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筋穿過琵琶骨將整個人吊在樹上,在血沒流乾以前,錢寧找到了唐子禾留給他的一線生機。
他用牙齒艱難地一點一點咬斷了特製的牛筋繩,背靠在亂石一點一點磨斷了綁在他身上的繩子,接著用嘴將被打斷的雙臂用樹枝固定,依靠著雙腿在危機四伏的深山裡穿行。
抱負和野心這種東西,在危急關頭會轉變成活下去的無盡動力,這種動力是可怕的,它支撐著他生存下去的意志。
任何人都無法想象,一個雙臂已斷,渾身血流不止的人是如何在深山老林裡生存下去,並且一步一步從九江走到安慶。
錢寧必須活下去,活下去的念頭跟自己的使命無關,他只是純粹的想活著,然後立功,升官,做出一些旁人無法做到的功績,讓這些功績擺在秦公爺面前,讓秦公爺從此真正開始正視他這個人,給他一份敞亮的前程……
一個小小的錦衣衛百戶,他的野心或許只想升個千戶,如果命好能當上鎮撫使,則算是老天開眼,一生知足了。
這個小小的卻堅定的野心,支撐著他穿林過溪數百里,來到了安慶的大營外。
站在山腰看著連綿數十里無盡的營盤,錢寧忽然跪在地上,幾番生死邊緣都咬牙撐過來的他,此刻卻淚如雨下。
這一路,他似乎過盡了整個人生。
六杆長槍抵在錢寧的背上,錢寧若敢稍有異動。長槍便會毫不遲疑地戳穿他的身軀。
朝廷王師的營盤邊緣,不是尋常人能接近的。
錢寧沒動,眼淚仍在嘩嘩地流,臉上卻綻開了笑容。
“京師……錦衣衛東城百戶錢寧,有急事……稟報寧國公秦公爺……”
錢寧說完了這句話後,身子一歪便暈了過去。
*******************************************************************
寧國公秦堪的大帳內。
錢寧跪在秦堪的面前,雙臂下垂軟軟地耷拉著,一臉平靜偶爾因為疼痛而微微抽搐,正低聲稟報前方軍情,以及關乎皇帝和秦公爺的生死大事。
其實錢寧被抬回大營時。便有軍中大夫欲為其治傷接骨。但錢寧醒來後卻非常蠻橫地推開了大夫,非要堅持以現在這副悽慘模樣見秦公爺,也不知懷了什麼心思。
秦堪坐在大帳中央,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傷痕累累的錢寧。他的心裡在想什麼。表情上絲毫看不出端倪。
“正德三年六月廿八。逆王朱宸濠兵圍九江,汀贛巡撫王大人決意固守,並從九江城附近徵調衛所將士近六千。城內城外無數閒漢潑皮亦在徵調之列,令凡不從者,王大人皆以軍法斬之,又調糧草軍械滾木擂石火油無數,誓言與九江共存亡,屬下奉公爺之命,寸步不離王大人左右,奈何王大人正值用人之際,強命屬下帶人出城散佈告示以惑敵,屬下人等幸不辱命,回城覆命時卻驚見王大人棄守九江,所部將士不知所蹤……”
錢寧說到這裡,低垂著的面孔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抬頭小心地看了看秦堪的臉色,卻見秦公爺的表情無悲無喜,古井不波,錢寧抿了抿唇,心中有些失望,卻只好繼續說下去。
“屬下與三十餘弟兄驚愕惶然,於是屬下決定與弟兄們分散奔赴安慶,向公爺稟報其中內情,卻不料屬下半路……半路遭遇小股反軍紮營,屬下小心接近,探聽反軍說話,聽到一個驚天秘密,原來逆賊朱宸濠正打算派遣死士潛入安慶,尋機將陛下和公爺誘騙出營,趁機刺殺,屬下聞知此事半步不敢耽擱,急忙奔安慶而來……”
前面的敘述沒錯,但後半部分卻被錢寧完全刪改了,被反軍所俘,被唐子禾所救等等事情,錢寧一個字都沒說。
一個有著蓬勃野心的人,是絕不會讓自己的履歷上出現任何汙點的。
錢寧將近來所遇娓娓述出,大帳內只回蕩著他低沉平靜的聲音,秦堪坐在大椅上眼睛半闔一言不發,從始至終沒說一句話,手指卻無意識地在扶手上輕輕敲擊著。
錢寧該說的都說完了,垂頭靜靜等待秦堪發話,心中卻有些忐忑和心虛。
大帳內很安靜,靜得彷彿能聽到彼此的呼吸。
秦堪面無表情,但心裡卻頗不平靜。
他對錢寧的印象並不好,他認為錢寧絕非善類,這一點他看出來了,李東陽也看出來了,而且他相信王守仁也看出來了。
所以派錢寧離京赴江西,秦堪心裡其實存著殺他的念頭,這個念頭王守仁想必也清楚的。
然而今日錢寧卻活著回來了,說明王守仁並沒對他痛下殺手,聖人就是聖人,指望聖人幹這種不大光明的勾當,王聖人可能心理上不大適應。
秦堪心裡隱隱有些失望,王守仁怎麼就沒把他弄死呢?戰場上找這種機會應該很簡單啊,比如指指寧王的帥帳讓他去把寧王的腦袋摘過來之類的……
良久,秦堪終於打破了帳內的沉默。
指了指錢寧軟軟耷拉著的雙臂和渾身淋漓可怖的傷口,秦堪淡淡道:“你身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回公爺的話,屬下離開九江後不敢走官道,於是只能在深山裡潛行,山中野獸蛇蟲眾多,屬下這些傷皆是與野獸搏命所致。”
秦堪聞言愈發失望了。
這傢伙是隻打不死的蟑螂啊,跟野獸玩命居然都能活著回來,派他出京之前真應該找個算命先生算算他的流年八字……
“錢寧,我問你……”秦堪盯著他。目光如劍芒刺進他的眼睛:“你從反軍那裡聽來所謂刺殺陛下和我,此事果真屬實?”
