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次北,一行人馬在寒風中迤邐而行。
隊伍人數不多,只十數人罷了,披貂裘,御健馬,腰懸弓刃,背插鵰翎,若是平日,北地之人一瞧便能知道,又是哪家貴戚出獵,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
但時至今日,秦軍北來,連場廝殺,太原府以南到榆次,平遙等處,已然是十室九空,人煙絕跡了。
凜凜寒風當中,一行隊伍默默前行,周圍冰雪遍地,人獸無蹤,如同一副滿卷蒼涼的畫作,鋪展在人的眼前。
行不多時,隊伍漸漸停了下來,前面一片空曠,滿目冰雪,但還是可以輕易瞧見地面之上的各處起伏。
那不是什麼山野丘陵,那是成堆成堆的人馬屍首,有的堆積在一起,有的平鋪在地面之上,寒風呼嘯而過,就像是萬千冤魂在不甘的呼號嘶叫,戰馬不安的嘶鳴著,搖首擺尾,好似能從中體會到它們的畏懼。
數只受驚的禿鷲撲稜稜的飛起,在天空中盤旋往復,不時傳來尖銳的鳴叫聲,不願輕易捨棄這些冬日裡難得的食物……
蒼涼淒冷……
騎士們翻身下馬,陸續跪倒在地上,不停叩首,壓抑的哭聲從隊伍中響起。
不多時,騎士們重新翻身上馬,繼續前行,隊伍中不時傳出發音古怪的歌聲,歌聲粗獷悲涼,所有北地諸族都知道,這是女真人超度戰死亡魂的招魂之曲,女真人的祖先們曾無數次唱起,為他們戰死的勇士招魂超度,但多數時候,在北地諸族的心裡,這更像是女真人勝利的宣言,因為那個時候,戰場上諸族戰士的屍體往往會幾倍於女真人的,伴隨招魂曲響起的,往往是女真勇士充滿野性的歡呼聲。
雄踞於北地的大金,在無數次這樣的場景中,漸漸走向強盛。
但現在,滿目所及,遍野之上,皆是金國戰士的屍骸,再也聽不到嘯聚而來的女真勇士的嚎叫,再也聽不到召喚女真戰士的低沉號角聲,有的,只是呼嘯而過的北風,以及那滿是悲傷壓抑的招魂曲,在曠野之間迴盪。
一曲輓歌,不知是為這些亡魂所唱,還為這日暮西山的老大帝國而歌,也許……他們憑弔的不僅僅是這些滿野戰魂,也在憑弔著北地大國昔日的輝煌吧……
獨吉思忠緊了緊身上的披風,他有些冷,比當年少年時**著上身,在庫勒爾冰川上打滾還要冷,他想盡快離開這個鬼地方,但卻不得不時刻勒住馬韁繩,慢慢前行,因為踐踏戰死勇士的屍體,是不可饒恕的,更是不吉利的。
他不知道這一處戰場,到底埋葬了多少金國將士,起碼有數萬吧,他估摸著,接著便任由悲痛,憤怒,恐懼的情緒淹沒了他,直到榆次隱隱在望,他才漸漸清醒了過來。
因為他還有太多的事要做,南邊的漢人漸漸變得強盛起來,甚至於讓人覺著膽寒,但這不重要,因為他熟悉漢人,那個強大的西秦,現在還無暇與大金在北地爭鋒,這一場大戰,更像是那些漢人將軍們野心的體現。
因為漢人的目光,首先注目的,永遠是他們口中的中原,那裡遠比北地肥沃的土壤,也有生活富裕的黎民百姓,還有一個個比上京還要繁華的大城,漢人的皇帝只有佔據了那裡,才能被稱為天下共主。
漢人們為了這個,會不停的廝殺,直到出現一個令所有人畏懼的漢人大國,也就漢人所說的一統天下,或是什麼定鼎九州,才會將目光投向更遠的地方。
大金曾經也有這個機會,但可惜的是……先祖們並沒能征服那裡,而現在……大金卻已經無力南向了,而漢人的一支偏師,便讓大金十餘萬將士埋骨荒野,大金雖說擁兵百萬還有幾個十萬可供驅使?
