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夏,天順八年進士,如今年近七十歲,當過地方官,剿過叛亂,治過黃河,捱過廷杖,明朝大臣該經歷的事他一件不落全都齊了。世人將他與王恕,馬文升三人合稱“弘治三君子”。
在這個人人標榜自己是君子的年代,能被世人大明大亮稱為君子,足可見其人多麼的……又臭又硬?
老實說,雖然秦堪也常常以君子自稱,但他很不喜歡跟真正的君子來往,時下的所謂君子已漸漸變了味道。這種人頑固,保守,脾氣剛烈,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跟前世的基地組織成員一樣,都是捨得一身剮的狠角色。
劉大夏捋著鬍鬚,眼中一片冷漠,面無表情道:“山陰侯的意思是,量產佛朗機炮?”
秦堪笑道:“正是。”
劉大夏冷冷一哼:“山陰侯是錦衣衛指揮使,拱衛禁宮,緝賊懲兇是你們的職責,量產火炮之事,似乎是兵部的職司吧?”
“所以下官特來向老大人求懇,或許老大人尚不清楚佛朗機火炮的優點,若裝備我大明邊軍都司,未來不論遇到任何強敵,火炮在戰場上的作用都將超乎想象……”
劉大夏呵呵一笑:“可是經歷過大戰了,山陰侯一說起戰事底氣頗足,連老夫這個兵部尚書也要洗耳恭聽你的大論?”
嘲諷的話語,再配上譏誚的表情,令秦堪藏在袖中的雙手蠢蠢欲動,很想一巴掌扇上去。
深吸一口氣。秦堪決定忍了。
“老大人,正是因為下官親身參與過戰事,所以對佛朗機炮頗為了解,這種火炮威力大,射程遠,比諸我大明的火炮強了許多,下官不得不問,為何老大人反對量產?”
秦堪的忍讓態度終於令劉大夏消去了嘲諷的表情,畢竟是世人公認的君子,不論心裡對秦堪怎樣的敵視。別人以禮相待而他卻口出不遜。終非君子之道。
於是劉大夏的語氣變得平和:“山陰侯可知我大明國境線長几許?”
“大明幅員遼闊,國境線以萬里計。”
“可知我大明國庫歲入幾何?各地鐵礦年產幾何?”
秦堪明白劉大夏的意思了,低聲道:“老大人,事縱難為。不可不為。此舉功在千秋。”
劉大夏搖頭道:“老夫只看到天下的民脂民膏化作鐵水。鑄成了這一門門毫無用處的冰冷鐵炮,弘治十七年時,老夫便知道這佛朗機炮的優點。確實比我大明的火炮強上少許,不過,也只是少許而已,就因為這少許的優點,便要將其全面替代我大明火炮,國庫能答應麼?國庫縱能答應,老夫的良心能答應麼?天下稅賦當為天下人所用,而非鑄此冰冷之物,徒耗民脂。”
“下官不敢苟同老大人之論,欲強國,必先強兵,這是先後順序,國強而兵弱,終為外敵覬覦,群狼噬虎,虎將何為?關外韃子年年犯境,燒殺搶掠,皆因我大明衛所孱弱,而且戰術戰法有缺陷,如若換一種戰術,揚長避短,或許能改變如今勝少敗多的局面。”
劉大夏忍不住又露出了嘲諷的表情,隨即恢復了平和,看得出,他也在苦苦忍耐,忍耐眼前這個在他看來不知天高地厚的佞臣。
“換一種戰術?不知山陰侯有何高論?”
“韃子所倚仗者,唯騎兵矣,騎兵來去如風,此所謂兵貴神速,兩軍對壘,騎兵集結成陣發起衝鋒無堅不摧,此所謂重劍無鋒。這便是當年成吉思汗橫掃天下的最大原因,而我大明邊軍自永樂以後,罕有主動進攻草原大漠,軍事上一直採取固守之勢,土木之變後尤甚,韃子犯邊時往往以步兵相抗,拒馬盾牌為先,長槍於後,一貫的戰法是先以盾牌抵擋騎射箭矢和第一輪騎兵衝鋒,隨後再想方設法與韃子的騎兵戰陣接近,雙方混戰一團使敵人無法發揮騎兵衝陣的長處,可是這樣一來,我大明將士傷亡太大,縱勝亦是慘勝,幾乎兩敗俱傷。”
還有些話秦堪沒忍心說,如今大明衛所軍制糜爛,將領貪汙,軍士惜命,遭遇韃子往往潰逃的多,且不說戰術戰法,肯與之一戰已是萬幸了。
畢竟是兵部尚書,劉大夏對秦堪的分析還是頗為贊同的。
“依山陰侯之見,當如何應對?”
“其一,發展馬政,這一點三邊總制楊一清大人已做得很好,只待時日,我大明得良駒萬匹再建騎兵,用一兩年時間操練,來日與韃子一戰,勝算大增。其二,研製火器。我大明之所長者,唯火器也,將火器與騎兵結合起來使用,以己之長攻敵之短,方為取勝之道。比如這佛朗機火炮,若與韃子平原交戰時,列裝數十門甚至上百門,二里之地便開始壓倒性的炮火覆蓋,分三段式甚至四段式輪流填藥發炮,如此一來,雙方還未交手而韃子騎兵必然傷亡慘重,彼方士氣已喪,膽氣已寒,我邊軍何愁不勝?若再改進我大明的鳥銃,使之發彈速度快一倍甚至兩倍,造作局再製造一批簡單的地雷,手雷……”
劉大夏忽然打斷了秦堪的話,哈哈大笑幾聲:“說來說去,還是為這佛朗機火炮,難為山陰侯耗費許多口舌。”
侃侃而談的秦堪一聽劉大夏的語氣,他的臉色頓時有些冷了。
“尚書大人覺得很可笑?”
