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四章因由
“趙兄且慢……”
“大人……”
趙石這裡說走就走,起身便要離去,對面的兩女卻是都站了起來,文小方因為站起太快,手還在琴絃之上割了一下,立時便低低痛呼了一聲。
趙石站住身子,楊倩兒和文小方卻都微有些詫異的互相看了對方一眼,接著兩個人臉上卻都是一紅,別了目光過去。
楊倩兒伸出青蔥般的手指,撫弄了一下衣袖,低低一笑,將尷尬掩飾了過去,這才說道:“難得遇到趙兄,怎的趙兄卻說走就走……啊……”
這話一出口,她自己便已覺著有些曖昧,話頭一下頓住,雙頰浮起一層暈紅,眉目婉然,她本就生的極美,此時微露嬌羞,配著一身儒士袍服,整個人看上去讓人立時便有不可方物之感的。
“知道趙兄軍務在身……”不過畢竟是宰相家的小姐,尷尬之色微露便收,更是正色作禮說道,“聽聞過些時候便是趙兄大婚之期,家兄對趙兄可是仰慕久矣的,想要登門一賀,只是他與趙兄未曾謀過一面,怕到時貿然登門,讓人覺著孟浪,如今正煩惱著呢。
倩兒與趙兄也算有舊……還望趙兄大婚之時不忘一紙相邀,家兄與倩兒定會備下厚禮,登門道賀的。”
說完這些,楊倩兒心中也是舒了一口氣出來,這樣有攀附之嫌的言語她生平卻是頭一次說出口,心裡自然好像堵了一團棉花般難受,若是再早上幾年,別說眼前這人只是個羽林將軍,便是面對王侯公卿,她也斷不會如此行事的,畢竟她的爺爺乃是四朝老臣,連辰王見了都要恭恭敬敬的以兄呼之的。
不過話說回來,今時卻已大不同於往日,隨著楊感精力日衰,新皇又於此時登基,這位四朝老臣退位讓賢看似已成定局了的。
這還只是明面上的東西,畢竟楊家根深葉茂,若是按照常理來說,就算去了楊感這棵參天大樹,這樣的大家豪門也不會輕易出什麼事故,不過有些事情對於像楊家這樣的豪門來說才算得上是更加的致命。
楊家自令公楊業開始,方自步入大秦豪門之列,之後也算得上是人才輩出,到了楊感這一代,終是走到了頂峰,只楊感一人,便蓋壓群芳垂數十年,可以說是門生故吏遍佈朝野內外,國朝以來,未有出其右者。
但古話說的好,盛極而衰,無以為繼,楊家本為將門,卻出了楊感這樣一個驚採絕豔的人物兒,偏偏還是個棄武從文的,更是一路扶搖直上,勢頭無人可擋。
楊家本是世代將門,雖也算得上是大族,但根基畢竟是在大秦軍中,楊感執掌樞要數十年,除了當年因罰夏之敗受了牽連,在金州呆了十年,受了一場大挫折外,仕途可謂是一帆風順,最終執掌樞要三十餘年,兩代帝王對他都是信重無比,這對於楊氏一族來說,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不過話說回來,卻也並不全是好處,楊家根基本在軍中,族中自然也少不了那種墨守成規之輩,楊感繼任楊氏一族族長之時便已有人頗有微詞,當年楊感在金州荒僻之地一呆十數年,這其中未嘗沒有族中一些人暗中使了手腳,不願出力讓這個家族中的異類出頭。
這都是陳年舊事了,楊感最終還是扶搖直上,將這些不滿的聲音也就壓了下來。
不過隔閡既然已生,便很難消除的了,即便楊感身居高位,想要攀附之人不計其數,但楊氏一族的一些遠支或是近親,一來是因為到了楊感這個位置,就不能留下一個交結朋黨的話柄於人,自然對族中便少了許多的照顧,有時還會對族中子弟嚴加約束,這麼一來,便是旁人知道其中的道理,也難免生出怨尤之心,二來呢,身為百官之首,對於軍中之事便是插手,也是慎之又慎,一切皆依舊例,軍務之事到多數都交給了樞密副使汪道存,這樣一來,楊家在軍中之勢力好似不增反減,如此這般,這些遠支子弟卻是和京師楊氏漸行漸遠了。