“屬實。”
秦堪仰頭閉上眼,口中喃喃自語:“難怪反軍行路緩慢,原來朱宸濠打著這個主意……真以為刺殺皇帝便能挽救他必敗的氣數麼?”
睜眼朝錢寧一瞟,秦堪淡淡道:“錢寧,你離京以前我是如何吩咐你的?”
錢寧一凜,垂頭道:“公爺吩咐屬下,寸步不得輕離王大人身邊,屬下等人的職責便是保護王大人。”
“你照我的吩咐做了嗎?”秦堪的語氣漸漸有了一絲殺氣。
錢寧嚇得渾身一顫,猛地磕了一個頭。道:“公爺明鑑。屬下亦是不得已,當時反軍圍城,王大人缺少人手,並且以軍法相挾強迫屬下出城辦事。屬下不敢不從啊……”
“他要你出去你就出去。分明是給你的任務設置障礙。你不會扇他兩記耳光讓他清醒清醒嗎?”
急得欲辯難辯面孔赤紅的錢寧聞言忽然安靜下來,定定注視著秦堪。
“公爺……真這麼幹的話,王大人一定會砍下我的頭讓我清醒清醒了。公爺您不是在開玩笑吧?”
秦堪恨恨瞪了他一眼,目光中有幾許怒氣,也不知是氣他沒扇王守仁耳光,還是氣王守仁沒把他弄死……
看著低眉順目的錢寧,秦堪心中著實犯了難。
如果他只是一名普通的屬下,這次歷經生死趕回來報信,無疑是立了大功,應該重重獎賞,可這個人是錢寧……
良久,秦堪嘆了口氣,不情不願地道:“錢寧,你的差事辦得好,給我錦衣衛掙了臉,給陛下立了功,錦衣衛賞功罰過軍紀森明,立功不能不賞,待陛下平定朱宸濠之亂回京後,你去經歷司辦個交接,我會給經歷司下個條子,擢情升賞……”
錢寧渾身一震,接著大喜過望,重重磕頭道:“謝秦公爺提拔,屬下誓為秦公爺和錦衣衛效死!”
“下去好好養傷吧。”
…………
…………
錢寧千恩萬謝退出大帳,丁順後腳跟著進來,一邊走一邊回頭看錢寧的背影。
轉過頭看到秦堪陰沉的臉色,丁順若有所思。
“公爺,這姓錢的剛才說的話不盡不實啊……”
“你在外面聽見了?”
丁順咧嘴一笑:“屬下就站在帳門外呢,公爺,錢寧說他身上的傷是與野獸搏命所致,但屬下剛才隨便看了一眼他的傷,雙臂骨折處位置相同,頸下琵琶骨傷口對稱,這些傷分明是人為所致……”
“況且,屬下也不信朱宸濠要刺殺陛下和您這麼驚天機密的大事,會被傳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隨便碰到一小股反軍他們都知道刺殺一事,難道朱宸濠是個傻子麼?而且還那麼碰巧竟被錢寧聽到……公爺,錢寧所言處處漏洞,屬下覺得這人有問題,要不要屬下帶幾個南鎮撫司的弟兄好好審審他?”