為今也只能希望,漢人相互廝殺,能夠耗盡他們的力氣吧……
獨吉思忠暗自嘆了一口氣,如今讓他最擔心的不是漢人如何,而是……太原精銳一戰而敗,幾近於全軍覆沒。
這根本不是吃了一次敗仗那麼簡單,當年秦人北來,與大金決於汾水之畔,大金戰敗,之後秦人退去地卻被攪動的風起雲湧。
韃靼人藉機脫離而去,蒙古人崛起於漠北,對大金也是陽奉陰違,西夏人再不提稱臣之事,黃河以南的後周,也斷絕了歲貢,幾乎一夜之間,大金就已經四面皆敵,而那一戰,大金不過小敗而已,並未損傷元氣,卻已經讓情勢糟糕如此。
而今敗的是太原精銳,又敗的是如此之慘,太原重鎮,自大金立國以來,從未有一日像今日般空虛過,對金國全軍上下的士氣的打擊,更是無可估量。
之後蒙古人,韃靼人,西夏人又會如何?他知道,這一敗,已經將大金推到了懸崖邊上……
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大金,又有多少仇敵準備在大金虛弱的軀體上咬一口……韃靼人,西夏人,還不足以撼動大金的根基,但蒙古人……
太祖皇帝以數千騎起兵,十數年便打敗了強盛一時的契丹遼國,蒙古人呢?
這個念頭在太原府一戰過後,便會時常出現在他腦海之中,大金自立國以來,便從不曾放鬆對漠北草原諸族的警惕,但到得如今,卻還是走到了這一步,他有些不敢想象,在對陣漢人軍伍都能敗的如此之慘的大金兵勇,是不是能抵擋得住那些披著獸皮,騎著矮小的草原戰馬,蜂擁南下的草原戰士。
世事維艱,窮途末路……
想到這裡,這位女真人中少有的睿智之士終於悚然而驚,國事艱難,身為大金重臣,怎能如此怨天尤人?
再一想到,回到太原就病臥在床,好像老了十歲的好友至交,獨吉思忠不禁黯然神傷,忠臣良將,如今大金還剩的幾人?值此非常之時,自己大好男兒,有用之軀,卻更需努力振作,怎能如此消沉?
長長吸了一口氣,他精神不由一振,心中清明,當務之急,還是儘快與秦人定下和議,之後助皇上重整朝綱,清理內政,也未嘗不能開創一番中興局面,大好河山,祖宗心血,怎能輕易予人?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
想的明白,之後行程也就快了起來,第二日晚間,一行人馬,便已來到汾州城下……
天色將暮,汾州城內的接風宴還是進行當中。
趙石眼睛微眯,坐在座位之上,對於廳中喧譁之聲幾乎聽而不聞,貌似不堪酒力的樣子,但不論軍中將校,還是兩位欽差大人,又有誰不知道,大將軍趙石其人千杯不醉的酒量與他那赫赫戰功比起來,名聲卻也不遑多讓的。
而兩位欽差大人卻是真的喝的差不多了。
禮部侍郎王正清年邁體弱,加之旅途勞頓,連番暢飲下來,已經是醉眼迷離,說話都大了舌頭,估摸著,再幾杯下去,就得鑽桌子底下去了。
段德好一些,尚能支撐,但也已經喝的面如關公,說話也有些辭不達意的意思了。
汾州眾將還是鬧哄哄的勸飲,幾如文人寫詞作賦,花樣多的不帶重複的,文人之飲和這比起來,估計就算醉仙李白親來,也得被灌翻在地不可……
趙石目中餘光在兩位欽差大人身上一掃,嘴角泛起一絲冷笑,接著便一揮手,斥道:“胡鬧,欽差大人面前,怎能如此放浪形骸?”
廳中立時便是一靜,鬧的再歡的領兵將領,這個時候也如老鼠見貓,息了吵鬧之心,只猛的挺直身形,聆聽大將軍教誨。
一時間,廳中只剩下趙石淡淡的聲音,“行了,兩位大人已經不勝酒力,到此為止,都散了吧,記得,不要因酒誤事,不然的話,軍法從事。”
“是。”
甲葉聲響大作,眾將齊齊躬身稱是,無有一人磨蹭,隨即便魚貫出了大廳,幾乎眨眼間,便散了個乾淨,竟是沒有一個,回頭望上兩位欽差大人一眼。
欽差奉旨而來,如皇帝陛下親臨,這場面無疑有些篡越,但兩位欽差大人已經喝的昏頭漲腦,哪裡還顧得上這個?
趙石微微一笑,吩咐道:“來人,給兩位大人上醒酒湯……”
折騰了半晌功夫,趙石只耐心的等著,廳外堂下,護衛欽差大人北來的段從文青白著一張臉,在轉悠來轉悠去,不時朝廳上望望,有些憋屈,又有些心驚,久在軍旅的他,從見到杜山虎的那一刻開始,便已經深刻的察覺出了河中眾軍的排外以及隱隱的抗拒。
即便是他掛著趙大將軍舊部的名頭,對於現在這支秦軍,也顯得分外的格格不入,他知道,百戰之精銳,往往讓外人難以插進手去,但還是讓他感覺有些彆扭和不舒服,好像這一趟北來,真的站在了大帥的對面了?
