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出手了。
親自下旨罷掉戶部尚書韓文的官,讓韓文沒有告老還鄉的機會。
既然你請辭,那我就直接削除你的官職!
在大明,罷官跟自己主動請辭有很大區別。
大明朝廷一向禮重文官,一般文官只要不犯大的錯誤,一定能留住自己的官位致仕,甚至被人彈劾,犯一些不太大的罪過,都可以一筆帶過。
直接被罷免官職,而且還是六部尚書這樣的重要位置,可以說讓韓文沒法做人。
就算朝臣大多知道韓文是因言獲罪,但市井百姓可不知,尤其是韓文洪洞老家的鄉親,肯定以為他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大錯,才讓皇帝下旨降罪罷官,對韓文這樣死要面子的老臣來說,榮譽大過一切。
朱厚照一意孤行,要罷免誰的官位不走內閣和吏部,而是直接下聖旨,造成既定事實。執掌司禮監的劉瑾在旁搖旗吶喊,謝遷雖貴為內閣首輔,對此卻束手無策,只能選擇袖手旁觀。
謝遷倒不在乎自己被罷官,以他豁達的心境,什麼事都可以接受。
面對皇帝針對文官集體請辭而展開的凌厲反擊,謝遷沒有發表任何看法,因為他知道事已既此多說無益,他出來反對也無濟於事。而且他也覺得,韓文煽動百官要挾皇帝這點做得有些過分。
朝中這麼多大臣,能言善辯者首推謝遷,處事圓滑、明事理懂進退也以謝遷為最,而要說思想開明謝遷也是首屈一指。
沈溪曾認為,自己跟謝遷建立起友好關係不是巧合,完全是性格對路,換作劉健和李東陽這樣行事一絲不苟之人,根本不會接受他那一套。謝遷待人處事如沐春風,容易接納一些新思想,對於年輕人沒那麼排斥,這才是沈溪跟謝遷走近的根本原因。
皇帝罷免韓文的聖旨一下,滿朝譁然。
謝遷自然成為眾矢之的,很多人知道,是在謝遷入乾清宮見過皇帝后,朱厚照才做出罷免韓文的決定,很多人難免會想,是否謝遷背地裡攻訐韓文,甚至為皇帝出謀劃策,才讓韓文落得被罷免官職的悲慘下場?
就算謝遷知道自己是被冤枉的,也沒有站出來解釋。
他知道,自己說什麼也得不到大臣們的信任,不如難得糊塗,甚至乾脆再來一次裝病……之後幾天他都沒有入朝,甚至朝廷大小事情也交給新入閣的焦芳和王鏊處置,自己留在家裡躲風頭。
……
……
沒過幾日,冬月十八,謝遷府上來了客人。
這次訪客非別人,正是平時跟謝遷關係不錯的劉大夏。劉大夏帶了個老朋友,乃上次規勸謝遷的禮部尚書張升。
之前的請辭名單中,雖然包括了禮部尚書張升,但實際上張升就是劉瑾所說形勢所迫之下不得不聯名請辭之人,本身並沒有離朝的意向。
至於劉大夏的想法則複雜許多,可惜謝遷在朝臣集體遞交請辭奏疏後,並未跟劉大夏單獨交談……這主要是因為謝遷作為內閣首輔,私下跟六部部堂商議朝事有些不太合適。
劉大夏帶著張升登門,氣勢洶洶進入謝遷書房。
看到謝遷慵懶地坐在藤椅上看書,完全沒有生病模樣,劉大夏不由帶著幾分氣惱,質問道:
“於喬,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身為內閣首輔,當匡扶社稷,朝中多少雙眼睛看著你,你為何要稱病不出,對朝事不管不問?”
謝遷端坐書桌後,看了劉大夏一眼,搖頭道:“說得輕巧,有些事老夫想管,但管得了嗎?陛下對內官信任無比,那劉瑾說什麼便是什麼,甚至連罷免戶部尚書都不採納老夫意見,你讓老夫摻和進去,就怕到最後,老夫也落得個罷官免職的下場!”
張升在旁看著,發現自己跟著劉大夏前來勸說謝遷純屬多餘……劉大夏和謝遷關係緊密,張升覺得自己在旁可能會影響劉大夏和謝遷間的正常交流。
張升道:“兩位,老朽是否先出去等候?”
三人中,劉大夏年歲最長,其次是張升,最後才是謝遷。謝遷在朝中屬於“少壯派”,但如今卻位極人臣,在三人中獨大。
張升以狀元之身入翰苑,也曾有入閣的機會,但可惜弘治皇帝沒看上他,最終讓他做了禮部尚書。
至於謝遷,身為憲宗朝時的東宮講官,以帝師身份入閣,才有今日皇恩隆寵。
劉大夏側目打量張升一眼,搖頭道:“啟昭不用客氣,我跟於喬說話,焉能跟你有所隱晦?他此番稱病不出,完全是意氣用事,你我來便是要糾正他,迴避作甚?”
