方模糊的大樓,春雨忽然想起了一個地方。就像刻在腦中的明信片,一幅畫面緊隨著“倫敦”這個詞浮出水面,那是飄滿了白霧的泰晤士河水面,如鏡的微瀾中倒映著一座高高的鐘樓。

    對,就是那個地方,她的夢中幾度出現的英倫之鐘。

    春雨帶著個小揹包輕裝上陣,撐著傘找到最近的地鐵車站——斯隆廣場站。倫敦地鐵雖然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但感覺還是很方便,她很快找到大本鐘所在的方向,登上那節坐滿了藍領階層和外國移民的列車。

    列車在具有百年曆史的隧道里飛馳,車窗外黑暗的地洞,還有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臉,讓她想到了荒村的結局。

    就這麼飛奔下去吧,一直通向更深的地底,那裡是地獄的第N層,或許高玄就在燃燒的地下等著她…….

    然而,沒有眼淚在飛。

    21點45分,她混在一群東南亞遊客中走出了地鐵。雨水依然在下,她舉著傘穿過國會廣場邊的街道,忽然發現那座夢中幾度相見的鐘樓,就懸掛在自己的頭頂了。

    大本鐘。

    彼時彼刻彼地,春雨看到的是大本鐘,這座147歲高齡的大鐘,如古老的城堡般矗立在倫敦的夜色裡。

    深深地吸了口氣,那混雜著溼潤的雨水的空氣,似乎還帶著一百年前的味道。就是這一刻,不可逃避的前定——腦子彷彿變成了一張白紙,而意識成了那個人曾經握過的一支畫筆,就這樣繪出了眼前的鐘樓,它是如此真實,又是如此虛幻,像一張永遠都洗不出的底片。

    走到大本鐘底下,腳下就是國會廣場,眼前矗立著新威斯特敏斯特宮——英國國會大廈,這座哥特式建築在晚燈中金碧輝煌,宛如曾經的日不落帝國。

    大廈的一面正對著泰晤士河,無數燈光打在河面上,讓春雨想起了黃浦江或蘇州河。大本鐘那尖尖的高塔,正在水波中微微晃抖,這是每個初到的倫敦的遊客必看的風景。

    而此刻的春雨已成為了風景中的風景。

    她撐著傘退到河邊的欄杆,在倫敦夜色的悽風苦雨中,她披上了一間紅色的罩衫,與黑色的裙子合在一起,宛如司湯達不朽傑作的名字。

    仰頭眺望夜燈照射下的大本鐘,那朝向四方的鐘面上,鑲嵌著幾何形狀的玻璃,兩根巨大的時針正指向十點鐘的位置。

    晚上十點整,悠揚的鐘聲從雲端響起,大本鐘向全世界發出低吼:一、二、三、四…….

    百多年來這鐘聲幾乎從未間斷過,送走了無數偉人英靈的離去,又迎來了無數生靈的墜地。這就是英國,倫敦,大本鐘。

    當鐘聲漸漸平靜後,春雨依然仰望著大鐘,彷彿眼睛已被那長長的時針牽住了。

    大本鐘的時針繼續運行,肉眼幾乎看不出動靜,但已從十點整走到了十點零七分。

    依然是十點零七分。

    春雨保持這樣的姿勢已好幾分鐘了,而大本鐘的時針停留在十點零七分的位置,也已是同樣的時間。

    怎麼回事?時針忽然有些刺眼,她看了看自己手機的時間,已經22點12分了,再看看手錶也是同樣的時間。

    而大本鐘仍然是十點零七分。

    已經過去至少五分鐘了,大本鐘的時針仍然停留在原來的位置,根本一動也沒有動過。

    大本鐘停擺了?

    天哪,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奇觀——春雨使勁揉了揉眼睛,懷疑是不是今天經歷了太多的事情,讓自己產生幻覺或臆想了呢?

