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帥,若杜將軍將來回京述職,十八想著……也不在河中久留了……”
見趙石目光凝了凝,就要說話,南十八搖頭笑道:“大帥可能會錯意了,杜將軍年紀大了,十八這年歲可也不小了,也再非當年般了無牽掛,所以啊,十八想隨杜將軍一起回京,還望大帥收留。”
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但趙石想了想還是輕輕點頭,南十八年紀是不小了,他比杜山虎還要年長。
至於收留不收留的話題,那是南十八做事地道,不然的話,以其人之才,到了哪裡,也還不是能安享晚年?
隨即趙石就笑,“怎麼?那些前事你也不打算計較了嗎?”
南十八不由哈哈一笑,笑容中帶著點苦澀,但更多的則是輕鬆。
“大帥莫要說笑,後周已現窮途末路之勢,不信大帥看不出來,如今啊,那邊兒也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十八這一輩子,為仇所困,殫精竭慮了幾十年,吃了多少苦頭,經了多少風雨……”
“臨到晚年,還能有妻兒為伴,都拜大帥所賜,至於其他,以十八的身子骨兒,就算不能後周趙氏一門土崩瓦解,卻也有望在有生之年聽到這個消息,如此,十八之願足矣……”
“再者,不怕大帥笑話,這些年兩略河中,眼見戰亂之地,生民塗炭,白骨遍野,十八……也不忍心看到大軍破開封那樣的場景了。”
人老了。心腸也軟了。也許是在河洛這幾年。並不太受信任,有些心灰意冷,也許是如佛家所言,突然頓悟,放下了這糾結他一生的仇恨。
誰知道呢,反正,這位驚才絕豔的智謀之士有了回京養老的意思。
趙石目光閃了閃,並不為這些言辭所動。只是笑道:“你一直是自由之身,要去便去,要留便留,我這裡可從來沒難為過什麼,只要你想清楚了,也便是了,不用解釋那麼多……”
南十八聽了,只有苦笑的份兒,說起來,他其實還算幸運。當初在楊感府中為幕,楊感為人寬厚。又善納人言,可謂是賓主盡歡而散。
到了趙石這裡,開始的時候並不算愉快,但最終也得了趙石信任。
趙石這人比較乾脆,他信任的人往往能夠被委以重任,而且對自己的缺點看的很清楚,所以在有些方面,也就很能聽得進去別人說的話。
所以後來南十八過的也很舒服。
當然,最幸運的是,這兩位都沒有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習慣,不然的話,知道那麼隱秘之事的南十八,也不會活到現在。
不過大將軍趙石到底是大將軍趙石,和聰明絕頂又有度人之量的楊感有著本質的區別。
取得他的信任很難,而當你失去他的信任的時候……也就會分外的難受。
就像杜猛林……
這人有容人之量嘛,這不容懷疑,不然的話,前兵部尚書李嚴蓄不會當上樞密副使。
李承乾也不會走上樞密使的寶座。
魏王李玄道也不會將獨子交到其人手上。
以上幾人,卻都曾與趙石深有間隙,甚至可以說是生死大敵,不過到了最後,卻與趙石交從甚密。
什麼是容人之量,這就是容人之量。
但要說這位大將軍心胸有多寬廣,南十八覺得,那也是痴人囈語。
這個人恩仇之心很重,真正將他得罪死了的那些人,如今都在哪裡?應該連骨頭都找不到了吧?
而現在,不輕不重的一句話,也便讓南十八沉默了半天。
比照趙石為人,他最終選擇了實話實說。
“大帥還是那般目光如炬……”
趙石微微撇了撇嘴,“我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你清楚,但你是什麼樣的人我也清楚,我既然讓你來辦這件事,就不容在你這裡出什麼差錯,你若是不願,說一聲也就是了,不用轉這麼多的彎子,來瞞哄於我。”
“大帥言重了……十八其實也就想著……與杜將軍主從一場,這件事辦了……多少有愧於心,不如隨杜將軍一起回京,此生再也不出長安半步了……”
趙石隨即便道:“你是怕杜猛林一旦回京,我怎麼著他吧?在他身邊跟著,臨到頭來,好給他出出主意?”
