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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再見也許來生

    風吹過來,金屬罐落到地上發出空洞悠然的聲響。沒有人來面對,也沒有人來承擔,生命和感情在不斷的崩潰和消磨中被浪費,秉性中不可改變的東西,成全著我也毀滅著我。二十歲成為生命中的斷點,然後開始不可避免地衰老,覺得蒼涼。

    1

    “天秤座的女生,迷惑自己也迷惑別人……”老馬啪的一聲把書合上:“沒錯沒錯,說得真準。”

    “天秤還有那麼多優點你怎麼不說?又美麗,又高貴,又優雅,又善良。這證明了什麼?”我滿懷期待地看著下鋪的晶晶。

    “證明了每個星座都有敗類!”

    施展俺的獨門絕學降龍十八掌。

    “你還忘不了楊瓊啊?想給他立個貞節牌坊?”老馬斜眼倚門擺張曼玉Pose。

    “優秀的男人應該有好女人為伴,他一定能找到更好的,至於我……且隨它去吧,幸福我反正也見過了,下半生有沒有也無所謂,好在可以靠著回憶過活……嘿嘿。”

    老馬口氣很酸,“行了行了別裝了,都快第一夫人了啊。”

    啊!我還以為“我BF是學生會主席”這種虛榮,只能騙倒十八歲以下的小妹妹呢。

    “打發時間而已。”我只好說。

    2

    在楊瓊之前我還有過幾次不成型的心跳回憶,都被老師扼殺在搖籃之中,中學老師真多事啊!我都不怕考不上你怕個什麼。這裡說的都是正兒八經暗戀過表白過追求過的,當然最後我假裝矜持拒絕了。老師不明說給你留面子,那是希望你懸崖勒馬浪子回頭,要真拿自己當盤兒菜在老師眼皮子底下搞地下情,老太太一樣照死裡拾掇你。再說,我那時也確實沒動心,愛你應該商量,不愛你也應該商量,玩玩可以商量。只收集了二斤重的情書作為戰利品,隔三差五拿出來欣賞一番,感慨自己的魅力太大,“飛蛾撲火,能是火焰的錯嗎?”我無比瓊瑤地含淚握著手絹問熊貓。

    熊貓說:“你會遭到報應的。”

    報應就報應吧。浮生常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

    韋君是支持我的,這廝才是地道的美女殺手,雖然長得像草履蟲——對,就是高中生物書上那個長得像鞋底子一樣的東西。“枝上有花只堪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是他的口頭禪,在其文化人的畫皮下隱藏著一顆西門慶的心。這廝長相與智商成反比,一直是所有老師的寶貝,清華北大的苗子。他九歲時在回家的路隊裡公然宣佈:“喜歡林曉蓓。”在小朋友中引起軒然大波,並立刻由路隊長報告給老師。

    老師把我們的座位調開,這段純真的感情就這樣夭折了。好像韋君還和那個馬屁精路隊長打了一架,唸書念多了的孩子打架不靈,被人家狠削了一頓。不過我一點也不感動,因為他現在左擁右抱倚紅偎翠,一見到我這個“同桌的你”就說,“挺清純一孩子活活長毀了,我當初怎麼那麼不開眼就看上你啊?”這他媽的像對老相好說的話嗎?

    “我把你凝成琥珀,虔誠地掛在胸前,走遍萬水千山,不敢低頭去看,怕碎了你,碎了我千年的夢……水來我在水中等你,火來我在火中等你……”上高二時我發現寫字可以賣錢,樂此不疲地變成一個無行文人。情書在我這裡是可以批量生產的貨物。當我在鍵盤上一字字地敲出那些流血流淚的文字時我神情麻木,假的,這是人自己哄自己的鴉片,這是個沒有信仰的世道。

    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攜老。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我們還會擁有那樣相濡以沫的愛情嗎?我以為會的,結果上帝把我耍了個大喘氣。我跟頭把勢地爬起來,決定從此心如止水,不再涉及我所厭惡的情感世界。就算真的王八看綠豆對上眼了,也要懂得適時地放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愛情不過是一場會在一夜之間消失的惡習。

    “我不喜歡許磊,你們別多想。”我說,背起書包走向自習室。

    在自習室我意外地遇到了前代班長劉力,點頭打了個招呼。他見著我時一反平時的隨便,微微地愣了一下好像還有點不好意思,這時他懷裡探出一顆長髮飄散的頭。那一瞬間我以為自己眼花了,那不我們班的武茜嗎?

