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遷神思不屬,沒聽清楚馬文升說些什麼,老老實實接過御賜玉佩……儘管他已設想過最壞的結局,可驟然見到玉佩,腦子卻迷糊起來。
要全君臣之禮,賜我個全屍,送毒酒我能飲下,送白綾我能上吊,送塊玉給我是幾個意思,難道讓我抱著玉在牆上磕死?
“負圖兄,這是做什麼?”
謝遷抬頭打量馬文升,“可有別的……?”
馬文升苦笑:“於喬這是貪心不足,陛下登基以來,何曾賞賜過臣子隨身寶玉,你居然不知足?”
“這是賞……賜?”
謝遷看著手上的玉佩,果然有幾分熟悉,上面的紋路乃九爪金龍,哪個大臣敢佩戴這麼一塊玉佩上街,那距離殺頭為期不遠了。
“還是進去說話吧,這北疆大捷,尚且有許多不明之處,正好跟於喬你細說一番。”
馬文升身為兵部尚書,走到哪兒都被人恭維迎接,也就是到謝遷府邸,才站在門口說了半天話。如今他已經是七十多歲的老人,站了這許久,身體已經有些支持不住了。
謝遷臉上一片茫然,北疆形勢急轉直下,軍糧被劫,宣府、大同、太原等軍鎮都是警訊不斷,閉關不出,劉大夏又身陷絕境,哪個地方能取得大捷?
不過既然知道馬文升不是來興師問罪,謝遷趕緊請二人入內,至於那些士兵則留在外面等待。
路上謝遷發表了自己的看法:
“……北關消息閉塞,別是虛報戰功吧?我查過近年來九邊奏報,其中多有蹊蹺,各鎮將領殺良冒功、虛報的事常有。”
馬文升問道:“那於喬你認為,時雍是那種虛報戰功的人嗎?”
“是劉尚書的奏報?”謝遷這下倒是驚訝不已,“這……應該不會吧,可是……這大捷……從何說起?”
謝遷此時終於放下心來。
就算虛報戰功最後要追究責任,也跟身在京城的他沒多大關係。要追究先追究劉大夏的罪責,就算要罰我,最多隻是降職罰奉,大不了我申請致仕,回鄉養老。
“這正是我不明之處,由於道路阻塞,前線情況不明,頭幾日北關各處還烽火連天,到處都在告急,尤其是時雍深入草原,遭到圍追堵截,又無軍糧,誰想轉眼來了急報,說是已順利撤回榆林衛,而且還大敗韃靼人……這其中多有蹊蹺。”馬文升嘆息道。
劉大夏率部出擊,有大半個月完全失去聯繫,等戰報傳來,劉大夏從被韃靼人合圍到取得大捷都有敘述,可就是關鍵一點讓人疑竇叢生……戰事僅僅在一天之內便發生逆轉,為什麼會在退到榆溪河北岸時突然爆發出強大的戰鬥力,打得韃子潰不成軍,難道說背水一戰的威力真這麼大?
久歷行伍的馬文升知道事情不會如此這麼簡單,進而對這場“大捷”產生懷疑。
言勝不言敗,一向是邊關上奏的傳統。這也是馬文升不敢讓弘治皇帝第一時間宣揚北關大捷的原因,就怕最後鬧個大烏龍不好收場。
等進到謝府書房,賓主坐下,馬文升把收到的幾分奏報全都拿了出來,讓謝遷幫忙參詳,馬文升沒有即刻發表見地,等謝遷看過再說。謝遷卻知道自己沒多少軍事才能,拿起戰報看了看,根本理不清頭緒。
“這個……可有什麼特別的戰報……耐人尋味的那種?”謝遷試探著問道。
馬文升從中挑出一份:“那就要屬這份了,若不是時雍最後大捷太過耀眼,這份戰報……也算得上是近年來少有的大捷吧?”
謝遷一看,好傢伙,兩千韃靼騎兵足足殲滅了一千多,這還是在短短兩個時辰內完成的,而己方損失不到二百人,且都是步兵,韃靼人的無能盡顯無遺。
“這……是否有些太過兒戲了?”
謝遷看完後,覺得這份戰報比起劉大夏那份捷報還不靠譜。
馬文升輕嘆:“這也是老夫擔心之處,交戰地並非是在榆林衛城下,而是在榆林衛城以西數里,我想不出榆林衛的兵馬有什麼理由不堅守城池,要特地到這樣一個山頭打這一仗?而且還取勝了!同時,事情發生……與時雍的大捷前後只隔一日。此事疑點太多……”
謝遷想了想,問題的確不小,怎麼看都不像真的獲得大捷,造假的痕跡太過濃重。但劉大夏的確是報了捷,別人可以不信,劉大夏可是正直之臣,不會隨便胡亂表功。
“沈溪……沈諭德呢?”
謝遷突然想到沈溪,因為這幾天他心中唸叨最多的就是這名字。
馬文升道:“我有留意,他運炮到大同鎮,在大同鎮內停留一段時日,在大同城威脅解除後,他立刻動身往延綏鎮……算算日子,他抵達的時間應該與兩份捷報所奏戰事的時間相吻合。”
本來謝遷和馬文升都覺得,沈溪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我能去關注他都實屬不易,別人不會留意。但謝遷問得突然,馬文升回答得更乾脆,等說完後,二人對望一眼,都意識到一個問題,原來對方也在留意沈溪的動向。
謝遷道:“那在這些捷報中,都未提到沈溪吧?”