    不,她的眼睛沒有欺騙自己,大本鐘的時針確實沒有繼續前進。它就像一個不知疲倦地奔跑了上百年的老人,突然之間倒地不起,默默地沉睡過去了。

    手錶上的時針已走到10點15分了,春雨發現身邊許多遊客都紛紛仰頭看著大本鐘,彼此間還交頭接耳指指點點,有人發出驚訝的呼喊聲:“瞧,大本鐘停了!”

    越來越多的人發現了這一奇景,國會廣場上一片喧譁,人們拿出照相機來拍個不停,還有人在十點零七分的大本鐘下襬出POSE以留紀念。

    春雨茫然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再回頭看看泰晤士河裡大本鐘的倒影,一切都像是被顛倒了過來——今天到底是什麼黑色的日子?2005年5月27日,暮春凋花時節的星期五,她從上海飛到倫敦,飛機上有個教授死在她身邊,千辛萬苦出了機場,卻錯過了接機的人,忍飢挨餓趕到學校卻吃了閉門羹,當她跑到這夢中來過的地方,卻看到大鐘百年一遇的停擺了!

    難道是上帝有意捉弄她?只不過把可憐的弗格森教授,與古老的大本鐘作為了道具。

    突然,春雨想起了一個人。

    於是她高高舉起手機,拍下了此刻大本鐘停擺的照片。這是她上個月新買的手機,照片像素還是蠻高的,燈光下的大本鐘晶瑩剔透,指向十點零七分的時針非常清晰。

    幾秒鐘後,春雨把這張照片發送到了萬里之外的一個手機號碼上。

    北京時間2005年5月28日清晨6點20分

    這是我的號碼。

    尖厲的鈴聲鑽進耳膜,彷彿從某個遙遠山洞傳來,將我從連續不斷的夢鏡中托出海面。

    睜開眼睛,我大口呼吸,彷彿某個人影就在眼前。

    清晨的光線直射入瞳孔,我的腦子從混沌狀態中緩緩退出,猛然想起剛才是什麼在響?

    對,短信鈴聲。

    從床邊摸起手機,發現這條短信來自一個陌生的號碼,還不是中國大陸的,難道是香港的手機?眼睛睜大了一圈,想想會是哪個身在海外的朋友呢。

    滿腹狐疑地打開短信,卻看到了一張圖片。

    大本鐘。

    手機微微晃動了一下,我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屏幕上清楚地顯示著大本鐘,這座舉世聞名的建築物,早已在《三十九級臺階》電影的結尾,深深映入我的童年記憶了。

    手機裡是大本鐘的夜景,一片晶瑩的燈光籠罩著它,時針指向十點零七或零八分的位置。

    小小的屏幕裡閃爍著熒光,下面還有一行文字——

    “我是春雨,我看到大本鐘停擺了。”

    剎那間我把手機合起來,緊緊攥在手心,彷彿她就在手機裡和我說話——大本鐘停擺了。

    是她說還是他說?

    沒錯,昨天清晨春雨給我發了短信,告訴我她要登上去英國的飛機讀書了。現在她應該已在倫敦了吧——上海與倫敦的時差是八個小時,那麼現在她在那邊正是晚上十點多鐘。

    他說的就是這個時候,不知不覺間額頭沁出了汗珠。難道又是一語成讖?

    昨晚葉蕭風塵僕僕的面容又一次浮現眼前,他在英國發現了那個人留下的壁畫和文字,預言了2005年5月27日晚十點,倫敦大本鐘將要發生的事情——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7日夜晚10點20分

    大本鐘停擺了。

    剛才分針好像走動了幾下,但現在又徹底停了下來。越來越多的人圍攏在國會廣場,仰望大本鐘停擺這一百年難遇的奇觀。

    春雨也在這人群中,背後不遠就是泰晤士河,不知萬里之外的那個人,看到她的短信了嗎?