    武茜好像沒睡醒,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我一言不發。我才意識到自己來得多麼不巧,趕緊轉身退出教室,心怦怦亂跳好像自己犯了什麼事。恰好生活班長吳浩斌從走廊另一頭過來了,我擺擺手示意他換個教室,這屋不能用。

    “沒事沒事,”吳浩斌見怪不怪的樣子,笑嘻嘻走進去,“劉哥,嫂子,還親熱哪?”

    我暈,難怪在資源這麼緊張的情況下他倆身邊一大片空座。武茜是我們隔壁寢室的,她爸是本校後勤的一個頭目,頗有點勢力,根據不成文的規定,本校職工子弟可以在低於提檔線一百分內的情況下進入J大,所以儘管武茜只考了四百多分還是上了重點大學。可是我印象中劉力是有女朋友的啊,那次他給我們開班會時一個高個女生在門口足足等了一個多鐘頭,我記得當時吳浩斌還恭維劉力說他女朋友盤亮條正什麼的。

    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我找了很久,最後跑到圖書館佔了個座。吃飯的時候在食堂門口又遇到了劉力他們。劉力身高接近一米九,在東北人裡也算高個,武茜不到一米六,兩人膠在一起像爸爸領女兒。

    3

    晚上老馬嘮嘮叨叨地批評企鵝不洗襪子,並列舉了企鵝近來的種種劣跡。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哎,我下午看見武茜和代班在一起的。”企鵝轉移話題。

    我立刻加入,“我也看見了。”

    老媽撇撇嘴,“有啥稀罕的呀,老早就在一起了。”

    “代班不是有女朋友嗎?”

    “甩了唄。”老馬興奮起來,開始講述兩人的羅曼史。從武茜怎麼倒追劉力講起,怎麼大把大把送禮套牢了劉力,劉力的女朋友怎麼聽到風聲順藤摸瓜捉姦在床,劉力怎麼為難,最後武茜抬出了老爸,劉力幡然醒悟,與舊情一刀兩斷。

    “所以說男人啊,沒有情人是廢物,情人多了是動物。但聽新人叫床誰聽舊人悲傷,這幫孫子是為下半身忙活的……”

    我臉紅:“哪聽的這麼多亂七八糟的?”

    “李明雨告訴我的,他們男生都這麼說。全學院都知道啊!”

    我神經驀然拐彎:“嘿嘿,李明雨最近經常在七苑出沒啊,你們……”

    “哦……”大家心領神會,異口同聲。

    “不是啊,我們就是朋友。主要是用他來擋擋爛桃花。”

    “那柳爍呢?”老三插嘴。

    馬豔停頓了一秒:“過去的事了,現在就跟兄弟一樣。上次聚會大家喝多了,我倆還唱了一段‘夫妻雙雙把家還’呢。”

    “大家聽聽,這色魔!”

    “我的原則是從不為了一棵樹放棄整個森林。”

    大家亂打笑鬧了一陣睡去。

    我很久都睡不著,一天的所見所聞讓我難以入睡,是從什麼時候起我們的生活變得這麼複雜?我不太願意聽那些蠅營狗苟的故事,那讓我覺得自己很髒。我戴上耳機,聽我最愛的朴樹,“別做夢/你已二十四歲了/生活已經嚴厲得/像傳達室老張/快別迷戀遠方/看看你家的米缸/生活不是風花雪月……”

    去面對那些生存的硝煙,你可知人情冷暖?你可知世事艱險?

    天真是一種罪?

    “你去手忙腳亂吧/你去鉤心鬥角吧/那些面無表情的人就是你的未來……”

    那些面無表情的人就是我的未來?

    我在鬱悶中沉沉睡去。

    “老五,老五。”眩暈中有聲音在我耳邊低低地響著。

    我睜開眼,一條黑影盤坐在我床角。我大吃一驚。

    “是我。”

    我努力讓自己清醒:“怎麼了,你床上有蜘蛛?”

    是馬豔,她蜷在我床尾抽泣。

    我把被子拉到她肩上,“你別哭了,你哭什麼,你這麼年輕,這麼漂亮,你們不遠,還可以再見到。”

    “我們開同學會,他根本沒來……嗚嗚嗚……他說,有我在,他就不會來。”

    我很受震撼,怎麼這麼絕情?