謝遷聽到這話,冷笑一聲,將手裡的書本放下來,沒好氣地道:“劉時雍,我好心好意請你進門,你卻說要來糾正我的過錯,那敢問一句,若你當日在乾清宮,見到陛下欲與大臣們針鋒相對,你能說什麼?之後又會如何表現?是裝作什麼都不知,照樣處理政務,被人攻訐乃閹黨同謀?還是跟我一般,先回家稱病避居,讓陛下知道我反對他的決策?”
劉大夏微微皺眉,認真思考了一下謝遷的處境,發現夾在皇帝和請辭的文官間確實很為難。
謝遷見劉大夏不語,又道:“之前我又不是沒請辭過,但你說了,如今朝中劉少傅和李賓之請辭,就連馬尚書也致仕返鄉,朝局經歷如此大的動盪,我若再請辭朝中必生大亂……你現在反倒怪責我,怎麼橫豎都是你有理?”
“你以為我貪戀權位,非要留在朝堂當這個勞什子首輔,受人唾罵,乃我所求?我倒是巴不得當個閒散之人,最好連朝堂的事情都徹底不管不顧……可是,一旦我離朝,劉瑾無人掣肘,必然把控朝政大權,矇蔽皇上,為非作歹,如此後果可是你我能承擔?”
劉大夏聽到這話,微微有些慚愧:“於喬,不是非讓你去爭什麼,但值此朝堂動盪之關鍵時刻,你避居不出,豈是負責任的態度?”
謝遷站起身,走出書桌,來到劉大夏面前:“態度是否正確,無須你來斧正,既然無能為力,那我把話撂在這裡,讓我去為此事說項,或者讓我挑起事端,趁早免談。之前我去見陛下,就是為同僚說項,可結果呢?事與願違,我心中難受你可知曉?”
之前劉大夏帶著滿腔怒火來找謝遷聲討,現如今卻被謝遷一番駁斥的話語陷入詞窮境地。
張升在旁勸解:“於喬,你別跟劉尚書置氣,同殿為臣,我等心中所想別無二致,都不願內監掌權。現如今內監尚未徹底把控權柄,如果你意氣用事離開,那時再發生什麼事情就說不準了。劉尚書,既然已經來了,有什麼話還是坐下來說開才好。”
被張升這一說和,三人終於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商議。
張升道:“於喬,你不知這幾日發生何事……給事中呂、劉等人上書請留劉少傅、賓之和貫道,皆被杖責,曾司禮監內監官王嶽王公公和範亨範公公身死,噩耗傳遍京城,但陛下不管不問,似有意縱容劉瑾為惡!”
謝遷皺眉:“此事跟王公公和範公公何干?”
張升嘆道:“於喬稱病在家,或有不知,當日陛下答應殺劉瑾、張苑等人後,曾遣內監官前往內閣,跟劉少傅等人商議以劉瑾等人遷居南京未果,不料為劉瑾秋後算賬,二人發配南京城,旋即半道為人所殺……”
謝遷聽到這話,倒吸了一口涼氣,隨即搖頭:“這是宮裡的事情,自有陛下處置,我不想摻和進去。”
張升看了劉大夏一眼,見劉大夏沒有說話的意思,於是繼續說道:“如今吏部以季升為尚書,尚且能處置朝事,而戶部已調遣良弼為尚書,惜其為人太過耿直,怕是要與劉瑾等內監發生衝突……”
馬文升和韓文一個請辭一個被罷官後,接替二人位置的是許進和顧佐,這些官員都屬於文官集團的中堅力量,跟劉瑾關係不合,只不過臨時被安排在尚書位子上,但要不了多久便會被人接替。
現在朝中的情況,就是撤換下來一個耿直的文臣,然後由下一個接替,不斷輪換。
弘治皇帝能力或許有所不足,但他手底下的大臣卻一個個鐵骨錚錚,這也是弘治朝吏治清明整體氛圍良好所致。
上行下效,若朝中閣臣和六部部堂都是清正廉明的官員,那朝中便會以清官和廉官居多,就算偶有貪心之人,也會為大勢感化。
但若朝中掌權之人盡皆貪官和贓官,那滿朝自然烏煙瘴氣,即便是清官也會為風氣所染。
謝遷冷笑道:“莫非你們又想讓我入宮面聖,陳述利害關係?”
張升道:“現如今如何確保朝廷不亂是個問題。朝中撤換誰都可以,但彈劾權閹之事一日不可耽擱,如今於喬你身為首輔大臣,內閣中又出現奸臣,你若不出面,怕是此事無法成功。”
張升口中奸臣指的是焦芳,焦芳入閣乃劉瑾一手推動,入閣後處處迎合劉瑾,是滿朝公認的閹黨代表人物。
謝遷嗆聲道:“你們要彈劾誰,那是你們的事情,莫要找我,我現在不想理會朝廷之事,若是你們覺得內閣中誰是奸臣,只管一併彈劾,先要過得了司禮監一關再說。就連之前大臣們集體乞骸的奏本劉瑾都能壓下,他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