    又過去幾分鐘,大本鐘絲毫沒有走動的跡象。路邊多了幾輛電視臺轉播車,正用攝像機拍攝大本鐘,還有記者拿話筒採訪周圍的遊客,也許很快這個畫面就會傳遍全世界。春雨但願自己的臉不要暴露在鏡頭下,她寧願被天下所有人遺忘,除了在地底的那個人。

    仰視了大本鐘幾十分鐘,春雨的脖子異常痠疼。當她把視線放平下來後,在人群裡掃到了一個背影——

    瞬間,春雨的目光被凍住了,彷彿那背影是塊千年寒冰,凝固了她眼睛裡的一切液體。

    她捂著胸口向前走了幾步,那麼熟悉的一個背影,無數次夢裡在見到,如今卻在人群中忽隱忽現。白色路燈照著他茂密的黑髮,下面是黑色風衣豎起的領子。

    是他嗎?

    世界上有那麼多黑頭髮的人,有那麼多相似的背影,甚至有那麼多酷肖的面孔。記得有一回她在淮海路巴黎春天門口錯認了一個背影,差點被人家以為是輕浮的風塵女子。也許等那個人回過頭來,她看到的將不過是張拉丁人的臉而已。

    可她還是情不自禁地向前走去,用力撥開那些仰望大本鐘的遊客們。現在那古老大鐘上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了,管它將停擺多長時間,一個鐘頭或是一千年?

    然而,人這一輩子或許只能愛一次。

    愛一次。

    那個背影依然在各種髮色的人頭間浮動,他微微側身,露出小半邊臉龐的輪廓——春雨幾乎就要喊出那個名字了。

    但他又一次背過身去,似乎想要快點脫離這擁擠之處。不能讓他從眼前溜走,春雨揮開雙臂向前擠去,完全不顧別人的抱怨甚至咒罵。

    終於追到他身後了,無論是不是那張臉,她都必須要看一看。

    春雨用盡全身的勇氣伸出指間,輕輕拍了拍那個人的肩膀。

    他停了下來。

    三秒鐘的等待,電影的定格畫面,他回過了頭來。

    她看到了他的臉。

    這不是夢。

    他的臉。

    臉。

    朝思暮想的這張臉,令她痴狂的這張臉,曾經以為墜入地獄的第19層的這張臉。

    臉。

    他的臉。

    這不是夢。

    她看到了他的臉。

    (請允許我重複上面的文字,因為這張臉對春雨是如此重要!)

    高玄的臉。

    就像第一次在S大圖書館見到他的樣子:他穿著一件長及膝的黑色風衣,黑色的褲子和皮鞋,再加上黑亮的頭髮,渾身上下都被黑色包裹著,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最具有殺傷力的是他的眼睛。這是一雙能吸引任何女生的眼睛,黑色的眼球和瞳孔顯得深不可測,很少有男人能具有如此誘人的眼睛,宛如古書上說的“重瞳”。

    永遠都不會認錯的這張臉,如今確確實實呈現在春雨眼前,在白色的街燈照耀下,他雙眼炯炯有神,一如無數次深情的凝視。

    倫敦的細雨打在他的頭髮上,也打在她的眼睛裡。

    眼眶終於溼潤了,她努力地吸著鼻子,不讓淚水打溼自己的臉頰。她想要說話,對他說很多很多的話,但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然而,他搖了搖頭,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CanIhelpyou?”

    著實讓春雨意想不到,他居然用英文問了她這麼一句。

    “不!”她終於說出了中國話:“高玄!是你嗎?高玄!”

    他吃了一驚,默默點了點頭。

    淚水終於奪眶而出了,她又一次捂住自己的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這是表示承認嗎?他就是高玄,她日思夜唸的高玄,她深深愛過的男子。

    在這擁擠的人群中,所有人都抬頭仰望大本鐘,只有他們兩個人痴痴地注視著對方。

    而大本鐘則高高在上的俯視著他們兩個人。

    她抓著他的肩膀,幾乎噙著淚說:“我是春雨啊,你不認識我了嗎?”

    “春雨?”他的目光有些茫然,似乎落到了某個遠方的焦點,“春天的小雨?”

    “嗯!”

