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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七章 決戰金殿(上)

    京師,承天門前。

    焦芳的心漸漸沉入不見底的深淵。

    焦芳年近八十,他在大明朝堂裡打滾了一輩子,每一次浮沉之前,他都能敏銳地察覺到空氣中的預兆,所以儘管這些年他仕途不算太順,但也能保得自己平安,靠著自己的敏銳直覺,他甚至在滿堂排斥的處境中逆流而上,做到了吏部侍郎。

    今日,焦芳再一次察覺到空氣中的冷凝氣氛,周圍大臣們刻意與他保持的距離,一臉冷漠連虛偽笑容都欠奉的表情,還有那一道道彷彿已將他當成了死人似的冰冷目光……

    焦芳眼角一抽。

    近日朝堂裡詭譎的順流與逆流,文官與閹黨之間難以言狀的莫名氣氛,還有司禮監劉瑾一天比一天更暴躁的脾氣……

    焦芳苦澀地笑了笑。

    今日便是決戰之時了麼?勝負之算幾成?

    沉默中的焦芳站在人群中,此刻卻從未有過的孤寂,彷彿立身於曠野般渺小,孤單,絕望。

    又一乘官轎緩緩行來,身著緋袍的兵部尚書劉宇走出轎子,臉上帶著幾分和煦的微笑,他的懷裡還揣著兩份奏疏,安化王造反平滅了,兵部已推舉出新的寧夏都司指揮使,當然,也是劉公公的親信,劉宇打算在今日的朝會中提起廷議,黨羽,當然越多越好,權力越大越好。

    走出轎子的劉宇輕輕拂了拂官袍下襬,彷彿擔心把官袍弄髒了似的。直到做完一系列動作後,劉宇這才感覺承天門前的氣氛不對,驟然抬頭,迎面而來的是一道道冰冷徹骨的目光,空氣彷彿凝滯了一般。

    和焦芳的反應一樣,劉宇心中忽然咯噔一下,頓覺不妙。

    聯想起這些日子以來京師的種種詭譎氣氛,和劉公公幾近癲狂的脾氣,劉宇腳下一軟,一股深深的絕望頓時替代了剛剛的志得意滿。

    “焦閣老——”劉宇忽然嘶聲大叫。慘白的面孔透出極度的恐懼。

    焦芳站在人群中。絕望地嘆了口氣,闔目不言不語。

    當——當——

    鐘鼓司的鐘聲響起,悠然傳揚在整個京師上空。

    寅時一刻,百官上朝!

    …………

    …………

    朱厚照打著呵欠。一臉惺忪地看著滿殿黑壓壓的人頭。沒好氣地哼了哼。

    對他來說。最無聊便是每日朝會了。他也很想漂亮地處理幾件國事,教那些大學士和六部尚書侍郎們刮目相看,然而他畢竟太年輕。每次往往他覺得精妙之極的處理法子,到了大臣們口中卻一文不值,不是失之周詳謹慎,便是太過荒唐幼稚,被否定的日子過久了,漸漸的,朱厚照也懶得再開口了,於是朝會也成了朱厚照每天最無聊最難捱的時候。

    金殿上,百官唱名見禮後,本是七嘴八舌稟奏國事的時間,然而今日殿內鴉雀無聲,安靜得如同鬼域,朱厚照坐在龍椅等了一會兒,大約一柱香時辰過後,就連遲鈍的朱厚照也發覺氣氛不對了。

    朱厚照樂了:“今兒可新鮮了,難道朕的正德朝今日四海昇平,政通人和,所以眾卿無事可奏?”

    換了平日朱厚照說出這番無恥的話,必有不少大臣出班義正嚴辭駁斥他了,可此刻卻仍沒一個人出聲,殿內眾臣彷彿變成了廟裡供著的泥塑金剛似的。

    朱厚照嬉笑的表情終於收起來了,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擰著眉環視眾臣,沉聲道:“到底怎麼回事?沒人說話嗎?”

    靜謐的人群中,終於發出了一道等候已久的聲音。

    “臣,都察院監察御史姚祥有事奏。”

    朱厚照眉梢一跳,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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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陰侯府。

    秦家的氣氛也是一片低迷。

    主母杜嫣穿著一身綠綢薄襖,焦急地在家中池塘邊的水榭迴廊下來回踱步,金柳抱著小秦樂悠悠輕搖,小秦樂躺在母親懷裡,一雙懵懂的大眼睛好奇地掃視著四周,隨即眼皮開始耷拉,有一搭沒一搭地瞌睡起來。

    憐月憐星手牽著手站在杜嫣身後,二女的神情和杜嫣一樣充滿了緊張焦慮。

    侯府池塘邊的石桌上擺了四樣小菜,和一壺已燙好的花雕,秦堪一身白衣玉帶,頭髮整齊地梳攏,在頭頂上挽了一個髻,髻上飾以一顆晶瑩透亮的白玉,此刻他正獨自坐在石桌邊,但桌上卻擱著兩副杯筷。

    一大早便如此反常的舉止,教杜嫣金柳等人怎能不急?可她們深知秦堪有心事,此時卻不敢靠近,只能遠遠看著。

    酒尚溫,壺嘴裡冒著絲絲熱氣,秦堪親自將桌上的兩隻酒杯皆斟滿。

    定定看著空蕩蕩的對面,秦堪索然嘆息。

    不出意外的話,今日便是劉瑾的末日,此刻金殿上,李東陽嚴嵩戴義等人想必已開始發動了。

    明爭暗鬥兩年多,今日算是有始有終,奇怪的是,秦堪此刻卻無半分勝利的喜悅,相反,他只覺得心頭沉甸甸的,一種無法言喻的疲憊湧上心間。

    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真的其樂無窮嗎?

