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不點不透。
世人常常被情緒所左右,不自覺地忽略了事物的另一面,內閣大學士也是凡人,自然也不例外。
楊廷和的眼裡,秦堪絕對算不上好人,從東宮春坊見秦堪的第一面起,他便被楊廷和歸入“佞臣”一類,在他看來,凡是不勸太子用心向學的,陪著太子玩樂胡鬧的,全部都是佞臣,是阻礙太子成為明君聖君的汙穢之物。
後來太子登基,秦堪逐漸掌權,楊廷和愈發肯定自己當初的猜測沒錯,內外廷聯手欲誅秦堪及內宮八虎那一次,楊廷和身處局外將一切看在眼裡,秦堪反敗為勝,扭轉局勢,並領兵血洗東廠,一道命令殺了數千人眼都不眨,楊廷和看得心驚心寒,從此對秦堪更沒好臉色,若說如今文官集團對秦堪的印象,以楊廷和的態度為典型。
凡事不能仔細推敲,一推敲便發現自己的看法完全錯誤。凡事也不能比較,一比較便發現沒有最壞,只有更壞。
秦堪是夠壞了,可是……宮裡還有一個壞得流油冒泡兒的杵在那兒呢。
俗話說惡人自須惡人磨,這句話的前提首先需要兩個惡人,如今死了一個,剩下的那個還有誰製得住他?
李東陽看著楊廷和呆若木雞般的模樣,嘆道:“介夫現在明白了?不論秦堪此人是忠是奸,對朝堂來說,秦堪是我們的一道屏障,介夫不妨再想想。秦堪自從為官以來,與人爭鬥何其多,其手段何其毒辣,但他下手的對象不是勳貴便是藩王,或是宮中閹人,他何曾對我朝堂文官下過手?哪怕無數言官御史時常上疏參劾,常將他罵得狗血淋頭,你可曾見過他對言官下毒手?”
“……反過來再瞧瞧司禮監劉瑾,自他掌權以來殺了多少人,殺的哪個人不是朝中文官?推行所謂‘新政’以後。劉瑾的手段哪一次不比秦堪下手狠毒多了?以往秦堪在的時候。劉瑾何曾敢如此張狂?一個王守仁,劉瑾想對他下殺手都被秦堪明裡暗裡攔住,令他吃了個悶虧出不得聲,一個戴銑被杖斃。劉瑾付出的代價是他乾兒子的一條命。介夫啊。你們對秦堪成見太深,老夫卻一直覺得,秦堪不是壞人。以往你們看不出,秦堪死了你們總該有所覺悟了吧?”
楊廷和怔怔半晌不語,心裡將李東陽的話仔細咀嚼一番,不得不頹然承認,李東陽說得很對,秦堪也殺人,殺的卻都是該殺之人,相比劉瑾如今對文官動輒殺戮的氣焰,秦堪簡直是萬家生佛天官賜福般的活菩薩了。
一想到秦堪死了,文官們少了一道抵擋劉瑾屠刀的屏障,楊廷和不由黯然失色,不知不覺對秦堪的情緒轉換,甚至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
“秦堪……不算壞人。”楊廷和終於做出了很中肯的結論,能令性格剛烈眼裡不摻沙子的他說出這句話,已然非常難能可貴了。
苦笑兩聲,楊廷和道:“西涯先生為何不早說服我?”
李東陽嘆道:“秦堪所言所行獨特,世人謗之毀之譽之,皆不以為意,滿朝皆視他為仇寇,老夫早對你說這些,你能接受嗎?”
楊廷和搖頭,面有慚色。
李東陽深深道:“秦堪忍辱負重,世人看錯了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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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鳳樓的銅鐘徒然敲響,一下又一下,低沉肅穆的鐘聲在京師上空悠悠迴盪。
所有在京官員都懵了,鐘聲的節奏分明是召集大臣上朝的意思。
正德皇帝自登基以來主動召集大臣開朝會,今日尚是破天荒的第一次,這位年輕的荒唐皇帝又想幹什麼?
