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石也是閒著無事,心情又好,叫了和尚過來,瞅著和尚故作鎮定的樣子,有點好笑。
遂把酒杯推了推,示意和尚喝酒……
和尚嘴裡有點發苦,不過還是搖頭道:“多謝國公,貧僧從不飲酒。”
趙石就笑,“我見過不少和尚,守清規戒律的可不多……”
這和尚確實多話,聞言,幾乎沒有思索,嘴上便答道:“我佛弟子,不飲酒,不食葷腥,無他,表虔誠之意爾,但有些大德僧人,不需口誦真言,不需默坐禮佛,心中自有佛祖真身,如此,便也不需守那世間清規戒律,但貧僧修持未夠,若飲了酒,吃了肉,便是自遠於佛,再稱不得佛門弟子了。”
這話聽著像是歪理,詭辯之言,但人家和尚和讀書人一樣,都很有辯論的興趣。
讀書人叫辯難,和尚這裡就叫論法,打禪機。
所以,這話也就不能從表面理解。
人家說的真正的意思是,這些清規戒律不是佛祖定的,所以,佛祖沒錯,錯的是世人而已。
明著看,回答的有些似是而非,但實際上,機巧之處也就在這裡,因為他看出了趙石對佛祖有著輕蔑之意。
但這樣含義艱深的對話,他算是找錯人了。
趙石笑笑,拿起杯子,飲了一口,笑容斂去,若是和尚飲了這杯酒,他即便心中有所鄙夷,但也就算了。真小人和偽君子之間。他顯然更喜歡前者。
但聽了這狡辯之言。心裡不喜,便要給和尚點刺激了。
“和尚即守清規,但為何這座園林會在寺廟名下?你可別跟我說,和尚不貪財,只是給佛祖找個歇腳的地方啊……”
老僧還算沉得住氣,不過心裡是不是如表面那般鎮定就只有他自己和佛祖知道了。
“國公言重了,善信之納,其意甚誠。不受則恐,受之則安,非我佛弟子貪圖財貨也……再之,此園不禁行人,不拒善信,往來皆宜,而國公一到,行人禁絕,諸人退避,如此說來。此園,如今乃國公之私產也……”
趙石揚了揚眉。還是那句話,論起言辭便給來,就算再來幾個晉國公,可能也非是老僧對手。
講道理這事,只要不動拳頭,你拳頭再大,也是沒用。
趙石會掄拳頭嗎,顯然不會,犯不上,別說他只是閒來無事,想逗弄下人,就算他想找個由頭收拾人,也不會拿這個老和尚開刀。
其實,老和尚說完了,也後悔了。
他在寺廟裡,輩分很高,但一天主持也沒做過,就是因為他管不住自己這張嘴。
較真起來,佛家五戒,他犯的就是妄語之戒。
他也知道自己話多,但他天性如此,怎麼也改不掉,年輕時,更曾有與年輕的讀書人辯論佛法,讓三個士子惱羞成怒,對他飽以老拳的經歷。
不過如今年歲老大,修行日久之下,已經沒了多少年輕時的銳利。
但臨到有了對手的時候,還是有著多嘴的毛病。
就像現在,這等反詰之語,幾乎是脫口而出,這和他有點緊張不無關係。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在心裡先念了遍佛,然後才忐忑的瞅了一眼眼前這位大秦權貴。
讓他心一下落下來的是,趙石輕輕點下了下頭,還呵呵笑了起來。
“老和尚說的到也不錯,但事情不能這麼說,你們有清規戒律,我輩中人也有一定之規,你們和尚喝點酒,吃點肉,最多最多也就是趕出佛門,不當和尚罷了,我這裡的規矩要是亂了,那是要掉腦袋的。”
趙石嘿嘿一笑,瞅著老和尚接著道:“就像現在,若是不禁行人,混進來一二欲要圖謀不軌之人,怕是過後,即便我想網開一面,也是不成,你這佛門清淨之地,就要成修羅鬼蜮了……”
老和尚立即賠笑,心底裡卻冒出了點寒氣兒。
不因為言語有多駭人,而是那眼神兒實在有點滲人。
而老和尚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位可怕的大秦權貴,只有在興致好的時候,才會偶爾逗弄一下不相干的人。
因為趙石其人,從來不會認為言語上的威脅能夠有多大威力,就像兩軍對持,不會有人想著先理論一番再開戰,因為刀已出鞘,箭已在弦,什麼道理在那個時候,都無任何意義,打過了,才知道道理在哪邊兒。
至於老和尚這樣的小人物,更不會得到什麼特殊的待遇。
這就像小孩看到一隻螞蟻,來了興致就上去撥弄幾下,沒了興趣,轉身也就走了,不過,更可能的是,興趣比較特別,找到螞蟻洞,往裡面灌上一盆熱水,看看能不能把螞蟻都弄死……
這其實就是大人物,古人都說伴君如伴虎,其實,像趙石這樣的人,又有幾個人能清楚的知道他在想什麼,又會做什麼呢?