    大明朝永遠不缺奸佞,一個劉瑾倒下,又有多少奸佞冒出來?這輩子鬥得完嗎?

    就算是秦堪他自己,千百年後的史書上,他留下的名聲誰敢保證比劉瑾好?

    兩年多來,他和劉瑾對人對事的手段其實誰比誰好到哪裡去?不同的是各自心底裡的目的而已。

    秦堪苦澀一笑,看著對面空蕩蕩的石凳,喃喃道:“不管惡名還是清名,你終究還是留了名,相識一場緣分,且遙敬你一杯,順便送你一程……劉公公,我從來不覺得你是徹頭徹尾的壞人,我相信你是有理想有抱負的,只是你的理想和抱負太急,太自私,令旁人太痛苦,第一杯酒,我敬你推行的新政,儘管它是失敗的,幼稚的,夾雜了私心的,但我仍然看到了一絲誠意……”

    秦堪一口飲盡,溫酒入喉,苦辣自知。

    緩緩給自己斟了第二杯酒,秦堪的笑容收斂起來,目光漸漸變得冷厲。

    “這第二杯酒,劉公公,恕我不能敬你,我要敬的是這兩年來被你殘害至死的國朝忠良!”

    酒盅緩緩在地上灑了一圈,酒汁入土,英靈含笑。

    …………

    …………

    “臣一告司禮監掌印太監劉瑾殘害忠良!兩年來殘殺大臣百餘人,從正德元年的杖斃戴銑,艾洪,蔣欽,薄彥徽,到正德二年的華昶滿門被滅,張乾被刺,一樁樁一件件皆有憑有據,國法森嚴,王庶同罪,焉可獨厚劉瑾耶?”

    金殿上,監察御史姚祥說的每一個字擲地有聲,振聾發聵。

    朱厚照眼中頓時浮現慌亂緊張,騰地站起身來。

    他對劉瑾確實生了戒心,他確實想一步步削去劉瑾的權力,他甚至想一腳把劉瑾踹到鳳陽去給太祖守陵,可劉瑾不是別人,劉瑾是陪伴他十年的東宮老僕,是他除了父皇之外最親近的家人,朱厚照絕無殺劉瑾的意思。

    今日此刻的金殿,朱厚照已察覺到殿內瀰漫著濃郁的殺機,殺機是衝著劉瑾而去,再看殿內眾臣一張張充滿了陰沉戾氣的臉,今日分明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朝臣殺人,只需一張嘴。

    “你們說劉瑾……劉瑾殺人,可有憑據?”朱厚照死死抓緊了龍椅的金色扶手。

    “有!”

    朝班裡,吏部尚書張彩面無表情走出來,垂首,躬身,雙手遞上一疊書紙。

    滿殿大譁,劉瑾黨羽焦芳,劉宇,張文冕等人面如土色,一道道極度怨毒的目光惡狠狠地盯住張彩,這個劉瑾黨羽中的反骨。

    “陛下,劉瑾下令西廠杖斃戴銑等二十一人的親筆手令,以及兩年來以各種理由戮殺大臣的書信,手令,命令手下爪牙屠滅共計十七位大臣滿門家小的來往信件皆在此,樁樁件件有據可查。”

    朱厚照無力地靠在椅背上,感受著椅背雕刻的金龍傳來的陰冷氣息。

    “先……先查實再說……”

    眾臣見朱厚照如此明顯的袒護態度,不由一齊皺了皺眉。

    “陛下,臣,戶部給事中李濟有事奏!”

    …………

    …………

    “劉公公,這第三杯酒,恕我還是不能敬你,這杯酒,敬天下被你圈佔土地後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的可憐百姓,敬那些拿不出你巧立名目各種重稅而命喪黃泉的無依冤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秦某無能,讓你死得太遲了!”

    酒汁仍舊緩緩傾灑在黑土裡,伴隨著兩滴無人察覺的晶瑩。

    …………

    …………

    “臣二告司禮監劉瑾借皇莊為名,侵佔北直隸土地萬頃,各地鄉紳農戶被奪田失地,淪為流民,無數百姓家破人亡,賣兒賣女,錦繡人間幾成地獄修羅慘境,此皆劉瑾之罪也!你的江山,被劉瑾害成何等面目,陛下知否?陛下知否!”

    戶部給事中李濟雙目泛淚,跪地悲呼。

    朱厚照呼吸急促,面孔漲得通紅,看著滿殿悲愴深沉的大臣,朱厚照嘴一撇,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什麼圈地,什麼皇莊,朕哪來那麼多皇莊?你們……你們何苦非置劉瑾於死地!何忍逼朕太甚!”(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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