如今川中戰事順利,逢此百年不遇之大變局之際,不光朝野內外,人心思變,便是楊氏族內也不平靜,再加上前些日宮中有些傳言,同門下平章事楊感自感精力不濟,欲辭樞密使之職,雖然皇帝未有當場允諾,但聰明人都已看出,這位四朝老臣怕是要退下來了。
到了此時,楊氏族內也漸漸有了不穩的跡象,在地方上,這些年一些楊氏子弟已經另立門戶,先不去說他,如今京師楊氏也面臨著楊感一旦去位,便群龍無首的局面。
面對這樣的情形,便是楊感也是有心無力,家族之興衰榮辱有時和治國卻有相同之處,往往都得緩緩圖之,斷然急不來的,如今他還在,族內的事情他還壓的住,但長此以往,一旦他不在了,楊氏一族分崩離析,各尋出路也就不遠了。
身在家族之中,楊倩兒雖是女兒之身,但耳聞目染之下,對這些事卻最是敏感不過,家族之崛起必定是緩慢的,需要幾代人的勤懇操持,而崩潰卻往往是迅速的,這就和得病一樣,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像楊倩兒這樣的世家子弟,對這個道理卻是最明白不過的,又有楊感這樣的爺爺在旁薰陶,城府雖然並不算深,但一些事情在她眼中卻是明瞭,在父兄族人隻言片語當中,也便能猜出家族如今的情形的,心中暗歎父兄比之爺爺可謂是天差地遠之餘,卻是也起了心思要為家族之事盡上一份心力。
尤其是這兩年隨著年紀漸長,她已經漸漸覺察出爺爺和府裡那些幕僚們的意思,這事她卻是從未對任何人說過的,她不是養在深閨,刺字繡花的小家碧玉,見識更非那些閨閣少女可比,自是不願任由旁人安排,心中也是焦灼的緊,趕緊著要尋上一條出路……
不過她畢竟年紀還小,這幾年雖說也以多才之名著於長安,小小的蘭亭之會上,也結識了不少文人雅士,但仔細想來,卻真就沒有多少能堪為助力之人,不是才幹未足,就是名聲未顯,再有就是些世家子了,這些傢伙們別看一個個要麼道貌岸然,要麼脫略行跡,一副張狂做派,但又有哪個是好相與的?嘴上舌綻蓮花,不定心裡是怎麼想的呢?
這麼算起來,當年隨景王出京結識的趙石也就顯得分外的鶴立雞群了起來,不但為當今聖上的寵臣,在軍中的名聲也漸漸鵲起,若不是此次川中之戰未有參與,不然更上層樓應該是理所當然之事的。
家中長兄素來對她愛護有加,又有志於軍旅,才幹嘛,在她看來雖與爺爺相比差之遠矣,但卻也不是一無是處,若能入得羽林左衛,得眼前之人些照看,將來未必就不能獨當一面,將她們這一房撐起來。
有這些緣由在,她這些時日卻是常常借看望姐妹為由,時常來這裡和文小方相聚的,只是趙石這人根本不懂享樂之道,回後宅也是直接回到宿處,後宅這裡雖有文小方這等才情相貌俱佳之女子,卻從未有召喚戲樂之舉,她一個女兒家,又是相府小姐,大秦雖是民風開放,但總歸不能上趕著前去拜見的,雖然她來的次數不少,卻是一直未曾見到趙石本人。
如今在後園偶遇,開始時有些失措,幾年不見,當初那個沉默寡言,冷厲的像個冰塊兒的少年卻是已經大不相同了,鋒芒雖未盡斂,但氣勢卻已養成,雖然還和當初一樣話不很多,卻是隱隱間已是有了頤指氣使之態。