    他微笑了一下,嘴角還露出了一個小小的酒窩,那臉帥氣的樣子,再加上一身黑色風衣,宛如某個心不太冷的殺手:“啊,多麼美麗的名字。”

    那酒窩更讓她確信,他已回到她身邊。她使勁點點頭:“對,就是我。我是你的春雨。”

    “哦——”他繼續凝視著她的目光,似乎能在她的眼球裡看出自己的影子,“讓我好好的想一想,我們是不是——”

    停頓讓人愈發著急,當他緊張地向四周張望時,春雨抓住了他的手:“看著我的眼睛!”

    兩人僵持了十幾秒,他的目光驟然柔和了下來:“嗯——你的眼睛真漂亮。”

    這句話終於擊碎了春雨最後的防線,她呡呡自己的嘴唇說:“高玄,你想起我了是嗎?我一刻都沒有忘記你,這半年你到哪裡去了?”

    但他依舊茫然地搖搖頭。

    春雨繼續緊追不捨:“你怎麼會在倫敦的?你現在住在哪裡?”

    他的眼神有些怪,似乎飄向一個很遠的地方,然後又回到春雨眼睛裡,口中緩緩吐出三個漢字——

    “旋轉門。”

    如同半小時前大本鐘的鐘聲一般,這三個漢字進入春雨的耳道後,就變得異常洪亮悠揚,來回反覆地盪漾,發出奇妙的共鳴,宛如童子唱詩班的讚歌。

    她用手捂住耳朵,鼓膜都要被這聲音撕裂了:“你說什麼?旋轉門?”

    他會意地點了點頭。

    鐘聲終於飄向遠方,春雨大聲地問:“旋轉門是什麼地方?又在哪裡?”

    然而,他卻顯出憂鬱的目光,盯著她的眼睛,輕輕地說了一聲:

    “再見!”

    他突然轉身向人群后面跑去。

    不!春雨一把沒有抓住他,只能緊緊跟在後面。

    “高玄,你要去哪裡?”

    她高聲叫起來,周圍的人向她投來疑惑的目光,還以為是在抓小偷。在倫敦的夜色中,高玄的背影越來越模糊,春雨索性丟掉手中的傘,撒開雙腿跑了起來。

    快跑!快跑!快跑!

    春雨的心底默唸著無數遍“快跑”。千辛萬苦尋找了半年,跨越了半個地球,怎能讓他輕易從眼前溜走?眼前是那穿著黑色風衣的高玄,她緊跟在後面提著黑色的裙襬,伸手要觸摸他的後背卻始終摸不到。似乎周圍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只剩下一大片空曠的廣場,一男一女在雨中瘋狂地賽跑,而高高的大本鐘則見證了這場比賽。

    他們穿過擁擠的人群,前面是條川流不息的馬路,高玄趁綠燈的機會跑了過去。

    但在春雨面前已變成了紅燈,她眼看著高玄跑到了馬路對面。她的身體差不多失去了控制,彷彿身後有個怪獸窮追不捨,不由自主地向馬路上奔去。

    一陣淒厲的剎車聲突然響起,耀眼的大光燈直刺她的瞳孔,原來怪獸從側面撲了上來,幾乎已輕輕地攬住了她的腰。

    心臟幾乎被這聲音揪出了喉嚨,瞬間眼前被一塊黑紗蒙了起來,只聽到“撲嗵”一聲。

    天旋地轉。

    疼痛直刺胳膊和膝蓋,昏暗而模糊的視線裡,大地彷彿豎直站了起來,所有的汽車都側身“站立”,就連紅綠燈也橫著生長了。

    ——她倒在了地上。

    僅僅幾秒鐘後,她恢復了感覺,睜開雙眼只看到倫敦的夜空,路燈下雨點洋洋灑灑地墜落,打溼了她的臉龐和頭髮。

    突然,她感到一雙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和後背,將她從路上抬了起來。

    是他又跑回來了嗎?是的,他怎麼忍心看著她跌倒呢?他是她的高玄。

    她仍然沒有力氣,閉著眼睛順勢倒在那個溫暖的臂彎裡。

    但是,耳邊卻聽到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咦!怎麼又是你啊!”

