捱罵已成了劉吉的習慣,秦堪一口一句“老混蛋”他並不介意,這麼多年來,比這更惡毒的攻擊他經歷得太多了,唾面自乾而已。
不過令劉吉感到不可置信的是,秦堪竟然拒絕了他的求和。
這年輕人的腦子被驢踢了嗎?難道還想跟他鬥下去?拿什麼鬥?
秦堪心中泛起濃濃的苦澀。
剛才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心實意的,他真的很不想跟劉吉繼續敵對下去,只要是個正常人都應該明白“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秦堪比正常人更正常,如果他是事件主角的話,一定二話不說立馬握手言和,甚至花錢消災也願意之至,劉吉這尊大神不是他能扳得動的。
可惜事件的主角不是他,而是他的岳父。
杜宏不是正常人,正常人幹不出以卵擊石的蠢事,可杜宏偏偏幹了,而且死不悔改。如果今日秦堪跟劉吉私下裡達成了交易,杜宏真的會被活活氣死,氣不死也會一頭撞死,這樁交易若成了,便等於將杜宏做過的一切全部抹殺,一切變得毫無意義,杜宏只是一個上竄下跳的小丑,在上位者眼中演了一出極其滑稽可笑的戲。
還有一個原因,秦堪不是好人,但也不算太壞。
十幾名織工被殺,他們的妻女被賣入妓院慘遭蹂躪,冤屈無處申告,爭議得不到伸張,秦堪若跟劉吉達成了交易,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這將是自己人生最大的汙點。
看著秦堪微笑卻堅定的表情,劉吉的臉色冰冷得能刮下一層寒霜。
“老夫沒聽錯吧?你剛才說……不行?意思是不願與老夫和解?”
“對,都怪我那老混蛋岳父,他簡直是個老瘋子……”秦堪笑著嘆息。
“杜宏是瘋子。你不是。”
秦堪嘆道:“不幸的是。這一次我好象也瘋了。”
“你知道你要面對的是什麼嗎?”
“知道,大抵會被一群瘋狗活活咬死,瘋子被瘋狗咬。死得其所。”
劉吉冷冷道:“秦堪,老夫一直以為你是聰明人……”
秦堪微笑道:“聰明人偶爾也會做一兩件蠢事的,聰明如劉閣老者。我就不信你小時候沒玩過撒尿捏泥巴的遊戲,對嗎?”
劉吉憤怒地握緊了拳頭,方才的從容之態蕩然無存,盯著秦堪冷冷道:“你和你岳父如今身陷大獄,拿什麼跟老夫鬥?秦堪,你難道真瘋了?與老夫作對對你有何好處?”
秦堪淡淡道:“求個心安而已,人這一生總要做幾件在別人眼裡看來愚蠢之極,而自己卻非做不可的事情,這件事就是了。劉吉,你不懂。”
劉吉確實不懂,他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放著平坦大道不走。非要攀登崇山峻嶺。
不論懂與不懂。此刻他看著秦堪的目光卻彷彿在看著一個已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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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判不歡而散,憤怒的劉吉拂袖離開了詔獄。
秦堪苦笑搖頭。這次若得出生天,一定要請岳母把杜宏那個老混蛋狠狠揍一頓,最好用上冷兵器,一切都是他害的。
他更恨的是自己,做一個純粹的壞人多有樂趣,偏偏心裡還存著那麼一絲絲未泯的天良,這一絲天良很要命。
數日之後,丁順進詔獄向秦堪稟報了一個不好的消息。
廠衛緹騎盡出,已將杜宏的案子大致瞭解清楚了,錦衣衛的偵緝能力確實沒話說,半個月便將案子的經絡梳理出來,然而調查的結果卻跟原來結果一樣,仍舊是杜宏指使手下衙役打殺織工,浙江布政使崔甑奏報屬實,至於蘇州織造局勾結浙商確有其事,但一切都是督辦太監王朋所為,王朋已死,無可追究。
秦堪心涼了半截,如果這是錦衣衛調查的最後結果,那麼杜宏的命運凶多吉少,弘治帝不可能下第二次重審的旨意,否則未免荒唐了。
丁順也情知不妙,恨恨地捶著牢房的鐵欄,怒道:“這幫雜碎怎麼辦事的?傻子都看得出此案有貓膩,為民請命的官兒怎麼可能打殺織工?”
秦堪若有所思:“丁順,你有沒有發現案件的關鍵所在?”