    但她已經哭得肝腸寸斷,我只好先安慰她,“這不是你的錯。”

    4

    在郵箱裡找到那封道別郵件時我沒有哭過,我以為我不會再為他掉眼淚了。

    我以為自己會有足夠的勇氣,將他永遠拒之門外。

    可事實是即使我想留,也留不住他了。

    再相見也許來生,再對視也許無言,再擁抱也許會冷。

    一去千里,餘生成為陌路。

    ……

    I’llseeyouinthesunlight

    I’llhearyourvoiceeverywhere

    I’llruntotenderlyholdyou

    Butdarling,youwon’tbethere

    我將在陽光裡看到你的身影……我將隨時隨地聽到你的聲音……我會跑過去……溫柔地擁抱你……但親愛的……你不會在那裡……

    我們摟著對方的肩膀,顫抖得像秋天的葉子,壓抑著喉間的哽咽,無聲地哭泣到黎明。

    5

    戀愛這個東西就像“甲型HlNl流感病毒”一樣,具有極大的破壞性和傳染性。在大學校園更是如此,都是乾柴烈火,一觸即發。

    這是一個戀愛的季節,空氣中都是情侶的味道,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大家憋著一臉油汪汪的青春痘期待著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好讓自己那顆花痴的心臟在烈火中永生。

    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消耗戰中,何晶晶同學沒能抵擋住誘惑,不幸罹難,光榮地成為戀愛症候群中的一員。

    那天回寢室看到這丫頭對著鏡子賣呆,先還以為她在擠青春痘,孰料小妮子待笑不笑地低聲說:“我有BF了。”

    “恭喜你實現第一個家庭夢想。哪來的?”

    “你猜!”

    “你見天兒悶教室裡怎麼突然跑出男友來了?別跟我說人家一本習題冊就把你給傾倒了啊。”

    “唉,你這種女人不會了解的。”何晶晶一臉幸福地打開筆記本給我看,“是網友,師大學中文的。我跟你說他老有品位了,每次都是一邊喝拿鐵咖啡一邊上網,他也愛看王家衛和李少紅,他也喜歡張曼玉和梁朝偉,每年旅行的時候就在機艙裡聽JAY的歌,你看他給我發來的情書,老深刻了,我都看不懂怎麼辦啊……”

    “行了,行了,打住。何晶晶同學,看到你還活著我特欣慰,那孫子手腳太慢怎麼還沒把你給賣了?先不說他是不是師大的,全市有幾個學生天天跑去拿鐵?正常師大生的消費水平比食堂的免費湯高不到哪去。看個《花樣年華》就喜歡王家衛?看個《大明宮詞》就喜歡李少紅?喜歡張曼玉?他說沒說喜歡飯島愛?”

    “你不要那麼庸俗好不好?”

    “我庸俗?”我打開資料欄,“親愛的我是要你面對現實。現在人販子就愛拐你這種無知的女大學生,騙去給農民伯伯當童養媳,種地餵豬什麼都做。這是什麼?給你發的照片?看著眼熟啊,這不那個……那個吐司男之吻的那個主角嗎?哈哈哈被涮了吧?”

    “Rufus不是壞人。他真是學生,文科的男生特別有才,我跟你說,跟工科的動物就是不一樣!你看他說的話就知道了,跟格林斯潘似的!我都不懂。”

    “你別以為他打一屏一屏的生僻字就是文化人,我告訴你文化人裡流氓多著呢!明擺著欺負咱學理工的女生是文盲。還起個洋名兒叫Rufus?切,穿個馬甲我就不認識你了?越洋化越說明丫底虛!這種人一般都有嚴重的自卑心理和崇洋情節,其實他小名肯定叫狗蛋栓子什麼的,那是補償心理。跟你說網上的話不能信!”