“報國之心可嘉,但事不可為。”劉大夏緩緩搖頭:“若為這莫名其妙的異國火炮而耗盡大明國庫,劉某豈不成了大明的罪人?火器其物,不過奇淫巧技而已,歷來的征戰裡,皆以刀槍為主,火器為輔,從無火器主導戰事的先例,山陰侯此言未免驚世駭俗。斷不可為。”
秦堪深吸口氣,臉色漸漸鐵青。
明白了,剛才一番話是對牛彈琴,劉大夏這種人永遠不會明白,冷兵器向熱兵器時代發展是歷史的必然趨勢,不僅是他,或許如今整個天下都沒人看明白這一點。
沉默片刻,秦堪忽然也哈哈一笑,朝劉大夏拱了拱手:“下官孟浪了,失言勿怪。劉大人。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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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兵部大門,秦堪的臉上佈滿了寒霜,目光陰沉得嚇人。
劉大夏是好人,是君子。是四朝老臣。是德高望重的元宿。是什麼都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現在擋著秦堪的道了。
秦堪對是非善惡向來沒有太清晰的分辨,不論善惡忠奸,誰擋了道就把誰踢開,尚書也不例外。
年已七十,也該告老還鄉了,佔著兵部尚書的位置誤國誤民,再瞧瞧激流勇退的劉健謝遷,羞不羞?
離開兵部衙門的那有刻,秦堪心中便已暗暗決定,把劉大夏弄下臺。
無關私怨,事實上秦堪對劉大夏這一批弘治老臣還是頗為尊敬的。只是當這些人成為實現他理想的攔路者,成為阻擋大明王朝發展的絆腳石,說不得也只好請他們致仕還鄉了。這些人不離開朝堂,秦堪的聲音很難被天下人駐足傾聽。
“排除異己”不一定是貶義詞,有些人不踢開他,事情便做不成,他們註定會被淘汰掉,淘汰他們的不是秦堪,而是時代的大浪。
當然,堂堂兵部尚書不是說扳倒便能扳倒的,秦堪雖是錦衣衛指揮使,也不能隨便下令將劉大夏拿入大獄,劉瑾或許敢這麼幹,但秦堪不敢。
…………
…………
窩了一肚子火氣回到家,卻見丁順,李二等一大幫侍衛在家門口等他,眾人圍成一圈在大門前的石獅子下大呼小叫,跟他們玩在一起的還有塔娜。
這蒙古姑娘自從在秦府住下後,一直跟杜嫣不對付,反倒跟丁順這些粗漢子們打成了一片,鑑於當初塔娜領兵救過他們的恩情,丁順也對塔娜十分照顧,平日裡侍衛們舞刀弄槍或者聚眾賭博,都不忘叫上她一起,京師的環境對塔娜太陌生,身份又不尷不尬,塔娜唯有跟他們在一起習武或耍錢時才能找回一點快樂。
秦堪遠遠瞧著塔娜那張因激動而面紅耳赤的俏臉,輕輕呼了一口氣。
以後還是對這姑娘好一點吧,嫁與不嫁且先不說,至少她的心地是純潔的,如今落到京師舉目無親,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心裡怎生悽苦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
悄然上前俯身一瞧,大家果然在賭博,而且賭得很大,賭得很投入,誰也沒發覺秦堪悄悄而至。
凝神瞧了半晌,心態剛剛平和的秦堪瞧明白眾人的賭法後,忽然勃然大怒,抬腳便將坐莊的丁順踹得往前打了幾個滾。
“一幫子混帳東西!誰讓你們賭這個的?”
興高采烈的眾人一見秦堪,紛紛面如土色,汗如雨下。
秦堪如猛虎入羊群,輪著個兒的一個一個踹過去,一邊踹一邊罵。
“混帳東西,我婆娘肚裡的孩子是男是女都敢拿來開賭,活膩味了是嗎?這麼閒得慌,要不要本侯也學劉公公一樣,弄幾副一百五十斤的重枷給你們戴幾天?”
丁順捂著頭蹲在地上,也不敢還手,一邊哎哎慘叫一邊辯解道:“侯爺饒命,再也不敢了!侯爺,侯爺息怒,屬下也是一番善意……”
秦堪愈發怒不可遏:“善意?你敢說你是善意?”
指著地上賭盤裡男女倆字的中間,秦堪憤怒咆哮道:“賭男賭女也就罷了,中間那個‘蛋’字是誰寫上去的?……嗯?居然還有人在上面押了五兩銀子,是誰?”
話音剛落,嗖的一聲,一身紅衣的塔娜拔腿便跑,身形化作一道紅煙,眨眼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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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一熬夜心跳又快了,於是昨晚碼了一小半趕緊睡覺……
還有一更……(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