丁順一楞,論動手揍人他身手靈活矯健,但論動腦子,他可真不行了。
“關鍵是……布政使崔甑的供詞?”丁順猜骰子似的表情令秦堪很為他的智商著急。
狠狠白他一眼,秦堪道:“關鍵是證人的證詞,你想想,我岳父根本沒做過這些事情,可調查的時候為何那群當時在場的衙役卻異口同聲的指證是我岳父下的令?”
丁順楞了一下,恍然道:“這幫衙役被收買了!”
“也許是收買,也許是被恐嚇或挾制了,總之他們說了違心的話,若欲破解此局,必須從他們的身上打開缺口。”
“大人您吩咐怎麼做,我老丁定為大人效死。”
秦堪苦笑道:“別人死活不改口,我能有什麼辦法?那些衙役應該在被押解來京師的路上吧?你派幾個信得過的老弟兄迎面趕上去,好好敲打一下那幫雜碎。”
“是。”
…………
…………
丁順知道了錦衣衛的調查結果,別的人自然也能知道。
那些充作證人的衙役被辦案的錦衣校尉押著齊赴京師的路上,京師裡很多人便收到了消息。
有人開始幸災樂禍,有人則黯然神傷。
最後的調查結果已經傳到了京師,跟初次的結果一致,待到押解衙役的錦衣校尉到了京師,這案子無論如何也翻不了了,已是鐵案如山,三法司最後的審理結果也不會有任何驚喜,杜宏逃不過臨頭一刀,秦堪好一點,他跟此案沒有直接關聯,傳單和煽動貢生鬧事倒是坐實了,但弘治帝肯定不會要他的命,撤職流放卻免不了了。
“放棄吧。”杜嫣和杜王氏站在秦堪的牢門前哭得昏天黑地,向秦堪哀哀請求,她們是官宦人家,知道事已不可為,幾乎已成定局,不能再把秦堪搭進去了。
“我不!”秦堪微笑,態度卻堅定無比。
“事已不可為,徒爭無益,算了,秦堪,你不是神,盡力便好,岳父在九泉之下一定會感激你的,放棄吧,你和嫣兒還年輕,給秦家留條生路。”杜王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不!”秦堪面容已變冷:“官場黑暗我懂,但黑白不能顛倒到這個程度,這朗朗晴天不能被遮得太嚴實,總得讓人看到一抹光亮!”
秦堪的脾氣很溫和,但也有倔強的一面。
“事在人為,只要岳父的腦袋還長在脖子上,事情就沒有絕望,我還可以試一試,一定有辦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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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有什麼辦法?秦堪想不出,在所有人眼裡,這件案子差不多已成了鐵案,無可動搖,只等錦衣校尉們將相關人證押到京師,三法司開堂審理,正式定罪,杜宏算是死定了。
數日後,丁順陰沉著臉進了詔獄,向秦堪報告了一個很不好的消息。
那群被押解來京的衙役不肯改口,錦衣衛同行們在路上狠狠修理過他們好幾次,逼供的手段差不多都用上了,可衙役們就是不肯翻改供詞。
秦堪仰頭嘆了口氣,劉吉這是鐵了心要置杜宏於死地了,那些衙役們拿的好處大概不少了,所以才這般忍住痛苦死也不翻供,他們不翻供,杜宏必無生望。
“無毒不丈夫,本想平和解決它,如今看來,必須要死幾個人了。”秦堪狠狠咬著牙,目光中殺機畢露。
丁順重重抱拳,臉上一片焦急:“大人有什麼主意快說吧,人都快到京師了。”
“押解那些證人的同行你都熟嗎?”
“很熟,牟帥從京師抽調的外城一個百戶和幾名專司偵緝的老總旗,屬下以前經常和他們喝酒。”
秦堪嘴角勾起冷漠的笑容,緩緩道:“你去秦府找我的管家,支一萬兩銀子出來,然後你親自跑一趟,把銀子分給他們,堵他們的嘴……”
丁順一呆:“為何堵他們的嘴?”
“因為……我要你把那些證人衙役在路上全殺了!”
丁順驚了一下,接著抱拳道:“是!”
“不僅如此,事情還沒完,這件案子不能少了證人,殺了的人必須全補上,在詔獄裡仔細找找,尋一些江南口音的死囚,多給些安家費,讓他們冒充證人。”
丁順好奇道:“冒充證人很簡單,為何要找死囚?”
“因為三法司審完定案以後,這些死囚必須分散出京,然後他們也該死了,否則有心人一查,事情便留了把柄。”
“屬下明白了。”
秦堪臉上露出了久違的陰險笑容:“你們跟我玩陰的,我也不客氣了,這次倒要較量一下,看看到底誰坑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