    “不可能,要說遠的也許是騙子,但是他就在師大啊。”

    “那就更可怕了。”我儘量和顏悅色一些,“好男不娶外院女,好女不嫁師大男。這麼經典的對子哪張課桌上沒有啊?師大那是什麼地方?如狼似虎的美女一把一把的,出來的男生面黃肌瘦藥渣似的,哪可能再引進外資呢?算了我跟你說你也不聽,你就去給人做牛做馬吧,苦死你算了。”

    東北的冬天賊冷,自習室人又多,我們複習時都捂著被子坐床上看書。寢室那一點暖氣不過杯水車薪,根本抵擋不住鋪天蓋地的寒氣。我經常擔心自己上完學帶著關節炎或者老寒腿什麼的回去。

    其實六個人圍被而坐的感覺還是很好的,只是一有電話時大家就大眼瞪小眼,任憑它響得天翻地覆就是堅持不下床——怕走了熱乎氣兒。

    通常情況下最後大家會一起喊:“收發室!”

    離電話最近的老六會鬱悶地鑽出被窩,嘴裡嘟囔著:“怎麼老是我?”

    不過這種情況近來有所改變,晶晶一反常態,一有電話就喊著“我的我的”撲過去,然後抱著電話眉開眼笑地發嗲:“討厭嘛,人家才沒有……”還掩耳盜鈴地把電話拉到寢室外面傻笑不已。宿舍隔音效果不好,她在屋裡打電話,頂多也就是被我們幾個竊聽,在走廊裡打,就毒害了一條走廊的姐妹們。好幾個隔壁寢的姑娘們鬼鬼祟祟問我們:“小何是不是戀著呢?”都是讓師大那流氓害的。

    年輕的時候總想知道沙漠那邊有什麼,走過去發現其實什麼也沒有,除了沙漠還是沙漠。

    何晶晶同學,像一切戀愛中的女人一樣,智商降到了歷史最低點,因為她居然把我老人家的忠告當耳旁風,一意孤行,自作主張地與Rufus開始進一步親密接觸。“不聽情聖言,吃虧在眼前。”我苦口婆心地教育她。為了打消她繼續深入敵軍內部的念頭我下了一堆《十七歲少女千里見網友被拐賣》、《女大學生網上交友不慎落入虎口》、《虛幻情緣引來歹徒分屍》之類的新聞給她看。

    “有個女的被網友做成標本,在福爾馬林裡泡了一年多。你是想被先xx後xx還是先殺後奸?”

    花痴何晶晶一邊塗唇彩一邊對我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老馬拉開我:“算了,你現在說也沒有用,女大不中留。”

    “留來留去留成仇啊!”我感慨著。

    “哎?你們說我們見面時拿本什麼雜誌做暗號啊?要不也認不出來啊。”

    老土,還拿雜誌,那是我媽相親時的做法。

    “乾脆也別拿書,你讓他頭戴一朵大紅花,手持一卷手紙站在‘希望之星’下面不就得了?”

    “呸!討厭!”

    何晶晶圓臉,大眼睛,一思考問題倆眼睛就滴溜溜轉來轉去像個貓頭鷹掛鐘。看起來一副精明樣,只有熟人知道這妞有多傻。剛來時她買了輛自行車,去鴿子樓上課時大家都步行,只有她一個人騎著小車顯得很輕鬆。誰知才一個星期,小車就不翼而飛。晶晶咬著牙當天下午又買回一輛二手車,誰想推到七苑樓下時發現自己的車乾乾淨淨擺在那裡,還打了氣。晶晶紅著眼圈在校園BBS上發個帖子,將二手車低價賣出。剛找到買主的那天下午,小車又不見了!她等到第二天,車回來了,傷痕累累,估計那主兒是跟三輪車什麼的親密接觸過,要不就是栽到溝裡去了。何晶晶同學站在車棚裡放聲大哭,我們在二樓都聽見了。

    記得一個網絡女作家說過:“我通常把人分為兩種,一種是食草的,一種是食肉的。就像動物,分成兩類,而雜食動物不多,雜食動物如果用映射的概念,在人類則是精神非正常的人。前者溫和馴良,有自己的原則,不與人爭,卻與世爭,受了傷害也會沉默著接受;後者粗暴兇猛,與人爭與世爭,沒有原則,卻懂得遊戲規則,慾望無窮,傷害別人。而雜食動物則沒有常性,此一時彼一時,最容易分裂。”