秦堪搖頭:“算了,明面上來說,他是錦衣衛裡立了功的弟兄,審他未免寒了別的弟兄的心,儘管知道他話裡有問題,我還是不得不升賞他……錢寧得知這些機密軍情的過程不得而知,但他說朱宸濠欲刺殺陛下和我,這話確有幾分可信,不論是真是假,我們不能不防……”
丁順笑道:“二十萬大軍的營盤裡,誰有本事能刺殺皇上和公爺您?簡直是說笑,除非把皇上和公爺您誘騙出營……”
“這倒是極有可能……”秦堪若有所思,然後陰森一笑:“丁順,佈置一個圈套,咱們等著甕中捉鱉。”
丁順興奮抱拳:“是。”
“公爺,那個錢寧……真要升賞他嗎?回京後給他升個什麼官兒呢?”
秦堪皺著眉頭嘆氣。
對這種打不死的小強,最幸福的升賞便是讓他去推糞球,估計他不大樂意……
*******************************************************************
江西饒州府。
王守仁棄守九江後,並沒有北上安慶與朝廷平叛大軍會合,而是領著隊伍繼續在江西敵後活動。
這些日子以來,王守仁一直在饒州,廣信和撫州三地打游擊。朱宸濠抽調江西絕大部分兵力北上,江西腹地各州府的守軍很多隻有寥寥數百上千,有的城池甚至根本就是兩個巡檢司,區區幾十上百號人在守著。
這些城池便宜了王守仁。
後世常有人說,放棄也是一種美。王守仁無疑是嚐到這種美妙滋味的先行者。
放棄了九江後,王守仁所部如魚得水,在朱宸濠後方地盤上縱橫馳騁,無法無天,短短一個多月,王守仁便收攏江西境內仍忠於朝廷的衛所官兵兩萬多人,連失守吉安府的知府伍文定也聞風來投,隊伍一時空前壯大。
隊伍裡不完全是衛所官兵,王守仁幹得有點不講究,他和朱宸濠一樣墮落了。江西地面上但凡沒被朱宸濠納入麾下的山賊土匪,以及各城各鎮為非作歹魚肉鄉里的流氓混混痞子閒漢們,統統被他強徵入軍。
繼九江剿匪之後,江西的山賊土匪們再次倒黴了,帶給他們黴運仍是王守仁,還是熟悉的味道,還是原來的配方……
王守仁的隊伍裡一時間哭聲震天,一眾無端端莫名其妙從良當了官兵的山賊土匪們叫天天不應,求告無門,顯然他們捨不得放棄山賊這份很有前途的職業,只可惜王大人的軍法森嚴,毫不留情,更讓土匪們膽寒的是,王大人最近新收了一名手下,專門負責執行軍法,誰敢半途脫逃,或擂鼓不聚,拒不操練者,這位手下二話不說,當眾梟首,最近被他梟首的山賊們少說也有數百之眾,最變態的是,他竟將砍下來的腦袋細心的堆成京觀,供人瞻仰憑弔,非常的慘無人道。
王大人新收的這位手下姓伍,名文定,正經的進士出身,曾任吉安知府,論手段之兇殘,態度之惡劣,生存之艱難,簡直令人髮指,相比之下,朱宸濠實在稱得上萬家生佛的活菩薩了。
饒州也經歷了戰火的荼毒,城中百姓頗多家破人亡,悽苦無依。王守仁站在城頭,看著遠處郊外綠油油的田野,時值夏忙之時,田中卻無人看顧,地主和佃戶們躲避戰亂,眼看著這些百姓的口糧即將成為蝗蟲和鳥雀的吃食,再看城中,處處迴盪著破家百姓的哭嚎聲,一具具屍體從廢墟中扒拉出來,引來親人們無盡痛苦的哭喊。
王守仁的心情很沉重,正與邪的交鋒,不論誰輸誰贏,必然的輸家卻只是百姓。
城頭憑風而立,王守仁拳頭握緊,狠狠捶了一下城牆箭垛。
一定要儘快結束這場戰爭!
身後,吉安知府伍文定,臨江知府戴德孺恭敬站立,看著王守仁的目光充滿了欽佩。這些日子他們跟著王守仁在江西后方襲城擊敵,眼看著隊伍越來越壯大,眼看著後勤物質越來越充足,兩位失守城池的知府對王守仁可謂心服口服。
“王大人,咱們剛克下饒州,饒州千名反軍願降朝廷,下一步咱們該打哪裡?”戴德孺恭敬問道。
羊皮地圖展開,王守仁目光冷峻,滄桑的手指在地圖上徐徐移動,最後在一個城池名字上停下,化指為拳,狠狠砸向這個城池。
伍文定和戴德孺湊過來一看,二人大驚,一齊倒吸口涼氣。
“南昌?”
*******************************************************************
ps:快過年了,很多事情要忙,更新可能不大穩定,這兩天被老婆拉著辦年貨,置新衣,明天后天還得給家裡大掃除,還非逼著我洗澡,簡直豈有此理,我半個月前剛洗過好不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