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坊裡很安靜,落針可聞。
楊廷和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是暈過去了還是太傷心了不想動彈。
朱厚照喜歡玩,喜歡變著花樣玩,但他畢竟是心性純良的孩子,人並不壞,打老師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他可從來沒幹過。
今天玩大了!
眼睛定定瞧著自己的雙手,朱厚照在回憶,那一方神奇的驚豔的硯臺……它是打哪兒冒出來,出現在自己手上的?
谷大用和張永渾身篩糠似的顫抖,臉色白得像死人,太子闖出來的禍,倒黴的肯定是他們這些太子身邊的太監,這事若讓陛下知道,肯定會把他們杖斃的。
事件的幕後黑手秦堪則沒事人似的站在一邊,一邊想著今天晚餐吃什麼,同時順便估計了一下楊廷和的傷勢。
硯臺是上好的肇慶端硯,古樸大方,手藝精美,據說是宋代名相王安石用過的,重要的是它分量很足,足有三斤多,一傢伙砸在楊廷和腿上,楊廷和應該……犯了損毀文物罪?
想必傷勢應該不會很嚴重,大明的文官是久經鬥毆考驗的,不但打人兇猛,而且也應該能扛得住揍才是,只不過楊學士心靈上的創傷,恐怕一時難以癒合了。
朱厚照呆呆地注視著楊廷和,神情充滿了懊悔和懼意,訥訥道:“楊學士他……怎麼了?”
“被殿下放倒了。”
“接下來我該怎麼辦?”朱厚照癟著嘴,有點要哭的意思。
秦堪道:“殿下,接下來不是你該怎麼辦,而是要看楊學士怎麼辦。”
“楊學士會怎麼辦?”
“不出意料的話,楊學士休息夠了應該會起身,然後入宮向陛下告狀,殿下要做的便是在東宮等待陛下的責罰……還有,你毆打老師一事,滿朝文武不會放過你的,特別是那些言官御史。”
朱厚照畢竟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聞言頓時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我不是故意的!”
朱厚照悔恨的同時,趴在地上的楊廷和終於有了動靜。
他沉沉地嘆了口氣,然後坐了起來,神情很狼狽,臉上一團一團髒兮兮的,而且由於臉著地,鼻孔裡還冒著鮮血。
楊廷和的神色很怪異,痴呆似的盯著朱厚照久久不語。彷彿不認識他似的。
朱厚照被他這種怪異的目光嚇壞了,哭得愈發大聲。
秦堪也嚇著了,心想這楊學士該不會真發了瘋,想刺殺太子報仇吧?於是秦堪向前跨了一步,有意無意地擋在朱厚照身前。
太子若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他也沒好果子吃。
事實說明秦堪的擔心很多餘,良久以後,楊廷和只是自嘲般一笑,仰望房梁喃喃一嘆:“書生報國無地。空白九分頭……”
這是宋代詩人袁去華的一首詞裡的句子,此刻楊廷和喃喃念出,竟說不出的寥落悲涼。
沒計較太子剛才傷他的舉動。楊廷和知道是他情急所為,他只是感到心力交瘁,真的累了。
這些年來,他唯一的職責便是教太子讀書,為了太子他可謂嘔心瀝血,肝腦塗地,修完《憲宗實錄》後,他這幾年乾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教導太子,這是陛下賦予他的重任。只可惜太子實在太頑劣,太懶散,從無讀書的興趣,一直敷衍應付著老師,楊廷和也是正經的進士出身。有著讀書人的傲氣和自負,花了幾年的時間只幹一件事,卻沒把這件事幹好,反而一塌糊塗,楊廷和是真感到心灰意冷。而且萌生了退意。…,
他不是不想當官,可他承擔不起太子平庸無知的罪名,這罪名太重了,楊廷和無法預知太子將來即位後是個怎樣的皇帝,但以太子現在的性子,肯定是個不學無術的皇帝,將來朝堂議論起來,他這個左春坊大學士難辭其咎,既如此,索性現在請辭,至少比將來被文官們罵得體無完膚要體面些。
拱了拱手,楊廷和蕭瑟一嘆,道:“太子殿下,臣恐怕教不了你了,你……好自為之。”
說罷搖搖頭,楊廷和站了起來,膝蓋上的傷卻令他身形一個踉蹌,險些栽倒。
倔強地站直了身子,楊廷和落寞地朝春坊外走去。
朱厚照愈發惶恐了。
他不喜讀書,不好學,但他對先生一直很尊敬的,現在楊廷和擺出一副朽木無法再雕的姿態,令朱厚照深感受傷,他的自尊心也大受打擊,他更受不了楊廷和剛才看他時那失望透頂的目光。
終究不願讓別人失望,別人對他失望代表著自己的無能平庸,朱厚照正處於熱血沸騰,急待證明自己的少年時代,怎能受得了被人如此看低?
