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謝府。
謝遷得知朝野盛傳沈溪在宣府實施改革導致民怨沸騰進而聚眾造反後,驚訝無比。
這件事他可沒想過是否存在劉瑾攀誣的狀況,畢竟事關重大,怎麼可能有人在如此重大問題上撒謊?
“這小子,剛到宣府,又開始折騰了……真是走到哪兒都不得安寧啊!”
謝遷總把自己擺到沈溪官場引路人的位置上,覺得自己應該有隨時給沈溪擦屁股的覺悟,而不是每次由沈溪來給他解決麻煩。
所以當謝遷知道沈溪出事後,終於感覺自己有點作用。
總躲在家裡不是個辦法,謝遷決定出去探聽一下消息,雖然從內閣到六部,再到各寺司和順天府等衙門,基本為劉瑾把控,但謝遷總歸有許多好友在朝中,獲取點兒內幕信息不是那麼困難。
謝遷首先去的,自然是內閣。
時值午後未時三刻,焦芳和劉宇都不在,文淵閣只有楊廷和輪值。
梁儲被髮配至南京,謝遷也稱病不出,內閣基本為劉瑾控制,楊廷和有力使不出,完全是在中間充當苦力,負責為一些無關緊要的地方奏本擬定票擬。
“謝中堂?”
楊廷和見到謝遷,略微有些吃驚,他這邊將近兩個月沒見到謝遷人了。
也就是說,在這兩個月時間裡,謝遷掛著內閣首輔的名頭,卻把朝廷大小事項都讓給劉瑾,無所作為。
謝遷一擺手,示意楊廷和坐下,故作姿態咳嗽兩聲,意思是自己的病沒好完全。
等兩人相對坐下,謝遷語重心長地問道:“介夫,你可有聽說宣府之事?”
楊廷和想了下,馬上明白謝遷說的是什麼,有些為難:“宣府地方奏事,因沈尚書改革引發民亂,兵部等衙門附議,如今消息已被劉公公呈奏到陛下那裡,陛下御筆欽批,要地方在一個月內平息叛亂。”
謝遷嘆道:“果真出事了……還有別的消息嗎?”
楊廷和搖搖頭:“在下所知不多。”
謝遷老臉漆黑,在他想來,既然地方和六部都已呈奏,那這件事就沒跑了。
到現在為止他依然不相信劉瑾有那麼大的膽子欺瞞朱厚照,當即匆忙站起,道:“既如此,老夫先回去了。”
楊廷和很驚訝,問道:“中堂入宮,就只為問這件事?”
謝遷顯得很無奈:“老夫病體未愈,只能暫回家休養……朝中就靠你了,介夫,你可千萬要安守本分,不為外物所擾。”
楊廷和未料到謝遷居然會教育他,苦笑著搖搖頭,沒有說什麼。
隨即,楊廷和送謝遷出了文淵閣,這才又折返回去繼續票擬。
……
……
謝遷出了皇宮,越想越光火。
他沒有惱恨劉瑾跟朱厚照彙報,而是怨責沈溪在地方上惹是生非。
他總是不自覺把自己當成沈溪長輩,覺得教育好沈溪是自己應盡的責任,只不過以前他在沈溪面前生氣的次數多,基本都屬於無理取鬧,佔理的時候實在太少。
這次總算是逮到機會了……
雖然曾經一度朝中遍佈好友,但出了長安左門,謝遷突然發現,自己的知交要麼從朝中退下,要麼發配在外,已經沒人跟自己結黨,一時間找不到打破僵局的有效途徑。
帶著鬱悶,謝遷返回謝府,剛進大門,門房便彙報說沈大人麾下前來拜訪。
“沈大人?哪個沈大人?宣府巡撫沈溪麼?”謝遷問道。
門房很好奇:“老爺,跟咱家走得近的,出了孫小姐夫婿外,尚有其他沈大人?”
謝遷沒好氣地喝問:“人呢?”
“只是留下話人便匆匆走了,似乎有要緊事……主要是聽我說老爺您不在,他便表示稍後來訪。”門房回道。
謝遷不屑一顧:“不知沈家小兒怎麼想的,派個人來也不搭調,居然連留下來等候一下都做不到……不過,從方方面面的情況看,那小子派人上門來是要找老夫求助!哼,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
……
謝遷本想端架子,不見沈溪派來的使者,但想到沈溪是幫助自己才被貶斥宣府,現在遇到麻煩除了他無人可求助,多了幾分“憐憫心”,入夜後使節再次到來便讓家僕把人帶到書房。
來的正是一身男裝的雲柳。
當雲柳將沈溪的親筆書函,還有楊武的平安奏疏送上,謝遷略微看了一眼,頓時覺得自己的世界觀都被顛覆了。
他怎麼都想不到,劉瑾膽大包天,竟然欺瞞朝野上下,橫空捏造出這麼個彌天大謊,由此可見朝廷已亂到什麼地步了。
“這……!”