面對這個如同脫胎換骨般的“故人”,楊倩兒心裡自也是百味雜陳,想眼前之人不過是獵戶之子,幾乎是白身而入京城,若說從龍之功立的還有些僥倖的話,東征之役,卻是顯示出了非凡的領兵才幹,斬獲為諸軍之冠不說,之後更是率數千新練之卒,在數萬金兵勁旅圍困之下,潰圍而出,千里歸國,坊間但有提起,無人不得說上一聲忠義無雙的。
如此更是一舉奠定了自己在軍中的地位,更有甚者,歸京以來,宮中傳言,當今聖上自其回京以來,便常諮之以軍國重事,更在成年之禮上,親賜表字柱國,期許之深,真可謂之極矣。
再想想京師的世家子們提起眼前之人時既羨且妒又帶著些鄙夷的複雜神色,楊倩兒雖不欲承認,但也不得不在心底嘆上一句,時勢造英雄。
不過想與趙石見上一面的心思卻是更切,也早就預備好了一些說辭,但真見到本人,卻還是有些亂了方寸,加上趙石和她所見過的大多年輕子弟都是不同,那些或是痴迷,或是欣賞,或者敬畏的神色在趙石臉上一絲也無,除了言談舉止隨和了些之外,一如當初見到時那樣,隻言片語過後,便要抽身離去,不得已,這才當著閨閣姐妹的面兒,說出這番話來,說完之後,心裡已是既羞且怒,還有些心虛,最怕的卻是趙石嘴裡說出一些難聽的話來,讓她顏面無存……
趙石頓住腳步,他卻是萬萬不會想到這位相府的大小姐心中所思所想竟是有這般複雜的來由的,心中只是有些奇怪,這就是走門路?想想又覺不對,按理說這位大小姐的爺爺乃是當朝首輔,雖然老了,估計風光日子也快要到頭兒了的,但據說這位老相爺門生故舊不計其數,又有楊家這樣的大族在後面支撐,又怎麼會到他這個區區的羽林軍指揮使門上來說項?
心裡雖是作如此想法,但嘴上卻不會這麼說,誰知道這位在他眼中頗有些驕氣的大小姐又是個什麼心思了?
“婚姻大事,自然是要廣邀賓朋的,到時送去請柬,還怕楊兄不來呢……”隨口應承下來,點頭示意,這才轉身離去。
楊倩兒心中鬆了一口氣後,卻是牙齒輕咬,傻子都能看得出這句話多半是應付了事的,想她出生以來,便是萬般寵愛集於一身,何嘗這般低聲下氣過?最後還是受了如此冷遇,滋味自然是大大的不好受。
眼圈有些泛紅的轉過了頭來,文小方見她如此楚楚可憐,好像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樣,心中也是苦笑,這個妹妹心思聰慧,才情相貌俱佳,怎麼看都是一等一的人兒,只是未曾受過挫折,這麼點小事放在旁人身上,不過是一笑而過罷了,又何至於委屈如此?
不過這位大人到底也非常人,不能以常理測度的,想她來到這裡也已經年,也只和這位大人見過一次罷了,她性子溫和,自也沒有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的念頭,但對於自己的相貌和名聲還是有些瞭解的,平常之人哪裡會任由她這樣一個人住在府上不聞不問的?
想到這些,心裡微微嘆了一口氣,抓起楊倩兒雪白的小手拍了拍,以示安慰,見趙石下了小亭,徑直走上花間小道,不一時便失去了蹤影,這才輕聲道:“妹妹在這裡稍候,姐姐去去便來。”
說罷也不待楊倩兒說話,便嫋嫋走下涼亭,揮手止住兩個想跟上來的丫鬟,也轉上了小道,直到看不見身後涼亭,這才提起裙裾,加快了步子,不一時便以追上了趙石。
“大人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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