他有些委屈,大帥率兵北來,點兵之時,點了杜山虎,點了張鋒聚,點了張嗣忠,點了胡離等人,卻獨獨沒有調他段從文到帳下聽令,這能怪他嗎?
自己在潼關,得了張大將軍賞識,張鋒聚幾人卻備受責難,也許……在那個時候,自己和其他人便有了隔閡了吧?
加之自己家事,父親與兵部尚書李承乾越走越近,也讓人有了顧忌?
但這些能怨得了他嗎?
真他孃的……段從文在心裡不禁咒罵了一聲,剛才杜山虎,張鋒聚幾個過去的時候,還微微點頭,算是還存了些情分之意,但其他人嘛,卻都視如不見,即便看過來的目光,也都帶了幾分敵意和戒備,那可都是曾經並肩殺敵的同袍啊……這他孃的都是什麼事兒啊……
逢此之時,對自家執拗的一塌糊塗的父親,終是起了幾分怨尤之心……
“大帥請段將軍入內說話……”
段從文一個激靈,他膽子向來不小,但這個時候竟有些緊張……
邁步進了大廳,瞅著堂上主位喝的滿臉通紅的父親,他有些哭笑不得,大帥沒給他在廳上設位子,許還是留了些情面,不然的話,眼瞅著老夫被人灌成這樣,他這個當兒子的,又該如何自處?
“末將拜見大帥,大帥一向可還安好?”一個軍禮下去,頭深深的埋在地上,心裡百味雜陳,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
“你也是一路辛苦了,起來吧,坐下用些酒食,暖暖身子……”
聲音聽不出喜怒,給段從文的感覺是熟悉中帶著些陌生,但在趙石帳下效力七八載,從羽林左衛重建,到東征,再到征伐蜀中,即便這些年未見,再一近距離聽到這個聲音,他還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盪,眼圈微紅,“大帥……末將……”
千言萬語,好像都塞在喉嚨裡,就是說不出來。
趙石微微一笑,聲音和緩道:“行了,我清楚你的才幹,也知曉你的為人……這些年,在潼關軍中,沒給咱們羽林左衛丟臉……你官職未足,不要想那麼多,趕緊起來,吃些東西,等你父親酒醒了,看到你這個樣子,說不定就得把欽差大臣的派頭拿出來,豈不麻煩的很……”
暖心的話不用多,只這兩句,便已讓段從文胸中塊壘盡去,差點沒掉下淚珠來,趕緊用手抹了抹,鄭重其事的磕了幾個響頭,這才訕訕站起身來,望向這個年紀比自己還小上許多的大將軍,卻如同在看自己的父輩……
“大帥瘦了……”
“瘦了就對了,率軍禦敵,若還能胖了,那才叫怪了呢……”
“大帥,末將聽聞您率兵與金狗大戰了一場,戰報上不很明瞭,這一戰……”
“雖勝尤敗……這次可是中了金狗的計了,險些沒讓人圍在太原,全賴眾軍死戰,這才沒讓金狗討了好去,但這死傷,也差點承受不住,所幸的是,金狗精銳也是一戰而歿,太原現在就是一座空城差不多,要是再多些人馬,取了太原也是輕易……”
“勝了便是勝了,經此一戰,大帥必定名傳天下……大帥,末將願重回大帥帳下聽令……”
“這個不用提了,張大將軍對你賞識有加,並予你重任,只要你踏實下來,你將來前程,未可估量。”
“末將還是覺得……”
咳咳,就在這個時候,咳嗽聲響起,趙石慢慢挺直身子,段從文抿了抿嘴唇,也不在開口說話,因為咳嗽的,是他的父親,顯然,這位父親大人不願再聽他說下去……
“這汾州的美酒,果然烈的很呢……”顯然,段德的酒意已經去了不少,話裡也帶了些弦外之音。
趙石笑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段大人說哪裡話,這酒段大人喝不慣?這可是地道的秦川燒酒,段大人竟然嘗不出來,難道是秦川的酒到了河中,就變了味道了……要說啊,這北地的酒是烈,哪日老大人有暇,趙石尋來一些,讓大人嚐嚐便是……”
各有深意,話頭都不算太軟,秦川男兒,本就硬朗,唇舌之爭,也往往會帶上些火藥味兒,並不奇怪。
“人呢,都去哪了?老夫還想跟他們痛飲一番呢……”那邊廂,王正清也已經有些清醒,不過好似只醒了一分,眸中帶著茫然,依舊是醉意十足的樣子,說出來的,自然也是醉話了。
段德瞅瞅王正清,無奈的翻了翻眼睛,心道,這還真應了那句老話,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此來河中,到了人家的地方,真真是處處受制,掣肘非常了,這下馬威吃的,真叫沒有一點的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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