現在,老和尚就是那隻螞蟻,趙石就是那個來了興致的孩子。
剛才老和尚有一句不對,或者正值趙石心情不好,可能就會有一番風波。
但實際上,趙石沒當回事,老和尚回答雖然有點放肆,也沒讓趙石起了別的心思,不然的話,他寄身的那間小廟,還能不能存於世上,也就在趙石一念之間了。
“明日我要啟程西去,你收拾一下行裝,隨我一道啟程,你可願意?”
老和尚明顯愣了愣,不過隨即就明白了過來,這是自家醫術惹的禍,連忙道:“貧僧老矣,怕是……不耐旅途勞累。反而會給國公添麻煩……”
趙石沒說話。老和尚根本不知道他的為人。這話既然說出來了,就不會收回去,一個和尚也遠沒那個讓他收回成命的份量。
老和尚心中大悔,這熱鬧湊的……估摸著佛祖也嫌他塵心未泯,才讓他經此劫難了。
不過老和尚能活到現在,沒病沒災,身體硬朗,談笑自如。少不了一顆樂觀向上的心……
轉念間,這位就想到之前聽到的琴音,若是能隨行一路,總能遇見那位操琴之人,這麼一來……旅途上的艱辛,以及那許多提心吊膽,好像到也不算什麼了。
“嗯……我佛門中人,當存濟世度人之心……貧僧這就回去收拾行囊,只是,貧僧老邁。國公可否允貧僧帶上小徒,好在路上有點照應。”
他這嘴啊。真的是管不住,這會兒了,還要囉嗦幾句,聽著著實有點可笑。
趙石笑道:“好……也別不情不願的,這次呢,若能保我夫人一路平安,我就送給你個機會。”
老和尚心裡重有安穩,這嘴巴又開始禿嚕。
“國公說笑了,貧僧已年逾五旬,年老體衰,又與世俗之人不同,如今也只想侍奉於我佛座前,不求來世如何,只求日後能往西天極樂世界一遊,除此之外,別無所求矣。”
他能想象的到,這位大秦權貴口中的機會,定然不同凡響,但他年紀確實大了,就算去長安弘揚佛法,在那裡爭得一片立足之地,又有何用?
他會在這片園林之中,其實,一來是因有人求了上門,二來呢,好奇心作祟,也想見見這位聞名天下的大秦名將,三來呢,如果機會合適,其人又好說話的話,他會出口相勸幾句,也算為天下生民謀福了……
要說能從中謀得多少好處,他還真沒想過。
趙石笑笑,放下酒杯,默然半晌,手指在石桌上有一下沒一下的彈動,熟悉的人就會知道,他正在思索大事,而能讓大將軍沉思的事情,定然所謀不小。
趙石幽幽的目光,無意識的在老和尚身上流轉,讓老和尚心裡再次忐忑了起來,他都懷疑,這麼折騰兩回,不用路途上的風風雨雨作怪,自己怕是很快就能見到佛祖了。
趙石終於開了口,“吐蕃聽沒聽過?”