大臣們紛紛在家穿戴整齊,邁著略顯急促的步伐,各自往皇宮方向行去。
奉天殿內,頭戴翼龍紗冠,身穿五爪金龍袍的朱厚照神情哀慟,君臣之間沒有客套,開場白第一句便是秦堪為國捐軀,戰死遼河,請大臣們來商議如何追封,如何封爵。
召集大臣商議也是不得已之舉,但凡追封爵位,沒經過大臣的點頭首肯,皇帝的旨意是出不了中宮的,大臣們不同意,聖旨也會被內閣和通政司封還,視作無效。
大明的臣權就是這麼大,這也是大明曆代皇帝活得憋屈的原因,有的皇帝跟大臣賭氣,乾脆數十年不上朝,也是對臣權過大的抗議方式。
“封爵?”所有大臣都楞了。
為國捐軀是事實,遼河死戰不退也是事實,對於秦堪的做法,朝堂內不論是敵是友,心裡都感到由衷的欽佩,這是一個講究氣節的年代,氣節有了,以往的細末恩怨彷彿一瞬間全都原諒了,人死如燈滅,再揪著以往的恩怨不放未免失之風度。
原諒歸原諒,但原諒也是有底線,給秦堪追封爵位這個話題明顯超出了大臣們的底線容忍範圍。
大明自太祖皇帝立國和成祖靖難後,兩朝大封有功之臣,獲爵者不下數十,但這些人都有著開國定邦之功,他們封爵無話可說。自永樂以後,大明曆代皇帝封爵極吝,這也是皇帝和大臣之間無言中達成的一種共識。
朝廷不介意給你高官厚祿,不介意賜你金銀美婢,你再怎麼極盡榮華富貴,終究只有你一個人享用了,你的後代沒份。但封爵便不一樣了,爵位是要一代一代傳下去的,你立的功勞得到了榮耀,但你的後代一沒功勞二沒德望,憑什麼讓他也享受父輩祖輩的榮耀?朝堂裡不勞而獲的勳貴後人已夠多了,憑什麼再多一個?教這些自小寒窗苦讀,摸爬滾打好不容易熬出頭的大臣們怎麼想?
聽到朱厚照追封爵位的決定,眾臣驚愕之後,神情皆浮上憤慨之色。
朝班裡,李東陽和楊廷和驚訝地互視一眼,李東陽神色不變,楊廷和嘴唇囁嚅,想起剛剛與李東陽的一席話,張了張嘴,終究沒說一個字。
“陛下可賜秦堪勳號,但追封爵位,絕對不可以!”一位名叫熊慶的禮科給事中率先出班反對。
今日的朱厚照顯得異常的冷靜,面對大臣的反對也不再氣急敗壞。
熊慶話音剛落,朱厚照便面無表情道:“熊卿偏題了,朕今日要與你們商議的是給秦堪追封怎樣的爵位,不是跟你們商議要不要封爵位,你退回去。”
“陛下……”
砰!
朱厚照忽然狠狠一拍龍椅扶手,勃然怒道:“退回去!”
眾臣被朱厚照罕見的堅持和怒意嚇了一跳,今日的陛下,似乎透著幾分陌生。
熊慶似乎跟朱厚照卯上了,不僅沒退,反而梗著脖子大聲道:“武將死戰,文臣死諫,臣不退!秦堪與韃子騎兵死戰到底,成全忠臣氣節,臣與滿朝同僚同感欽佩,欽佩歸欽佩,封爵卻萬萬不可,我大明自永樂以後,罕有封爵者,當初土木之變,英宗皇帝被俘,瓦剌兵臨京師城下,大明最危急的關頭,社稷岌岌可危,兵部尚書于謙於少保發動團練鄉兵列陣京師九門,幾番鏖戰,終令瓦剌退兵,解國之倒懸,挽大廈之將傾,如此大功於社稷,代宗皇帝也只封了太子少保的勳號,封爵卻隻字不提,敢問陛下,秦堪之功,比之於少保何如?”
熊慶一番話令大臣們紛紛點頭附和,他的話也代表了滿朝大臣的所思所想。
欽佩秦堪死戰不退的氣節是一回事,但追封爵位又是另一回事。
大明的爵位不是那麼容易得的,非開疆闢土,挽國危難之大功者不能封,秦堪的功勞算什麼?與韃子五千騎兵死戰遼河,據秦堪的絕筆信上所言,那一仗分明是敗了,八千儀仗官兵與秦堪一同殉國,朝廷可以表彰秦堪的氣節,封個“右柱國”“榮祿大夫”之類的勳號已經足夠,封爵卻完全沒有道理。
熊慶說完後,又有不少大臣站出朝班,同聲反對秦堪封爵,哪怕人死了追封也不行。
朱厚照怒道:“秦堪查鹽案,立聖言,除奸宦,誅李杲,結朵顏,終與韃子死戰遼河,如此多的功績,怎麼就不能封爵?你們不服也給朕立這許多功勞瞧瞧!”
“滿朝皆是紅眼嫉妒之輩,忠臣和有功之臣哪有出路?罷了,今日朕不與你等商議了,朕意已決,秦堪功勞甚大,理應封爵,這是他用命換來的!劉瑾。”
“老奴在。”
“司禮監擬旨,錦衣衛指揮使秦堪允文允武,威振夷狄,性義行良,是宜褒編,欽賜……”朱厚照頓了頓,看著滿朝文武憤怒的神色,終於暗暗一嘆。
封國公是不行了,滿朝文武很可能當廷一頭撞死在他面前,一死一大批。
朱厚照只好選擇了妥協,不甘不願地繼續道:“……欽賜山陰侯,世襲罔替,永錫天寵。”
“陛下慢著!”話音剛落,兵部尚書劉大夏站出朝班,一臉困惑道:“據老臣所知,秦堪並無後嗣,何來‘世襲罔替’?”
朱厚照嘴角一勾,笑容帶著冷意:“眾卿聽清楚了,秦堪有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