南十八這次不說話了,用沉默來代替肯定。
趙石頓了頓,不再說這些譏諷之言,而是恢復了平靜,淡淡的道:“杜猛林從鞏義就跟著我,說起來,這情分旁人比不了……哼,也就是他當了狗屁的大將軍之後,才有了反覆……”
“至於是不是他覺得我總是讓他留守後方,慢待了他,或者是他想率兵建大功,立大業的時候,我圈住了他的手腳,他怎麼想,其實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現在在河中待著,已經不合適了,頂著我趙石門下的名義,卻漸生反覆之心,我想,他現在還是窺探河北,存著進兵河北的心思吧?”
“只這一條,他就必須回來,至於說回京會怎麼樣,這個你大可放心,顧念往日情份,我也不會對他怎麼樣,你瞧著吧,沒牙的老虎,回京之後,頭一個就要登我的門兒,杜猛林那人,我比你要清楚的多,太過首鼠兩端的事情他做不出來,若是他年輕二十歲,說不定還有拼死一搏的心思,現在嘛,到了最後,只能是嬉皮笑臉的服軟。”
“到了那個時候,如今的這些糟爛事兒,還有提的必要嗎?”
推心置腹之言。說的非常明白。
說這麼多。其實還是因為這是南十八。不然的話,趙石也不會如此的長篇大論,說的又是如此的直白。
南十八安心的走了,他這人別看計謀百出,讀的書也多,但身上卻總帶著些俠義之氣。
本來,兩人說到北歸的琴女,南十八還想見一見。
不過最終也沒再提起這個話茬。因為多少事纏繞在心頭,已經沒有半點聽琴的心境。
趙石自己乾脆就將這事忘了。
過後才想起來,這女人不知怎麼,說要北上,南十八在解州,應該讓他沿路照看一下。
其實,在這事上,趙石從來沒有真正理解過女人的心思。
陸歸琴說要北上,自然是有這個心思,但更多的可能只是試探。也許只要他一句話,人家就跟著他回長安了。
這就是女人。細膩中總帶著點夢幻般的旖旎。
但趙石這廝從不曾太多的領會過這種溫柔滋味,人家一說,他就上了點心,卻完全的不對路。
而且,能記在心上,也是因為女人喝酒乾脆,稍稍合了他的心意的緣故。
而這次駐足風陵鎮,表面上的名義,就是為女人送行,再看看風陵渡口的情形,兩個藉口,每一個正經的。
實際上,到了風陵鎮,也就到了潼關治下,在沒有朝廷聖旨到來之前,他這麼做,也並不符合法度。
但他就這麼做了,到也不用顧忌其他什麼,這樣的小錯兒,估計御史言官就在跟前,也不會說什麼才對。
而他到風陵鎮的真正目的,一來,就是為了見南十八一面,這才真正的與法度不符,所以南十八來去都是悄無聲息。
第二個,風陵鎮離潼關最近,既然來到這裡,他也就不打算挪窩了,就在此處等著朝廷旨意了。
潼關指揮使段瑞這邊緊著巴結,河洛那邊也鬆了一口氣,總算將瘟神送走了。
趙石則收穫了一堆麻煩事兒,河洛之行和去年的吐蕃之行比起來,實在很難讓他舒心。
南十八走後,風陵鎮算是徹底安靜了下來。
祥和之氣滿滿,連在風陵鎮街道上,最常見的對罵口角的戲碼都不見了。
有一位大將軍坐鎮,風陵鎮這小小一塊地方,顯然完全處在了他的陰影之下。
趙石時常會帶著人,到黃河邊上散散心,黃河大鯉吃的眾人都快吐了。
陸歸琴遲遲未曾北行,顯然是在猶豫。
不過,這些日子,陪趙石飲酒的差事,就都落在了她的頭上,於是,聞名江南的操琴聖手,每每喝的爛醉如泥。
連陸歸琴自己都覺得,這段日子喝的酒,比前半輩子加起來都要多。