老和尚哪裡會沒聽過吐蕃?點著光頭道:“吐蕃也曾強盛一時,貧僧自然聽過,好像,如今吐蕃已為大秦臣屬……”
趙石打斷老和尚的嘮叨,道:“去年,我去了一趟吐蕃,分吐蕃為數國而治之,蕃人崇佛,卻與中原佛教迥異,不過你也應該知道,中原佛教始於何處,應該是天竺佛國傳教入吐蕃,再入中原,我說的沒錯吧?”
老僧有點不願意,但還是點了頭,“追根尋源,我中土佛門,確實應奉天竺為正朔,佛祖釋迦摩尼,前世正是化身天竺王子,教導世人從佛……”
趙石再次打斷了他的話頭,“不用說那麼多,我對佛祖沒興趣,但吐蕃強盛時,不光傳教入中原,而且,他們在西域也曾盛極一時,只是時過境遷,西域之地,可能已非當年模樣了。”
“嗯,直接說了吧,我看你談吐不俗,極有辯才……先隨我入長安,我在長安郊外給你蓋間寺廟……揚名之事,你一個人肯定不成,壽安的和尚這麼多,過後你選幾個德高望重,又聰明的一起過去。”
“放心,就你這年紀,不會讓你去西邊受苦,你也受不起,過後我會派些年輕人剃了光頭隨你等學佛,你們用心點,至於之後如何,我想……你不會想知道,也不會去亂說什麼吧?”
這純粹是臨時起意,至於為何突然有了這樣的念頭,只能說老和尚起了那麼點作用了。
當然,這樣的長遠謀劃,肯定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也不是上嘴皮子碰碰下嘴皮子就琢磨出來了……
這個念頭在吐蕃時,趙石就有了,只不過,直到現在,他才碰到了一位看上去有那麼幾分高僧模樣的老光頭而已。
而他的計劃還很模糊,不過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些事情做著做著就清晰起來了,就像當年的國武監,包括他自己,誰也不曾想到只不過用了十幾年,國武監就已經出了那麼多的將軍。
而這些光頭日後到底能有什麼用,他還需要琢磨一下,在他心目中,最少最少,應該能培養出一些精通佛法以及西域吐蕃語言的諜探才對。
其實,壽安這裡的和尚,並不太符合他的心意。
像瞭然和尚那樣的僧人,才是諜探的好材料,如果少林寺不是和他想象的差距太大,那裡的僧人會更合適一些。
不過,老和尚算是徹底聽懵了。
這是個什麼意思?想在長安城外蓋間寺廟,是秦人權貴有向佛之心呢?還是這位國公大人本就是佛祖座下金剛轉世,以弘揚佛法為己任?
但怎麼還要派些年輕人到寺中學佛?
越往深了想,老和尚越是不寒而慄。
唐時種種秘聞,紛紛浮現在他腦海之中……
但轉念一想,又好像有點不對,這又幹吐蕃和西域什麼事兒了?
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之處,因為他們在大人物面前,總逃不脫棋子的命運。
眼界上的差距,讓他們根本不明白,自己會摻和進怎樣一件事當中,就更別提什麼反抗了……
實際上,趙石這番話,更像是自言自語,而非是對和尚解釋其中關節。
最終,趙石擺了擺手,結束了這場談話。
雲山霧繞的老和尚告辭離去,心思煩亂無比,卻還有點不捨的忘了不遠處的居所幾眼,直到走的遠了,這才收拾心情,開始想著該準備些什麼,以備路上所需,寺中又是哪個弟子機靈,又不像自己這麼多話,陪在身邊合適一些。
仙翁仙翁的琴聲又隱約作響,老和尚已經聽不到了,趙石卻聽的真切。
不過,琴聲再是美妙,對於趙石來說,也沒多少觸動。
藝術這東西,是給那些會欣賞的人準備的,能夠雅俗共賞的東西,那就不叫藝術……(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