    春雨警覺地睜開眼睛,眼前呈現出一張年輕的中國人的面孔。

    ——他不是高玄。

    但她記得他的臉,幾小時前還在機場裡見過,這張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臉。

    他說他叫龍舟。

    “啪!”

    春雨揮起纖纖細手,在他的臉上留下五道指痕。

    她從他懷裡掙脫出來,靠在路邊的一個郵筒喘息著。他則摸著自己的臉頰,一臉無辜的表情。

    “喂,你幹嘛扇我耳光啊?”

    衣服已被雨淋溼了,春雨抱著自己肩膀說:“不許你碰我!”

    可他還是那副滿臉冤屈的表情:“我是好心把你扶起來的啊。”

    這時,春雨才注意到了路邊的一輛小POLO車,車門還敞開著,剛才她倒在車前了。

    “原來是你開車撞了我啊。”

    她趕緊摸了一下自己的身體,幸好她並沒有被真的撞到,當汽車靠近她只有十公分時,便自己摔倒在了地上。

    不過還是好險——前車輪離她的小腿只有五公分的距離,差一點就要被軋進去了。

    “對不起。”他尷尬地點了一下頭,但轉眼口氣又硬了起來,“可你為什麼要亂穿馬路呢?剛才可是你闖紅燈啊。”

    “紅燈?”

    春雨忽然想起了什麼,再向馬路對面看去,哪裡還有高玄的影子呢。正好現在路口是綠燈,她不顧身上的疼痛,走上了過馬路的橫道線。

    此刻一輛奔馳汽車失控般衝了過來,龍舟立刻拉住了她的手臂,將她給拖了回來,否則就真的危險了。

    奔馳車一直衝過紅燈,路面留下了明顯的剎車印記,然後停在馬路中心,引起周圍司機們的一片咒罵。

    但春雨並沒有任何感激,隨即甩開龍舟的手,跑到馬路對面四處尋找。雨幕中人們撐著傘匆匆走過,抑或有人會停下來,仰頭觀望大本鐘的停擺奇觀。

    但她找不到高玄。

    她絕望地回過頭來,只見那壞小子也跑過來了。春雨一把推開了他,對著夜空高聲喝道:“高玄!你在哪裡?”

    周圍的人們大多向她瞥了一眼,或聳肩或搖頭,沒有一個人理睬她。

    心頭一陣絞痛,春雨繼續向前跑去,宛如叢林深處迷失了方向的小鹿。

    龍舟跟在她旁邊,不厭其煩地追問著:“喂,你在找誰啊?”

    春雨忍無可忍了,回過頭來大聲道:“都是你!都是你害的,讓我找不到他了!”

    “哎呀,這也不能全怪我啊,先是你亂穿馬路耶,要不是我眼疾腳快急剎車,說不定你就Gameover啦。”

    “閉嘴!”

    淚珠再度滑落下來,似乎渾身的力氣又被抽走了。

    龍舟最見不得女人掉眼淚了,口氣立時軟了下來,哀求似的說:“對不起,你別哭了好嗎?人家還以為我在欺負你呢。”

    但春雨並不領情,又一次推開了他,跑回到馬路對面。

    手錶上的時間已是晚上十點四十分了。

    大本鐘依然沒走起來。

    這時龍舟才注意到大本鐘的停擺,他仰頭驚歎了一聲:“Mygod!今天究竟是怎麼了?”

