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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三十一日

    九點五十分三十秒,我看了看錶。

    現在我在區婚姻登記處門口,懷裏揣着身份證和户口本。也許還需要某些東西或證明,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來了,我做出了選擇。

    今天是第一個工作日,門口的人不多,都有些疲憊,或許是還未從節日的長假中調整回來。我靜靜地站着,冬日的陽光刺入我的瞳孔,我忽然輕鬆了許多。十點鐘到了,我索性看起表來,表的秒針一格一格地跳動着,均勻、流暢,就象一個古老的刻漏的滴水。

    漸漸,我的視線凝固在了秒針上,一圈又一圈,宛如永無止盡的輪迴。十一點鐘了。黃韻還沒有來。

    她怎麼了?也許她改變主意了?也許她臨時有什麼急事?我繼續等待。

    日頭已高高掛起,我把目光從手錶上挪開,仰頭看着太陽,冬天的太陽不太刺眼,照在臉上暖暖的。

    十二點了。

    “如果我等到中午十二點還看不到你的話,我會去已經聯繫好了的醫院,做人工流產。”我的腦子裏閃出了黃韻的這句話。現在是我見不到她。我忽然又彷彿看到了她在醫院裏做人流的樣子,現在大概都是吃藥的吧,我想象不下去了。

    我必須要找到她,

    我沒有黃韻的電話號碼或地址,我想到了莫醫生,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給莫醫生的診所打了一個電話,儘管我極不情願。電話那頭響起了ROSE悦耳動聽的聲音:“喂,這裏是莫醫生心理診所,您是哪位?”

    “是ROSE?新年好。”

    “新年好。是你嗎?”她立刻就聽出了我的聲音。

    “是的,你好,莫醫生在嗎?”

    “在,我幫你轉過去。”

    電話那頭變成了莫醫生那令人討厭的男聲:“喂。”

    “莫醫生嗎?是我。”

    “你終於給我打電話了。”

    “請問你知不知道黃韻的電話號碼。”

    “你現在要給她打電話?”

    “是的。”

    “有什麼事?”

    “對不起,這個我不能告訴你。”我要為黃韻保密。

    “你現在給她打電話已經晚了,你可以直接去她家裏。”緊接着,他把黃韻家裏的地址告訴給了我。

    “謝謝。”

    “快去吧,再見。”他把電話掛了,我有些困惑,他説的這些話是什麼意思,比如“現在給她打電話已經晚了”,還要我快去,難道他知道這件事?我來不及想了,按照他給我的黃韻地址,叫上了一輛出租車趕去了。

    黃韻的家其實離此不遠,是在一條老式的弄堂裏,一棟古老的石庫門房子,這條弄堂被幾棟高大的商務樓包圍着,僥倖沒有被拆除。我推開了石庫門歲月的斑斕的木頭大門,迎面是一個的還算開闊的天井,除了中間的走道,天井裏是泥地,種着一些不知名的花草。這裏似乎住着好幾户人家,我走上又高又陡的樓梯,敲開了一扇門。一個大約四十多歲的女人開了門,她的頭上戴着一朵小白花,手臂上戴着黑紗。

    “你找誰?”她用懷疑的目光看着我。

    “請問這是黃韻的家嗎?”

    “你找黃韻?”

    “是的。”

    “我是她媽媽,請進吧。”

    我走進了門,在房間的正中,有一張大台子,台子上擺放着一張黑邊的像框,像框裏有一張黑白的照片,黃韻正在照片裏向我微笑着。

    像框前面還放着幾個盤子,盤子裏是水果和鮮花,還有三柱香,升起嫋嫋清煙。我再看看一身素服,戴着黑紗的黃韻媽媽,我一切都明白了。

    我的心裏泛起了一股説不清的東西,象潮水一樣滲透進了我的全身,我沉默了半晌,看着照片裏的黃韻,這張黑白的照片拍得不錯,黃韻眼睛裏閃爍着的光,和特意的化妝,再加上黑白的懷舊色彩和老上海的背景,應該是照相館裏的個人寫真照。

    “阿姨,我可以給黃韻敬香嗎?”

    “謝謝,當然可以。”

    我舉着香,低下頭向黃韻的照片敬了三敬。黃韻媽媽給了我一把椅子,又給我倒了一杯茶,柔和地問着:“你是黃韻的朋友?”

    “是,我也是陸白的朋友。”

    “哦,陸白這小孩也真慘,我們黃韻也和他一樣了。”

    “和陸白一樣?難道她也是——”

    “對,是在大年夜的晚上,守歲之後,她就睡下了,當我第二天醒來,她已經去了。在她的牀頭,留下了一個空的安眠藥瓶。她走的時候,一定是在夢中,公安局的法醫説,她是在睡夢中,在沒有任何痛苦的情況下去的,她走得很安詳,很清靜,乾乾淨淨的,很好,這樣走得很好。我們黃韻真有福氣啊,沒有吃一點苦,初一的早上,臉上還帶着微笑,她一定是做着一個美夢走的。”

    我聽不下去了,我怔怔地看着黃韻的媽媽,我驚訝於她的平靜,就象是在述説家裏一件平常的小事一樣,她似乎已經有些麻木了,或許是在過度悲傷後反而變得堅強而冷靜了。黃韻曾説過她是一個私生女,她的親生父親拋棄了他們母女,黃韻的媽媽揹着未婚先孕的名聲生下了她,靠着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微薄的收入,把黃韻養大成人。也許,她是一個偉大的母親,而現在,她生命裏唯一的希望也破滅了。

    我再一次看了一眼黑白照片裏的黃韻,我明白,她的腹中還帶着一個幼小的生命。她為什麼要把另一個生命也一起帶走呢?她沒有這個權利的。而我,我已經做出了選擇,而你卻失約了。

    我痛苦地搖了搖頭。黃韻再也不可能回答我的這些疑問了。我辭別了黃韻堅強的媽媽,剛要離開,我的目光偶然觸及到了梳妝枱上的一個小像框。像框裏是一個年輕男子的黑白照片,那種七十年代的老式照片,雖然是生活照,卻沒有什麼背景,他的眼睛很明亮,直視着遠方,似乎在沉思着什麼。即便是按現在的標準,他也該算是一個很英俊的男人,但照片裏的神情卻給人一種略帶憂鬱的感覺。

    “你在看什麼?”黃韻的媽媽問我了。

    “沒什麼。”

    “你是在看他是嗎?”她用手指了指小像框,“他是黃韻的爸爸。他只留下了這一張照片,黃韻從出生起就沒有見過他,除了照片,現在永遠也見不到了。”

    “對不起。”我不想探究別人的隱私,匆匆地離開了這裏。我走下那陡陡的樓梯,石庫門房子裏天窗投射下來的陽光照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有些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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