謝遷打量雲柳,想判斷書信和奏疏是真是假。
雲柳行禮:“謝大人,這是沈大人讓卑職快馬送到京城來的,特別交待要送到您老手上……沈大人吩咐,奏疏任由謝大人處置,他不會干涉。”
謝遷沒好氣道:“他是這麼說的?”
雲柳道:“是。”
謝遷有些生氣,感覺自己是被沈溪拿來當槍使了,他有些不甘心,問道:“他的意思,是讓老夫把奏疏呈送陛下那裡,跟陛下證明他是清白的,劉瑾純屬無中生有,甚至有意欺瞞陛下?”
雲柳認真回憶了一下,隨即搖頭,道:“大人並未如此說,沈大人說把具體事項陳列於書信裡,謝大人看過便知。”
“呵呵!”
面對一個不知情的雲柳,謝遷連發火的心情都沒有。
對沈溪可以發脾氣故作姿態,但面對沈溪的下屬,謝遷不想失態,他向來都認為自己這張老臉比什麼都金貴。
謝遷眉頭一皺,有些生氣地道:“回去通知他,就說老夫收到書函了,知道他是被冤枉的……等等,事情發生不過才五日,消息是如何傳遞到宣府,他又是如何把書信和奏疏送到京城來的?”
雲柳恭敬地回答:“沈大人是以快馬得到京師消息,再讓卑職換馬不換人,連續兩日騎行回到京城……”
謝遷吸了口涼氣,道:“他倒是很上心……你這是風塵僕僕自從宣府鎮而來?”
“正是。”
雲柳腰桿挺得筆直,自己都覺得完成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本來送信的事情可以交給手下人去做,但她不放心,便帶了隨從快馬加鞭趕回。
謝遷嘆道:“也罷,看來他比老夫準備得更充分……嗯,他不著急把奏疏呈送到陛下那裡,是想在內閣留個案底吧!”
謝遷很快弄明白了沈溪的用意。
似乎沈溪並沒有讓謝遷在朱厚照面前為自己辯解的意思,而是要把奏疏留存起來,以方便將來拿來作為攻擊劉瑾的重要證據。
謝遷若有所思:“也是,現在劉瑾把持朝政,誰能把奏疏送到陛下跟前?這些奏疏的底本留在內閣這邊,將來若是陛下查問,可以拿來作為攻擊劉瑾的手段,那閹人猝不及防之下或許會犯錯……”
這些事,雲柳回答不了。
不過她從謝遷的言語中大概明白沈溪的用意,覺得謝遷分析得很有道理。
之前沈溪所言大致也是如此,沒有強讓謝遷出頭的意思。
“你不著急趕回宣府?”謝遷突然想起什麼,望著雲柳問道。
“是!”雲柳本不想回答謝遷這個問題,但回憶起沈溪之前的交代,意識到自己在京城唯一可信之人就是謝遷,誰都有可能會害沈溪和她,唯獨謝遷不會,她在京城就相當於是謝遷的屬下。
謝遷毫不客氣地問道:“你有多少人?”
雲柳沒有直接回答,隱晦地道:“足夠調查情報,為謝大人驅馳。”
“哈哈!”
謝遷不由大笑起來,擺了擺手,最後老臉有些陰沉,“他分明是把你調回京城來幫老夫做事,那是否意味著……他有扳倒劉瑾的方法?”
雲柳沒有回答,這次是真的不知該如何作答。
“不必回老夫,老夫明白他的意思,他人在宣府,但心繫京師,他的性格老夫最是瞭解不過。”
謝遷心中突然多了幾分振奮,“怪不得他讓老夫堅持下去,繼續為朝廷效命,看來他是想用老夫的力量將劉瑾扳倒,而他送來的奏疏,不是壓垮劉瑾的大石,而是他準備在劉瑾被扳倒後再捅上一刀用的。”
雲柳行禮,涉及朝政,她不敢隨便發表見解。
“很好。”
謝遷看著雲柳,道,“他安排你回京,看來是相信你的能力……你跟了他多久?”
雲柳依然不知該如何回答,畢竟她跟沈溪關係太過複雜,不知從何說起。謝遷再問:“土木堡之戰時,你在哪兒?”
“就在土木堡內。”雲柳道。
“好!”