    何晶晶,在我印象中是食草的,我看著她傻頭傻腦地走進校園,我幫她抬回第一床被子,我帶她到食堂買了第一碗紅豆粥看她呼嚕呼嚕喝下去。我聽過晶晶用蹩腳的東北話唱《東北人都是活雷鋒》,不南不北的腔調難聽得要死。我也聽過她半夜的夢話,喃喃的夢囈是我所不熟悉的粵語,我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可我看得懂月光下她臉上的微笑。這樣的一個女子,是該被人放在掌心上呵護的,現在她忽然離開我們,我感到莫名的惶恐,這世界能好好待她嗎?這樣的女孩子是應該得到幸福的。

    不知道是否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因素,我總覺得網絡是一片溫柔的罌粟花田,豔麗而迷幻,在那裡我可以穿越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再不會為誰受傷。可是當鬧鐘響起,我又回到這個現實世界,簡陋的小鐵床上堆著書本和CD,我為學分和四級證書忙碌著,為高數課上一個靠前的位子絞盡腦汁,跟著德國狼狗一樣的部長去討人嫌,和一群不認識的人在烏煙瘴氣的飯館吃飯、喝酒、聽或說著葷段子、笑、作態或翻臉,只是為了拉選票,我深深地厭惡這樣的自己。

    老許給我打電話:“我把你扔在自習室的書包帶回來了,你在哪兒呢?”

    “我在天台,就下來。”

    “怎麼跑到那裡去?”

    “我樂意。”

    我喝下最後一口哈啤,將易拉罐放在晾衣架的交叉處。風吹過來,金屬罐落到地上發出空洞悠然的聲響。沒有人來面對,也沒有人來承擔,生命和感情在不斷的崩潰和消磨中被浪費,秉性中不可改變的東西,成全著我也毀滅著我。二十歲成為生命中的斷點,然後開始不可避免地衰老,覺得蒼涼。

    夜空看不見星星,是怪異的紫紅色,明天不會是好天氣。

    6

    聖誕夜,平安夜。

    寢室裡的女孩們齊心協力,在天花板上掛了金銀二色的拉花,門神中間貼著白鬍子的聖誕老人。窗戶上噴著大紅大綠的聖誕樹,每個床頭掛一隻氣球,顏色隨各人心意。我的那只是天藍的,藍得像我手鍊上那顆碩大的松石。

    那是我最喜歡的,也是唯一戴過的首飾,是銀製的藏飾,大塊複雜的花紋中刻著六字真言,舊舊的,泛著歲月拂過的光澤。

    一年前的今天,我在一家小小的飾品店看到這條鏈子,一下就喜歡了。那天我們去滑冰,回來的路上我崴了腳,所有路過的出租車都有客,連停都不肯停一下。楊瓊那天表現得可真是純爺們兒啊,漫天大雪中他揹著穿得像個胖狗熊一樣的我走了足足兩站地,我伸出裸露的手為他焐耳朵,等回了家,我的手和他的耳朵都凍得烏青。楊瓊看著我的手什麼也沒說,將我的手直接塞到他胸膛上。我掙扎,他就說:“乖,別亂動。”我還掙扎,他把我攬在懷裡,手仍牢牢地扣定我的手腕,眼神如水般溫柔劃過,只起微微漣漪。

    我想,值了,值了。

    那年的聖誕節禮物就是這條手鍊。儘管知道它價格不菲,我接過時也並未感到一絲一毫的不安,理直氣壯地戴上左看右看。

    楊瓊的生日在12月28號,他總抱怨說別人給他的賀卡是連聖誕帶生日帶新年一起祝賀的,所以我很用心地寫了三張賀卡。

    送他的錢夾花了我十三天的早點錢,餓得我的肚子每天早上嘰裡咕嚕亂叫。我安慰自己“有情飲水飽”。

    遞上禮物時我期待地看著他,他渾然不覺,隨意說個“很好”便放到一邊。

    非常非常失望。

    楊瓊真的不是個懂得心疼女孩的男生,他太優秀了,已經被寵得不成樣子。有幾次我病了,他發個短信問一聲就算完。我把手機放在枕頭底下,一晚上就等到一個電話,好像是自習課間打的,匆匆忙忙說:“我還有事兒,回頭再陪你啊。”就一下撂了。