    夜雨越來越大,遊客們已經拍照留念夠了,國會廣場上人群漸漸散去,這讓春雨更無阻礙地跑起來。

    她懷疑高玄剛才是為了擺脫某個人,也許是追捕他的警察或壞蛋,所以必須離開她片刻,說不定現在又回到了廣場上。

    但任憑春雨如何尋找,廣場絲毫不見高玄的人影,倒是龍舟像影子一樣跟在她身後。

    龍舟掏出一把傘來,撐在春雨頭頂。她也沒力氣再推開他了,黑色的裙子大半已經溼了,倫敦的晚風吹來陣陣涼意,她禁不住打了兩個噴嚏。

    終於,她停在泰晤士河邊,抱著自己的肩膀抽泣起來。

    “別再找了,先回到我車上坐一會兒吧,不然你會著涼生病的。”

    春雨回頭瞪了他一眼:“不用你管。”

    “是你自己亂穿馬路,當然不關我的事啦。”他挖苦似的笑了笑說,“不過,你剛剛到英國,可享受不到公費醫療,看病的費用都得掏自己腰包啊。”

    她看著龍舟那雙細長的眼睛,終於點了點頭。

    回到馬路邊,龍舟才發現在POLO的擋風玻璃上,貼了一張違章停車的罰單。

    這輛藍色的小POLO看起來很舊,車皮掉了很多漆,保險槓上還有幾處明顯撞過的凹痕,再加上擋風玻璃上的罰單,簡直慘不忍睹。

    “哎呀!今天真是出門大凶。”龍舟使勁拍著後腦勺,把罰單放到春雨眼前晃了晃,“全都是你‘作’出來的!我怎麼這麼倒黴啊。”

    春雨已經不想說話了,只是冷冷地瞥了龍舟一眼。

    看到她這幅楚楚可憐的樣子,龍舟也不好意思繼續說下去了,便為她打開車門:“請進吧,小姐,我送你回去。”

    “記住,不要叫我小姐。”

    說罷春雨坐進副駕駛的位置。龍舟無奈地把罰單收好,坐進車裡踩下油門。

    再見,大本鐘。

    龍舟的汽車從國會大廈外開過,春雨看不到高處的大本鐘了,但確信它依然還在停擺。

    將近晚上十一點了,倫敦市中心的街道終於不象白天那樣堵了。龍舟提醒春雨繫上安全帶,這輛1.6升的小POLO飛速穿過幾道路口,向切爾西區疾馳而去。

    雖然坐在車裡,但身上還有些冷,春雨不停地哆嗦。再加上英國道路左駛的習慣,讓春雨的視覺很不適應,感覺隨時都會撞到對面的車。

    “不要害怕,很快就到了。”

    龍舟緊握方向盤,在深夜的倫敦街頭做了幾個漂亮的“飄移”,居然超了前面的寶馬和凌志,心中暗叫過癮。

    坐在車上的人卻嚇得心驚肉跳,剛才春雨就差點在輪下斷送了一條腿,她可不想在這個臭小子的方向盤底下再斷送一條命,便發抖著問道:“這是你的車嗎?”

    “不是。”龍舟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猛打方向盤拐過一個大彎,“是從同學手裡借來的車——該死!這是我今年吃的第十九張罰單,下次他大概不敢再借給我了吧。”

    晚上十一點零八分,POLO車飛一般停在了切爾西區一家大商場門口。

    春雨已被他弄得快暈車了,心驚肉跳了好一陣才下車。她在這家商場寄存了行李,現在要把溼衣服換掉。商場還沒關門,她取出行李,跑到衛生間換了衣服。

    龍舟再次看到她時,春雨已穿上一身白淨的套衫,寬大的袖管彷彿唱戲的水袖,只是一頭烏髮還有些溼。

    他意識到了重要的一點:“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春雨。”

    這回她不再回避,淡淡地吐出自己的名字。

    他輕輕唸了幾遍後說:“春天的雨?”

    雨差不多已停了,她下意識地抬頭仰望,卻再也看不到大本鐘了——它還在停擺嗎?

    “喂,你到底住哪裡啊?”

    被龍舟打斷了遐思,春雨有些嗔怒,但又想不出自己該去哪裡?若一切正常的話,此刻她該在學校安排的宿舍裡,而現在她只能茫然地搖了搖頭。

    “原來你連住處都沒找到啊!不過你這樣的情況也不少見,到倫敦的第一晚找不著住處——包括我小人家當年也是,人人都有一把血淚史!”