謝遷這一聲讚歎,聲音拉得很長,臉上平添幾分自信,這是一個首輔應有的自信。
這一刻,謝遷一掃之前的陰霾,好似劉瑾專權對他來說已無關緊要。
謝遷望著雲柳的目光中帶著些許熱切,道:“你既然留在京城,那現在告訴一個老夫可以找到你的地點……此番老夫可不會再跟以前一樣退縮,哈哈,老夫感覺好久沒有這麼痛快了。”
……
……
謝遷雖然不知道沈溪準備以何種方式對付劉瑾,不過他已經開始振作精神。
之前的退讓,令朝局完全被劉瑾掌控,這算是他人生少有的汙點之一,經過這段低谷,謝遷決定重新把權力奪取回來。
翌日謝遷又去了內閣,找來焦芳、劉宇和楊廷和開了一個閉門會,拿回了首輔的票擬決策權。
就算焦芳和劉宇不甘心,但始終謝遷才是首輔,一天謝遷沒被褫奪官位,謝遷一天就是內閣第一人。
又過了幾天,劉瑾這邊得到張文冕的奏報,知道了沈溪在宣府擺了他一道。
“這小子分明是找死!”
劉瑾暴跳如雷,他本以為自己的算計天衣無縫,不想卻因為情報送達宣府太晚,被沈溪打了個時間差,就此輕鬆將難題化解。
這是劉瑾萬萬不能容忍的。
劉府書房。
劉瑾緊急招來的人是張彩和孫聰,其餘人等在他看來可有可無。
張彩聽完情況介紹,緊張地道:“劉公公,看來宣府鎮的消息來得比較快,這兩日尚未聽說有人呈奏奏疏,事情應該未被揭發出來……公公要做什麼事需得趁早!”
“未必!未必!”
孫聰的臉色也不太好看。
劉瑾望著孫聰,問道:“克明,此話何意?”
孫聰道:“以在下所知,這兩日謝尚書突然回朝,將內閣放出的權限逐漸收了回去,公公難道尚未有警覺?”
劉瑾面有難色:“哎呀,難道是謝於喬已經得知情況,手中攥著老夫的把柄,要到陛下跟前告密?”
“嗯。”孫聰點頭。
劉瑾看著張彩,問道:“尚質,你如何看待此事?”
張彩發現自己在這件事上,確實不如孫聰想得周到,這才明白孫聰為何能一直得到劉瑾信任,不單純二人是姻親關係,而是孫聰的確有能力。
“那就要防止有人到陛下跟前告密。”張彩只能順著孫聰的話來說。
這種建議,劉瑾不需要別人來跟他說,他自己就能想到。
劉瑾道:“就算謝於喬拿到證據,又能奈咱家何?現朝野上下都對宣府叛亂之事深信不疑,咱家將豹房和皇宮看得那麼嚴實,他有什麼辦法可將奏疏呈送到陛下跟前?”
張彩擔心道:“陛下身邊始終有些人,並未被公公完全控制住……”
劉瑾抬起手打斷張彩的話,道:“尚質,你不用過於焦慮,想來姓沈的小子沒別的辦法可想,他就算先一步得知老夫的計劃讓其陰謀得逞又如何?即便當初在京城,他也沒本事跟咱家鬥,更何況現在已被趕去了宣府?他也就這點兒能耐了!”
最初劉瑾很生氣,但過了一段時間等心境平復,竟然怒火全消,甚至有些洋洋得意,覺得沈溪的反擊計劃完全被他的權勢壓制住了。
只要守住朱厚照的消息獲取渠道,已註定這件事不會被揭穿。
顯然劉瑾太過自信,有些忘形了。
張彩和孫聰都能想到這一層,但二人各懷心思,沒有出言提醒,因為他們覺得這個時候再提建議純粹是給自己找麻煩。
張彩繼續道:“公公要把這件事做實,最好的方法莫過於繼續擴大輿論,讓世人都以為宣府民亂愈演愈烈,下一步就要組織地方兵馬平叛……”
“你以為咱家沒想到嗎?”劉瑾笑著說道,“老夫已讓宣府、大同和三邊各處徵調錢糧,讓各軍鎮出動人馬平叛,就算地方上一切太平,看誰敢對朝廷的決定說三道四,人馬可以調,錢糧可以出,就當是演習一番!”
孫聰欲言又止,想提醒劉瑾這麼做不合適。但他又想到現在劉瑾在朝中大搞“廉政建設”,主要是張彩提醒劉瑾,不要公然受賄,創造一個廉潔的形象更容易贏得人心。
劉瑾正想擴大自己的政治影響力,於是採納了張彩的建議,將前來送禮的幾名官員下獄問罪。
這會兒劉瑾手頭正缺銀子,利用一場莫須有的叛亂,正好可以大肆斂財,孫聰就算覺得不那麼合適,也不想故意跟劉瑾唱反調。
因為孫聰可沒好辦法為劉瑾搜刮錢財。
劉瑾向張彩吩咐道:“尚質,這幾天你去戶部那邊通知一聲,讓他們把未來兩年三邊和宣大之地的稅賦先徵繳上來,作為軍餉使用,咱家再派人去地方上清理一些舊賬,如此西北便有足夠的錢糧供調用……”
張彩也不支持劉瑾這種近乎粗暴的斂財方式,但既然劉瑾這邊沒有向朝臣索賄,鬧得以往那般“官不聊生”,他也就沒說什麼,點頭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