“怎麼辦?楊學士不願教我了,我怎麼辦?”朱厚照無助地瞧著眾人。
谷大用見楊廷和沒有去陛下面前告狀的意思,不由心情大定,至於楊廷和的去留,他是毫不在乎的,於是笑道:“殿下莫急,楊學士走便走了,朝堂裡那麼多大學士,再換一個不就……”
話沒說完,朱厚照一腳狠狠踹在谷大用的腿上,白皙俊俏的臉蛋上浮出幾許怒意:“滾!不說人話的東西!”
谷大用慌忙道罪退開幾步。
秦堪懂朱厚照的意思,他更相信朱厚照其實知道該怎麼辦,他所求的不過是別人的一句認同而已。
扭頭看著楊廷和緩慢踉蹌的背影,秦堪朝朱厚照躬身一禮,道:“殿下,現在你應該追出去,留住楊學士。”
“他肯留下麼?”朱厚照無助地看著秦堪。
秦堪笑了:“殿下若有誠意,楊學士一定肯的。”
“怎樣才叫有誠意?”
“殿下,道個歉對你來說,這麼難嗎?”秦堪嘆息道。
朱厚照渾身一震,接著轉身拔腿便跑,跑到楊廷和麵前拉住了他的衣袖,道:“先生,楊先生莫走!”
楊廷和頓時呆了一下,然後慨嘆萬千,“先生”這個稱謂。當今陛下常說,陛下謙遜有禮,待臣子如待朋友,很少直呼官職姓名,慣以“先生”稱之,可東宮太子卻極少叫人“先生”,通常只是一句“楊學士”,今日竟聽得他開口叫先生。令楊廷和心中不由湧起一陣暖意。
“殿下……”
朱厚照沒有任何太子的架子,只是拉著楊廷和的衣角,像後輩一樣恭順且誠懇的看著他。
“先生莫走,厚照雖頑劣,但並不愚鈍,先生定是對我失望了,還請先生待我如待子侄,多予耐心,勿棄勿離。”
楊廷和一震。眼中迅速泛起淚光。
朱厚照放開他的衣角,退後一步,恭敬地朝他長長一揖:“楊先生。厚照方才錯了,向你賠罪。”
楊廷和急忙長揖回禮,太子如此正經的施禮,他是臣子,受不起的。
朱厚照直起身,期待地看著楊廷和:“先生……”
楊廷和神色數變,猶豫掙扎,一想到剛才朱厚照叫他先生,還向他正經施禮。待之如國士的恭遜態度,原本堅定的退意漸漸動搖。…,
良久,楊廷和嘆了口氣,道:“臣不敢棄殿下,只恐殿下不讀書。將來棄了天下。”
一聽楊廷和言語鬆動,朱厚照不由欣喜萬分,躬身道:“有先生教導,厚照必不棄天下。”
楊廷和緊繃的臉終於雪化霜融,緩緩點頭:“如此。臣願為殿下死而後已。”
風波過去,師生相視而笑,一片融洽。
秦堪站在不遠處,靜靜看著這一幕,心中忽然有一種衝動。
他想把後來寫史書的那些傢伙一個個掐死。
正德,絕非史書裡寫的那樣不堪,他是一個追求個性的少年郎,他充其量性格活潑一些,新奇的想法多一些,他的個性與暮氣沉沉的朝堂格格不入,與頑固古板的朝堂風氣完全不融,抗爭了一生,忍耐了一生,也孤獨了一生,最後被那些頑固倔強的史官寫進史書,擔了幾百年的罵名……
秦堪漸漸對眼前這個笑得如夏花燦爛的少年產生了一絲心疼,他的人生剛開始,他快樂無憂地享受著每一天,然而他並不知道,他以後的人生將會多麼坎坷,多麼抑鬱。
但願……自己的到來能令這個少年快樂一些。
楊廷和與朱厚照相攜而歸,走到秦堪面前時,秦堪朝楊廷和長長一禮。
楊廷和楞了一下,凝目打量他片刻,道:“那日文華殿中,李夢陽大人追打壽寧侯時,你也在場吧?可是錦衣衛千戶?”
秦堪微笑道:“楊學士記性不差,下官錦衣衛千戶秦堪,見過楊學士。”
楊廷和皺了皺眉,不禁瞧向朱厚照。
太子雖恭順,可他的毛病委實不少,不好好讀書,卻喜擺弄武事,頻與武官來往,難道他將來想做個窮兵黷武的武皇帝不成?
這怎麼可以!武功終究只是輔道,文治方為王道。
楊廷和瞧著秦堪的目光頓時冷了幾分,神情有些冷漠道:“太子要讀書了,你若無事,這便退出春坊吧,勿使太子分心。”
秦堪苦笑,文官終究瞧不起武官的,楊廷和的表情已說明了一切。
“是,殿下,楊學士,下官告退。”
楊廷和也不理他,徑自入了課室,朱厚照跟在他身後,忽然扭過頭朝秦堪擠眉弄眼,悄聲道:“過幾日我去尋你,咱們去西城集市瞧雜耍把式去……”
秦堪莞爾一笑。
少年太子的心裡,怕是對他認同了吧,都說男人間的鐵桿交情是一起扛過槍,一起同過窗,現在恐怕得多加一條,一起闖過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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