    聽這小子的口氣居然還有些幸災樂禍!

    龍舟接著說:“要不就住到我學校那邊去吧,那裡有一些便宜的旅館,還算乾淨吧。”

    這句話似乎居心叵測,春雨又送他一個白眼

    沉思片刻,她怔怔地說:“帶我去找一個地方。”

    “哪裡?”

    春雨幽幽地吐出三個字——

    “旋轉門。”

    “什麼?”龍舟一時沒有聽明白,“你說帶你去哪裡?”

    “我說的是——旋轉門。”

    耳邊猶在迴響著高玄的聲音——幾十分鐘前她在大本鐘下問他住在哪裡,他的回答是“旋轉門”。

    “這又是個什麼鬼地方?”

    或許龍舟說得沒錯,高玄住的地方當然是一個“鬼”地方了。

    “我也不知道,但應該就在倫敦,你能幫我找到嗎?”

    “沒有搞錯啊,你千里迢迢到這裡來,就是為了找一扇門?”

    春雨無奈地點了點頭,眼前只有這個中國男生可以幫她了。

    龍舟想了想說:“如果‘旋轉門’是地名或路名的話,電話簿上應該會有登記吧——對,明天可以去查倫敦市電話簿。”

    “但我現在就想查到。”

    “哇,你好‘作’啊!”龍舟心想今晚就要“交”給這女孩了吧,他把春雨的行李塞進了車裡,“快點上車,我現在就帶你去查。”

    過這回她不敢再坐前排了,而是坐到後排還繫上了安全帶。

    POLO在龍舟的方向盤下離開,開到附近一家24小時書店的門口。龍舟跳下車跑進書店,裡面只有幾個南亞模樣的年輕人坐著看書,興許是晚上沒地方睡覺,伴著書香熬一夜也算不虧待自己。

    龍舟買了本最新版的倫敦市電話簿,便跑回車上塞到春雨手裡說:“這本電話簿很貴的,記得下次把錢還給我就是了。”

    她“哼”了一聲便翻開厚厚的電話簿。“旋轉門”的英文是“Revolvingdoor”,先從索引裡找到“R”字母打頭的那些條目,很快看到了“Revolvingdoor”這一條,好像只有一家登記,全稱叫“Revolvingdoorhotel”——旋轉門飯店。

    果然有這樣一家飯店!“Revolvingdoorhotel”,春雨反覆唸了幾遍,像在唸什麼咒語。

    沒錯,高玄說他住在“旋轉門”,就是指這家叫“Revolvingdoorhotel”的飯店吧。

    春雨把電話簿交給龍舟,Revolvingdoorhotel下面有飯店地址和電話。龍舟點點頭:“原來在倫敦郊區的Gainsborough,白天開過去起碼要一個鐘頭。”

    “那麼半夜要多久?”

    龍舟被她輕描淡寫的這句話愣住了:“有沒有搞錯啊,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她看看時間,已將近半夜十一點半了:“反正今晚我要找一家旅館的,就去那家旋轉門飯店不是正好嗎?”

    “拜託,小姐,我們只是萍水相逢,怎麼我就成了你的專職司機了呢?”

    “不要叫我小姐!都是因為你差點撞到我,耽誤了我重要的事情。”

    後半句潛臺詞春雨沒說出來——“要不是你開車到大本鐘下突然出現,像幽靈那樣橫插一槓,說不定我現在就和高玄在一起了。”

    “哎,我怎麼那麼倒黴,碰上你這個蠻不講理的女人了呢。”龍舟搔了搔頭,“好吧,坐小心了啊。”

    話音未落油門已踩了下去,POLO來了個“甩尾”,超過前面兩輛大車,向西北方向疾馳而去。

    春雨緊緊靠在後排座位上,看著半夜的倫敦街頭從車窗外掠過,似乎有無數個影子正蠢蠢欲動。

    目標——旋轉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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