“嗯。”
馬文升點頭,“但如今延綏巡撫是保國公,他為人秉性如何,於喬應該清楚。”
二人又是相視之後點頭。
馬文升心想:“我以前小看了於喬,原來他軍事才能如此之高,對於戰局的分析和把握非常到位。”
謝遷起身,來回踱步:“這就有不合理的地方,朝廷送炮到延綏鎮,無論是否在戰場上派上用場,至少應該有相關奏稟,如今卻隻字未提,對於細節又不加描述,甚至連戰事所發生地點都讓人云裡霧裡……這隻有一個解釋,捷報有所遮攔隱瞞。”
謝遷不愧有尤侃侃的綽號,儘管他對於延綏鎮的情況一無所知,但他只聽馬文升說了幾句,就能根據理解說出些疑點,聽起來頭頭是道,但其實說了等於沒說。可因為這些話正好印證了馬文升的擔心,在馬文升耳中,就跟戰場親眼所聞一樣令人歎服。
馬文升道:“大同鎮奏報也一同送抵京城,在此奏報中,有前段時間使用新炮與韃靼人圍城部隊周旋並取得殺傷的記錄,眼下看起來佛郎機火炮效果頗佳,但時雍他畢竟是領兵撤軍途中大敗賊軍,就算把新炮運到戰場,恐怕也派不上用場。”
“有理,有理。”
謝遷裝模作樣點頭,但其實他只是一知半解,為什麼火炮在城裡能用,而放在野外就用不上了,他不太明白,或者說之前稍微明白了一點,過一段時日就不記得了。
就在二人詳細討論斟酌的時候,馬文升的侍衛前來奏稟:“稟尚書大人,邊關有六百里加急送到。”
“哦,為何不送去兵部?”馬文升皺眉,有加急文書,應該送去兵部,由相應職司官員呈遞御覽。
“這是給馬尚書您的私信。”侍衛道。
馬文升把信接了過來,看到上面的字,也就釋然了,雖然是通過官驛站送來的信,但卻是給他的密信。
“是劉尚書寫的?”謝遷站起來問道,熊繡也忍不住探出腦袋觀望。
“是。”
馬文升打開信,看了幾眼,臉上神色一片冷峻,這讓謝遷心中一緊,以為之前的捷報確實是虛報,又或者說在大捷之後又遭遇滅頂之災。
可惜信是給馬文升的,非主人準允他不能閱覽。不想馬文升看完便把信交給了謝遷:“於喬也看看。”
謝遷剛把信紙拿在手,在正文內容的第一句就看到“御炮”,劉大夏寫得清楚直白:“……連日大捷全在馭炮人之功,然三軍之固非一人可系,大捷之後當以城固為上,以求安穩而做委蛇,功勳細算仍需時日……”
這意思說得非常明白,大捷是肯定的,而且是“連日大捷”,就是連場勝利。
功勞不在別人身上,而在這個“馭炮”的人身上,其實很容易就想到,劉大夏說的這個人是沈溪。
沈溪的功勞甚至連首功都不足以囊括,而是全在他一人之身,這意思就是,沒了他就不是大捷而是大敗。
但為了三軍將士安穩,還有邊疆穩固,更有保國公等人需要虛以委蛇,才不得不將沈溪的功勞給壓下去,把原本屬於沈溪一人的功勞給平分下去,至於如何分,怎麼算到每個人頭上,需要多一些時日來讓方方面面都感到滿意。
謝遷看完這信,目光轉向馬文升,試圖從馬文升臉上找到解決方案。
但最後,馬文升只是輕輕嘆了口氣,與謝遷對視,顯然是要徵求謝遷的意思。
“於喬以為,何至於此?”馬文升問道。
劉大夏在這封信中肯定了沈溪在邊關“連日大捷”中起到的至關重要的作用,但卻沒有將戰事詳細細節描述清楚,因為這種信有可能落到別人手上,說的太詳細而跟最後的奏報不吻合,沒法向朝廷解釋。
謝遷試探著問道:“那此人……是否是沈溪?”
“嗯。”
馬文升點頭,肯定了謝遷的說法。
謝遷吸了一口涼氣,照劉大夏的說法,之所以最後由敗轉勝,全在沈溪的出色表現,這功勞大到哪怕全分到出征將士頭上,都足夠每個人加官進爵,若是歸於一人,那封侯都不為過。
難怪劉大夏會冒著洩密的風險,把這樣一封私信寫給馬文升,其實就是要說明情況,這功勞不是我的,我之所以居功,是要讓三軍穩固,令朝廷有辦法向邊關將士以及天下百姓交待。
“這可真有些荒誕不羈,他一個十四歲的小子,上了戰場,能有何作為?看他平日做事吊兒郎當,沒一點正形。”
謝遷好似在貶低沈溪,但還不如說是在馬文升面前誇讚沈溪,這可是我舉薦給皇上的人,連去邊關也是我力主的,現在他得了如此大功,我臉上也跟著有光彩。
馬文升沉思片刻,道:“此事,確需從長計議。”一句從長計議,就等於是他贊同了劉大夏的做法,把沈溪的大功與邊關將士平分,最後做到讓沈溪有賞賜,但不能太礙眼即可。
若這功勞落在別的人身上,甚至朱暉身上都合適,可偏偏在沈溪這樣個初出茅廬的今科狀元、翰林官身上,就顯得不倫不類,還不如在其他方面給予其補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