    他身邊的女子,只能一心一意做他的月亮,學會以反射他的光輝並引以為榮。

    我則自覺與所有九歲以上九十歲以下的雄性動物保持距離,楊瓊不喜歡別人接近我。起初我為這些和他急過,誰還沒個朋友呢?日子長了漸漸被同化,連異性緣好的女朋友也不再來往。美女與美女本來就有不共戴天之仇,何況路線相左?我笑罵她們一雙玉臂千人枕,有異性沒人性;她們還擊說我鐵心從良一定沒有好結果,早晚會怒沉百寶箱,我們總相互鄙視著。

    韋君一臉鄙夷地誇獎我,“三從四德”。

    我報以傻笑。

    我不怕,瓊瑤大媽早就教育過我們,在偉大的愛情面前,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愛情大過天,為了他的一個微笑我可以將萬水千山走遍。只要他說愛我。我便甘於舉案齊眉,雖九死其猶未悔。

    我不遺餘力地將自己往偶像劇的弱智女主角方向改造,指望有一天有人會良心發現,不需要他抱著我的腿淚流滿面,只要他明白,只要他懂得。

    那一年我們兩個人坐在空曠的大房間裡,我對著他,他對著跳動的燭火,默默許願。

    大概因為不是我的生日,所以我許的願不靈。他的願望有沒有實現,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那天黃昏/開始飄起了白雪/憂傷開滿山岡/等青春散場……

    沈慶的校園歌曲飄蕩在黃昏的夜色裡。真的下雪了。

    寂寞很吵,我很安靜,情緒很多,我很鎮定。

    熊貓說得對,時間會磨蝕掉一切曾經的刻骨銘心。我知道,總有些東西是能一直被想起的,縱然多年以後,已漸漸無當年的痕跡可循。但曾經有過,便覺滿足。

    雪花飄得很大了,這座城市只有在下雪時才變得美麗。我的手機鈴聲歡快地響起,“我是小豬麥兜兜,我媽媽是麥太太……”

    我掏出手機,靜靜看那盞七彩小燈在黑暗中閃爍不定。

    “下來啊,我有驚喜要送你。”老許說。

    我起身披衣,丫頭們一陣怪叫,老六還喊著讓我帶個雞肉漢堡回來。

    許磊抱著胳膊縮在大廳裡,大冷的天,看架勢等了挺長時間,我有點愧疚,早知道就不梳那麼長時間的頭了。

    “喏,送你的。”他倒不在意,含笑遞過一團毛茸茸的小東西。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一隻小白貓,頭上和背上兩塊圓圓的黑斑,趴在他手上扭來扭去兩隻晶亮的大眼睛不安地看著我,“上次看你和貓玩得那麼開心,這是張伍他們家的,你喜歡就留著,不喜歡,玩夠了我給他送回去。”

    “哦,謝謝。”我臉一紅。上次逛街,在國貿門前有幾個賣小貓小狗的攤位,我和它們玩了近半個小時,老許拎著沉重的袋子在旁邊看。後來他實在堅持不住了,說咱們回去吧,再晚食堂就沒飯了,我才一步三回頭地走開。

    “小貓長得挺可愛的,起個名兒吧,你那麼有文采。”

    “嗯,這兩塊黑毛長得好,俏皮。那就叫二餅吧。”

    “……二餅?”

    “有意見?要不叫發財?”

    “……沒意見,二餅蠻好,就二餅吧。”

    回到寢室小貓林二餅受到熱烈歡迎,眾阿姨表現出的強烈愛心讓二餅大受驚嚇。我抱著瑟瑟發抖的二餅躲開一雙雙黑手:“乖二餅不怕啊,這是你大姨,這你三姨,這你六姨。”

    “你這是什麼輩分?”三姨表示不滿。

    “從今天起,你們誰敢欺負我女兒林二餅,我就跟她拼了。”

    要不怎麼說二餅的人氣就是旺呢?我手都不用動,老馬和老四已經找了個乾淨紙盒子墊了些毛巾布頭什麼的搭了個窩,二餅鎮靜下來,站在桌子上舔二姨進貢的牛奶。有了吃的,它似乎踏實多了,對伸向它的大手也無所謂了,摸一把就摸一把。“看看,就知道吃,跟你媽一個樣。”老馬嘴上說,眼睛一直沒離了二餅。

    “對我女兒好一點,就待一天,寢室不讓養明兒還得送回去。”

    那天大家心情不錯,從二餅談到了機器貓,由此引發出一場對兒時動畫片的回憶。從最早的“巴巴爸爸巴巴媽媽巴巴……”後面那一長串是誰也記不清了,就連變身咒語到底是“克利克利克利——巴巴變”還是“布魯布魯布魯——巴巴變”都引起了很大爭議。

    寢室裡一時掀起懷舊熱潮,上世紀八十年代卡通金曲此起彼伏,嚇得二餅瑟瑟發抖。

    林二餅是一個外強中乾的傢伙,燈一關就開始叫喚,一直到我們談興漸淡,要睡覺的時候,它還沒嚎完。

    “怎麼了它這是?”