不過酒好,人對,再加上週圍人的恭敬,和殷勤照顧,過了一段日子,陸歸琴驚訝的發現,自己竟然胖了不少。
但對方遲遲沒有她想見到的回應,讓她分外煩惱,酒也喝的越發痛快。
終於有一天,在飲酒時,達達兒真再次流露出想要回去草原看看的意思……
這回趙石很乾脆,讓她和陸歸琴一行一同向北,速去速回。
達達兒真那叫一個高興,胡人對家鄉的概念和漢人其實並不一樣,逐水草而居可不是一句空話。
也就是達達兒真這樣的貴族,會產生真切的思鄉之情,換了普通的胡人來到漢地,除了開始時會時常覺得漢地不夠開闊,也多拘束之外,過了這麼久,恐怕早就樂不思蜀了。
達達兒真是高興了,陸歸琴難免有點心酸。
不過按照她的本意,若真能北行的話,應該是北邊去到雲中草原,然後向西,這次目標有點遠,借道榆林,直達玉門,然後過吐蕃低地回到秦地,如果可能的話,也許會去到吐蕃高地,借道蜀中,然後回到秦川。
這麼一圈下來,順利的話,也得三四年,三四年之後……回去長安恐怕也就只剩下養老一途了。
不過有達達兒真隨行……又不一樣。
實際上,女人在意的是,有人能記著她,念著她,就像一根線,能讓她知道自己最終能歸於何處。
趙石一句速去速回,讓她一下就安了心。
是自欺欺人也好,是自我安慰也罷,反正,她打算陪著這位草原部族公主走一趟,然後便迴轉長安,這和她當初的計劃,可差了不知多少。
於是,在七月初,達達兒真,陸歸琴一行帶著二十多個扈從,從風陵渡口北渡黃河,往北而去。
最好笑的是,隊伍裡多了兩個和尚,一老一少,老的慈眉善目,滿臉是笑。
小的還年輕,也就二十多歲,愁眉苦臉,就差沒哭出來了。
老和尚這裡只要能一路聽得曼妙琴音,去到天涯海角都願意,年少的這位,自然視前程為畏途,草原啊,那是多遠的地方,也許他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去到那裡,受那傳聞中的風霜困頓之苦。
而這裡的所有人,包括兩個和尚自己,都不會想到,他們正是之後草原密傳佛教的始祖,而數十年之後,草原上其他教派連帶著本教,都被佛教這一支所驅逐,並在西域,和興盛一時的伊斯蘭教發生了激烈的碰撞。
帶著儒家痕跡,卻因草原民族的特性,又有著隱隱的攻擊性的佛教教派,他們不戒殺生,不禁婚嫁,不求來世,論善惡,講信義。
與其說是佛教所傳,不如說是儒家的變種。
當然,他們的根本教義,在於生存,在於傳法,在於戰死之人會去西天極樂世界,立於佛祖身畔,為護法金剛云云。
誰也說不清,兩個來自中原的和尚,為何能創立下這樣一個教派。
但事實上,所謂世事難料,也就在於此了……
送走了達達兒真和陸歸琴一行,趙石這裡徹底閒了下來,從長安來的大夫也已經到了,不然的話老和尚就算口綻蓮花,也過不了黃河。
琴其海還是有點嗜睡,但比之前好的多了,也沒什麼孕期婦人常有的反應,也沒像種七娘那樣暴躁,能吃能喝,還時常拍打兩下漸漸鼓起的肚子,埋怨著太過累贅,害的她連馬都不能騎了。
趙石則安下心來陪著,說實話,這些年,雖然妻妾給他已經生了兩子一女,外面還有個兒子姓了李,但除了種七娘,他沒陪著哪個度過這麼一段難熬的日子。
就算是種七娘誕下孩子的時候,他也不在身邊。
到是如今,琴其海和家中的範柔兒兩個,很可能會讓他親眼見到自家孩兒誕生的那一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