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縣位於長江入海口,它是一個島,距離松江府城八十餘里。
此時崇明縣的百姓已開始陸續轉移,紹興衛所已在島上安營紮寨,海寧衛已轉到附近的橫沙島上駐紮,營盤周圍架起柵欄,一座座帳篷拔地而起,載著斥候的數十條艨艟小船派放出海,衛所官兵們沉默地忙碌著,氣氛很壓抑,彷彿一塊巨石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遞上牙牌和調令,營門軍士查驗過後,秦堪領著手下百餘名錦衣衛入營。吩咐丁順和李二約束兄弟們,秦堪獨自一人走進了中軍大帳。
秦堪的臉色一直到現在還是很蒼白,腿肚子不時抽搐幾下,那是一種想轉身當逃兵的衝動,有點不聽大腦指揮了。頭一次親身參與到冷兵器時代的戰爭裡,來自和平年代的秦堪此刻只能咬著牙緊緊按住腰側的繡春刀柄,來掩飾自己的害怕和緊張。
中軍大帳內,一張碩大的羊皮海圖周圍站著幾個人,紹興衛指揮使張奎披掛戴盔站在當中,身旁同樣披掛的是紹興衛都指揮僉事許清,還有三名文官,分別是松江知府林世達,崇明知縣陳元宏,以及軍政監察御史王介。
與他們隔著幾步遠,神情恭謹站著的是紹興衛所屬幾名千戶。
當日奉魏國公調令入紹興城,砸了知府佟珍房子的千戶呂志隆赫然在列。
軍帳內每一個人的神情都很凝重,由於不知倭寇下一步的行動,調動而來的六衛兵馬不得不分成六路,各自駐守在沿海,紹興衛守崇明,海寧衛守橫沙,臨山衛守太倉,觀海衛守嘉定等等。
秦堪的到來並未引起太多人注意,通報過姓名和司職之後,紹興衛指揮使張奎朝秦堪淡淡點頭,目光又回到了海圖上。
秦堪很安分的站在一旁,對張奎的冷淡態度不以為意,好幾個千戶站在那裡大氣都不敢喘呢,自己這個錦衣衛百戶是來督戰的,說得直白點,是來對付自己人的,自然得不到張奎的好臉色。
張奎臉色鬱卒地跟大家商量了許久,奈何倭寇來去如風,機動靈活,委實不知他們下一步會禍害大明哪個地方,一群人左思右想也拿不出有效的辦法,張奎只好下令幾名千戶分別駐守崇明島東,北,南三面,放出去的斥候若有消息報來再定行止。
軍情緊急,張奎沒說什麼官場套話,匆匆下了軍令後便揮手散帳。
秦堪跟在幾名千戶身後走出軍帳,深吸一口氣,鹹澀的海風湧進胸腔,嘴裡充滿了古怪難言的味道。
倭寇,貫穿整個大明一朝的心腹大患,日本國內戰亂不休,一些戰敗失意的日本貴族,流浪武士組成的強盜團伙,乘著海船來到大明沿海,殺百姓,奪財物,無惡不作,他們所經之地,往往雞犬不留,寸草不生。
這是一幫該死千百次的人渣,可是他們來無影去無蹤,誰也捕捉不到他們的行蹤。
怎樣對付他們呢?
秦堪開動著現代人的腦筋,可惜想了很久也只能苦笑搖頭。
穿越者不是萬能的,他也有做不到的事情,終其大明一朝,對倭寇也沒有太有效的對付手段,這樣的軍國大事,秦堪比那些抗倭的大臣和將士們聰明不了多少。
靜靜聽著海浪拍打石岸的聲音,秦堪目注前方浩瀚無垠的大海,神情卻充滿了苦澀。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一看,卻是紹興衛下千戶呂志隆。…,
呂志隆朝秦堪友好地笑了笑,道:“秦百戶,幸會了。”
秦堪急忙拱手:“呂千戶,有禮。”
呂志隆眼睛眨了眨,道:“秦百戶是讀書人?”
秦堪苦笑,為何別人一見他就知道他是讀書人?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他總覺得這句話的潛臺詞是,你太弱了……
在軍伍裡說別人是讀書人……應該是在罵人吧?
使勁拍了拍胸脯,秦堪試圖讓自己顯得雄壯:“軍戶,祖傳父,父傳子的軍戶。”
呂志隆楞了一下,哈哈大笑:“那你還是趕緊找個婆娘成家生子後再上戰場吧,你這樣的上了殺陣,活下來的機會不大。”
秦堪:“…………”
自取其辱啊。他突然覺得自己確實是個讀書人,因為他和讀書人一樣,有犯賤的潛質。
凝望面前那片蒼茫的大海,呂志隆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也不知那幫殺才下一步會禍害哪裡,咱們在崇明島上守株待兔也是沒辦法的辦法,總覺得滿身的勁兒被捆著,不知如何洩出去……”
秦堪道:“如果咱們碰到倭寇,會贏嗎?”
一個簡單的問題,卻令呂志隆迷茫了。
紹興衛所四個千戶,總共四千餘官兵,倭寇充其量數百,以十搏一之戰,按說毫無懸念,可是呂志隆卻真的不知道答案。
衛所官兵的戰力太讓人悲觀了,說白了,他們只是一群為上官種田的農夫,平日半月小練一次,一月大練一次,戰時扔了鋤頭握兵器,這樣的軍隊能打勝仗嗎?
呂志隆是千戶,他最瞭解衛所官兵的戰力,仰頭苦笑數聲:“若倭寇不攻崇明,兄弟們便算運道好,撿條命回去,如若倭寇真衝著崇明來了,某便捨命拼它一場,反正衝殺也是死,掉頭逃跑也是死,我若一退,秦百戶你的督戰隊恐怕下手不會含糊吧?”
秦堪長長一揖:“職命在身,不得不為,呂千戶見諒。”
呂志隆哈哈一笑:“沒什麼見不見諒的,呂某殺倭寇是職命,你殺我逃跑的弟兄也是職命,既然吃了軍糧,戰死沙場也是應得的下場。”
遠方,一抹豔麗的殘陽緩緩下沉,夕陽下的海灘染上了一層金黃。
海浪一波接一波,一條條銀白色的浪線由遠而近,前赴後繼在沙灘邊沿沖刷,消失……
兩人靜立於海邊,各自想著心事。
不知過了多久,秦堪雙目一凝,遠處的海面上出現十幾個小黑點,慢慢地,小黑點近了,竟是十餘艘掛著黑帆的帆船。
“呂千戶,那裡是我們的斥候船回來了麼?”秦堪指著遠處道。
呂志隆凝目仔細看了半晌,忽然兩眼圓睜,大聲道:“黑帆,船體平頭方正,不是斥候船,是倭寇!”
秦堪的心徒然一沉,臉上一片可怕的慘白。
倭寇……真的來了!
呂志隆再看了幾眼,確定是倭寇後,扭頭就往回跑,一邊跑一邊大喝:“倭寇來犯!倭寇來犯!所有人整隊,結陣,迎敵!”
後方駐地的官兵一陣喧譁。
秦堪的身軀抖索了許久,終於狠狠一咬牙,緊緊握住了腰側的刀柄,鼓足了勇氣瞋目大喝:“錦衣衛督戰,戰陣兩側壓陣,怯戰避敵脫逃者,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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