    “不知道,想媽了吧?”

    我摸黑撫摩著它,它安靜了,伸出柔嫩的小舌頭舔我的手。我迷迷糊糊睡去,沒一會兒又讓它叫醒了。小東西的嗓音還很嬌細,叫起來帶著顫音,我也不忍心打它,要是老馬敢這麼叫我早殺人了。

    乾脆坐起來,摸著它柔軟光滑的毛:“二餅啊,懂事點,這屋裡除了你媽沒一個好人,你再這麼叫下去她們一定會把你做成火鍋的。”

    一邊說一邊伸手摸了摸它睡的那條毛巾,挺潮的,盒子倒是沒溼,幸虧我高瞻遠矚地在下面鋪了一大摞手紙。我說嘛,二餅芳齡兩個月,尿床屬於正常現象。當初老許說二餅很聰明,會獨立上廁所,事實證明這純屬扯淡,貓一歲相當於人八歲,一個十六個月大的孩子就會自己爬起來找洗手間?那我們這群普通人還拿什麼混飯吃?

    我動作的聲音可能大了,下鋪的晶晶問:“怎麼的?它是不是餓了?”

    “不是,尿了。”

    “啊?”何晶晶條件反射地緊張,“不會漏下來吧?”

    “說不好,好像已經漏下去了。”我努力抑制自己不笑出來。

    “沒有尿布嗎?尿不溼也行。”

    “放心睡你的吧,我給它墊了個安爾樂。”

    我把二餅放到盒子裡,它不幹,拼命叫,沒想到一個幼兒還有這麼大的潔癖。我一把把它抱起來,爬下床把它帶到水房開始教育它:“二餅,你這樣是不是不對?媽明天還有課呢,你想折騰死我?吃也給你吃了,喝也給你喝了,一個寢室的阿姨唱搖籃曲給你聽,三姨的新毛巾讓你撒了泡尿。啊?你還不規矩點?”

    二餅咪噢咪噢地叫,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左右亂瞄,認錯態度極不嚴肅。

    “不要你了!”我站起來,大晚上穿著睡衣蹲水房裡還挺冷的。二餅一個箭步躥到我腳跟前,拿頭蹭我的腳腕,嘴裡猶自叫聲不休。“你要是早態度好點,又何至於此啊?”我嘆口氣,把它抱起來,它這才住嘴,再放下去又叫,抱起來又安靜了。敢情是缺乏母愛尋求溫暖的懷抱。我只好抱著二餅回屋,大家都睡熟了,我把它放在枕頭邊,一隻手搭著它,時不時摸一摸,該死的二餅精神很足,害得我一直不敢閤眼。直到天快亮時,它終於鬧夠了,用爪子洗洗臉,伸胳膊拉腿地倒頭便睡。

    老許來接貓時一直賠笑,可睜著熊貓眼的我一看見他就莫名其妙地怒從心頭起。

    我把二餅塞他手裡:“以後別來找我。”

    “……”

    “看你煩!”

    “它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廢話!”

    二餅在老許手裡一直不安分,扭來扭去地琢磨著怎麼出逃,這時突然找到機會,縱身一躍跳到地上,一頭扎到我的身旁。咪咪地尖聲叫著在我腳邊又撓又蹭,它不想離開我。

    “你……真的那麼討厭它?”

    “……也不是。”

    “那你是討厭我?”

    “……也不是那個意思。”對於幫我背了三個月書包的人,我也不好意思把話說得那麼絕。

    “你不是說,它是你的女兒嗎……我總覺得你跟它一樣,不知道自己需要些什麼。對不起。我本來是想讓你開心的。”

    “我挺喜歡它的……”

    “那我呢?”

    我崩潰了,你讓我怎麼說啊大哥,當面挑人毛病多不禮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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